日子 作者:可乐 (一) 程未喜欢上严惠还是16岁的时候。那时候的严惠已经很高了,老是拖着一条 马尾巴,穿着一件纯棉的白色的厚T 恤,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个边上磨 的起毛的帆布书包。骑着她那辆不新不旧的单车时,那两条长腿晃呀晃的,好象 就要掂到地上来了。 他们是同学,程未比严惠高一个年级,教室在楼上和楼下,程未在三楼,严 惠在二楼,课间休息的时候,严惠可以在走廊上看见程未他们班的男孩子们大呼 小叫的在操场上打篮球,不过严惠不怎么喜欢看,有时候不经意的探个头出去看 时,嘴角也总挂着一个冷笑。程未知道,但是他还是希望严惠的脸可以多探出来 几次,可以让他看多一眼。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程未和严惠的父母亲们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了。程凌风和 严仁康在独身时代已经是铁杆弟兄,睡过一个铺,用过一个脸盆,后来程凌风考 了个工程师出来,慢慢爬上去了,严仁康却始终在厂里干他的统计,多年来连个 科长也没有混上,于是两家的来往也渐渐由密而疏,使得程未与严惠互相的记忆 竟然停留在了幼儿园时代。 程未第一次见到少女模样的严惠,还是拜他妈妈王美凤之赐。那天他妈妈不 知道怎么心血来潮,说很久都没有看看老朋友了,又怨程凌风“做朋友没有尽到 朋友的义务,朋友有什么困难应该自动自觉地帮一把。”使得程凌风无可奈何之 下,带着老婆孩子造访了久不上门的严家。 严惠的家在一幢旧楼房的3 楼,楼梯的水泥已经剥落了不少,一副千疮百孔 的样子,过道的墙上涂着各种各样的图画,文字,程未看见爸爸的眉头皱了起来, 埋怨的嘀咕:“这地方怎么那么脏?怎么也没有人来修修?”王美凤走在最前面, 回过头来对丈夫说:“你就别唠叨了,以前咱们住的也比这好不了多少,还不是 半斤八两?” 那天开门的是严惠,白T 恤,牛仔裤,头发高高的束在脑后,露出一个饱满 的额头来,她打量了一下程未一家,然后不冷不热的问:“你们是找我爸爸吧?” 严仁康已经在屋里听见了动静,伸了个脑袋出来看,“啊呀,是凌风和美凤,快 进来快进来,这是程未?那么大了。哈哈哈。难得啊难得,什么好风把你小子吹 来了?” 程凌风还在门口犹豫是不是要脱了鞋子进去,严仁康已经不由分说的一把把 他拉了进来,嘴里大声叫:“忆清,忆清!快看是谁来了,快泡茶,快!”严惠 的妈沈忆清从厨房里边用围裙擦手边走出来。“呀,原来是美凤和凌风,真是巧, 我刚在杀鸡,今天无论如何要在咱家吃饭,可不许走。” 那顿中午饭后来果然是在严家吃的,王美凤还帮着做了个毛豆炒鸡胗,四个 大人忙着七嘴八舌的谈论陈年八古的旧事,程未就偷偷的乘机看几眼对面的严惠。 程未后来想起来,自己喜欢严惠好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至于到底喜欢她什么, 程未却说不清,也许,也许就是喜欢她嘴角挂着的那个冷冷的,带点讽刺的笑吧? 凑巧的是,那年新学期开学以后,程未竟然在众多的新生当中看见了严惠那 张心不在焉又带着讽刺与不羁的脸,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惊喜,以至于 热血一阵上涌而没有听到边上的同学和他说的话。 程未这一番源自少年时代的相思,并没有和大多数人那样,随着年纪的渐长 而慢慢变淡而最后消失。这一喜欢就是一十四年。 30岁的程未混的不算差,名下有个房产公司,可想而知,住房当然没有问题, 不过程未一直单身,也就经常还是在父母家住几天,吃吃老妈做的菜,洗换衣服 也有人照料,程未觉得日子还过的不赖。生意场上打滚过,外面的女人也见识了 不少,程未无聊时也开着自己的林治去卡拉OK夜总会这些地方消磨一个晚上,往 往几杯XO落肚,眼前浮出来的却是严惠那抹冷笑。“唉,这个女人,真他妈是我 的克星。”程未在这种时候总是对自己这么嘀咕一声,没别的,解解嘲。 程未的老妈王美凤现在已经退休,成天要么在家东摸摸,西摸摸的没事找点 事出来干,要么就是和老伴去跳跳舞,有兴致的时候也和一班老姐妹打打麻将, 这班老姐妹中当然也有严惠的妈妈沈忆清。 王美凤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好操心,唯一不满的是儿子程未的婚事,来帮他介 绍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了,儿子要么干脆一口回绝,要么就应付了事,直把那 些热心人一个个都得罪了。美凤当然知道儿子喜欢的是谁,唉,那个严惠,当初 见她就知道不好惹,没想到儿子果然苦追了14年而一点头绪都没有,前世的冤家 啊冤家。 其实美凤不知道,程未和严惠毕竟也不能说一点头绪也没有过。 这点头绪的开始是在程未高考完了的那个暑假,录取通知还没有来,程未的 第一志愿是本市的一所非常出名的重点大学,第二志愿是北方的一个大学。如果 不出意外的话,程未相信自己能够被第一志愿录取的,但是,万一,取的是第二 志愿呢?想到这里,程未不禁懊悔万分,怎么不把所有的志愿都填成本市的呢?? 在一种焦急,懊丧,希望的心情促使下,程未去买了两张电影票,吃过了晚 饭就匆匆骑着自行车去找严惠。夏天的傍晚特别的悠长,街上的热气在太阳西沉 的同时慢慢减退,程未的心里七上八下:“她会不会去呢?如果她不肯去的话” 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好象要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晃出去。脚下用力的蹬了几下, 象一只鹞子似的从街角飞快的滑了过去。 让程未高兴的是,那天严惠居然二话没说就推着她那辆车跟他走了,倒是沈 忆清从后面追出来,扯着嗓子交代程未:“程未,看完了早点送严惠回来,别在 外面玩的太晚了。” 那天到底看了些什么,程未根本不记得了,倒不是电影本身太乏味,也不是 因为年代太久远,而是因为他那天压跟就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程未记得严惠那天 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宽大的T 恤衫,下摆束在紧紧的牛仔短裤里面,露出整条腿在 外面,雪白的大腿刺的他有点头晕,一种青春的气息好象从严惠的身体里面散发 出来,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严惠的脸应该是很斯文的那种,五官很匀称的分布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眼波 是流转的带点妩媚,但是她整个人有一种凛然的气质,尤其是嘴角那丝似有似无 的冷笑,使得她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冷傲而不是少女该有的天真与文静。程未喜欢 这张脸,有一种碎铁遇到磁石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电影散场出来的时候,程未觉得这本电影特别短,好象才几分钟,怎么就完 了呢?两个人一起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慢慢向大门移动,程未的手背有时可以擦到 严惠光滑的大腿,每次他总感到有一种心脏猛烈收缩的感觉,这种感觉太强烈, 以至于他索性把手抱在胸前以免无意中又碰到她的肌肤。严惠却好象恍若不知, 反而回过头来和他说:“挺好看的,摄影的效果非常不错哦,我很喜欢。”嘴角 抿出来的一个笑居然有一丝娇俏。 那天晚上程未第一次亲吻了一个女孩。 是在严惠家的楼下,他看着严惠下车,弯下身去锁车,整个后背划出很柔和 的弧度,于是他也跨下车,走到她身后,呆呆的看着她。她直起身来以后,却不 转身,只有她脑后的细碎短发,在深夜的微风里轻轻的摆动,也许是他的脚步和 沉重的呼吸声,她知道他在自己身后。程未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把她的身体扳 过来,月色下,她的眼睛有点眯起来,映着不远处的一盏街灯,显得格外的亮, 瞳仁中好象有一点火星在跳动。程未脑海中所有的记忆轰然间不复存在,只看见 眼前这个带着狡诘的冷笑的女孩。然后他拥着她,开始吻她,仿佛自己整个身心 都已经溶化在她两片丰润的嘴唇上了。 这一吻给程未的感觉,是以后形形色色的女孩所不能相比的,事隔多年,回 想起来,依然可以让他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二) 严惠坐在一张纯白色的单人沙发上发楞,一只脚掌垫在屁股下面,对面的电 视机在放一出张国荣的《霸王别姬》程蝶衣木然的一步步走出化妆间,淡彩的罗 裙从地上摇曳的拖过。沙发前的白色小茶几上是一只同色的无规则形状的小烟缸, 一堆烟蒂里有几支残留着微微的一点红。 “嘀嘀嘀……”“嘀嘀嘀……”严惠蓦的回过神来,顺手从沙发的凹缝里翻 出那只黑色的电话机来。“喂?”“阿惠啊,今天老李家事情多,我忙不过来了, 明天再去你那里打扫好了,反证你那挺干净的,也没有什么人去。”严惠的一条 眉毛扬了起来,懒懒的说:“随便你拉,没关系的,你有空再来好了。” 钟点工吴大妈在那边干笑了数声:“那就这样哦,我还要去干活,再会哦。” “再会。”严惠按灭了通话的小灯,随手把电话扔到旁边的沙发上,然后把腿从 身子下面抽了出来,套进地上的一双绒毛拖鞋里,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右手 弯到背后,捶了几下腰,唉,年纪大了就是经不起折腾,打了半夜麻将就睡不着 了。她抬头看看墙上的一口挂钟,噢,9 点多了,店里大概也开门了,不如去转 转,不然那几个丫头一定又要偷懒了。 严惠出现在自己那家门面不算太大的时装店门口的时候,是10点整,大门上 面是一块白底银字的招牌,上面用很细的草体写着“素手”两个字。当初取这个 名字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只有程未斜靠在还是油漆斑驳的玻璃门上,满不在 乎的喷着烟圈,可有可无的说了一句:“哦?蛮特别的,不错。不过上手就不能 用名字吸引人了。” 推开镶着黄木的厚重玻璃门,里面的店堂有点出人意料的大,天花板中心是 一个沉重的仿水晶吊灯,三面墙和天花板的接缝处,是几排刷成与墙壁颜色一致 的嫩鹅黄射灯,光线错落有致的照射在塑料模特身上,映的那些衣服格外的诱人。 严惠的黑色平底皮鞋踩在富有弹性的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个留着短发 大约20岁左右的圆脸女孩闻声从后堂转出来。 “惠姐那么早,昨天又打麻将了?赢了不少吧?买东西给我们吃。嘻嘻。” 女孩子满脸笑容的撒着娇,走上来把严惠的一个黑色大背包接了过去。“你成天 就挂着吃吃吃!”又一个长脸的女孩子从后面边扎头发边走出来。“小心明天胖 的嫁不出去。”圆脸女孩抱着那个大包,对后来的女孩做了个鬼脸:“哼,等下 惠姐买了好吃的,不给英英姐吃,馋死她。” 严惠打量了一下店堂,似乎没有找到什么不满的地方,转头问英英:“这几 天生意怎么样?”英英从后面拎了张黑色的简易折叠椅出来,给严惠放在最靠里 面的一个墙角,一边开椅子,一边回答严惠:“一般拉,最近很萧条的,这边的 生意没有那边的好做呀,不过每天还是有东西出去的,那件大衣开始以为没人买, 没想到那个常来的王经理老婆二话没说就要下了,连折都是我自觉给她打的。” 严惠从陈列着装饰小玩艺的玻璃柜台上,拿起圆脸女孩子为她放在那的一包绿色 紫罗兰,用大拇指推开烟盒的盖子,另一只手灵巧的抽出一跟细长的烟来,然后 用一只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机点上,放在涂了一层薄薄唇膏的两片嘴唇之间,深吸 了一口。“小妹,想吃什么呀?自己买去吧,不过真的别买那些垃圾食品了,看 你胖的,腰都没有了。”小妹拿着块抹布在四周细心地抹擦,“惠姐,胖就胖了, 没人要也没关系,惠姐要我在这就行了。嘻。”英英从后面拖了一只纸箱子出来, 打开来拿出几件衣服给严惠看:“惠姐,你看这次进的这几件羊毛衫,好象不怎 么好。”严惠把烟在烟缸里慢条斯理的按熄了,走过去蹲下身子,接过一件粉红 色的羊毛衫,把身子略略侧了侧,对准光源上上下下倒过来顺过去的看了一番: “每件都差不多?”英英抬起头来:“是啊,我全部看过了。”“没关系,把定 价削到七折卖,老吴那里我电话过去说一下就行了,把进价一压,这个价钱卖是 没有问题的。”英英点点头,转身去找衣架,准备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挂到橱窗里 去。 严惠站起身,转身想走到角落那张椅子上去坐一会,却突然在嵌在墙上的镜 子里看见自己的一簇头发从耳朵后面流泄了出来,于是她凑到镜子前,用手把它 们抿到后面那条辫子里去。严惠一直蓄着一头长发,黑亮黑亮,一直过腰,但是 近几年来已经很少会让它们自由的散在身后了,总是梳个辫子或者盘个简单的髻 子,程未老是央求她把头发放下来让他看看,她却总是翘着一边的嘴角对他笑, 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程未气的直跺脚,往往无可奈何之下自言自语一句: “不给看?拉倒,外面求我看的女人多的是。”严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放出一 个冷笑来,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三十了。三十?她微微有点感伤,为什么时光总 是流逝的那么让人不知不觉呢? 中午时分,严惠赶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家店“鸿运楼”。大红柱子,金色横扁, 三个大字上跃起一条游龙,一派喜气洋洋,楼面分成两层,入口处用一面山水写 意的屏风挡着,不能直接看见里面的情景,屏风两边分站着四位小姐,风姿绰约, 一身旗袍把年轻的身体勾勒的起伏有致,看见严惠从出租车里面钻出来,向大门 走近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微笑着问好:“严小姐好。”严惠向她们点点头,绕过 屏风直往帐台走去。 “妈。”沈忆清听到声音,从巨大的帐台后面探出脑袋来,“哦,来了?今 天程未在请客户,已经在楼上包厢坐下了。”“他哪天不请客?吃吃吃,倒没有 长出肚子来,奇怪。”严惠把包从肩膀上褪下来,从帐台上递给忆清。“你呀, 没有他,我们店也没有今天了。人要记得别人的好处。”严惠挂下眼皮,轻笑一 下,掂起脚探过身在帐台里面摸出一包烟来。“知道了妈,我也没说他请客不好, 我最好天下人人和他一样,成天吃了又吃,吃个没完没了的,我们的店就不愁没 钱赚了。咦?爸呢?”“你爸在楼上和程未说话呢。”忆清说着伸手接过一个服 务员送过来的帐单。“妈你去和爸吃饭吧,这里我座会儿好了。”严惠夹着烟, 伸手推开帐台上连着的活动小门,侧着身子走了进去。 店里生意不错,虽然萧条,中午饭已经是上下两层都座满了,服务员在拥挤 的餐桌前绕来绕去的穿梭,整个大厅里一阵阵细碎的声浪时高时低,夹杂着偶尔 的大笑声,猜拳声,倒把严惠昨天晚上一直找不到的睡意撩拨了上来。 “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打瞌睡?昨天又通宵了?”程未不知什么时候斜靠 在帐台上,手里居然抱着杯啤酒。“哦,是你啊,怎么不在上面陪客人?”严惠 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阿姨说你来了,我就下来看看你,谁知道你在这里睡 觉,哈哈,不怕给人看见?”严惠瘪了瘪嘴,用手拍了一下程未倚在台面上的手 臂,“有什么好看的?打瞌睡又不是歌舞表演,别人可没有你那个兴致。”程未 把酒杯放到台子上,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杯口慢慢地转,“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 看场电影吧?很久都没有进过电影院了。”严惠把眼光从帐单上移到程未脸上, 嘴角慢慢堆出了一丝笑,“哦?随便找个妹妹陪你吧,门口那个青青就不错。我 现在看见人多就头大。”程未站直了身体,把酒杯拿起来,晃了晃里面的酒,一 些白色的泡沫争先恐后的浮了上来。“哪里没有女孩子,又何必动你店里的人?” 严惠不出声,只是拿眼睛看他那杯酒,程未看了她一会,一仰脖子熟练地把杯里 的酒一口灌下了肚,把酒杯往前一推,两条手臂重重地搭到帐台上,脑袋猛地凑 到她的鼻子尖前面,“明天晚上我开车来接你,今天你早点睡觉,别去打牌了。” 说完不等严惠回答,一转身三步两跨的跑上楼去了。 (三) 王美凤那天打了个电话给沈忆清,约她第二天一起出去买几件过冬的衣服。 过了秋老虎,天气就急转直下,给人的感觉是冬天跟在夏天屁股后头迫不及待的 就跑来了。美凤天天在家唠叨,现在一家三口人,别说一起上街逛逛,买买东西, 连坐下来一块热热闹闹吃顿饭的功夫好象都没有了。儿子有儿子的事,老子有老 子的忙,唯有自己退了休以后就成了没地方去的了,“再这样下去,我索性再去 上班算了,忆清天天在店里收帐,倒是蛮热闹的。”美凤挂断电话,对坐在一边 翘着脚看报纸的程凌风大声说:“老头子,星期六晚上那个舞会你可不能不去, 上星期你已经赖了一回了,再赖我可不依。”程凌风把脑袋往下压了压,眼光越 过老花眼镜的金边望过来。“我是忙不是赖,这星期没有事了,一定陪你去。对 了,明天顺便帮我买条领带回来,好象你很久没有帮我买领带了。” 忆清放下电话时心里又多了件事,美凤现在老是拉她一起做这个做那个的, 她肚子里明白,除了多年的姐妹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的,就是程未和自己家严惠 的事。唉,这两个孩子,跑出去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怎么就是不肯结婚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忆清也知道,问题的关键是在自己女儿身上,程未是绝对不会 不愿意结婚的,唉,但是,这个阿惠啊,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怎么伤心也 该淡了,为什么就不肯嫁给程未呢?虽然说知女莫若母,忆清这个做母亲的却始 终也搞不清楚自己女儿心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从女儿小时候起就是这样。 程未这个孩子忆清是看着长大的,能干就不用说了,样子也不错,虽然说不 上有多英俊,到底也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尤其身材高大,一米七八的个子, 配着阿惠,怎么看都舒服,最难得的是一直不声不响的照顾着自己女儿,这种男 人不嫁,难道还有更好的吗?忆清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美凤是不知道啊,其 实她在我身上下功夫又有什么用呢?我那个女儿,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的,要 听的话,现在美凤和自己早就该当上奶奶和外婆了吧? 程未中午在鸿运楼吃了饭,晚上把车开回自己的窝过夜,几天没有回来,房 间里却还是很干净,程未知道白天老妈一定又来打扫过了,他把车钥匙扔在桌上, 走到厨房开了冰箱,找到一瓶矿泉水,对着瓶口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出了厨房, 拐进自己房间,啪的一声,按亮了房间的顶灯。卧室的布置非常简单,一张宽大 的席梦思,一个大衣橱,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个烟灰缸,一瓶XO,还有一个像 架,白色的镜框里面,是他和严惠在多年前的一张合影。 程未拿了睡衣正准备去洗澡,手机却在客厅的桌子上响了起来,他只好把衣 服甩在肩上,又折回到客厅。“喂?程未?是我,你明天晚上别安排其他事情了, 我这里来了几个小妞,非常不错,来看看?”程未听出原来是常去的“金帝夜总 会”的台湾老板,大概又有什么新来的小姐了,电话上来招揽客人,程未苦笑一 声:“原来是李总,你好你好,非常抱歉啊,我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过几天一定 去,你可要给我留着。”“OK,一言为定。那么不打搅你了,晚安。”“晚安。” 泡在暖暖的温水里,程未一心一意的想起中午打着瞌睡的严惠来:一只手撑着腮 帮子,一只手却捏着一支圆珠笔,眼皮垂在那里,耳边的碎发偷偷的溜出来,散 了几缕在那张因困倦而失去武装的脸上,那时候的严惠好象一只疲惫的小猫,让 他的心里涨涨的充斥着一种怜爱,他很想伸手过去拉拉那几缕小头发,然后把她 抱在怀里好好的疼一疼。 她的头发真漂亮。程未在心里默默的说。 一直记得,刚进大学校门的严惠,第一次让他看见那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如一道流瀑,闪着跳动的光彩,那头黑发居然越过了她的牛仔裤的腰身,发梢在 阳光下带一点亮亮的棕黄,显的特别的轻柔。程未看惯了她脑袋后面的那根马尾 巴,骤然间只会微微张开了嘴在那发楞,原来她竟有如此飘逸而挺秀的风韵!唉, 可惜的是,现在她却怎么也不肯把那头让他心动的长发散下来了。 程未侧了侧身子,拿过浴缸边上一杯泛着玫瑰红的葡萄酒,把杯子浸一半在 水里,印的周围那一圈水光也微微的呈出一点淡红来。喜欢上喝酒还是在大学里, 那时候同寝室有几个北方来的同学,一有节假日就凑在一起大喝,白的,黄的从 来不挑,有什么喝什么,程未在他们的带领下,从滴酒不沾居然也慢慢的练到了 颇有些酒量的地步。最近几年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俗话说生意是喝出来的,还真 是不得不承认,多少次,他踩着一高一低的脚步,摇晃着麻木的身子,手里却紧 紧捏着客户大笔挥就的合同,“呵呵呵”程未低笑起来,浴室空旷的四壁把他的 笑声散成一种微弱的音律,混合在了升腾起来的水汽里。 严惠推掉了几个约她打牌的电话,等鸿运楼做完了晚餐生意她就早早的回了 家,其实店里的营业一直要持续到半夜三,四点,近来喜欢夜宵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直以方便客人为宗旨的鸿运楼,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既能赢得利润又能赢得人心 的做法的。昨晚一夜未合眼,今天又差不多忙了一整天,严惠只觉得浑身的骨头 都在隐隐地发酸,眼皮沉沉的往下坠。顾不得洗澡换衣服,她进了房门就钻进卧 室,把自己重重的摔在了覆盖了一层雪白软缎罩子的床上了。 白色的缎子柔柔的,在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朦胧月光里泛着幽冷的色调。严惠 把脸整个埋在里面,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还带着太阳的气息呢,她感觉舒服多了, 翻了个身,把脸冲着天花板,明天,明天程未要来接自己去看电影,哈哈,她对 着黑洞洞的空气一阵失笑,今天要不是程未提起,她根本压根就忘记了,原来自 己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那就去看一场吧,也省的他老是一副欠他一百 万没有还的脸了。上一次看电影是在什么时候呢?她搜肠刮肚的在记忆里翻找起 来,好象是在七年前了吧?一个仲夏的满月的夜晚,和他……程未抹干身上的水 珠,穿上睡衣裤,脖子上搭了条干毛巾踱到客厅,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又斟了杯酒, 然后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开了电视和LD,一阵轻柔的歌声马上在这间房间里漾开 了,他舒服的呼了口气,把深红色的酒瓶抓过来放在脚边的地毯上。 大概有一个多月没有约过她了,程未在心里盘算,一直忙着手里的富豪花园 第一期楼花发售,折腾的够呛,而她也是成天忙着两头的店,难得有点时间,都 是在牌桌上耗,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抬了抬手中的杯子,咽了一口。 惠近来把自己包藏的越来越严密了,老是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也摸不着头脑,倒 是自己,有点苦经常找她去诉诉,她就一直挂着个冷笑静静地听,也从来不给他 什么意见,不过话说完心里舒服很多,也就不在乎她说不说什么了。程未学着严 惠拉起了一边的嘴角,逼出了个冷笑。 差不多六年前严惠和他说要开个小小的面店的时候,他在心里还是颇不以为 然的,好好一个女孩子,开什么面店呢?不过当时因着一个原因,他不愿意去阻 止她的任何打算,反而在一边帮她一起跑那些琐碎的手续,连带运用起自己一点 小小的权利帮她装修了一下简单的门面。她妈妈忆清就是在那时候提早退休开始 到店里帮忙的。厨房里请了一个远房的乡下亲戚掌勺,好在做几碗面倒也要求不 高,那个小伙子根宝又有点天份,于是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了。那时候整天看着她 沉着一张脸,束起了那头长发,日做夜做,忙的时候端面,擦桌子什么都要自己 干,叫他看在眼里,实在是心疼的不得了。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严惠居 然有这份本事和毅力,把那家不起眼的面店开到了有上下两层大厅带十几个包厢 的鸿运楼,而且当中还因为纯粹的兴趣开起了素手。惠他把手探到小茶几上的烟 盒里摸出一跟烟点上,有那么几次,他带着她一起在酒店喝茶,吃饭,被他的朋 友或者客户撞到,总是笑着问几时可以喝喜酒,他看着她嘴角的冷笑,往往是干 笑几声了事。到底也那么多年了,所有人都把他们当做了未婚夫妻,只有他自己 知道,严惠其实始终都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如此的不可逾越,他曾 经无数次的想翻越过去,然而都颓然而废,毕竟感情的事情,不能用别的任何具 体的手段去强迫的,他不再是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了。 睡到床上闭上眼睛以后,程未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慢慢等吧,总有那么一 天的……” (四) 这一觉严惠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早上吴大妈来的时候她还在梦乡中。吴 大妈轻手轻脚的到她房间门口张望了一下,就很快退了出去,笑着摇了摇头,这 个阿惠,大概今天是起不来了。吴大妈的儿子就是鸿运楼的掌勺根宝,吴家虽说 和严家还沾着点亲,但是到底是远的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关系了,当年在面店做 的时候,就多亏严家一直照看着,后来阿惠转做饭菜生意,倒也没有一脚把儿子 踢出来,反而给他介绍到烹饪学校去进修,说学出来还叫他回来干。吴大妈每次 想到这里,都会觉得阿惠这个城里姑娘实在是厚道,老板越做越大,对下面的人 却还是一点不变,有仁有义。象昨天老李那里脱不开身,电话一说阿惠就答应了, 要是换了老李家那个媳妇,还不得有一阵好说的?扣工资是铁定的了。吴大妈拿 了块抹布擦着那只白色的小茶几,唉,阿惠样样都好,就是烟抽的太厉害,那个 程未怎么也不劝劝她?女孩子家,抽那么多烟,以后要生出肺病来就糟糕了。一 想到这里,她放下抹布,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找出前天剥好的一碗 莲子,倒到一只沙锅里,加了点水,坐到煤气炉上用小火煲起来。“鸿运楼现在 忙的很,不然倒要叫根宝做几个补品给阿惠吃。”她一边洗水池里的几个玻璃杯 子,一边自言自语。等她收拾好厨房走到客厅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她犹豫了 一下,走过去接了起来,“喂?惠?”原来是程未,“阿惠在睡觉,是我,什么 事啊?要我叫她吗?”她压低了喉咙小声说。“是吴大妈,不用了,让她睡吧, 我下午再打来。” 吴大妈放下电话,转身又拿起那块抹布擦了起来。这个程未好象追求了阿惠 很久了,两家大人又是老朋友,怎么还不结婚呢?照说阿惠平时也没有别的男人 啊,这里唯一的男客就是程未了,真是奇怪。她想起平时自己这么和阿惠唠叨的 时候,阿惠总是笑笑和她说叫她还是先操心根宝和英英的事情。唉,阿惠心里有 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看她也难得高高兴兴的笑一笑。 严惠伸着懒腰走出卧室的时候才知道房间已经被打扫过了。窗外微弱的太阳 光,懒懒的照在阳台上,一盆仙人掌孤独的站在那里,头上顶着一个嫩红的小球, 大概,那也算是花了吧?严惠推开阳台的门,走过去伸手轻轻的碰触那团嫩红, 手指在细细的小刺间划过,有一丝痒痒的疼痛。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阳台上,曾 经也有过这样一抹嫩嫩的,让自己喜欢用手指去碰触的红……那时候的阳光是那 么耀眼,辉映在自己的眼睛里……严惠的目光从仙人掌上透了过去,看到了很久 以前的某一个角落。 大约在傍晚时分,严惠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鸿运楼吃了晚饭,然后在那里 等程未接她去看电影,程未却来了个电话叫她在家等他,一起去香格里拉吃顿饭 才去。严惠把已经背在肩膀上的包又除下扔到了沙发上,“真是麻烦。”她小声 的嘀咕了一句。 程未进门的时候时间还有点早,严惠扔给他一个垫子,让他抱着坐在沙发上 看VCD ,自己转身进了厨房,把吴大妈早上炖的莲子汤盛了一碗出来。程未接过 碗,用勺子兜了几下,“你怎么不吃?”“我吃过了,你吃吧,吴家母子都有厨 师的天才。”严惠说着咯咯的笑了起来。程未尝了一口,点点头。“呵呵,不错, 根宝的菜也是这城里数的上的了,我吃了那么多地方,没有哪里比你的鸿运楼更 加对胃口了。”严惠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你们的富豪卖的怎么 样了?”程未放下碗,却不回答她,只拿眼睛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难得 难得,大小姐今天居然也为我梳妆一次。”严惠瘪了憋嘴“我一向很尊重约会我 的男人,难道你不知道?”程未哈哈地笑了起来,把个垫子往空中抛上去又接住 了,“尊重是尊重,不过你实在是喜欢打牌多过喜欢和男人约会。”“打牌变化 无穷,所以能吸引我,约会来来去去那点花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 么兴趣?” 程未叹一口气,把烟灰轻轻的点在烟缸里。“惠,你自己照照镜子吧,你知 道自己不老,又何必老是找借口?”“程未,外面18,9 岁的女孩子才青春吧?” 严惠吊起一边的嘴角,放出一个程未很熟悉的冷笑来。“我从来不为自己找借口。”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取过桌上的烟,程未弯了弯腰,拿起一只白色的打火机,凑到 她跟前为她点上。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刚才问我富豪?一期卖断了,总算没有白忙,不过 估计这次的二期不会象以前那么飙起来了,唉,萧条啊,只有你们鸿运楼,这种 时候还天天满座。”严惠把视线从屏幕上转过来,“民以食为天嘛,不过素手也 不行,现在好象只有差不多保本,但是市面上很多时装店都倒了,能撑过去估计 就没有问题了。”程未点点头,“是啊,大家都在撑,真的撑不过去了就转行, 呵呵。”“你呀,成天什么事都没有就穷叫唤。”严惠白了他一眼,把烟在烟缸 中轻轻的按灭。 “对了,你妈妈好象昨天打电话叫我妈今天一起去买衣服?”程未苦笑了一 下,“我怎么会知道她们两老的事情?你管她们买衣服还是买鞋子。”严惠不出 声,只拿眼睛盯着屏幕看。“惠,”程未低声叫了她一声,“嗯?”“你们家以 前住的那个地方,现在那块地连上前后那片,我上星期把它投下来了。”他顿一 顿,又拿起那碗莲子汤,“准备起个高层,顶楼那几套我不打算卖了,你爸爸妈 妈也许想住回去?”严惠似乎怔了一下,眼光对住了他,“哦?原来你买下来了” 她下意识地又去掏出了一支烟,却不点,把那支烟整个夹在两只手掌中慢慢地搓。 “程未,如果盖起来的话,我买两套吧,一套给他们住,一套我自己住,这里就 等价钱好的时候脱手好了,就是放着也不要紧。”程未却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 手里举着个瓢羹,思绪回到了久远的以前。 冬天,刚好下完雪,两个人艰难的踩着单车回家,路上满满的都是积雪,路 旁的枯枝上不时掉下一点细碎的雪花,飘坠在路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北风断断 续续地吹着,严惠和他的脸都是冻的红红的,他记得他们快骑到严惠家弄堂口那 间小食品店的时候,严惠的车笼头一歪,整辆车倒了下来,她用右脚踮在地上, 但是积雪滑滑的让她站不住脚,于是整个人一跳一跳的往他倒过来,那辆车已经 从她的手里放脱了,横在雪地上,他慌忙中也踮了一只脚到了地上,伸出手想要 撑住她,没想到自己也是一个打滑,加上严惠倒过来的分量,终于两个人连人带 车一起都翻倒在地。“哈哈哈哈……”严惠爬起来的时候,回过头对着还坐在地 上的他一阵大笑,笑的路上的人也边走边回头看着他们笑,他当时有点难为情, 不过,惠那时候笑的真动人,眼角眉梢都荡漾着一种欢快,嘴角弯弯的翘着,露 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细细的,白白的,一颗颗都映着那片白雪闪着淋漓的光彩, 他记得自己就那样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她笑,一直到她伸出手来拽他,才不情愿 地站起来,弯腰扶起了车子继续上路。 许久的沉默,两个人似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程未从恍忽间回过神来,放 下碗,“惠,把头发放下来吧?”严惠呆了呆,站起身拿过那只碗,转身向厨房 走去,到了门边,她站住了脚,把头扭过来,慢慢地说了一句:“程未,我已经 不适合披头散发了。”程未只觉得一种辛酸霎时间将他的全身紧紧裹住,不会的, 不会的,惠,他在心里拼命想把话变成声音从喉咙里散发出去,你的头发还是那 么漂亮,黑黑的,亮亮的,就象从前一样,你什么也没有变,只是你不承认,你 拒绝承认,你把自己包藏的密密的,什么人也不能打开那层保护膜,惠,你没有 变,还是象以前那么迷人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而流畅 地吐出来:“我们走吧,你要带多件衣服吗?等下出来的时候离停车场有点路的, 大概会冷的。”“不用了,现在也不是太冷,还不怕。”严惠从厨房出来,弯腰 拿起了刚才扔在那的皮包,两个人一起走到了门口穿鞋子。 就在程未一手搭到严惠的腰上,一手去拧开房门把手的时候,那只静静躺在 白色沙发上的电话骤然响起了,一声声略显黯哑的铃声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房间 里回荡,严惠迟疑了一下,还是掂着脚快步跳过去接了起来。 (五) 程未看着严惠抓起电话,然后看着她的脸色在电话接通后的2 ,3 秒时间内 迅速变成一种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颜色,再看见那只黑色的话筒,慢慢从她的手中 滑落,只有她的人站的直直的,在屋中犹如一尊雕像。程未电光火石的瞬间,有 一种恐怖从背后如触电般爬遍了全身,他在原地僵硬了几分钟,突然回过神来, 三步两步过去拣起那只听筒,凑到耳朵边一听,却是空洞的嘟嘟嘟的忙音。对方 已经切线了。程未抬起头,看见严惠茫然的瞪着双眼,嘴角紧紧地抿着,微微的 抽搐,于是他猛的站起来,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嘴唇用力的埋在她的头发里, “惠,惠……”他喃喃的叫着她的名字,心里挡不住的记忆在这刻完全复苏了。 那一段记忆是如此伤痛,以至于他从来拒绝回忆,却因着严惠那一脸伤心欲 绝的表情而重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也是这样一个秋末的季节,黄黄白白的秋菊肆无忌惮地盛放着,梧桐树叶飘 飘撒撒的坠了满地,那一年严惠刚好大学毕业一年,初出校门的她翩然南下做了 一家公司的公关小姐。程未心里也知道,严惠之所以千里迢迢的去到一个完全陌 生的地方,是因为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并不年轻的男人。 程未不知道严惠是什么时候遇到这个男人的,只知道大概是在她大学的最后 一年,那时候,老是约不到她出来,她总是说忙,没时间,他一次次的失望过后, 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把她从她家楼下喊了出来。记得那天她的眼睛出奇的亮, 亮的他不敢正视。那头长发就随意的披散在那里,覆盖了她整个后背,犹如一块 黑色的缎子。他艰难的开口问她:“惠为什么你,你不肯和我出去玩呢?”她笑 了,眼睛转开去,看到了一个他所不能看见的地方,象是看着一样让她陶醉的无 以复加的珍宝。“程未,我有男朋友了。” 他木然了很久,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他对面,也不和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的脸,然而她的眼光分明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透了过去,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有一刹那的冲动想上去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好把那个男人从她的脑海中摇走, 惠是我的,我不要她成为任何人的女朋友,不要,惠是我的!但是他的脚却好象 被钉在了那里,他的手象是被谁灌进了沉重的铅。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充满魔 力的大手拽在了手心里,无法移动分毫,他只能僵硬的在喉咙里逼出几个字: “我,知道了……”她似乎是回过了神来,看着他问:“你上来坐一会吗?要不 吃了晚饭再回去吧?”他缓缓摇了摇头,“你回去吧,我,我回家去。”她盯着 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点点头,转身离去,黑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圆弧,轻轻的落回 她的腰际,他就这样看着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无力伸出手去挽 留,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而她也从来不曾属于过自己。他只觉得自己脚下的那 方土地在迅速的陷落,而她,却似乎一步步走在通向无垠蓝天的看不见的台阶上。 “惠……”他在喉咙里低低的喊出这个字。 自此,程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人缩水一般的萎缩了下去,美凤看在 眼里,自然是焦急的无可奈何,一次次的追问得到的只是儿子无言的沉默,百般 无奈之下,美凤只好去问严惠,谁知道去了严惠学校却找不到她的人,同寝室的 女孩子一个个笑嘻嘻的看着她吃吃的笑,美凤一打听之下真相大白,原来严惠在 外面有了男朋友了,据那帮女孩子说,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头子!原来儿子是 为了这个,唉,忆清和仁康怎么也不管教管教自己女儿呢?居然放出去满世界飞 的,找起老头子来了。美凤回了家就跑到儿子房间里,苦口婆心的开导儿子: “程未啊,你那么大个人了,好坏总也分得清楚的吧?那个严惠你就忘记了吧, 咱家以后也不用和他们来往了,你想想,一个大姑娘家,和一个老头子谈恋爱? 这不是天方夜潭吗?你还年轻,怕找不到你喜欢的女孩子?别老是想着她了,咱 也不希罕她!”美凤日说夜说的,程未却始终还是那样,好象满世界的人都得罪 了他。 过了一段日子,程未带了个大眼睛,长头发的女孩子回家了,这一喜,美凤 真好比是天上落下了个凤凰,忙的团团转,又是斟茶倒水,又是做饭炒菜的,没 想到,这一番心血,却全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没过几天,儿子带回来的女孩子, 又换成另外一个了。这么轮流着换女孩子的时期大概持续了大半年,程凌风已经 几次想要教训教训儿子了,都是美凤在一边竭力阻止,才算是勉强平息了他的那 腔怒火。终于有两个星期,美凤再也看不见儿子带任何女孩子回来了,只听到程 未对着她疑惑的脸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妈,以后我不带女孩子回来了,也省 得爸生气。” 程未没有告诉美凤,他又开始在一边静静地守候严惠了,在她有空的时候一 起听听音乐,聊聊天,没有空的时候,他经常下了班骑着车在她家楼下的空地前 面发呆,有几次忆清看见他,叫他上楼去坐,他却笑一笑推辞了,转身骑着车一 溜烟就不见了。 那段时间,程未白天拼命的埋头在公司里,有什么现场施工的任务他都抢着 去,在他也许是借此来忘记自己的伤痛,却没有想到,就是在那时,他认真实际 的工作态度,长远的经济眼光被一个台湾客户看中了,或者还因为了程凌风的官 位,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客户拉着他一起合作开了现在这家公司的前身,再后 来,他居然自己独挑大粱开出了一片天地,成为了这个行业中的楚翘。 严惠离开家乡以后,程未还是经常写信给她,她有时候回,有时候就让程未 一天跑到信箱前看几次都是失望。那时候程未是那么盼望看见她的只字片言,她 的信往往还不到他的三分之一,总是简单的写几句,工作很忙,天气热,或者开 玩笑地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然后就是要他代问叔叔阿姨好。但是,在他的眼里, 这些字仿佛都变成了严惠各种各样的神情,他仿佛可以看见她在和他说着这些话, 脸上带着他熟悉的讽刺的冷笑。他经常在深夜里,半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的台灯, 把一封封措辞简单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脑子里就浮出一幕幕和她在一起的情景 来,想得最多的,当然就是他第一次抱住她的那个吻。 惠他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低低的叫她的名字,把信印在自己嘴唇上,一如当年 印在她的唇上一般。其实惠从来也没有爱过自己,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念头 是如此的残酷,然而他一次次的回想起,那天她和他说出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 她的眼神是那么迷人,包含着期待,包含着依靠,包含着准备把自己奉献出去的 热情,这种眼神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彩,流转而动 人,仿佛太阳在她的目光中都要失色,而她本身就可以幻化成一轮最灿烂的旭日, 划破所有的云层,把热力无所顾忌的撒到任何一个角落。原来惠如果爱一个人是 可以这样的,他深深的被刺痛了。 然而,刺痛归刺痛,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承诺或者约定,以至于他完全 不能在道义上责怪她,即使可以,他也绝对不愿意去为难他的惠的,他爱她,无 论她爱的是他或者是别人,他总是已经义无反顾的爱着她了,所以不愿意加一点 点哪怕毫不起眼的压力给她。 到了那年初秋,严惠突然没有了音信,程未过去的信一如泥牛入海,这一来, 程未渐渐的沉不住气了,当他还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到严惠家去问问忆清的时候, 谁知道忆清倒先跑来找他了。原来连忆清也失去了和女儿的联系。 (六) 那天程未和忆清,仁康三个人在严家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由程未南下去 找严惠,忆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程未送上了飞机,千交代万交代,无论如何要 找到严惠,万一她在那不好的话,一定要他把她带回来。程未阴沉着脸一一答应 了,心里火烧火撩的,巴不得马上就可以看见严惠,一把抱住了她再不放手。飞 机在跑道上一扬头,轻松的窜上空中的时候,程未空前的意识到严惠是如此深刻 的占据在他的心灵中,无条件而无可替代。 南方的秋天,炎热的和夏天并无二致,阳光炙烈的烧烤着大地,程未的衬衫 汗津津的搭在身上,手里紧紧的捏着一个地址,当他气喘吁吁的赶到严惠公司的 时候,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姐却笑盈盈的告诉他,“严小姐身体不舒服,已经请了 一个星期病假了。”已经被路途的劳顿和内心的焦急折腾的疲惫不堪的程未,竭 力克制了那股强烈的失望,只和那位小姐说了声“谢谢。”就又转身匆匆忙忙的 跑了出去。 大街上的人潮涌过来涌过去,程未站在路旁看着一辆辆载了客的的士从他眼 前飞过,手臂一次次的举起,又一次次颓然的落回他的身侧。为什么没有空车? 为什么没有空车?他在原地焦急的踱着步子,把脖子伸的老长,紧紧的盯着笔直 的长街的尽头。终于,有一辆红色的桑塔那在他热切的注视下,熟练地回旋了一 个小角度,轻轻的停在了他的面前。程未几乎是飞身扑上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倒把那个正在点烟的年轻司机吓了一跳。 居然塞车?!程未恨不得跳下车一路跑到严惠身边去,他坐在座位上焦急地 蹬着脚,连连把头伸出窗外去查看那列长长的车队。司机也许是被他严峻的表情 吓着了,一路保持着沉默,只从反光镜里不时偷偷地打量他。 惠病的很厉害吗?他不停的在脑子里想着,有没有人照看着她呢?她在家里 吗?如果不在的话我去哪里找她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 些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仿佛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前排的司机注视了他一会儿,悄悄的伸出手去把空调又开大了些。终于,汽车在 一幢高耸着的建筑物前停下了,程未付了钱,来不及的打开车门冲出去,脑袋重 重的撞在了车顶上。他顾不得抬手揉一揉,急冲冲的奔进了电梯。 到了,他吁了口气,举手去按一个黑色的门铃,按了三下,他等了会儿,再 按,再按,良久……屋内没有任何响动,程未有一霎那的恐惧,万一?他不敢往 下想,只能疯狂的继续去按那个箝在墙里的黑色小铃,泪水在他未能察觉的时候, 混合着汗水,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 也许过了一万年?程未只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对面B 座的人已经几次开门 探头出来看过他了,就在他无力的想要摊坐到地上去的时候,门里面好象有了响 动。 “惠,”程未看到严惠的时候,心里涌上了一种近似于找到归宿的感觉,终 于看见她了,他有一刻想就坐到地上去喘一会儿气。但是,慢着,他的脸上浮出 难以置信的表情,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就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惠吗?“惠?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门在身后合上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的注视着 她的脸,难道这是他的惠吗?是那么苍白的脸色,是那么蓬乱的长发,一种悲哀 分明的刻在她的脸上,眼睛是无神的,无助的。惠到哪里去了?他的心开始抽搐, 那个亮丽的如一轮从水面上跃出来的太阳一般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她嘴角那个 不羁的冷笑呢?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卑劣的男人,一腔怒火从他的心里腾的燃烧 起来,他紧紧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了手掌的肌肉里,但是这一刻他感觉 不到,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片片的被撕碎,一片片的被人扔到了遥远的荒野。 “惠?惠?”他一声声的唤她的名字,仿佛要把她从那个恶梦中唤醒过来。哦, 如果上天可以把那个飞扬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的女子重新还给他,他愿意为此牺 牲任何东西,是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他的生命。 “程未?”严惠缓缓地从嘴唇里吐出了两个字来,然后程未就看见她的身子 靠着墙慢慢的滑下去,滑下去。程未上去把手插到她膝盖下,她轻柔的身体就被 他抱了起来。“程未。”她在他耳边轻轻的叫了一声,程未的眼泪又一次无法控 制的落下来,大颗大颗的,滴在了严惠的胸前。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象这一刻那么软弱,完全任由他抱着,把头轻轻地靠在 他的怀里,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惠,你看看我吧,不要看着别的地方,他在心 里喊,我会好好的保护你的,绝对不会让你有一点点的委屈,一点点的不快。他 看着她刻在脸上的伤痛,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学生时代的一个下午,那天他们班下 课晚了点,严惠已经一个人先回家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骑着车拼命地赶,仿佛看 不到她就会有什么大祸临头一般,那好象是春天吧?程未恍忽地想着,前一天惠 还对自己说过湖边的桃花开了,自己就和她说等星期天一起去看花。程未绷紧着 的脸慢慢现出一丝柔和,那天,终于赶上惠了,她把车停在小卖部的前面,好象 在买一包什么蜜饯之类的东西,他就用脚踮着地,停在不远的地方看她,看着她 拿了那包东西转过身来推车,然后轻松的跨上去,脚尖一点地,车就刷地往前面 滑出去了,真潇洒,他记得自己那时候轻轻的喝采。“惠,跟我回去吧?一切都 会好起来的,你什么也不用再想了,不会再有什么人伤害你的,我绝对不允许!” 程未坐在沙发上,把严惠抱在怀里,喃喃的和她低语。“惠,还会象从前那样的, 你还记得吗?你家弄堂口那个小卖部,我们每天放学回家都在那买瓜子吃。那个 小书摊,现在变成书店了,还在门口放了公用电话。和我回去吧,我们会开心的, 你又会讽刺人了,会笑,会穿着漂亮衣服去跳舞,去唱歌,忘记这里的一切,我 们回家去……” “我们回去了就会开心的……有空去看看电影,我会陪你去卡拉OK,陪你一 起听歌,一起打游戏机,我们去看湖边的桃花,又会开得到处都是红红一片的, 惠,你一定会开心的,我知道。我们一起回家去……” 严惠的脸转过来,看着他,一直看,那种伤心欲绝的神情,如一面锋利的剃 刀从他的心头划过,带出一阵尖利的疼痛。慢慢的,一滴水珠从她的眼角蓦的滑 了出来,又一滴,又一滴,汇成小溪,汇成小河,汹涌的奔流出来。“程未。” 她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惠,我在,我一直在的,从前,现在,以后,一直都 在的,永远都会在的。”“我,我要回家。”她说完这句话就把头无力地靠在他 怀里闭上了眼睛。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轻轻的用手为她抹去那些泪痕,然后把手 慢慢地在她脸上抚摸着,“惠,你睡一会儿吧,别想那么多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的,你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回去呢。”他把背靠到了沙发上,终于感到有点累,也 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的惠终于在他的怀里了,谁也抢不走,他要好好的保护她, 绝对不让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来伤害她。绝不。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跨过了一道生命的门槛,世界在他的眼里无缘无故 的淡漠了,唯有严惠的音容笑貌却无限制地膨胀开来,他觉得自己从此有力量去 对付任何各种各样的措手不及和打击了。是的,我什么也不会怕了,他对自己坚 定地说。 (七) “惠,是谁的电话?”程未把手臂松开了些,低头边盯着严惠的脸边小声问 着。他感到严惠的身体在自己的手臂中轻微的颤抖了一下,“是是他。”轰的一 声,程未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这刻冲上了脑子,“什么?他居然敢?”他听到自 己咬牙切齿的说。原始好斗的男性本能在他体内迅速的奔流起来,“嘿嘿,他居 然敢自己送上门来?”他有一霎那的兴奋,这一次可以和那个卑鄙的家伙好好的 周旋一番了,只要他敢。“你,你别冲动,只是一个电话而已。”严惠轻轻的推 开他的手,走到沙发边颓然的坐下。“惠,这一次我绝对不让他再有机会伤害你 了,不让!你告诉我你不再爱他,告诉我?”她仰起脸,渐渐的又拉起了嘴角, “程未,那天,从你把我带回来的那天起,我已经不再爱他了。”程未深吸了一 口气,跨上前去坐在她脚底下,把头轻轻靠在她的大腿上,那么柔软,他把脸慢 慢的在上面摩擦。 那几个日夜他曾经如此无奈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她老是呆呆的抱着膝盖 坐在阳台上,就那么死死的盯着一盆仙人掌看,从早看到晚,他做好的饭菜放在 桌子上慢慢的变冷,于是他也只好坐在那里看着她发呆,或者就狠狠心把她从地 上拉起来,抱到饭桌前强迫她吃点东西。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他却完全只能 做个旁观者。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绒 毯,他的鼻子顿时酸起来,把脸贴在毯子上,软软的,带着他自己的体温。他抬 头看见严惠站在阳台上,背对着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 恤,一条微微发白的牛仔 裤,整个人浴在淡淡的朝阳中,那头长发被她梳得整整齐齐的编成了一条辫子, 也许她听到了声音,慢慢地转过身来,消瘦的脸上挂起了惯常的那个冷笑:“程 未,明天我们回去吧。”他坐在那里,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的 点了点头。 他们就这样回来了,带着两个疲累的身体和两颗受伤的心。都是命吧?程未 不由得想起忆清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那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下了一个字:忙。他忙他的公司,忙完了地皮忙材料, 忙完了楼花忙现货,大厦,别墅,一栋栋的竖起来,又一栋栋的出手,好在他总 算也长袖善舞,没有出什么差错,稳稳当当地赚了不少钱。而严惠,则是整天扑 在店里面,仿佛生命中所有的欢乐已经在那短短的岁月里耗尽,再也难得看见她 以前的那种轻快,倒是那个冷笑,非但没有改,反而在她脸上刻得越来越深了。 “惠,他为什么要找你?”程未轻轻问。“因为,他想回头。”他突然觉得 一阵平和的甜蜜,惠真的不再爱他了,真的,那么冷静的语气,那么讽刺的口吻。 他伏在那里,眼眶一阵阵的发热,那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问过她,他不愿意去 触动她心里的疤痕,那段过去一直被他们两个人,甚至两家人违莫如深而噤若寒 蝉,然而他又是多么希望可以开口问问她。原来,她早已不再爱他。程未伏在严 惠的大腿上呵呵呵的失笑起来,刚才,惠的举动也许不过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错愕 吧?前一秒钟他还在愤怒中冷静的搜索着一切他可以调用和利用的势力去对付那 个男人,现在却只感到了放松后的无谓。“程未,”严惠拿手在他的头发上温柔 的抚过,“你找人把我这个电话号码换了吧,如果他再找来的话,一切就拜托你 了。”平淡的话音如轰雷般划过了他的耳膜,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含糊 的应了一声。十四年了,十四年,他终于听到这个女人亲口和他说把一切拜托给 他。他很想站起来乱蹦乱跳,就象小时候那样,心里的喜悦如潮水般在四肢泛滥 开来,他抬起头去看她的脸,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惠。”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四周的墙壁在一刹那的时光中幻术般地被 移走了,他仿佛和她一起披着一层淡淡的星光,坐在她家楼前的空地上,背后放 着他们的单车,不远的地方,竖着那盏他无数次倚靠过的街灯。他就想那么静静 地坐着,和她靠在一起,从十六岁一直坐到永恒。 黑夜完全笼罩了这间宽敞的客厅,程未伏在严惠的膝盖上睡着了,他轻微的 呼吸声在流动的暗黑空气里飘忽的浮动。严惠背靠着沙发吞云吐雾的想着她的心 事。解脱了,那么简单,就一个电话,一丝冷笑从她的嘴角扬起来,原来自己毕 竟早已经不再爱他,不再了。她低头注视了一会儿程未,看见他平日惯常挂在脸 上的那副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此刻却荡然无存,一如疲倦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 里放心的沉睡,带着安详的满足。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狂热地爱恋着那个男人,一直记得他的温柔的眼光,可 以让她轻飘飘的如同走在云端。那些日子里,她是多么开心啊,老是不停地笑, 嘴里不停地哼着歌,可以在镜子前一坐就是一小时,为的仅仅是挑一个让他更加 喜欢的唇膏颜色。她坐在沙发上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青春永远是容易被打动的心, 原来她也有过那么幼稚的时光。 可惜美丽的东西往往是虚幻的,打开包装以后就是失望了。她又点起一支烟 来,火光在黑夜中一明一灭。是程未带着她的人回来的,回到了她一直熟悉的这 个城市,她的家。而她的心似乎是失落了一半在那遥远的南方了,多年来她竟然 无暇去拾回来。真是滑稽,她对自己笑了笑。不过,或许是因为她不敢,她以为 自己没有力量去碰触那一段时光,于是只好埋头在杂七杂八的生意中,把时光消 耗在三条,四筒里面了。 “程未,原来把心拾回来只要几秒钟”她低声对睡着的程未说,也许是说给 她自己听。那个男人在电话的一端,用她多年来横哽在心头的温柔语调问她: “小惠,我还可以再拥有你吗?”那一霎那,一直沉重地压在她心头的那块顽石, 奇迹般的被掀去了。她觉得有一种腾空而起的释放感,轻快得有如一只获得了重 生的火鸟,话筒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六年的辛酸,六年的不知所措,就这样由这 个让她曾经愿意一生相随的男人,在一句话里面通通的释放了,多年来的往事一 幕幕的在她眼前流过,有欢笑,有泪水,有平静,有伤痛,然而都过去了。她突 然前所未有的感到了空明,仿佛眼前的一切已经不再是沉浸在无边的黑夜里,而 是回到了一个灿烂的青春的艳阳天,仿佛看见自己扎着马尾巴,浴着暖暖的太阳, 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无穷的希望里。 缘起,因着这个人,缘灭,也因着这个人。 她把手放到程未的脸上,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就象当年程未抚摸过自己一样。 是这个男人一直默默地在自己身边,为她的欢喜而欢喜,为她的悲伤而悲伤。然 而她一直因为另外一个男人而始终忽略着他,等那个男人抽身而去之后,她又以 为自己只剩下一个躯壳了。谁知道都错了…… 原来自己毕竟可以自由的拥有一颗完整的心了,她在这刻为自己而伤心,那 么多年来,为的居然是一个自己已不再爱的男人。多么的荒谬。又是多么的残忍。 (八) 又是岁末了。 华灯已经点起,街上穿流的车辆越来越稀疏了。 鸿运楼这一天异常热闹,门口分挂了两盏红红的灯笼,台阶上的大红招牌龙 飞凤舞地写着“赵李联姻”四个大字。往日迎宾的小姐们今天在门前搭起了签字 台,笑盈盈地招呼着来客。大厅里装饰着各色小灯和彩条,面对正门的大墙上端 是一幅巨大的婚纱照,下面横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新郎赵国刚是程未的中学同 班同学,程未的酒量和他与新郎多年的交情,使他无可推托的担任了伴郎的角色。 宾客已经座满了所有的桌子,这天连小妹和英英也被从那边店里喊过来帮手 上菜,严惠自己一楼二楼上上下下的跑,只有忆清和仁康出奇的空,两个人一起 坐在宽大的帐台后面,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厅的欢乐。 程未拿着酒杯和伴娘一起陪着一对新人一桌桌的敬酒,每到一桌,是一阵喧 哗的起哄声轰然大作,有人高声叫着新郎或者新娘的名字,“喝,喝!”“干了!” 程未酒到杯干,应对自如,百忙中把眼光投到帐台周围,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严惠今天还是一如平时的打扮,一条牛仔裤,一件羊绒的轻而薄的上衣,头 发随便的挽在脑后,用一只黑色的卡子束着。楼上还在做着散客的生意,都是一 年来经常惠顾的老客才能在这个晚上订到抢手的位子。严惠拿着一张帐单奔下楼, 把单子递给忆清,“妈,是老吴的,今天算6 折吧。”“哦。”忆清接过去埋头 算起来。“呵呵,你看看程未,真是好酒量!”严仁康笑着和女儿说。严惠把眼 睛转过去,看到程未在众人的吆喝声中仰着脖子把一杯白酒灌下去。她瘪了憋嘴, “爸,喝那么多没好处的。”严仁康看了女儿一眼:“今天高兴嘛,你等下也该 去敬敬新郎新娘。” 婚礼总是热闹而放纵的,程未的脸因着过多的酒精而泛出亮亮的红光,新娘 换了一套粉色的西装出来又开始了下一轮的高潮。忆清和仁康被几个程未的同学 拖到了凌风和美凤的桌子上去,于是严惠顶替他们坐在了帐台后,她正拿着一只 笔在一张发票上慢慢的涂着颜色的时候,程未端着一杯啤酒踱了过来。他在她前 面站了片刻,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台上,一手撑着身体,一只手越过了台面, 伸到了严惠的脑后,他找到了那只束着她一头沉重黑发的卡子,轻轻的为她抽去, 一霎那,那一头流瀑骤然间飞泄而下,撒了他满满一手,严惠静静的坐在那里, 眼里慢慢的涌上了一点笑意,那丝笑意渐渐的从她的眸子里荡漾开来,汇到了嘴 角,变成一个他熟悉的表情,“程未,你喝多了。”她抬起手,穿过自己柔软的 黑发,握住了他的手, 他站着,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掌,“程未,也许,我们这一世,也就是知己了。” 严惠抬起一条眉毛看他,“或者,等你结了婚,连知己也没得做了。”一个笑无 法阻止的在程未的脸上浮出来,越来越浓,他盯着她的眼睛,“惠,不错,如果 我结婚的话,我担保我们没有知己做了。”他顿一顿,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 后把那只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用一跟食指,轻轻的抚摸到她那已经褪尽了胭脂 而露出本来颜色的唇上,“因为,那时候我们只好做夫妻了。哈哈哈哈……”一 阵响亮的大笑,从他的喉咙里不可抑制的爆发出来,压过了大厅里闹轰轰的声浪, 引的所有的人好奇地朝这边看。程未恍若不知,在这个夜晚的这一刻,他眼里只 有这个嘴角带着冷笑的女子,一如遥远的少年时代,第一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