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ken 眼前的这座城市很陈旧,古老的法国梧桐,一百多年前的古典建筑和门外褪了 色的斑驳邮箱。一切就这样镶嵌在她记忆的深处,像左手无名指上的玉制指环,形 影不离地跟随着她,抬腕的时候,看到它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古朴和典雅。 即便已经在另一个国度,这里的一切依旧在她的脑海里,就好像有些事情今天 做过了就忘记,而有些却到死都铭刻在心。 母亲给了她一个极顺耳的名字,字典里的解释是“软玉”。小的时候,刚学会 认字,她几乎翻遍了图书室所有的字典,而每一本的上面都简简单单地印着“软玉”, 没有第二种涵义。 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空洞的几乎苍白的字眼,就好像女人除了美 丽以外,别无是处。而事实上,她却并不美丽。 她喜爱那些玉制的饰物,接触肌肤时冰冷的感觉,让她时刻记得它的存在。 她记得第一次敲碎玉器时接触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音,撞击在她的心灵深处。 一种温柔的美丽,像里面暗涌着的凝固液体,她狠狠地将它们摔在地上,伴着 清脆的响声,在粗糙的截面里,她没有看到像水一样的液体溢出。她很怀疑那些琥 珀色的隐秘里暗藏着的清澈物质居然会如此坚硬。 然后,她清理那些无以复合的碎玉,装进信封,仔细地抄录下某个没有方向的 地址,出门的时候,将它投入门口的邮箱。 她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让她想起五年前她抛向海洋的漂流瓶,可能是被某个 有缘的人得到,可能它已经石沉大海。那里面寄托着一些她无处投递的虚幻情愫。 她依然记得五年前的自己是穿着一条粉蓝色的碎花小裙走出车站,步入这座城 市的。一些生疏的语言开始融入她周围的清新空气里。 这座城市,她没有任何的朋友。而同时,她却在与故乡的友人道别。上个世纪 的最后一天,在与陌生人的饭局上,她感觉凄凉。 她举起话筒,和一个不怎么英俊的男人动情地唱:“明明白白我的心……” 曲终,他挨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喜欢你的眼睛。 她感觉欣慰,终于有一个男人说喜欢她身上的一个部分。即便眼睛是她自己最 厌恶的地方,那里是美丽的,只有懂它的人才知道里面写着痛苦和忧伤。 从四壁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双眼在黑暗光线下折射出的光晕,这种场合不 相信泪水。 她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体,但是眼睛却永远都不会撒谎。 在酒吧的角落里,她对他说,吻我。 然后,他将温润的唇凑近她的眼帘。 她想,那一刻应该有咸涩的液体划过他的舌尖。 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从他的吻里记起了什么是温暖。 然后,她很快成为这场游戏的俘虏。 在他私人寓所的粉色钢丝床上,她忽闪着双眼,看到黑暗夜空里的流星一划而 过,与她痛苦的呻吟一并消失。 这一次没有泪水。 想起他说过喜欢她的眼睛。 他用唇含起她胸前水珠形的玉佩,她听到坚柔的玉器与他牙齿发出的细微摩擦 声。胸前的这块玉佩跟随了她二十二年,今天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噙在口中…… 她不相信男人拥抱时候的甜言蜜语,但是她确信这个男人喜欢她的眼睛。 因为他只是吻她的眼睛,从不碰她的唇。 听到城市里的钟楼敲响五声的时候,她含着泪水昏睡过去。 唯一一宿,她没有做任何的梦。 落漠了整整五年,在世纪末的最后一秒,她将自己的一切倾注给了这个她并不 爱的陌生男人——因为,她确信他的诚实与爱情。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2000年的1月1日,在她的印象里没有曙光。 她用灰色的毛毯裹住赤裸的身体,光脚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厚厚的剃须水滑稽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从宽大的镜子里,他发现了她在偷 笑。然后对着她做了一个不张扬的表情。 在白色泡沫的遮掩下,她分辨不清那是不是微笑。 她像猫一样轻盈地窜到他身后。用灰色的毛毯牢牢地束缚住彼此的身体。 然后,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冰冷的背脊上,安静地听他的均匀呼吸,唤他, 潇。 他说,琳,我不叫潇。 她感觉到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 她依然固执地唤他,潇。 他不再争辩,转过身体,将唇停留在她的眼睑上,许久。 她说,潇,我的眼睛是一汪死水。 他说,所以没有泪水。 她说,里面有痛,看着我的眼睛。…… 以后,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一直都无从解释。 他们彼此熟悉,却陌生到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晓。 她不愿意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随时都会逃离。 他也好从不公开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在街上遇见熟人的时候,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她是他多年未见的朋友。 她微笑着默认。然后疑惑地望着他的脸,好像这张脸真的曾经在她的生活里出 现过,在童年操场后的松树林里,接着往下回忆的时候,他的脸却开始模糊。 在雁荡路的Coffee Bar里,她问他,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他注视着她的双眼,说,应该见过你的眼睛,在上个世纪。 她无力地笑,局促中一口气吞下了所有的热咖啡。 忆起上个世纪,一个叫潇的男人,让她忘记了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生命。 潇替她搜集各种形状的玉器,动情地为她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潇骑单车带她转遍整座故乡的城市,在一个叫隋溪小村的石碑上,刻下他们游 历时的感慨。 她学着为潇织了一件绒线衫,每个周末为潇送去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这就是爱情,她天真的以为他们的下半生会维系在一起,她请求他给予承诺。 然后,她听到潇的声音,轻柔地刺痛她的心——我不会爱你。 跌进旋涡的刹那,她感觉心灵深处的颤栗。精神的付出比肉体还要刻骨。 她强忍住泪水,不屑一顾地说,just kidding.潇顺势拉起她的手,挨近唇边, 说,游戏是无需承诺的。 她看到他狰狞的脸,奋力地抽出手朝他脸上扇去。 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她流着泪,丧心病狂地大骂,滚!你给我滚!! 潇捂住脸,从她的眼前消失,从此走出了她的生命。 她懂得什么是爱情,是粗俗的承诺,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他对你百依百顺, 等到激情退却,他会连昧着良心说一句讨好的话都不情愿了。 那一刻,她用玫瑰针上的刺深深地扎进自己的肉里,忘记爱情和承诺,让欺骗 的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她取出所有他送给她的玉器,让它们在坚硬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那些破碎的玉器,无以复合。 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同,他不懂得如何去爱,却知道如何去珍惜。 她没有被人疼惜过,他令她感动,在他将唇只是落在她眼睛上的时候。 但是,她不会爱他。 她在等待着他主动给予的承诺。 那个男人的债务,她要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偿还清楚。 情人节的夜里,他坐在舞厅的角落里,他对她说,喜欢你的眼睛。 她笑,只是眼睛? 他说,还有,你。 她说,我的眼睛是一汪死水。 他说,残酷地没有泪水,和我过去的她一样的清澈和明亮。 她继续笑,近乎疯颠地说,可是我不会爱你,留着这些话告诉你过去的女友吧, 你还没有把她忘记。 她听到身后男人发怒的声音。 从四壁的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眼睛有泪滑落。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对着都市的车来车往,说,我也爱你,只是请你不要伤害 了另一个女孩的心,如果过去还有些许在你的心里,请你挽回吧。 走的时候,她摘下左手无名指上唯一的玉制指环,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 后记: 写完之后想把这段文字,送给我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过去的并不是历史,逃 避只会让自己更加伤感,如果些许还在你的心里,请你挽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