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今天你哭了么? 朵朵以为她自己没有受伤,到了黄昏的时候,真的很担心平他怎么样了,想打 个电话给他,安慰安慰他,告诉他:她不再介意了。然而放下电话,她却哭了。她 发现人心其实很小很小,爱情其实也并不伟大。其实她和平之间根本不存在“错过 不错过”的问题,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到结尾,不是人力可改变的,而最终受 伤的却注定是她。 朵朵觉得她根本不想带他去夕园喂鱼,从前不想,现在也不想。她也不想要他 送给她的丝绸睡衣:朵朵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一直觉得礼物和送礼物的人是息息相 关的,发生了那天的事之后,这些原先让她快乐的事物都只能让她难过。 朵朵也恨他在他们提起石头时他说的话。朵朵觉得,她跟石头其实没有什么过 结,甚至都不能说她讨厌他,只是听说石头在背后说了她这么多坏话,才气不平, 提起他没好生气,而平却对她说她不能因为她自己不喜欢他而要求他也不喜欢他。 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对她说话,除了那个让她又一次受伤的ridiculous 的 要求外,她真的不记得她曾经要求过他什么,更何况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爱 她,在这种小事上附和她一次难道不可以么?而他一定要坚持自己,即使在这种情 况下,也不例外,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每次都提醒她,她在那个群体中曾经有多 么失败。 有时候,朵朵会想起“幸福”这两个字,想起上课的时候底下那些东张西望, 生动活泼的脸,她觉得“幸福”就是这个,能和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没有任何负 担地在一起,想起生命中一切无忧无虑的时刻。 天气开始变冷了,昨天朵朵盖了两条被子。能早早地躺在被窝里,一个人舒舒 服服地睡,朵朵觉得非常幸福。 今天朵朵又去了景明中学教二外,才上到第二次课,学生对朵朵的喜爱却是溢 于言表,尤其是一个叫方羚的瘦瘦的小男孩,虽然带着初、高中生特有的乖张、怪 诞的举止,眼睛里却有一种让朵朵的心不由得悸动的少年的真诚。想到这里,朵朵 不禁摇摇头,朵朵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感动的人。 晚上回到学校,朵朵又碰到了宋老师,他刚陪检查团吃晚饭回来,急着打电话 通知明天的事,朵朵抱着电话不让他打,他大叫着:完了,完了,被你烦死了,却 并不真的生气。朵朵知道他喜欢她,记得那天他还叫她小徒弟,朵朵只对喜欢她、 宠她的人撒娇。朵朵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他,她会怎么样,他不仅是她 的老师,更是保护她的人。看到她那么累,朵朵真的会不舍得。 清晨醒来,蓝白相间的棉质窗帘上映出一片白花花的日光,“今天是个好天气”, 朵朵想。在重新见到了平之后,朵朵的伤痛已悄然躲到了幕后,心情也逐渐平复下 来,然而那却是一种一无所有的平静。 朵朵是个很骄傲的人,在刺眼的日光里,她那被扭曲,被鞭苔,被赶到角落里 的“骄傲”,在经过了一夜休整之后,又站了起来,伸出她纤细的,稚拙的,血迹 斑斑的双臂,要和那苍白的强大的伪君子——“理解”,格斗。 朵朵皱了皱眉头,没有理睬她,走进了十一月的阳光里。 平是对的,他应该歉疚的,难道朵朵不介意,他就可以不歉疚了么?朵朵想。 真奇怪,昨天一天都是阴雨缠绵,今天却一下子阳光普照,如果人生也能有如 此迅速的转机,也许活着或者还有些盼头。朵朵悻悻然。 周围熟悉的一切在被涂上了一层明亮亮的日光后,都显得生气盎然。朵朵却不 敢正眼看它们,因为它们是多么的快乐,而她是多么的忧伤。有一阵,朵朵觉得她 自己和这个美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片斜斜的日光映过东面的窗子,照在绛红色的大写字台上,升腾起另一片白 色的雾气,蒙住了朵朵的眼睛,朵朵有些发怔,有一刻,她觉得她与那片日光是一 体的,而生命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 朵朵能结识“王子”要归功于互联网和那个界面亲善的聊天软件oicq,而朵朵 固执地叫他“王子”是因为代表他身份的是一个绿色的青蛙图标。 记不清是哪天晚上的事了,但朵朵可以肯定那天的她必然百无聊赖,被往日的 情绪所纠缠;是啊,如果不是很难过,很绝望,又怎么会重新抽出思念的头,思念 桉呢?如果不是因为思念他,又怎么会以他为原型通过oicq的高级搜索功能找到王 子呢?当然附合那些条件的并不只有王子一个,之所以选择王子是因为王子登记的 q名是sole ,这个灿烂的名字吓了朵朵一跳,使朵朵的眼睛一下子在王子的身上定 了格。当然王子并不象朵朵想象的那样是桉,但朵朵并没有很失望。在经过了近两 年的苦苦追逐,不断地受伤害,不断地自我检讨,任凭希望在心中明明灭灭地挣扎 了很久之后,朵朵渐渐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值得,意识到她自己并没有做错 什么,只是她所需要的是他所无法付出的,而她所能给予的是他所不需要的而已。 如果说有过错的话,彼此也都应该分担,而她所承受的早已超出了她所应因该 承受的范围。所以,在通常情况下,朵朵不再愿意想起桉了。桉对于朵朵而言是一 段不愿触及的往昔。 然而王子却时不时地在提醒朵朵她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谈话间的王子柔顺而 乖巧,恍惚间带着几分淡淡的感伤,让独立而乖张的朵朵感到一些似曾相识。那天, 当朵朵问他一串有关“最喜欢”的问题时,他的回答竟有三个和他心爱的女孩儿有 关,他说:“我最喜欢的水果是香蕉,颜色是白色,最喜欢的事是和我喜欢的人在 一起,最渴望的事是和她相依相伴,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是能够常常看到她。”而朵 朵的答案是:猕猴桃,蓝色,和喜欢的人打很长时间的电话;不依赖别人,完完整 整地为自己活着以及吃早餐的时候有一盘刚出锅的新鲜蔬菜。即便是这样,并不代 表朵朵已经不再记得她的爱情了。朵朵记得的,尤其是她自己的那份感情。曾经是 如此地信任,依赖过一个人,可谓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什么也不曾保留过的那 种,怎么可以随便忘却呢? 朵朵还记得有一天她要去见她最好的朋友小叶,大约是午后四五点钟的模样吧, 深秋时节,傍晚时分已经早早地露出了萧瑟的端倪:太阳早早地躲到城市的高层建 筑后面去了,留在身后的几片光影,苍白而乏力:给人一种锣鼓戏散后,戏班的主 人想匆匆收场的感觉;马路上车流人流滚滚,却不是那种夜色中常见的繁忙游沿的 车水马龙,人们都匆匆地赶回家,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那个季节特有的疲惫与凄 凉。 朵朵站在77路的车站口等车,努力不去看那些回家的眼神,抬起头,望着那高 楼的顶与顶构画出的天空,她仿佛听到这个城市的喧嚣在往上升腾,逐渐变成一种 飞机起飞的声音,仿佛还混合着一阵阵的清丽的鸽哨,若隐若现,慢慢地消失在那 些高层逗点般的窗户里。那种声音很茫远,很孤单也很熟悉,使朵朵想起电影《阳 光灿烂的日子》,把她和现实的时空隔绝开来,怀着一种伤痛仿佛看到了过去…… 站在那里,朵朵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濛,对桉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来,那一刻, 她真想对着那陌生的人流大声疾呼她爱他:是的,她爱他,她是多么爱他啊!他曾 经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希望与寄托,一切快乐与不快乐的源头。虽然很多很多天 过去了,虽然他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他了,她的爱却没有改变:甚至一天一天地铭 刻得更深;与回忆和年华一起失去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份一度根生蒂固的依赖与信 任。 朵朵在念大四的时候,曾经看D.H.劳伦斯的《虹》,记得里面有一个片断,描 写一位父亲看见他的孩子那一瞬间的心情:当时他的孩子为了迎接他正一路小跑沿 着一段下坡路冲向他,他既紧张又担心,心中充满了爱怜,渴望着能马上拥她入怀, 又害怕她会摔伤。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桉都让朵朵觉得她就是那个孩子,是 另一个人心中的最爱,一个被钟爱始终的对象。 朵朵的心中常常会浮现出两个画面:在第一个画面里,她是一个三四个月的婴 儿,正闭着眼睛,悠闲自得地吮着她的奶嘴:脸蛋儿嫩嫩的,小嘴粉红粉红的,睫 毛黑黑长长的,神色安详而满足。而桉是那个怀抱着她,深情注视着她,帮她托着 奶瓶的人。她闭着眼睛,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无意识地攀在那只托着奶瓶的手上,仿 佛只有感受到它的存在,才能安心享受她的营养午餐。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想调换 一下姿势,托着奶瓶的手突然轻轻松动了一下,那只胖嘟嘟的小手滑落了下来,失 去了依靠,惊醒了迷迷懵懵快要入睡的主人。随着“哇”的一声令人痛彻心肺的哭 泣,奶嘴被粉红色的小嘴吐了出来,一双美丽而无辜的大眼睛不情愿地睁开,大颗 晶莹的泪珠儿在长长的睫毛上逗留了一会儿,终于滴溜溜地掉了下来。怀抱着婴儿 的人的身体悸动了一下,注视着婴儿的那双眼睛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他低下头, 轻轻吻了吻婴儿柔柔的短发,开始哄她…… 婴儿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才是安全的,快乐的,自由的,母亲是婴儿的保护神。 而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朵朵只有在桉的身边才是安全的,快乐的,自由 的,桉是朵朵心理上的母亲。 在第二个画面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小女孩是小男孩的妻子,爱人和妹妹。小女孩的头上扎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 他们两个人在乡间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玩耍。九月午后的阳光撒在每一片微微发黄的 草叶子上,就象小男孩望着小女孩的温存爱抚的目光。他们在玩斗草的游戏,尽管 小男孩时时陪着小心,有一会,小女孩还是输了。输了,生气了,刁蛮地哭了。哄, 没用;赔不是,也没用。她颐指气使地对小男孩说:“你走开!”有一刻,男孩真 的很绝望,他哭着开始走开。他走了五步路,开始回头,女孩看见他回头,迅速撅 起嘴,转过身,不理他,他哭得更伤心了,并不再回头。十步,十五步,男孩没有 回头。他瘦弱的身子在小路的另一端变得越来越小,哭声也离女孩的世界越来越遥 远。 于是女孩开始哭,她哭得那么响,她知道男孩一定听到她的哭声了,他应该回 来的,她想。 至于男孩到底有没有回来,朵朵从不敢往下想。当然,在朵朵的心中,朵朵就 是那个小女孩,而桉就是那个男孩。她觉得他们的爱是那么通俗易懂,就象所有看 过那本法国的成人小说《小王子》的人都明白玫瑰深爱着小王子,而小王子也深爱 着玫瑰一样。 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朵朵对自己说。 慢慢地朵朵开始过得满足而开心。以至于有一天,在一次有关于象征主义诗歌 的讲座上,当她听到一首名叫做《火鸡》的诗时,竟然也会心地笑了。这首诗大概 是这样写的:“那是我记忆中的一个迷茫的早晨阳光透过薄雾折射下来芬芳的草场 上昂首挺胸,悠然踱步的是一只美丽的火鸡它的长喙象烈焰一样红羽毛也鲜艳夺目 我和它一起生活已经四年了但它对我依旧不理不睬我给她菠萝水她也不喝给她夹心 巧克力她也不吃但她不明白爱情跟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需要回报,也会枯竭时间 会治愈一切的创伤亲爱的,对你我也是一样如今我再看见你就如同看见那只火鸡我 的心情变得平静偶尔也能朝着你微笑。” 然而,另一种诗,比如说老师嘴里的那句: “你坐在那里,那眼神是异样的 忧郁;双手抱着双膝,那双臂是异样的纤细”,同时也给朵朵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它们让朵朵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有爱情的日子。 又是很多日子过去了,朵朵对平的爱象一显的昙花,渐渐的只有在梦里才看得 见一些恍惚的影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朵朵是个很传统的人,有结果的爱和没结果 的爱对于朵朵来说有天壤之别。所以,如果说平对朵朵的婚姻承诺曾在瞬间让朵朵 觉得可以爱他,并在瞬间燃起了朵朵心中爱的火焰的话,平的退缩显然又把这些先 天不足的小火花给熄灭了。但即便如此,朵朵仍然知道她是平的梦想,因为平告诉 她她的存在使他觉得“Life was meant to be embraced not to be endured ; tobe treasured not to be tolerated ; to be savored not to be survived andlife was always meant to be celebrated.(活着,对于生活的态度应该是要拥抱它而 不是忍耐它;是要珍视它而不是容忍它;是要有滋有味地品味它而不是勉勉强强地 度日如年。)” 所以,当朵朵回头看看,看到她自己对平也有很深的感情的时候, 朵朵觉得她应该珍惜他们共同走过的路,至少是那份深厚的友情,她觉得她应该可 以理解他,做他最好的朋友的。 至于那个在网上用桉的语气和她说话的“王子”,自从看了朵朵对那五个最喜 欢问题的答案以后就没有再和朵朵说话,朵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无意间触痛了他, 但是时间长了,她便不再那么频频地想起他和他说话时可爱的样子了。 朵朵也照旧去景明中学给孩子们上二外,但那个叫方羚的男孩儿却很久没有来, 朵朵觉得也许是她对他比别人多一些的期待的目光使他产生了过重的心理压力:这 种男孩子的自尊心往往是很强的。想到这里,朵朵不禁有些惋惜。然而,方羚却还 会托班里的女孩子来问她一些简单的法语词句怎么说,比如“生日快乐”之类的, 这让朵朵觉得他还没有完全忘记她和她的课,多少有些欣慰。 但是即便朵朵为了维护她和平的友情做了她以为她能做的一切,在很多问题上 平却依然不能理解朵朵。于是朵朵难免伤心和失望,在一些阳光灿烂的午后,站在 阳台上注视着楼梯脚的那块石头,朵朵便不由得还会想起她不小心磕着绊着时桉痛 心的而不仅仅是关心的眼神,“如果是平,最多只是关心而已。”她常常这么想。 这样想着,对于做不成平的爱人或者妻子,朵朵也不太在意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朵朵和平在一起,虽然令朵朵震惊的是,有一次在黑暗中, 望着开心地笑着的平的嘴和白白的牙齿,朵朵竟然有面对着桉的幻觉。这让朵朵非 常沮丧,因为她不知道桉到底活在她的心中的哪个角落。 在很多独处的时刻(比如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朵朵都会想起桉曾经对 她说过的话。她记得桉曾经愤愤然地对她说“只有当她遇到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的 时候,才会学会理解别人,为别人着想”,可朵朵并不这么认为,朵朵觉得她从前 可能没有发言权,但是现在应该有了。她觉得她对平很好,很多事都为他着想,然 而她对他的感情却远远不及对桉来得深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的桉对于 她而言已经很陌生了,已经不是她爱的桉了。 不过平对朵朵的感情仿佛是与日俱增。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带朵朵去看他讨厌 的电影,会不自觉地想着拉朵朵的手,揽朵朵的腰,一天晚上竟然坐了出租车去看 朵朵只为了送几粒糖果,临了,因为怕妨碍朵朵睡觉,又没有进朵朵的门,而是把 糖果塞在了门外的信箱里。但是,不知是不是很多事使朵朵变得麻木的缘故,朵朵 把它们看成是恋爱中的男人的一些过激的举动,扪心自问,便觉得没有很感动。倒 是平叙述给她听的一个故事让她又有些感触,恍惚间回到了从前,一时间又有些痛 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平把糖果塞在门外的信箱里之后,又怕被人拿走吃掉,想 想不放心,就到校门外的路边打公用电话,看见一个女孩在电话旁边站着,看见他, 欲言又止。平便问她:你也要打?她说:不是。平又问:你要等回电?她又说:不 是。平便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想请他帮忙打电话叫一个人,男的。她说她自己不 能打,因为他认得出她的声音的。结果当然是平帮她打了这个电话。 平在电话里急急地告诉朵朵这件事,话音里带着微笑,但俨然没有嘲讽的意味, 相反有些淡淡的兴奋,可能是因为想见了这件事理所当然的来龙去脉。 没有听平说完,朵朵就笑出声来,说:真有这事?!跟我一样么?我也这么做 过的。那个女孩真可怜!笑着笑着,朵朵便觉得有些苦涩,是啊,那时侯她朵朵要 想见桉一面,或者和他说一句话是多么难啊!朵朵记得有一次,她在校园里给他打 电话,他不肯接,她打得异常绝望,便把头趴在了IC电话机上,那也是冬天,她记 得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短外套站在风里,脸色一定是异样的苍白;正巧有两个男生在 附近的篮球场打完球离开,显然是看见了她,笑着说:瞧,那个人,打电话打得要 趴下了!风把这句话吹到了朵朵贴着听筒的耳朵里,听着那嘟嘟嘟的忙音,朵朵的 心裂得一片一片的。 朵朵的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埋下了一个画面: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 个女人浑身湿漉漉地钻进一个路边电话亭打电话,树影婆娑,隐隐约约,她能看到 路对面的高层里一个熟悉的窗户里还亮着灯,电话铃响了四下,一个熟悉的背影站 到了橘黄色的灯影里,拿起了电话,“喂,”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温和从 容,仿佛有一种致命的力量,使她浑身发颤,在听到那声音的一刻,她的热泪从被 雨水冲得冰凉的双颊上滚了下来。“喂,”她的声音带着哭泣的鼻音。“哦,”对 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冷淡,又说了些什么,电话便不由分说地被切断了。一串忙 音从被她紧握着的听筒里传来,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匆匆移出了橘黄色的灯影。 “喂,喂”她对着它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双腿一软,整个人靠着电话亭的玻 璃滑落下来。抽泣逐渐变成了痛哭,在那个人人都愿意躲进温柔乡的凄冷的夜里。 朵朵从哪里看到、读到或者听到这个画面或者故事的片段已经不重要了,重要 的是它和别的东西不同,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朵朵认识桉以前就被埋在了朵朵的心 里,而在朵朵认识了桉以后,感觉上变成了现实。 昨夜,在黑暗中,望着摸索着靠近的平,有一瞬朵朵又以为那是她的桉:那瘦 瘦的肩,短短的发,长长的睫毛,光滑的面颊和温暖柔韧的双唇都曾经如此深深地 打动过她不设防的心。 朵朵决定离开平,但是她不想让平知道这个决定。朵朵决定把这个决定写进她 的日记,她想写上三边,每天写一边,连着写上三天,用以检验自己的决心是否坚 决。 今天是第一天。 天好冷啊,又下着雨,阴湿阴湿的。躲进自己的小屋,朵朵连忙烧了两瓶水, 拉上窗帘,朵朵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第二天,朵朵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转了。早晨醒来,拥着暖暖的被窝,朵朵觉 得很快乐,她喜欢这种一个人过最平常最规律的生活的感觉,她觉得在这样的生活 里,即便是最平凡最平淡的事也是值得庆祝的。 记得那天早晨平在朵朵家的时候,朵朵开门去取水,正巧瞥见对门的母女围着 一张小圆桌在包馄饨,那家人很节约,屋子里常常不开灯的,所以光线很暗,但是 朵朵却突然之间很羡慕,羡慕她们那种简单的相濡以沫的温情。尽管平对她也温情 款款,但她却总是快乐不起来。也许就是缺少了那份简单和名正言顺吧,爱情因此 而变得如此之苍白。 想到这里,朵朵摇摇头,努力想驱走那份不快。她又想起今天过两天就是桉的 生日了,犹豫着是否给他寄张卡,想想还是发E-CARD吧,随他收到收不到,她的心 意到了就算了。 翻开日记,朵朵清晰地记得今天是第二天,因此她想写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只 想和平做最普通的朋友。 第三天,朵朵收到了平发来的一张美极了的圣诞卡,平在卡上的留言朵朵认为 魔鬼听了也会动容的,然而读了卡的朵朵却没有任何被爱滋润的感觉。她认为一切 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于是她在日记上第三遍写:她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 她在等待一个生命转折的时刻,等待一个能自豪地在全世界面前拥抱她亲吻她 宣布爱她的人。她觉得在辗转了那么许多年之后,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和她 黄朵朵前生有缘的人的话,他们重逢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可惜有点风,朵朵希望她自己能生活在一个玻璃暖 房里,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尽情地享受阳光了。搁掉了电话,关掉了手机,朵朵觉 得很安逸,很快乐,坐在她充满阳光的小屋里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朵朵有一种被保 护和远离伤害的感觉。 可是到了晚上朵朵又觉得非常的寂寞,哦,寂寞,寂寞是什么?自从平走进了 她的生活,自从她在心理上渐渐摆脱了对桉的依赖之后,朵朵很久都没有感到寂寞 了。然而,今天,那种可怕的感觉又重新开始象藤蔓般在朵朵的心中滋长蔓延。 打开CD播放器,音乐象水一般流了出来,象无数只温柔的手向朵朵伸来,轻轻 地,柔柔地抚慰着她,仿佛不想触痛她受伤的心怀。朵朵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 桉那么热爱音乐。因为有一刻,朵朵觉得她的心也被柔化了,刚才哭不出来的痛楚 被感化成了热泪,一滴一滴地从她那颗年轻的心里流出来。 抬起头,向黑漆漆的窗外不知所云地望了一眼,朵朵想起早晨母亲在电话里听 说她不回家时失望的声音。母亲老了,朵朵觉得,朵朵常常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这 么想,而这个想法每每都让她痛彻心扉。母亲是朵朵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然而 她却老了:当她站在十字路口踌躇不敢前行的时候,在她为了某件小事不自觉地对 朵朵露出孩子般需要被安慰的神色的时候,朵朵都会觉得母亲老了——这个在这个 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为了保护她会拼却一切的人老了,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保护她了: 这个念头在最灿烂的阳光下都会使朵朵痛彻心扉,泪如泉涌。 透过迷濛的泪眼,朵朵瞥见躲在书架一隅的一个音乐盒,那个音乐盒很有意思: 做成一个缝纫机的样子,更别出心裁的是缝纫机的的操作平台被当作一个小小的舞 台,而舞台上一群小老鼠正敲锣打鼓地上演着老鼠嫁女的故事。朵朵记得那是一个 缝纫机出口公司赠送给外国客户的纪念品,是她的好友的丈夫在婚前送给她的礼物, 想来是为了博得佳人一笑吧,朵朵的好友在搬离这间寝室的时候,把它留给了朵朵, 因为虽然它已经破旧了,歌也唱得不那么好听了,它却曾经是他们的爱情美丽的一 部分。朵朵很喜欢它,一方面因为觉得它实在很搞笑,一扫传统音乐盒常见的典雅 精致,显得稚拙而活泼;另一方面是因为朵朵始终觉得音乐盒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 实用价值,专门去买仿佛不值,通过这样的过程拥有却有一种别样的情趣。而朵朵 的另一个音乐盒,也就是桉两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却和“老鼠嫁女”截然相反, 让朵朵觉得又费钱又刻板,所以朵朵一点都不喜欢,其实,说实在的,桉送给朵朵 的礼物中,朵朵很少有喜欢的。 朵朵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崇尚节俭的人,她把它看作一种美德,当然节俭 和吝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朵朵记的她小时侯读过一个故事,那是她最喜欢的故 事之一。故事说的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小媳妇在一个丰收年里望着一堆吃不掉也买不 掉的红薯发呆,后来灵机一动把它们磨成了粉兑上水做成了一块块红薯砖,然后又 用这些砖在家里砌了一堵矮墙。来年碰到饥荒的时候,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 都一筹莫展,倒是小媳妇看到了几个小老鼠在啃墙角,大受启发,于是全家人都靠 这堵墙得以保全。朵朵曾把这个故事告诉平,但是平笑着说:不可能,要霉掉的。 朵朵很是沮丧,在心里对平恨恨的:她朵朵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这是故 事么,他平为什么永远这么现实呢?现实得剥夺了生活中的一切美感。 “小叶,天气真好,好想和你在一起在操场上打会儿球,可是你我都那么忙· ·····哎,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不能如意,也许因此才使得我们平空多了许多 需要表达的情感:渴望啦,羡慕啦,珍惜啦,无奈啦······小叶,好高兴能 认识你,世界上象你那么美丽、纯真又大度的女孩子真的绝无仅有,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 圣诞节快乐!” 圣诞节,哦,圣诞节到了,今晚将是平安夜,无论如何,想到这些,朵朵还是 很高兴。她给小叶发了一张电子贺卡,这是这个圣诞节她发出的唯一一张贺卡。 走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托起了朵朵年轻的心。抬起头,天蓝得那么纯净,空 气里飘荡着爆米花的香味,甜丝丝的,随着一次深呼吸跑进了她的鼻子,然后又被 藏进了心里。 路边,一串轻快的吉他音符蹦跳着传来,引得朵朵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却 见到两个衣着随便的大男孩坐在那边弹唱,身前的空地上铺了一张报纸,报纸上摆 着一只饭盆。他们都笑嘻嘻的,很快乐很随意地拨弄着弦,一串串的乐音继续从他 们的手下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仿佛那个在阳光下闪光的油亮的木制乐器已经盛不下 它们了,它们正争相涌出来似的。 朵朵不由自主地笑了。快乐是什么?快乐就是从那些压不倒的心里跑出来的不 安分的音符。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有一瞬,她的眼前又晃过平木然远去的背影, 又听到自己无声的抽泣,但是她迅速摇了摇头,于是耳畔便又有了歌声。 莱达于2000年平安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