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面 我家到学校有几百米远,这是父亲说的。这路途虽然不是很远,而每天清晨我 去学校,小狗总要送送我:或前或后,或左或右,那是紧紧相随。当然,有时也开 小差,在路边抬起一只后脚撒泡尿,脸不红心不跳的将嘴凑上去嗅嗅,然后才活蹦 活跳跟上来,看得出它是相当的开心。但有一点,它每次送我去学校总是送到一半 的路程就不送了,如说还送的话,只是用眼睛送罢了。可等我放学归来,它又像很 长时间没有看到我一样,总喜欢后脚点地,前脚攀到我身上伸出舌头舔洗我手上的 污垢,直到我拍拍它的头,这个迎接仪式才算结束。这迎接仪式令我往往觉得很尴 尬,但如果狗仔一天不来迎接,又觉得很不自在似的。 天寒地冻赖睡在被窝里不起床是我一个不可告人的公开秘密。这天清晨,大概 是天落霜了,空气显得特别的冷,我的手伸出被窝又连忙缩回去,几次三番的竟就 耽误了上学的时间。当我急匆匆的向学校冲去的时候竟没有留意狗仔有没有送我, 真是活见鬼。待我放学归来,发觉狗仔没有来迎接我,才想起清晨去学校时狗仔也 没有送。这样一来,我感觉到有些怪:是不是狗仔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者我那方面 得罪了它,生气不理我?我心有疑问,将书包往厅堂餐桌上一扔,就去的找它。弟 妹身边,屋宅周围,叔伯家,河床等,能找的都找了,可就是不见狗仔的踪影!然 当我筋疲力尽的回到家中,突然想起狗窝时,灵光一闪:父亲说过,狗仔进窝,除 非特如情况;那上学放学不见它,算不算特如情况呢。我没有多作猜测,飞起直奔 屋身的狗窝,看个明白。不错,狗仔卷睡在狗窝里,看它那双眼眯朦的熊样,真想 近前踹它几脚,发泄它浪费了我许多脚力。可我又有点不相信,这晴天白日的,狗 仔睡在里面是为什么?……坏!我急忙蹲低身,伸手进狗窝抓住狗仔的前脚,硬生 生的将它拖出来。是这样了,狗仔出来后确是无精打采的勉强的仰起头,双眼里满 含泪水,全身发抖,如果不是我抓住它,绝对会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在地下。我情急 之下回屋向母亲说了这情况,母亲也说可能是病了。 怎么办呢?我心慌慌的想。 人和狗的生理大至相同,我突然记起父亲这样的说过。那么由此看,人生病看 医生,狗病给医生看,应该是可以的。 不过,待我想明白后,新的问题又出现在我面前。给狗仔看病需要钱,而我正 在读书那来的钱。如去问母亲要钱给狗仔看病,又怕她骂我。虽说母亲很宠我,但 这是狗仔不是我呀。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父亲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急忙回房,翻枕头的书,一 张被我枕得毕挺的五元钞票展现在面前,那是过年时母亲给我的压岁钱,我一直没 舍得用,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我心里欢喜,也不告诉母亲,拿起钞票就急匆匆的 来到狗仔身边。那时,狗仔已有气无力的睡在地上,一副不生不死的样子,我心疼 死了。但这时刻不是心疼的时候,为狗仔看病才是最紧的事情,我急忙蹲低身,双 手分抓狗仔的前两脚,然后提起,来个转身背对着狗仔肚,双手并拢右肩使劲向上 一用力,十几斤重的狗仔一下子就到我的肩膊上。那刻,虽说我生在农家,但平时 重活脏活全是父母做了,十几岁的我没吃过什么苦头,肩头也没扛过扁担之类的物 件,当狗仔全身一下压到我的肩上时,由如狗仔有几百斤重似的压得我差点喘不了 气。不过,我双脚还是拼命的用力,咬紧牙关站起了身子。 我家离村医家不远,最多几百步路。听村人说,村医的本事就像万金油一样, 除却能医人外,家禽畜类的病症也会医。这不是吹牛,当我扛着狗仔摇摇晃晃步行 几百步来到村医家,村医只伸手摸摸狗身,掰开狗嘴看了看舌苔,问了我一些情况, 似乎就知道狗仔得了什么病了,真了不起。看到这情景我就问村医狗仔得了啥病, 村医说发烧感冒,问题不大,给狗仔打枚针,吃些药就好了。我连忙多谢村医,说 他本领高,但心里总觉得问题没这么简单,狗仔一向身子好好的,仅得了那么一点 发烧感冒的小病就趴下了! 去圩时觉得路途远,回来时觉得路途短,这是村人常挂嘴边的话语,但我觉得 我这次扛狗仔去看村医却不同,那是去时路途短,回时路途远。因为去时我有一身 的力,又心念着狗仔的病,身子虽摇晃,还觉不出累。可当扛着狗仔回家时,知道 了狗仔的病情心里没了那份担忧,觉得肩上的狗仔是越来越重,重得几乎行不了。 还有怕扛狗仔去看村医耽误时间长父母责骂,心里难受使不出劲。真是三步停一停, 五步站一站,真想趴下不管它三七二十一! “这小家伙!……”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猛抬头,果然是父亲,他来到途中接我了。原来,父 亲从田里劳作回来吃饭的时候看不到我,问母亲我是不是被老师留堂了。母亲说我 回来了,还说好像听到我说狗仔睡在窝里,这时候可能在狗窝处陪狗仔吧。母亲的 心真深。父亲听后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出到屋身寻我,竟人狗不见。父亲又问邻近叔 伯,才知道我扛狗看村医了。父亲心里都觉好笑:这小家伙专干些令人意想不到的 事。然双脚却不敢停留,快步如飞般往村医家赶。当他刚走到中途时,正遇上我就 要被肩上的狗仔压扁的时候,那情景真像父亲说的宋江——及时雨。 父子双目对视,里间内容传递快过闪电;父是一道正直的光,子是闪烁的光, 这就是父子俩在途中相遇的情景。但父亲依还是父亲,只见他二话不说,伸手一抓 一提,我肩上的狗仔就轻而易举的到了他肩上,转身就回。 谢天谢地,有父亲就是好。 “记住!”我正自欣慰,然前面的父亲却说出冷冷的话语:“以后狗仔碰到这 样的情况必须先告诉长辈。呀。不然小小年纪,让已有十几斤重的狗仔压扁了那不 是闹着玩的。” “啊。”我应着。但心里说:父亲还是爱我的。 夏天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吹风也不见凉爽,而冬天,特别是落霜天门缝钻进来的 一点点风儿也觉得冷,就算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也是那样子,这晚我就碰到这样的情 况,头脚屈曲在棉胎里睡了好长时间身心也没觉有那么一点暖气的。由于身子睡不 暖,难于入眠,一个姿势睡久了又觉得累,是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这又想那,但想 得最多的还是病中的狗子。想狗子病了不进食,想狗子病了四肢发抖,想狗仔望我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眼神,想……啊!何不如此这般呢?…… 母亲有早起的习惯,在东方刚出现一点红云——父亲说那叫红霞,母亲会像时 物钟一样醒来叫我上学。以前,这个时候她进我房中叫我,总能在被窝里见到蒙头 大睡的我。可这天清晨,房里床中却是空空的,连棉胎也不见了,就像家门前割了 农作物的田垌。母亲慌了!她急急的回转睡房,二话不说,掀开盖在父亲身上的棉 被,生拉硬扯父亲起床来到我房中。可怜父亲身上除了一条裤叉外全身是光溜溜的, 还是睡眼朦胧的,虽说父亲不知道母亲这般蛮不讲理的将他弄到我房中是为什么, 但父亲还是用手抹揉一下眼睛,努力的睁大眼,认真的看房里的情况。嘬!父亲猛 吸了一口冷气,当他看清床上光溜溜如野的时候的反应。不过,父亲就是父亲,他 比母亲有定力,他若微的思索了一会好像就一切都明白了——真是知子莫若父,儿 子的心思一猜便中。然那时候,父亲也许也为证实自已的判断准确,也是二话不说 生拉硬扯母亲向屋身狗窝处走来。 狗虽说不及猫有九条命那样能捱,但它的生命力也很强,这是父亲说的,我觉 得不错。狗仔在经过打针吃药及一晚的睡眠后,于天边刚出现丁点儿光亮的时候它 就醒了,好像还有了一点精神,当它看清和它并肩而睡的我,也许是出于感动吧, 竟伸出舌头刷刷的帮我洗面。虽说平时狗仔也经常用舌头帮弟妹洗面什么的,但帮 我洗面,而且又是在我半睡半醒的情况下还是第一次。一下间我以为用舌头帮我洗 面的不是狗仔呢,慌忙伸手一摸,正好摸着狗仔的头,对,这是我熟悉的顶圆圆的 两耳搭耷着的狗仔的头。当时我开始慢慢地想一些事,慢慢地才想起我在夜半的时 候担忧病中的狗仔被冻坏一时兴起卷起棉胎来到狗仔窝和狗仔同睡。这样一来,狗 仔醒了用舌头帮我洗面也是有可能的,也相信狗仔会这么做,因为我和狗仔玩得很 熟昨日又扛它去看医生。咦!我一个激灵,难道狗仔的病好了么——不然它那有精 神帮我洗面?刷!我像风儿吹过般快地睁开眼睛。……天啊! 嗖!我惶恐一时记不起自已此时正在狗窝里,竟突然间爬动快如闪电般的站起 来,由于我的个子已有一米多,高过狗窝顶,也许是我幸运吧,我的头刚好从狗窝 棚顶那些竖横木棍的孔中钻出来。那时候不单是我惶恐,父亲和母亲也惶恐,我惶 恐是因为我自作主张夜半卷被出来和狗仔睡,而今被他们发现;父亲和母亲惶恐则 是看到我的头从狗棚顶拱出来,头是否伤着。 刷刷,父子目光对视,接着是父亲和母亲的目光对视,这是当时的情景,但后 来儿子的是败下阵来,父亲的是执行母亲的命令。 吱吱,我一时间站起来离开温暖的棉被,身上的暖气立即被霜天的冷抢去大半, 冻得牙齿打架。而父亲赤膊露腿,狗窝旁的白头霜好像吸着他身上的暖气似的发出 欢快的嗤嗤声,还得意的喘着气。然父亲没有像我一样的不中用,肩不缩,牙齿不 打架,还大踏步来到我面前。我不敢望父亲,我想父亲一定是瞪着眼睛的,而且他 不说话,一定是牙齿咬得当当响。幸好父亲没有打我,只是将双手拨开狗棚顶上的 茅草,尔后掰开我头四周的木棍,抓住我的肩膊,将我整个人提出狗窝,抱向右肩 膊。在这同时,母亲则蹲低身子用手拉出狗窝里的棉胎,轻轻的抖动几下便卷起来 在臂弯里。父亲和母亲分工合作成功,父亲在前,母亲在后,就急急的回房,在回 房的路上母亲还我用手拂我头顶上的几根零碎茅草。那时我心想,父亲和母亲当场 没有责罚我,那么回屋后会不会……咦!狗仔也跟着我们回房,不过,它走在地上 的脚步虽轻,但它低着头,搭耷着尾巴的形状却逃不过我的眼睛。心说:狗仔还算 有点良心,不枉我在狗窝里陪它一晚。 缝!回到房里,父亲的动作的确像我担忧的一样,他将我狠狠掷到床上,那声 势几乎把薄薄的床板撞断。父亲惩罚儿子和狗睡觉的第一个回合。 呼!那时那刻,母亲的身影快过风,瞬间就站在我和父亲的中间,将她那若显 单薄的背脊对正父亲高举起要打我的手。一场父惩子的戏无发延续。 传说中的千手观音,这刻在母亲身上演绛。母亲肯定控制父子战争局面后,飞 奔着回睡房拿衣服给父亲穿上,飞奔着打开衣柜拿出一套我过年才能穿的衣服给我 换上,飞奔着去厨房拿一饭团塞我手上,飞奔着拿下墙上的书包挂到我肩上,她的 身影在整座房子里飘,飘得我和父亲眼都花,竟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在这期间, 狗仔却是撑着大病初痊的身子跟着母亲的背后来回的奔跑着,就连母亲送我出门去 学校它不还跟了一程呢。 做了坏事别人不说,自己反而去说给别人听,我就有这么的笨。本来,我不经 父亲和母亲同意就自作主张和狗仔睡觉的事,父亲和母亲不责怪我就如捡到钱了, 而这天放学我反而问起母亲来,说父亲来到我房中不见我,怎解就肯定我在狗窝和 狗仔睡觉呢?那知母亲的回答却是有点非比寻常。 “小家伙!还有理哩,真是!你那几道弯弯肠子能逃过你父亲的法眼——你未 除裤你父亲就知道你要啦屎了。哼……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父亲曾是抗美援朝志愿 军里的一名本领了得的侦察兵,是立过战功的。……你是不是你父亲的真种,呀? 真是!……不然你今晚再和狗仔睡,看他找不找得着你?”母亲说时用手指摁着我 的额头,一脸的坏笑。 “妈,别笑我了!……喂,妈,可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父亲当过兵的?” “小家伙!可你也没有问过我呀。” 这——是真的。母亲的话令我很难回答。刚好这时狗仔来到我旁边,我抱起狗 仔放到母亲大腿上就跑了。一招不好意思的路数。不过,这跑好像父亲说的,桃花 来了,梅花跑了,而荷花来了,桃花又跑了的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