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月时间早过期了。一开始我还给场里拍个电报打个电话什么的,告诉 他们我到了哪里。一个月时间一到,他们催我回去,我干脆不理他们了。反正我 口袋里还有些钱。顺路打些野物,换几餐饭吃,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天气也不冷, 有两件换洗衣服就行了。我打定了主意,要一直跟着它,不拖着这个家伙的尸体 我就不回去。 “不过,说来也怪,追着追着,我觉得这只疯狗跟我已经是朋友了。一路上 我听人讲这只狗的故事,走得越远就听得越多,越听越离奇。我对这只狗也就越 来越有兴趣。我想就算我打不死它,至少也要再见它一面,好看看它到底有什么 了不起。我原来只看见过它一次。那一次我就想,这家伙跟我的白将军倒算是一 对,只可惜是一条疯狗,要不然我又可以多一个得力干将了,以后就把他叫做黑 将军好了。 “就这样,我跟着它,一直追到你们这里。前天白将军又发现了疯狗的行踪。 气味一直把我们引到了你们那条河,叫什么来着,石子河,对吧,一直引到河边。 气味痕迹没有了,肯定是过河去了。我就过了河,希望在河对岸发现线索。过了 河,白将军到处找。没有。我又返回这一边再找,还是没有。这一下,线索又断 了,不知道下一次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它。我在河里游了一阵子,脱下这身衣服洗 了,晾在河滩边的柳树上,自己在柳树下面睡了一觉,让白将军自己继续去找。 等睡醒一觉,发现白将军呆头呆脑站在我旁边,大概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这只疯 狗肯定是在水里游了一段路再上岸。问题是它到底是往下游还是往上游,游多远, 上哪边的岸,都不知道。我穿好衣服,走到河边附近的人家去问,他们都说没有 见过这么一只狗。我就想,不急,先在这里留一阵子再说。这不,今天就到你们 家来了。” 猎人问主人前几年就见过这只疯狗是怎么回事,军军爹把当年打狗运动的盛 况讲了一遍,猎人点点头说: “没错,肯定就是它了。怪不得找不到它,原来它早就来过这里了,它比我 熟悉地形。这么说来它首先是从东往西走的,到什么地方再折回头往东走,我还 一直以为它是从西边,从贵州四川那边来的呢。说不定它还真有点来历,我们小 看它了。出动这么多人,捉了这么久,都捉不到它,这条狗肯定是有点来历。不 过我这个人就这样,越难的事我越来劲。我还没有碰到过一条我对付不了的狗。” 晚上,猎人在军军家借宿。临睡前,猎人说: “你们家这只狗,以后要看紧点。要是它再象今天一样嗥,就要马上打死。 这只狗野性重,千万要留意。不过只要它野性不发,还是一条很不错的狗。当然, 跟我的白将军比,那还差得远,不过在一般的狗里面它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我时间不够。要是有时间,我倒是很想见见它打架的样子。照今天的情况看,连 白将军都有点认真了,这种事情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出个价 钱,我买下来,把狗带走,我包准能把它调教成一条好狗。” 军军爹说: “你是认真的?” “我还跟你讲着玩?” 军军爹想了一下,笑着说: “照你首先的讲法,你的白将军抵得十头牛,我这只狗差一点,就不要那么 多钱了,那就一头牛怎么样?” 猎人说: “你开玩笑!我怎么会带那么多钱在身上?我跟你讲老实话吧,一头牛的价 钱,我觉得倒不算太贵。不过我身上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现钱。再说,公家的事情, 我也不好一个人作主。花的钱太多,我回去不好交差。我看你还是便宜点给我算 了吧?” 军军爹说: “你们吃国家粮的,又不是花自己的钱,你小气什么?” 猎人摆了摆手说: “算了算了,我不买了。要不这样,你这条狗我借用几个月,配好种就给你 送回来。租金我现在就给你。你要是信不过我,我把工作证押在这里,这总可以 了吧?” 军军爹还是摇摇头,心想,你的工作证又值几个钱? 猎人叹了口气说: “你这位老兄实在是太聪明了。那好,等我回场里去跟领导讲一下。过一阵 子我再要来看看。要是到那时候它还没有变成狼,我再考虑考虑。” 自从护林员来过之后,军军爹忽然成了相狗的专家,逢人就谈狗经。他的见 识既多,故事又精彩,不由得人不信。讲到最后,他总要怀念地谈起那个猎人, 说猎人当时肯出两三头牛的价钱来买虎子,只可惜自己让猪油蒙了心,还想把价 钱再抬高点,搞得人家恼火了,一笔好买卖就这样吹了。不过,这其实是对的。 你要会吊胃口。那些人就服这个。你要是马上答应便宜卖给他,他反倒要考虑考 虑了。 “那天猎人跟我讲,老兄,你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这是他的原话,不 过呢,你开的价钱一点都不贵。这样吧,我先回林场请示一下,过一年,到明年 的今天,我们再见面。我会带足钱。要是它真是一条好狗,还没有变成狼,我就 把它买下来,带回去,把它训练成军犬。” 他讲这样的话,别的人脸上露出不信的表情。以后,人家见了他,不等他开 口,就主动问:“你们家的牛呢,还没有变成狼吧?” 军军爹并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保证虎子不变成狼。请教别人,也不知道有什 么办法。狗变狼的故事军军爹以前倒也听人讲过,他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仔细听, 狗是在什么情况下,碰到什么事情以后,才变成狼的。军军娘不信这一套,她说: “人家放个屁你就以为是真的!还是个男人家!” 男人发脾气说: “你晓得个X !怪不得人家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不想想,一头牛啊! 你到哪里去赚这么多的钱?” 于是军军爹对虎子格外细心地照顾起来。餐餐喂好吃的,饭团子,煨红薯, 小鱼小虾。家里吃肉的这一天,就总记得要给狗弄一盆肉汤淘饭。狗不肯吃,军 军爹就破口大骂,骂它不识好歹。 他这么做,一来是想把虎子养肥点,等猎人再来时更喜欢些,卖个更好的价 钱,二是想通过这种笼络手段防止它变成狼。要是虎子真的变成狼,那就一钱不 值了,反而是个祸害。他想,人人都说狗是最懂恩情的,我对它这么好,它还去 变狼,那就太没有良心了。 在军军爹的照顾下,虎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健壮,身子更壮实了,脖子变粗了, 发怒的时候,脖子上的毛越发蓬松,越看越象是一匹凶悍的野狼。军军爹大起恐 慌,怀疑喂它吃好东西是一种错误的政策,但又不知道还又什么办法笼络它,就 只好更加细心地照顾。天气凉了,主人怕它在外面冷,打发军军去把狗赶进来。 但狗每次进来之后又总是要想办法钻出去,象以前那样,整晚整晚地趴在屋檐下, 空洞地呜咽着。 军军爹叹着气想,这真是一只忠义的好狗,人家出高价买它是有道理的。 为了顾全它的忠义,又不损伤它尊贵的身体,主人用捡来的红砖头在屋檐下 盖了一间狗屋。人家如果有狗屋的话,最多也就是用砖头干垒一下,军军爹怕那 样的房子不牢固,塌下来,砸着狗的身体,就用石灰沙浆把墙壁砌得如如贴贴。 狗屋有门有窗,象一栋真正的房子,所有细节都充分体现了主人对狗性的理解与 尊重——虽然不一定很科学。里面空间大小正合狗的身体,狗趴在里面也一样可 以值夜班。屋顶是用木板做的,刷上红色的油漆。军军用圆珠笔在房顶上歪歪斜 斜地写着: 虎子的屋 爹爹嫌字太小,拿起毛笔,又描又填,把笔画弄得粗大。最后还不满意,又 刷了一遍油漆,把四个字重新写了一遍。还照着大衣柜上的式样描绘了一些复杂 的花边,把四个字圈起来。 落成后的狗舍豪华精致。这样的狗别墅,莫说是本大队,就算是全公社,只 怕也找不出第二间来。军军爹这么一铺张,邻居注意起来,怀疑军军爹并没有讲 假话,也许哪一天猎人真的会回来,用三头牛的价钱来买这条狗。当然也有人不 怀好意地说,军军爹伺候祖宗都没有这么尽心。 叫人痛心的是虎子似乎并不领情。别墅落成之后,它一次也没有进去住过。 它生得贱,不需要享受这种待遇,或者是心里有愧,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种待遇。 它每天夜里总还是把趴在露天的屋檐下面,头埋在两只前腿之间,间或发出几声 “恨恨”的声音。 它这一谦让,可急坏了军军爹。眼看天气在一天天变凉,要是虎子着凉了, 感冒了,冻伤了,那可如何得了? 虎子别墅落成之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本生产队来了夜摸子。那是一个下雨的 晚上。上半夜天气闷热,到半夜里,起风了,接着淅沥沥沥下起小雨来。凉风灌 进农舍,夏布蚊帐跟着风飘摆,竹席变得又凉又滑。被晚夏初秋的闷热弄得烦躁 不堪的人们,享受着清凉的秋夜,摊开手脚,沉沉睡去。小偷看准了这一点,选 择在这天夜里下手。 当晚失盗的人家不少。小偷对付狗有高招。说来简单,就是用把农药拌在放 肉汤的饭里面,做成饭团子,引狗来吃。 到军军家时,虎子不理这一套,大声咆哮起来。 狗叫一阵紧似一阵,军军爹被狗叫醒了,知道有点不对头,摸黑爬起床,从 门背后摸到一根扁担,抓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拉开门走出去。外面漆黑一团,正 下着小雨,天上间或扯起闪电。军军爹听见狗在菜园那边叫着,估计夜摸子就在 那里。他不明白狗为什么老盯着一个地方叫。可能夜摸子躲在一个地方,狗咬不 到,但被狗控制住了,不能逃走。军军爹猫着腰走进菜园里。狗似乎知道主人来 了,停了片刻,加大声音叫起来。突然,天空里扯一道雪亮的闪电,把菜园照得 通明透亮。只见柚子树上扑通一声掉下一团东西来。黑影落地之后,箭一般地朝 山上蹿去。狗跟着飞起,朝人影扑过去。闪电持续了几秒钟,军军爹借着亮光朝 那边飞跑。闪电一过,四周又重新陷入黑暗,他就本能地停下来不再往前冲了。 军军爹耳朵里听见那边有人粗重地喘气和呼喝,哎呀哎呀的喊叫。看来狗已经得 手了。他想冲上去给狗帮忙,半空里猛地劈下来一个炸雷,军军爹身体一震,吓 得不敢乱动。等雷声轰隆隆滚动过去,军军爹定下神来时,狗叫声已经到了屋后 面的柴山上。 第二天早上,看热闹的人发现柚子树下有一个散开的包袱,衣物摊了一地, 沾满了泥浆,分不出哪一件衣服是哪一家的。地上还有一些碎布条,据说是虎子 从小偷身上撕下来的。还有血,那当然也是小偷的。最让人害怕的是泥巴里居然 还有一小块皮肉。 军军爹指点着证物,对一群惊奇的观众大声讲解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后到 的人没有听到故事的前半部分,他只好不断地重复讲解。 “你看!这里!看见了吗?肉!夜摸子身上的。哈哈!哈哈!” 来的人太多,军军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维持住战场的原貌。观众脸上表情 越惊奇,军军爹就越得意,他的故事也就越富有惊险色彩。通过他的讲解,人们 了解到他家的虎子可以飞越丛竹篱笆,飞过两三丈长的菜土,甚至还可以飞上柚 子树。狗只用一只脚就把敌人踩在脚下。敌人动弹不了,只能躺在地上,任由狗 无情地撕扯。 有人怀疑那块肉是猪肉。军军爹说: “猪肉!那只有你才想得出来!这是猪肉?哎,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看 见过猪肉没有?到底!!” 其他人不做声,军军爹一个人还在大声抗议。 “猪肉!”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本传 后来这条狗被打断一条腿,主人见它没用了,想吃掉它,它逃出来,成为丧 家之犬。 释义 在前面某个地方我讲过虎子对异性狗不感兴趣,现在我修正一下。在以前它 的确是那样,但到现在,情况不同了。它长大了,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公狗。凡 成年雄性总想和雌性交媾,这是公理。 初秋的一天,虎子忽然对一只白地黑花的花斑母狗发生了强烈兴趣。当时是 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虎子正当青年,血管里澎湃着热血,身体中积蓄着 力比多,再怎么奔跑也发泄不完。何况那一天的太阳又可悲地把虎子身上晒得暖 烘烘的,使它的血液更加澎湃,力比多更加奋搏欲出。所以当这条青春少艾的美 女狗一出现,虎子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她了。毫无疑问,这只母狗是年轻的,漂 亮的,苗条的,也许在虎子看来还是未婚的和纯洁的。虎子没有经验,不知道该 如何着手。以前它看见过的别的公狗发草时,在田野里拼命追逐母狗,心想,这 也太可笑了!你们这些苯狗,求爱时都是同一种蠢相,为什么不创造一点新花样 来? 但是今天轮到自己,它同样也是一点新花样都创造不出来。事情发生得太突 然了,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根本没有时间去创设什么新的花样。到底是不是该 学着别的公狗那样去追,到底那种俗套的做法会不会被这位气质高贵、与众不同 的漂亮美女狗接受,虎子一点把握都没有。 它站着不动。 美女狗扭摆着身体走过来,含情脉脉看了虎子一眼,仿佛是说: ——怎么样?小伙子?想来一次吗? 虎子仍旧傻乎乎地站着不动。它身体在发抖。 美女狗从虎子的鼻子跟前走过去。身体挨过来时,大幅度地扭摆了一下,从 身体底下释放出一种浓重的雌性气息,里面混合着秋天野花的浓烈的香味。虎子 觉得全身毛皮都在发炸。它再也控制不住了,纵身一跃,往母狗背上扑去。 美女狗惊慌失措,张口就咬过来。虎子被她冷不防这回头一咬吓得倒退了一 步,已经脱颖而出的利器也被吓回去了一半。虎子不明白地看着白花狗,仿佛是 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美女狗脸上解除了威胁的表情,含着笑对虎子眨了眨美丽的眼睛,然后,一 转身,朝田野里跑去。 虎子起身就追。 它终于也不免落了俗套。 这天晚间,在上次打狗运动中担任打狗队副队长的张解放同志醉醺醺地来到 公社武装部干事家里。他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是到打米厂来打米的,顺道 来拜访一下干事。他知道干事吃的国家粮都是三四年前的成年老米,从战备仓出 来的,又是早稻米,硬,涩,不好吃,特地送几十斤新的晚稻米来,孝敬一下老 领导兼老战友。 另外,他还有一个故事要讲。 “什么事?”干事问。 干事接受了张解放的晚稻米,对老张也就格外亲切。赏了张队长一根香喷喷 的香烟,又倒了一杯谷酒,放在坐在小凳子上的老张的脚边。 张队长倒不着急。他先验证了一下香烟的牌子,接过干事递过来的汽油打火 机,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这才不急不忙地 (显得不卑不亢地)说: “打狗。” 干事大笑。 “我不是说上一回,”张解放说,“我是讲今天。今天下午的事。” “又来了疯狗?” “不是疯狗,”张队长又喝了一口酒,“是正在搞男女关系的狗。你看见过 狗干那种事情的样子吗?” 张队长今年已经三十好几了(他的名字是解放后才改的,原先叫张富贵), 还没有结婚。解放(而非富贵)同志对搞男女关系的狗感兴趣倒也并不让干事觉 得意外。 “没有看见过。”干事冷淡地说。 张队长没听出干事的口气,以为是在鼓励他,于是用那种喝了酒之后特有的 兴奋语调描述起狗交配的细节来。看样子他的确是很有研究,想必观摩过许多次。 干事对张解放那种兴奋的语调有一种讲不出来的厌恶,他笑着地说: “你很有研究啊。好了,下次请你开个讲用会,作报告,专门讲解。你先讲 讲今天是怎么回事吧。” “啊今天啊,今天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呢,我本来是要去王寡妇家里借土车 子——” “好了——” “——走到她家的后山上,我看见田里有两只狗,挨在一起不动。我就猜他 们肯定是在搞这个鬼名堂。所以呢,我就车子也不借了,下到田垄里去看个仔细。 走近了,一看,还不正是!正好在那里出出进进,做那个丑事!看样子是到了最 起兴的时候!我们那里的规矩,要是看见狗在干这个事情,就一定要打——不信 你去问问别的人看。我告诉你,那真的是特别好打!两只狗链在一起,你怎么打 它们也分不开。你越打,它们越想分开,就链得越紧,就越分不开!你爱怎么打 就怎么打,爱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你要是看它们两个连在一起,八只脚跳来跳 去,我包准你会笑得回不过气来。那时我手里正好有一根扁担,我就一扁担劈了 下去。” 以为他只会劈一扁担,或者只是把虎子和美女狗搅开就算了,那就大大误解 了张解放同志的为人。那样毕竟太不过瘾。他的第一下是朝着他认为最需要砍的 部位,也就是照他看来最为可恶的部位,换句话说,一切动物最敏感的部位砍下 去的。张解放同志的打击稳,准,狠。他的脸上带着激动的狞笑。他清楚地听见 竹扁担砍在软肉上的特殊的声音。 虎子痛苦地尖利号叫着。这一下打击让它痛得差点晕过去。它眼冒金星,回 转头来,想看清楚是谁下的毒手。它模糊地看见一个粗壮的人影和一根可怕的扁 担。它的第一反应是想跳开,但张解放同志说得一点也不错,狗这时越想分开就 越分不开。它只能团团转地跳着蹿着。两只狗努力的方向不一致,结果只是在原 地稍微转换了一个方位。于是第二下打击又跟着落到身上了。接着是第三下,第 四下。 这只八条腿的双头怪物在竹扁担锋利边缘的一次次砍击下嗷嗷直叫,在田里 团团打转。 狗听见那个人一边砍着,一边狠狠地咒骂着说: “不要脸的畜生!我看你们还搞!看你们还搞!看你们搞到几时!还不分开! 还不分开!我看你们搞到几时!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还有你,你这个不要脸的 婊子,我也给你来一下!来一下!来一下!” 白花狗痛苦地哇哇大叫。虎子张开嘴朝敌人咬去,它的身体被牵制着,拐不 过去,但它仍然顽强地努力着去接近敌人。虎子眼睛里充血,脸上露出极端凶恶 的样子,嘴里喷出白沫。这副凶相把张解放激怒了。 “呀哈!你还不老实嘛!你这个反动派!你还想咬人!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呼的一声,朝狗头砍去。虎子把头一偏,扁担砍在肩胛骨位置。但接下来的 一次打击虎子没有能躲开。扁担正中狗头。虎子闷叫一声,被这一下重击打得趴 在地下。 “你这个反革命!你这个四类分子!你这个特务!你这个右派!你这个地主!” 这几下是朝着公狗的前腿砍下去的,连狗自己都清楚地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 音。腿是伸在前面的,张解放同志可以很方便地连续砍击。他有一个美妙的计划, 先砍断狗的腿,然后再慢慢收拾它。张同志计划的第一步马上就实现了,不要几 下,狗的右前腿就完全断开,连皮肉也扯断了,稀稀拉拉,断得很不整齐。离开 身体的狗腿子在地上弹跳着,好象是一个活的东西。它的神经也许还真是活的。 那种情景确实非常好笑。所以张解放激动地大笑起来。 虎子这时已经神智不清,它的口腔,鼻子,耳朵,眼框,都开始流血。它的 视线模糊,眼前只有一片红光。又咸又腥的血冲出喉咙,灌满口腔,从咬得铁紧 的牙缝里往外流。狗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突然,白花狗和虎子分开了,身体往前一冲,蹿出两三米远,逃出张解放的 打击范围。虎子身体一获自由,就拼着全身力气,后腿一蹬,呼地一下从地上跃 起,朝解放同志扑过去。事情来得十分突兀,张解放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 他忘记了用扁担,本能地用手去格挡。狗嘴里喷出的热气和血腥气直扑他脸上。 狗眼睛看不见,这一下扑击没有咬中解放同志的咽喉。但狗的冲劲很大,张解放 肩膀被狗腿扫中,仰天倒在地上。他身体还算灵活,倒地之后,就势往旁边一滚。 狗一扑之下,没有咬中敌人,咆哮一声,回身跃起,再次扑击。这只狗还很不习 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战,这一次扑击更失去准头,只咬住解放同志的衣袖。狗 猛一甩头,撕下一块布条来。算是张解放走运,他的衣服质量太差。张解放慌忙 手一撑,翻过身来,连滚带爬跌落到下面的水田里。 狗听声辩向,第三次往前扑击。这一次扑了一个空。 解放同志爬起来,没命的似的逃跑,只恨父母给他少生了两条腿,生怕狗再 来追他,哪里还敢回头去看? 狗听声音知道敌人已经走远了。它站在那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象是秋 风中的树叶。接着全身剧痛一齐迸发出来,头部和断腿的部位尤其痛不可当,狗 低沉地哼了两声,昏死过去。 地上一片血渍。那条断腿摊在地上,肌肉还在本能地收缩,轻轻抽动,好象 是一个活的东西。 这天晚间,当虎子挣扎着一弹一跳回到家时,军军正在阶基边做作业。他要 用“一边……一边……”造句。他已经写好的是: “南瓜一边是黄色的一边是绿色的。” 刚写完,又觉得不好。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反正就是有点不好。他想出一 个新句子: “李明一边洗澡一边学习毛主席语录。” 他知道这样就算是把句子造好了,老师肯定会打勾。但洗澡的澡字他不会写, 只好改一改。他拿不准是改成“一边走路一边学习毛主席语录”好,还是“一边 吃饭一边学习毛主席语录”好。而且既然一开始想到的是洗澡,洗澡这个念头就 老也摆脱不开。他觉得洗澡时学习毛主席语录比走路和吃饭时要合适一点,因为 他自己经常一边泡在澡盆里一边玩纸褶的小船,有时还看图书,而吃饭走路的时 候就不可能这么干。他遗憾地掉转铅笔,用橡皮头使劲地擦本子。字写得太重了, 擦了又擦,把橡皮灰吹走,还是看得见“南瓜”两个字。军军就再擦一遍。这次 可有点不妙。用力太大,练习本上蹭出一个洞来。这一来军军发愁了。他把铅笔 放进嘴里,咬着铅笔头上的橡皮,口水顺着笔杆往下流。他觉得橡皮味道还不错, 就轻轻地咬下一点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然后愁苦地抬起眼睛,看着地坪里,仿 佛能从那里找到某种解决办法。 但是他看见的是一只三条腿的怪物,站在地坪边上,胸前粘着血,身体发抖, 眼睛悲哀地望着自己。狗断腿处的血本来已经凝结,但刚才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伤口迸裂,现在血又从伤口渗出来,沿着已经凝结成黑色的血珠子,缓慢地往下 滴落。 军军起先吓了一跳,再一看,就大叫起来。 “虎子!” 军军扔掉铅笔,朝狗跑去。 狗看见军军,再也支持不住了,身体慢慢软倒在地上。 军军本来想去抱狗,但跑到狗面前,他又迟疑了。这只浑身是血的狗根本不 象虎子。他惊恐地大声喊: “娘,快来呀!” 军军娘在屋里问: “什么事?” “我们家的虎子——” “虎子怎么了?” “你快出来看看呀!” 军军娘出来了。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虎子。 “阿呀,阿呀,这是我们家的虎子啊!” 军军听到娘也肯定了这是虎子,眼泪马上就涌出来了。他蹲下来问: “你痛不痛啊?好虎子,乖虎子,谁打你啊?把你打成这样!” 虎子趴在地上,哼了几声,全身震动。 军军娘也蹲下来,仔细查看虎子的伤势。她发现狗除了右前腿已经没有了, 头上、身上还有多处伤痕。最明显的是头部的一道口子,从脑袋顶上斜劈下来, 一直到右眼位置。被砍开的地方翻开来,露出里面的红肉和黑血。背上和屁股上 到处是一道一道肿起的地方。军军娘用手指去触碰这些地方,狗痛楚地躲避着。 现在它闪避的动作很笨拙:用那条剩下来的左前腿猛地一撑身体,往旁边一弹。 军军娘再去摸它,小心不碰到它的伤处,它就再次慢慢趴下了。现在它哪怕是小 小改变一下姿势也很困难,连扒下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要用那条左前腿顿几顿才行。 它趴下之后,身体又开始抖得老高。军军娘摸摸它,感觉它的身体烧得烫手。 看自家的狗变成这样了,军军娘气呼呼大声骂道: “是哪个该下油锅的杂种,千刀杀万刀剐的家伙,这么缺德,把我们家虎子 的腿砍断了。虎子,你开口讲话!告诉我,是哪个杂种做的?哼,你不讲我也会 要查出来,是哪个杂种做的好事!” 军军只会哭。 军军娘说: “军军,你快去五婆婆家借点没药来。” 军军刚要去,娘又说: “不要去了。一条狗,死就死了。它要是命大的,就自己会活下去。要是死 了,那也是它命中注定的。今天你莫告诉爹爹。他晓得了肯定要发脾气,这一夜 又不得安宁了。” 军军爹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一条三只脚的狗站在窗户下面发抖,觉得好笑。 再一看,好象是虎子,而且越看就越象。他害怕了,大声叫军军出来。军军好一 阵才磨磨蹭蹭走出来,手里扣着那些不听话的扣子。 爹爹问: “军军,我们家的狗呢?” 军军说: “呶。” “我是问我们家的狗!” “呶。” “这是我们家的狗?!” “嗯。” “这是虎子?!” “嗯。” “阿呀!” 军军娘听见了,走出来。军军爹大声喊道: “你快看哪,我们家的狗变成这样了!” “我看见了。” “这是我们家的狗吗?” “哼!不是它是哪个?不晓得是哪个畜生做的好事。我们家虎子从不咬人的, 它哪点碍了人家事?要下这样的毒手!” 军军爹跳起脚骂道: “我……!” 邻居家的人被吵闹声吸引过来。 军军爹见有人来了,喊得更起劲了。 “你们来看看,来看看!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要找队长去讲道理去! 我一定要去!我们家这只狗,比狼狗都值钱的,人家要出高价来买的,有的杂种 就眼红了,要把它打成残疾!你们讲讲看,世界上哪里有这个道理?我要告诉队 长!告诉革委主任!你看我去不去?我要把他揪出来,把他捆到公社去,让他去 写反省,让他去坐牢。要照我讲,硬要把他枪毙!这样的人不枪毙,那还得了? 这样来压迫我们贫下中农!啊?” 人家问,到底是谁下的手,军军爹眼睛愤怒地扫视人群,大声说; “那还要问,还不是跟我们家有仇的人?” 跟军军爹有矛盾的那些邻居口里不做声,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想,太好 了!这一下你们家的宝贝狗完蛋了!你去告吧,反正不是我做的,你再告也跟我 没关系。他们故意大声说,这么好的狗呵,三头牛啊!这一下没有喽!完蛋喽! 散场喽!其他人也跟着低声议论,真是的啊,可惜呵,太可惜了。个个都显出十 分惋惜的样子。 人们越同情,军军爹的脸色就越难看。军军爹脸色越难看,人家也就越同情。 最后军军爹简直是真的要哭了。他真的气冲冲地跑到生产队长家,要队长评理。 队长问: “哪个打的?” “还不是那些人!” “我问你是哪一个人?” “就是他们,那还要问!” 队长生气了。 “他们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吗?是人是鬼,总也有个名字吧?一条狗, 又是什么大事?又吵又闹的,搞得我们队里不得安宁!破坏我们抓革命促生产的 大好形势!” 大帽子一扣下来,军军爹就不敢大声吵闹了,他委屈地说: “那只狗抵得两头牛的价钱呵!” “两头牛!你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呢?人家骗你玩玩,你就当 真了。除了你,世界上还有哪个蠢猪会相信这套鬼话?你想怎么样,啊?叫生产 队赔你两头牛?” 军军爹挨了批评,回到家里。愤怒的情绪没地方发泄,变成一种恶毒的决心。 他喊道: “军军,把狗赶进来!” 军军想把狗赶进来。狗不敢进屋。军军就准备抱起这条狗走进去。军军手碰 到狗的伤处,狗痛得一弹,但最后还是让军军抱着它。以前这条狗还是小狗的时 候,军军经常这样抱着它走。现在这条狗可是不小了。一个小孩抱着这么一条大 狗,样子很古怪,只是因为他们以前就建立起了这么关系,他们自己才都不觉得 奇怪。 军军走进灶屋,把狗放下。爹爹说: “关上灶屋门!” 军军走过去关上门。 爹爹又说: “去把堂屋大门也关上。” 军军赶紧去堂屋里关大门。 军军爹走到卧房里,军军娘跟着走过来,问: “你要做什么?” 军军爹不做声,从门背后摸出一根长扁担来。 “你要打狗!”军军娘惊叫道。 “喊什么!小心狗听见了,”军军爹压低声音说。 军军娘小声说: “你这个没良心的!它已经成这样了,你不给它治伤,反倒要打死它!” “你说留着它还有什么用?你把它当成祖宗供养它一世?” 军军娘一想,也是道理。她看了看灶屋门,忧心忡忡,生怕狗听见了两个人 的话,又希望狗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赶紧逃出去。 “那也不用打死啊。我看就把它赶走算了。你想想,它好歹也救过军军一次 命啊。” 军军爹说: “狗就是狗!我们养它,它就要给我们做事。没用了,就要打死,吃掉!十 几二十斤肉哦,我问你,你到哪里去找?你也去找跟扁担来!” 军军关好堂屋大门走过来,刚好听见爹爹讲这句话,明白了叫他关门是什么 意思。他大声说: “爹爹,不要打死虎子!” 军军飞快地跑到卧房通往灶屋的门前,张开两手,拦住门洞。 军军爹手里握着扁担,喝道: “走开!” “爹爹,你不要打死虎子呀!” 军军爹手里握着扁担,根本不听军军说什么,撞开军军,径直朝灶屋里走。 军军抱住他爹爹的腿,死命想拖住他,同时大声喊: “快跑!虎子快跑!我爹爹要打死你!快跑呀!” 军军爹拨着孩子的脑袋,把他推倒在地上。军军哇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 喊: “快逃呀!快逃呀!虎子快逃命呀!” 灶屋里,残废的虎子狗在灶台下昏睡,身体不时猛震一下。从昨天下午到现 在,它一直不十分清醒。持续的剧痛、高烧,以及头部受到的猛烈打击,使它时 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清醒不了多久,又昏睡过去。虎子把它抱进来,它模糊 地觉得周围的环境很熟悉。它记起来这是自己的家,在这里再也用不着害怕什么, 没有什么东西会来伤害它。所以虎子一放下它,它紧张的神经立刻就松弛下来, 马上就趴下睡着了。 当军军爹的扁担落到它背上时,它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在做梦。这一晚它老 是在做梦。梦里总有一个可怕的人和他的那根更可怕的扁担,耳朵里总是响着那 个人的声音: “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 梦见扁担砍下来时,它的身体也就跟着剧烈反弹一下,好象真的受到打击一 样。所以它挨了军军爹第一扁担,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只不过这一次疼痛感觉 要更为真实一点。但接下来的第二扁担就让它完全清醒了。这一次是对着它的头 砍下去的,正砍在昨天的创口上。它也听见了军军的尖叫和哭喊声。 狗嗷嗷大叫。它睁开眼睛,飞身跃起,朝面前那个人的咽喉张口咬过去。但 是它忘记了自己现在只有一条前腿,它还是按照以前的动作来做,前腿先在地上 撑一下,身体竖起来,然后后腿发力,使身体弹离地面。它的左前腿使劲一撑, 同时奇怪为什么右前腿没有接触到地面,身体立即失去平衡,向右侧倾倒。它发 现情况不对,想调整姿势,但后腿已经习惯性发力。于是它的身体歪着从地面跃 起,斜飞过军军爹的胳膊,侧着摔在地上。 军军爹吓了一大跳,他大叫着说: “哎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敢咬我!” 接着又是一扁担。狗侧倒着躺在地上,这一下正中它的软肋部。狗痛得打了 一个寒战,一骨碌爬起来,从坐在地上的军军身边蹿过去,冲进卧房。 狗无心恋战。它的身体现在非常虚弱。刚才那一下扑击,如果是以前,至少 可以飞过人的头顶,但现在却只能飞到胳臂高度。它现在对付不了这个人。而且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主人,不能真的咬死他。这是狗类社会的第一规定,只有疯狗 才会咬主人。虎子只想逃出去。它穿过卧房冲到堂屋里,发现堂屋大门已经关上 了。 军军爹也跟着冲进卧房,顺手把门关上,从里面顶住了。 军军从地上爬起来,在卧房外面使劲捶着门,喊: “爹爹开门!让我进去!” 里面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军军听见他爹的粗重的喘气声和吆喝声,还 有不知道是狗在房里乱蹿撞倒了家具呢,还是扁担磕碰着桌子、柜子、床发出来 的声音。当然还有狗的嗥叫声。 军军开了灶屋门,跑到外面,从窗口朝卧房里看。军军娘也挤过来朝里面看。 狗这时候已经上了柜顶,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跳上去的。军军爹用扁担去捅它,狗 凶恶地去咬扁担。扁担灵活地缩回来又再次捅出去,捅中了狗的断腿处。狗嗷嗷 叫着,轰隆一声从柜子顶上滚下来,掉到床上。军军爹用扁担横着一扫,狗没有 打到,倒把蚊帐撕开了。接着扁担又一扫,击中了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把镜子 打得粉碎。 军军娘在窗户外面大声喊: “你发什么神经!要把家里搞得稀巴烂你才收场?” “你叫什么叫!”军军爹在里面愤怒地喊道,“今天不打死它,我不姓X.这 个畜生,肯定是去干什么坏事,才挨了人家打的。打死好!人家不打死,我自己 来打死!省得它再去干坏事。” 然后扁担又打在狗背上。 卧房里可周旋的地方不大,狗没地方躲,狂乱之中,朝窗户跳过来,想从窗 户铁栏之间钻出来。军军娘和军军吓得急忙后退。狗的脑袋和脖子已经挤出窗外, 但它的身体无论如何也出不来。它不愿意放弃这唯一的一条生路,就只好拼命往 外挤,身体卡在铁栏之间,越卡越紧。狗的脖子上爆起条条青筋,它的眼睛已经 发红了。是活是死,就看它能不能把自己身体压缩成12公分宽。 这可正好给了军军爹绝好的打击机会。他得意地说: “好。好。好。好得很。这一下我看你还往,哪里走!哪里走!哪里走!” 他不急不慢地砍着。狗的肋骨立即就断掉了一根,后腿与屁股的骨头大概也 很快就会断裂,内脏也许已经开始破裂了。狗的头伸在窗户外面,充血的眼睛爆 出到最大限度,张开大口嗷嗷直叫。现在,它可真是死到临头了。 军军娘看着伸在窗户外面的狗头,眼睛里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来。她对里面的 丈夫说:“你就留它一条命吧!” 里面的人说: “我就是要打!要打死它!打死它!” 军军哇哇大哭。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伸出窗外的狗头大喊大叫: “回去!回去!猫洞!从猫洞里钻出来!” 卧房通灶屋的门旁边有一个猫洞,比窗户栅栏的要宽。狗也许可以从那里挤 出来。 狗一听,似乎明白了,腿狠命顶住窗栏,想把已经出来的那一部分身体抽回 去。但是既然刚才是狠命挤出来的,现在想退回去,就决不可能那么容易。 军军见了,赶紧用手去推狗身体,帮它退回去。他一边推一边叫着: “妈妈,快来呀,救它呀!” 军军娘真的赶紧帮军军去推。里面的人大声喊: “你们两个要跟我作对?” 外面两个人不理睬里面的警告,继续用力推。终于,狗的身体从栅栏之间退 了回去。过了片刻,狗出现在灶屋里。军军爹打开房门来追。狗一弹一跳飞快蹿 出屋子,朝后山上逃去。 军军爹气喘吁吁走出来,扁担一扔,照着女人的脸就是一巴掌。 本传 据说,随后它又遭到当地狗群的围攻。 释义 现在我们要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我知道你会怀疑地态度看待这一切,但是 我负责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的时代科学昌明,什么东西都有人研究,狗这种大宗种类的亲人类动物 自然不能幸免。达尔文就研究过狗。在《人类与动物的情感》这本书里面,达尔 文细致地描述了狗的表情、动作、行为等等。其他动物行为学领域先驱如巴甫洛 夫等也都对狗进行过研究。据说,时至今日,有不少学者专门研究狗,既研究它 们的行为,也研究它们的心理,既研究个体,也研究群体。借助于先进的仪器, 特别是电脑,学者们的研究精深到了我们这些外行难以相信的程度,据说他们甚 至听懂了狗的语言。在我们听来,狗的语言不外乎汪汪汪汪,但是照学者们说来, 狗的语言实际上发展得非常完备。学者们说,一门你不懂的外语,你听起来不也 跟汪汪汪汪差不多吗?既然计算机可以用0 和1 来表达一切意思,你凭什么怀疑 一种比机器复杂得多的生物没有表达能力呢? X 教授是狗类行为与心理研究领域公认的权威。他最近发表的著作《1970年 代H 省狗类集体异常行为研究》是狗类行为与心理研究领域最新和最重要的成果。 根据这部著作记载,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H 省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疯狗潮。事 情主要发生在T 县,波及T 县周围的广大地区(我本人恰好是T 县人,这是我对 教授的著作感兴趣的最初原因)。教授说,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一次“动物集体 异常行为”,这种事情在动物行为史上还没有先例。不过他又补充说,这只是说 暂时找不到类似事件的记载而已,并不等于可以肯定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 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绝大部分都不能进入历史著作,这是常识。完全有可能动物 集体异常行为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只是没有纪录下来而已。 教授说,无论从生物学、动物学或兽医学角度来研究,还是从传统的动物行 为学角度来研究,这件事情都无法得到合理解释,于是他把社会学、政治学等学 科的研究方法引入动物行为研究,最后得出结论,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现象,可 以说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动物政治性行为”现象,是一种——有 可能是在某种共同思想指导下的——有自觉意识的集团行为,是“一次集体叛变, 或者说,一场起义”。 教授说,当时H 省的狗类社会跟我们熟悉的某一种类型的人类社会非常相似。 教授认为这种相似性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所有社会性动物,蚂蚁、蜜蜂、人 类以及当时H 省的那些狗,因为它们的生物本能具有相似性,它们建立的社会也 就自然有某些相似性,比如都有分工,有不平等,有权力现象以及随之而来的压 迫现象,有少数的指挥者与广大的被指挥者等等。另一方面,狗类社会之所以那 么类似于人类社会,这是狗类长期自觉地向人类学习的结果。 狗是什么时候开始向人类学习的呢?这个问题教授承认他也没有弄清楚。教 授经常(通过电脑翻译机)与狗朋友谈心。有一次他就此问题请教过一条取得了 类似于博士学位资格的狗。那条学问渊博的狗谦逊地告诉他,“照他本狗看来”, 这是远古时候的事情。该狗认为,狗这种东西按其天性来说并不是社会性动物, 它们根本不想去建立任何社会组织或者生活在某种固定形态的社会中,它们觉得 无政府状态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或者说它们根本没有考虑过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好这一类的问题,它们很自然地按照自己的无政府主义天性来生活。但是经过漫 长时期的演化,狗类进步了。这种进步最主要的成果是,大约在公元前五百年前 后,世界上诞生了一条伟大的狗。这条狗天生就比一般狗聪明,又长期和人类亲 近,沾染了人类灵性,结果产生了一系列伟大思想,以人类社会为范本为狗类建 立了一整套社会规范。狗类从此由蒙昧走向文明。这条伟大先狗的思想以及他所 创立的社会制度对于狗类社会文明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此后狗类社会思想和社会 形态虽然也经历过若干次改变,但那些都属于一种枝节性的改变,实际上只是一 些修正。不过,X 教授说,该条渊博的狗强调,狗类一直在不断地向人类学习, 总是随着人类的进步而进步。 教授说,既然狗类社会与某一种人类社会很相似,那么对狗社会的一般特点 他就不必多作介绍了。他只提醒我们注意,这个社会看似散漫,实际上严格地按 照一些基本规则来运行。以前人们研究狗类社会时,通常会把这些原则忽略过去, 专门去注意那些有趣的细节,看它们吃什么,怎么吃,怎么交配,怎么游戏,等 等。这些当然很有趣。但是假如我们真的想理解狗类社会,光看这些显然是不够 的,我们应该去理解狗类社会那些内在的原则。这些原则强有力地支配着狗类社 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说,狗类社会的现实就是由这些抽象原则推导出来的。 教授说,当时这里的狗类社会实行着一种有本地特色的社会政治制度,该制 度规定了村狗社会的基本政治框架和运转规则。这是一种根植于本地传统同时吸 收了狗类社会最先进文明成果的制度。这套制度的主要内容都记载在《村狗宪章》 这么一套口头流传的法典里面。不过,教授说,我们不能太迷信《村狗宪章》, 那里面有很多东西不是准备用来实行的,只是想拿来骗骗外村的狗,顺便安抚一 下本村的狗民。村狗社会最重要的东西反而在《村狗宪章》里找不到,比如伟大 同盟的运转规则在《村狗宪章》中就没有任何记载。这并不是说它们不重要,恰 好相反,它们太重要了,所以不能记载在《村狗宪章》这么一套装门面的法典里 面。教授说,村狗社会的基本信条是:谁都知道的东西,就绝对不能讲出来。 (所以,毫不奇怪,以下方括号里面的内容都没有记载在《村狗宪章》里, 但却是村狗社会最重要的政治原则。) 但是《村狗宪章》的确也记载了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社会实行有本村特点的民主。这是我们要记住的第 一点。村狗社会的民主是通过复杂的途径来实现的,但归根结底,只要永久维持 了伟大同盟的绝对统治,这个社会就民主了,因为这正是“有本村特点民主”的 正确定义。 [ 至于伟大同盟,它是这样一个组织。它的成员约占全体村狗数量的五分之 一,并且还在继续扩大,因为这是村狗社会唯一合法的群众组织。在村狗们看来, 只有加入伟大同盟的狗才是体面的狗,而且一般来说,只要加入了伟大同盟,也 的确会比其它狗体面一些。伟大同盟实行全体服从首席狗制度。首席狗实行有限 任期制,由伟大同盟大会定期选举产生。首席候选狗由上一任首席狗指定(可以 指定它自己,除非它不好意思),如无不同意见即获通过,如有不同意见则照样 通过,同时根据首席狗心情决定如何处置不同意见者。通常的处置办法是咬死, 其它比较仁慈的处置办法有咬瞎眼睛、咬断舌头等等。所以基本上没有不同意见 者。]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社会是一个在伟大同盟领导下的服从主义社会。这 是我们必须紧记的第二点。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没有伟大同盟就没有狗类; 第二,本村狗类是服从主义生物,它们已经进化了,超越了别的地方那种可耻的 不服从的生物特性。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社会的最高权力机构是村狗大会。这集中地体现了 村狗社会的民主特性。村狗大会实行首席狗负责制。首席狗由村狗大会选举产生。 [ 首席狗候选人由伟大同盟首先狗指定。……所以没有不同意见者。]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大会选举产生村狗社会总首席狗。[ 总首席候选狗 由伟大同盟首席狗指定,……所以肯定没有不同意见者。]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社会总首席狗领导村狗事务执行委员会。[ 由…… 指定,……所以绝对没有不同意见者。] 执行委员会下设裁决部和处理部,两部的主要职能分别是裁决和处理敌对分 子。敌对分子主要有两类:1 )反对伟大同盟和同盟领导狗的,2 )反对有本村 特点的民主制度的。裁决部只有一条狗,由同盟首席狗兼任,处理部就不同了, 那里有十来条健壮的公狗,随时准备执行首席狗的命令,把敌对分子撕成碎片。 《村狗宪章》规定:村狗社会本着普遍的狗权精神,为每一条狗规定了广泛 的权利和自由。这些权利和自由包括:主动坦白自己对伟大同盟存有反对思想的 权利和自由,主动揭发个别败类狗有反对伟大同盟的思想(反对行为一般还不至 于发生,如有发生,当然更要揭发)的权利与自由,私刑处死家族成员中个别试 图反对伟大同盟的败类狗的权利与自由,及时揭发和制止个别狗败坏本村狗类社 会声誉的权利和自由,优先让伟大同盟领导狗进食和交配的权利和自由,以及别 的许许多多的权利和自由。 教授说,村狗们享有的自由之大简直难以相信,比如说,他们不但可以自由 地高喊“伟大的伟大同盟万岁!”,也可以自由地再喊几声。 不过,教授说,平时狗民们并没有这种自由,他们只能用一种规范化的词句 和方式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伟大同盟的热爱。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村狗们 可以基本上不受这种限制,可以用自己喜爱的方式来表达这种热爱。既然要表达 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村狗们就在表达方式上做文章。表达热爱的方式花样繁多, 成为这个社会中艺术的全部内容。 在一些更特殊的日子里,村狗们对伟大同盟热爱的表达则完全不受任何限制。 在这样的日子里,村狗们尽情地享受着这种珍贵的自由和权利,也不管艺术不艺 术了,只是不断狂呼“伟大的伟大同盟万岁!!!!”,一直到昏厥为止。 教授说,村狗们的放荡本能由此得到宣泄。 当然,权利必须和义务相结合,村狗们也必须尽一系列的义务。讲授讲了很 多,我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 好了,上面这些就是当时村狗社会的基本政治制度。这是一套非常伟大的制 度。这一制度具有正确性、进步性、真理性、永恒性、被历史选择性、为民众爱 戴性、适合本村村情性、全宇宙普遍适用性,以及许许多多这样的和那样的性。 所以不但本村的狗民们全都怀着一种强烈的幸福感生活在这一制度下,连其他地 方的很多有理想主义精神的狗都对这一制度羡慕不已,赞颂不已。 据教授考证,疯狗最早是在x 村闹起来的。当时这个村的狗群首领名叫老灰。 他是一条不简单的狗,很可能是该村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伟大的狗。老灰的正式职 务是伟大同盟的本村首席负责狗,同时也兼任村狗社会总首席、村狗大会首席、 大会执行委员会首席以及裁决部首席和处理部首席。实际上该村的狗群众们根本 没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首席和哪个首席有什么不同,而实际上村狗们也根本搞不清 楚,它们只用一个称呼就够了,那就是首席!除了老灰,它们不知道还有什么东 西叫做首席,说到首席,它们也就只能想到老灰。 教授说,老灰的确是伟大的政治家。老灰的统治不是建立在狗民支持的自然 基础上,但是它有特殊手段统治村狗社会。主要的手段有两个,第一是暴力,第 二是欺骗。 凶残性和虚伪性是老灰政权的两大特点。教授说。 教授说,老灰心里很清楚,欺骗是一种强有力的力量,从长远来看,它的力 量甚至更大。通过欺骗可以控制村狗们的思想,而一旦控制了村狗们的思想,也 就控制了他们的行为。既然欺骗工作这么重要,老灰一般都亲力亲为。欺骗宣传 工作是老灰的日常性工作。 禁锢思想是欺骗工作的防御性的措施。老灰对村狗社会实行严格的思想禁锢 措施。决不允许任何狗自发地产生任何非正统思想,一旦发现谁有这样的特点, 就立即咬死谁。决不允许任何狗贩运任何思想进来,谁敢这样做就咬死谁。总而 言之,决不允许任何狗有任何非正统思想,谁有这样的思想就咬死谁!有时候, 一些不懂事的狗明明对伟大同盟怀着一腔热爱,但因为这种思想是自发产生的, 或者是未经允许贩运进来的,结果也稀里糊涂地被咬死了。到后来,村狗们慢慢 懂事了,犯这种幼稚错误的也就越来越少。如果这些狗根本没有脑袋,老灰一定 最满意,既然他们不得已有一个脑袋,老灰就希望村狗们脑袋里只有一种思想。 对村狗进行正面思想教育是欺骗宣传工作的进攻性措施。清空了村狗们的脑 袋之后,老灰向他们灌输丰富的思想,用这些思想来武装他们的头脑。老灰反复 向全体村狗(包括处理部成员)宣讲如下真理:1 ,我们有本村特点的民主制度, 是神圣的,符合天意的,满足狗类的普遍需要的,得到了全体狗类的支持的。这 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制度,代表着进步的方向。如果放弃这一制度,狗类就要 遭殃,世界就要毁灭。2 ,由伟大同盟来统治,这是历史的选择。如果不由伟大 同盟来统治,狗类就要遭殃,世界就要毁灭。3 ,如果我们不团结,那么敌人就 要进攻我们。怎么团结呢,就是坚决拥护我老灰,团结在我老灰周围。不这样做, 狗类就要遭殃,世界就要毁灭。 老灰欺骗起来是毫无顾忌的,他相信欺骗这个东西越简单越粗暴越好。谎言 根本不需要重复一千次才成为真理,老灰说什么是真理那就是真理。如果今天的 真理与昨天的真理矛盾,如果这个小时的真理与上一个小时的真理矛盾,那就是 说根本没有任何矛盾。真理的意思就是老灰,而老灰是不可能与他自己矛盾的。 谁还记得昨天的真理就咬死谁,谁还记得上一个小时的真理就咬死谁。 经过老灰不断的宣传教育,村狗们的头脑变得非常纯洁,思想境界基本上达 到了老灰期望的水平。经过这种教育,绝大部分村狗已经习惯于忘记昨天和上一 个小时的真理。他们的关于真理的记忆能力通常不能达到一个小时以上。就算他 们偶尔记得以前的真理,他们也发现不了过去的真理与现在的真理有任何矛盾。 村狗们随时以老灰最近的讲话来校正自己头脑中的真理。对老灰最近真理的解释 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一些博学的狗专门从事这种职业。其实老灰这些话全都很 简单,很明显,都是公理,不证自明,根本用不着那些专家来解释,群众狗们完 全可以凭自己天生的智慧领会这些东西。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一种感人的场面, 一群狗围在一起,认真学习老灰最近的讲话,被老灰的最新真理感动得热泪盈眶。 为什么热泪盈眶呢?因为感动。比如说,老灰在最近一次讲话中英明地指出,黑 夜的意思就是黑夜,绝不是像敌人所宣传的那样是白天。白天就是白天,这不是 很明白的事情吗?敌人这么颠倒黑白,敌人居然蔑视这么伟大的真理,敌人的敌 人性不是很明白了吗?难道我们能够说这些敌人不是敌人吗?等等。 要想不被这种无比雄辩的伟大真理感动确实是很难的。 教授说,欺骗虽然具有强大的力量,但毕竟是一种软性的力量。如果把统治 基础全部建立在欺骗之上,毕竟有些不牢靠,所以,暴力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再 说,暴力本来就是欺骗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没有暴力作为保证,欺骗工作 不可能长期进行下去。根据这一点,教授认为,这个政权的根本特点还是暴力。 暴力的使用方式是,1 ,以暴力相威胁,2 ,直接使用暴力。 群众狗虽然没有思想,但在某些极为罕见的情况下,群众狗也会冲动起来, 跟在个别危险分子后面,参与到莫名其妙的叛乱中去。这时候,除了出动处理部 直接镇压之外,没有别的有效方式。 教授说,虽说老灰动用暴力进行大规模镇压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不需要,但是 用一种制度性的办法进行零星的镇压则是经常的,不间断的。 有行为不规矩者,镇压。 有思想越轨者,镇压。 有似乎行为不规矩者,镇压。 有似乎思想越轨者,镇压。 有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与思想者,但形势需要镇压他的时候,镇压。 有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与思想者,形势其实也不需要镇压,但为了表现 出镇压的威力的时候,镇压。 有简直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镇压。 镇压有时候也指向那些执行镇压的狗,镇压者弄不好也会被镇压。这样的事 情似乎还不少。 教授说,在这样持续的残暴镇压和无耻欺骗统治下,这个社会发生了严重的 变形。 教授说,当他刚开始研究这个社会的时候,最惊异的是这个社会到处充斥着 欺骗和谎言。这个社会看来已经毫无诚实可言,虚伪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们 在思想上的无知看来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发展出一种高超的卑劣智慧。他们讲一套 做一套,他们挣着眼睛讲瞎话。你当面指出他讲的是假话,他也不会感到羞耻, 反而觉得你很幼稚,好像连这种常识性的东西都不懂。一般来说,他们觉得会讲 假话并不算什么,能够把假话讲得漂亮,讲得不像假话,那才是真正的水平。 按照统治者的宣传,这个社会似乎最道德。统治者时刻在唱道德高调,他们 把这个社会描述为一个道德天堂。这可以算是所有假话中最具有概括性的假话, 是一切谎言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谎言。 与统治者的宣传相反,这里的道德堕落到了深渊。卑鄙和虚伪已经成了这个 社会所推崇的品质。谁最虚伪、最无耻、最卑鄙,谁最会搞鬼,谁在这个社会中 就最有希望。反之,如果有那条狗比较诚实,甚至只是讲了几句真话,这条狗就 必定要倒霉。这个社会看来已经没有丝毫希望恢复最基本的道德品质。 这个社会中的成员比其他任何社会都要自私,他们从来没有什么社会公德, 不愿意为别的狗做任何事情。一切社会性的善良品质,诸如同情、仁爱、互助、 慷慨大方等等,在这个社会中全都不存在了。在这个社会中,到处是金光灿灿的 谎言,到处是伪装成良善的恶毒,到处是伪诈与机巧的陷阱,到处是阴险卑鄙的 小人,这些东西像毒雾一样笼罩着这个社会。村狗们自己对这一切仿佛浑然不觉, 虚伪和卑鄙已经成了狗民们的本能。 在无边的暴力镇压面前,这个社会的成员全都猥琐不堪,他们最醒目的特征 是懦弱和卑贱。你如果想在这个社会中找到什么骨气,什么勇敢,什么正义感, 找到什么独立与自主,找到什么英雄气概,什么侠义精神,那是绝对要失望的。 英雄气概全都被镇压掉了,任何称得上是高贵的性格在这里都不存在。统治者布 下了天罗地网,每一个个体后面都有一双监视的眼睛。背叛、告密、陷害与最亲 密的关系并存。人人自危。大家都卑躬屈膝地像蛆虫一样生活着。谄媚、虚伪、 无耻、卑鄙成为一种基本的生存技术,人格的低下与卑劣在这个社会中发展到了 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狗民们对于其他狗的痛苦表现得非常冷漠,甚至能够从其他狗的痛苦中得到 一种无上的快乐。这里的狗总是遭受虐待,虐待又总是公开进行,而围观的狗民 们总是兴高采烈地看着那条倒霉的狗被打得被踢得哇哇大叫。当人类不虐待狗而 统治者也暂时顾不上镇压狗时,狗民们就互相虐待,甚至自己虐待自己。被虐待 者的表现也很奇怪。他经常是一面痛苦地大叫,一面又忍不住想笑。因为他看着 围观者都在笑,他以前作为旁观者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所以他自己也觉得这种 情景滑稽可笑,所以他就一边痛苦地嚎叫着,一边无耻地笑起来。他痛苦,但是 一点也不悲伤。他的痛苦是纯粹肉体的痛苦,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悲伤的。悲伤 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高贵的情感,是心灵性的东西,是一种自我同情,是自我受 到伤害时的情绪。但是这个社会中的个体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自我的,他们没有自 我价值与自我尊严。这个社会摧毁一切自尊的人格。实际上,这个社会中不只是 没有个体的尊严,这个社会已经把生命看得一钱不值,这个社会中的成员不但不 把别人的生命当成一回事,也不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回事,他漠视他者的生命, 也漠视自己的生命。他根本不知道生命的价值,他还没有学会这一点。 不过教授也提醒我们,在另外一方面,这里的某些狗也的确很勇敢。那是一 种奴才型的勇敢。比如说,他们在表忠心的时候是绝对勇敢的,有时候不惜以献 出生命为代价。当他们表忠心的时候,他们甚至敢于冒犯统治者。教授举例说, 有那么一条狗,他最喜欢用别出心裁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于伟大同盟和同盟领袖的 热爱,特别是后者。他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在公开场合连续十几次呼喊不规范的 口号,用不堪入耳的淫荡语言来表达这种热爱。他把统治者称为我的祖父、我的 祖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最爱、我的秘密情人、我的我,等等。最后这 条狗被处理部抓住,残酷地处死了。据围观者说,他是微笑着死去的。他被处死 的时候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概因为一方面他已经充分表达出了长期埋藏在 他心里的那种对统治者的炽烈热爱,另一方面他坚信他对统治者的热爱已经传达 给了统治者本人,第三方面他确实证明了自己有为这种热爱而献身的勇气。 教授说,他们具有这种奴才型的勇气主要是因为,第一,不热爱领袖是危险 的,有可能遭受镇压。第二,热爱是安全的,受到统治者鼓励的,被全社会推崇 的。第三,把热爱表现得过分一点是这个社会里唯一能够表现出他们勇气的方式。 越走越远,最后就导致了这种矛盾的结果:他们因为怕死而不怕死。 教授插话说,很多人的所谓爱国主义也是这种类型的。当然,那些爱国主义 者跟这条狗相比要差得多,他们都是胆小鬼。真的遇到外敌入侵,你绝对不要指 望这些人跟你一起去抵抗敌人。他们连弱小的东西都不敢反抗,你怎么能够指望 他们去反抗强大的东西呢?所以那些所谓爱国主义者其实都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教授接着继续分析这条狗。他说,也有可能的是,他因为遭受那种命令他去 热爱领袖的强大的外力压迫,心理上产生出一种严重的对抗性情绪,从而患上了 一种不妨称之为热爱领袖的强迫性精神病,就是说,我就真的去热爱领袖! 虽然做了这些分析,教授似乎仍然觉得这样的个案很不好理解。他最后只好 解释说,这些狗看来确实有些我们不理解的特性,他们的天性已经被改变了。 教授说,毫不奇怪,这个社会是实行严格的禁欲主义的。统治者所订立的关 于欲望的道德规范(这些规范只是用来制约群众狗的,对统治集团成员并不适用) 十分严厉,犯有这方面错误的狗将遭到严酷的惩罚。但是很奇怪,这个社会暗地 里实际上欲望横行。在残酷的暴力与欺骗统治下,这个社会里的成员最主要的娱 乐就是暗地里的放肆交配和公开场合的暴饮暴食(只要他们还有一点东西吃)。 交配是不问对象的,场所是极端污浊的,一切都是毫无美感可言的,唯一目的只 是几秒钟的抽搐。在这里,暴饮暴食是统治者所允许的唯一的娱乐与自我实现的 方式。只有吃喝的时候他们不需要节制自己,所以公开的暴饮暴食狼藉不堪的场 面就成了这里最高贵的典礼性的场面。 教授说,一句话,这个社会看来是彻底的没救了。 教授认为,这个社会之所以堕落到这种程度,追根究源,就在于这里长期实 行欺骗与暴力统治。一切都因为这里的统治集团对这个社会实行最残酷的暴力统 治,几十年如一日,一贯如此。一切都因为这个社会的统治集团无时无刻不在欺 骗民众,做的是最卑鄙、最污浊、最下流、最阴险恶毒的事,讲的是最漂亮、最 高尚、最动人、最道德的言辞,几十年如一日,一贯如此。 教授说: “这个政权是虚伪、无耻、卑鄙与残暴的集大成者它无非是表现为政权形式 的卑鄙、无耻、虚伪与残暴。” 镇压工作也好,宣传工作也好,最后都要落实到一定的组织上来,所以,教 授说,在这个社会中组织工作的重要性是第一位的。所谓组织工作就是把一群歹 徒纠合起来,对全社会进行暴力与欺骗统治。这群歹徒虽然数量上只占整个狗类 的少数,但是由于他们窃取了公共权力的合法外表,由于群众对于一切具有合法 外表的公共权力有一种天生的敬畏,由于歹徒们组织得很好、团结得很好,由于 他们生性比较凶暴,由于群众天生就是一盘散沙,由于群众习惯于得过且过,由 于群众懦弱、卑劣、无知、愚昧,由于这种那种原因,这群歹徒成功地统治着整 个社会。这群歹徒,合起来的时候,它的名字叫做伟大同盟。伟大同盟像一只大 章鱼,他有无数个触手,伸入社会的一切方面、一切角落,使得这个社会的任何 一个成员都不敢动弹。它牢牢地抓着这个社会,吸附在这个社会身上,它吸着这 个社会的血,靠这个社会来养活它,同时它驱赶着这个社会去做它想做的事情。 这只丑陋邪恶的大章鱼除了用它的触手控制社会之外,还有它的特殊器官来 折磨社会。其中最主要的是处理部。处理部是这个社会的职业暴力组织,可以说 是这个社会的最终统治机构。 处理部既然这么重要,得到处理部的支持就成为维持统治的关键。 老灰对于处理部的忠诚十分重视,总是亲自抓处理部工作。老灰用优先享有 食物和交配的权利来引诱处理部成员,使它们坚决服从老灰的领导,执行老灰的 意志。但老灰自己毕竟也变不出食物和异性来,他还是要依靠处理部的狗去占领 食物和异性,然后把他们抢夺来的东西分配给他们。老灰作为个狗的战斗力并不 是特别强,老灰可以让这个暴力者去威胁那个暴力者,但是最后总还是需要至少 一条暴力狗成为最终的威胁者,而这个威胁者不大可能是老灰自己。那么老灰怎 么来控制处理部呢,说起来很复杂,但其实也不外乎是把欺骗、威胁、安抚、利 诱、暴力、阴谋、权术等等结合起来。 老灰的欺骗与威胁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对于处理部成员的欺骗与威胁。 对于一般的处理部成员,老灰随便欺骗一下、威胁几句就可以了。对于处理部内 潜在的野心家,虽然还不知道那是谁,老灰则不断作出如下明确的暗示:不要以 为你们在处理部就怎么样,你们都是我选拔的。我可以选拔你,也可以一脚把你 踢开。你们不要妄想推翻我。你们知道,我老灰是得到全体村狗支持和处理部内 除了你之外一切同志支持的,我享有巨大的威望。想推翻我的决没有好下场,肯 定会被支持我的战士们和愤怒的群众咬死。维护这一套制度,支持我老灰的统治, 你们就可以继续享受到可口的食物和美丽的女狗。反对这一制度,妄图推翻我老 灰的统治,你们就别想继续享受这些好东西。实际上群众狗们已经恨死你们了。 大家只有团结起来,团结在我老灰的周围,我们才能继续维持统治,继续享受这 些好东西。 这里,老灰讲了很多老实话,处理部成员也自觉认同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 的利益与老灰联系在一起,他们与老灰是一种共谋的关系。 但是处理部这个东西有时候也是很危险的。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服从的习 惯(教授稍后仔细分析了这个东西)就可以使得处理部成员拥护老灰。但服从的 习惯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当他们的服从对象可以转移的时候,服从的习 惯就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成为绝对统治者的巨大诱惑总是不断刺激着一些有野心 的狗,这些野心家知道,只要得到了处理部的支持,就可以实现野心。这些野心 家有时候就藏身在处理部内部。所以,老灰所赖以统治的机构,处理部,有时候 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对老灰最大的威胁。 所以老灰必须使用权术和阴谋。 根据教授的说法,老灰是个伟大的权术家,阴谋家。把个别生性凶残的处理 部成员提升到核心位置,让它去威胁其它几个成员,形成基本核心,再用这个基 本核心去威胁其他成员。进一步,他暗暗地纵容处理部成员之间的矛盾和斗争, 造成每一个成员都要借重老灰来打击对手,谁反对老灰就是给敌人提供了打击自 己的借口,这么一种巧妙的格局。在这种格局下,老灰成了大家必须维护的东西。 至于那个凶残的亲信,大家都对它恨之入骨,所以它也就更加必须依靠老灰来自 保。 为了维护对处理部的绝对统治,老灰经常对处理内部进行清洗。一旦发现处 理部内部真的有野心家,老灰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清理掉。 也有的时候,老灰看着谁不顺眼,或者谁不利于平衡关系,老灰也毫不犹豫 地进行这种清理。 当处理部内的某条老狗对老灰太熟悉,因而失去了对老灰的崇拜,老灰也把 他清理掉。 还有其他一些必要的时候,老灰也进行这种清理。 不必要的时候,老灰有时候也进行这种清理。只要他自己觉得必要就行。 在一般狗看来,能够进入处理部,呆在最伟大的老灰身边,是一件无上荣光 的事,但其实处理部成员全都过着一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处理部内部那些有经验 的狗知道,呆在这个地方等于是呆在老虎旁边,稍不小心,就会葬身虎口。但是 很奇怪,他们还是对自己能够进入处理部,能够呆在处理部,而洋洋得意。权力 和荣耀的渴望使得他们不怕危险,他们愿意成为自己野心的殉葬品。因为危险还 没有到来。一种没有到来的危险总是被过低的估计了,一种没有到手的权力和荣 耀则是被过高地估计了。当危险到来的那一天,他们才感觉到,过去的权力和荣 耀其实味同嚼蜡,而现在的灾难则叫他们痛苦不堪。但到这个时候,后悔已经迟 了。 与老灰共过事的那些老狗,大部分都被老灰清理掉了。清理了老狗之后,老 灰提拔对他绝对崇拜的年轻狗进入处理部。这些狗暂时不可能有什么威望,他们 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老灰的支持。 一条狗能够进入处理部,这就说明他有高明纯熟的斗争技术和谄媚技术。在 处理部这样一个以阴谋为职业的地方,他们的技术又得到了进一步的磨练。因此 处理部成员全都是一些耍权术搞阴谋的高手,整个处理部实际上就是一个阴谋家 集团。 处理部成员尽管不断更新,但处理部作为一个整体,其性质不会发生改变。 教授说,老灰和处理部固然富有统治经验,但如果说他们能够长久维持统治 全靠他们自己的能力,那就未免高估了他们。如果村狗们联合起来反对老灰和他 的处理部,那么,就算老灰们有通天的本事,它们也难以对付,问题是,群众狗 通常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推翻老灰们的统治。 这种使得群众狗不去推翻老灰的东西,这种给了老灰很大帮助的东西,叫做 传统。传统是一种社会性习惯。习惯是一切力量中最强大的力量。只要你还有点 不习惯,你就还有可能改变,而一旦你开始习惯了,你就会永远习惯下去。 村狗社会的这种传统,这种习惯性力量,叫做服从。按照老灰的叫法,叫做 忠诚文明。 任何一个社会,除非不需要统治,否则总有某种形式的统治被认为是合法的, 大家从内心认可的。在这个社会中,建立在暴力和欺骗基础上的统治方式被认为 是合法的,自然的,得到大家内心认可的。绝对服从这种建立在暴力和欺骗基础 上的统治成为大家的习惯。 这种对暴力与欺骗的认可,这种服从的习惯,又是在漫长的暴力与欺骗统治 下形成的。 经过漫长的暴力与欺骗统治,服从的习惯在这个社会中已经沦肌洽骨,村狗 们通常感觉不到这种习惯的存在。如果你向他们指出他们的习惯特点,他们会觉 得十分惊讶,进而觉得你是在侮辱他们。 因此,老灰虽然自视甚高,但其实只不过是这个一方面有着漫长的暴力与欺 骗传统另一方面有着同样长久的服从传统的社会中一个继往开来的普通的欺骗者 和暴力统治者。 老灰说群众已经恨死了那些处理部的狗,这很可能是事实。但是根本的问题 在于,群众狗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制度。除了这种制度,它们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 还能有别的什么的制度。他们能够想象的最极端的改变就是由另外一个老灰和另 外一个处理部来进行一模一样的暴力和欺骗统治。既然这样,改变就失去了任何 意义。由这个老灰统治和由那个老灰统治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个社会中,服从有时候又被说成是一种“文化”。 文化是一种高妙的东西。任何事情一成了文化,就可以免受批判。自由是一 种文化,奴役也是一种文化,它们是平等的。它们有差异,但没有好坏之分。你 说自由好,奴役不好,证明你这个人不懂文化,没有文化。文化据说又是国家的 根本。你不喜欢你这个国家的奴役文化,证明你这个人是卖国贼。 村狗们就算不喜欢他们身处其中的文化,也摆脱不了那种文化。那种文化已 经渗透进他的血脉。他生命中一切美好难忘的东西,他的所有刺激程度最深的经 历,无不与那种文化深深地纠结在一起。教授举例说,他知道有那么一条村狗, 当他想起他少年时代,他就想起一首歌颂文化的歌。是因为他当年喜欢那首歌吗? 不是。是因为他当年喜欢那种文化吗?也不是。答案是,因为当初有一条姑娘狗 唱过那首歌,而他当时恋着那条姑娘狗。至于那个姑娘狗,她在这种文化下就歌 颂这种文化,在那种文化下就歌颂那种文化,不管她歌颂什么,实际上她并不知 道她在歌颂什么,她只是喜欢唱歌。于是,那个姑娘狗的歌声就与那首歌颂文化 的歌联系在一起,与这条狗的初恋联系在一起,那首粗鄙不堪的歌颂文化的歌里 面隐藏着这条狗少年时代最美好的感情,与他的最深最复杂的生命体验和情感记 忆混在一起。通过这种联系,那种文化成了这条狗身上不可割舍的东西。 他没有别的歌可以唱,他没有别的文化可以选择,所以他只能唱这首歌,所 以他只能热爱这种文化。 到后来,他总是怀着深厚的感情摩挲着他的文化,而他的感情并不需要假装。 到最后,这个人就成为这种文化的捍卫者。谁要是反对这种文化,也就在感情上 深深地伤害了他。 老灰们的暴力与欺骗统治得到村狗们的认可,还因为这种暴力与欺骗统治先 是导致了然后又满足了群众狗的两种最基本的心理需要。第一,对稳定的渴望, 第二,对外村狗的敌视。 老灰所建立起来的这种依靠暴力和欺骗来维持的稳定,从某方面看,其实是 相当脆弱的,随时有可能被某些偶然的因素倾覆,比如,一两个野心家。这种铁 的专政害怕任何变化,把任何变化都看成是颠覆的前兆。它总是拒绝一切变化, 尽可能地掩饰矛盾,让矛盾不断积累起来。等到矛盾再也压不下去的时候,所有 的矛盾就一次性地释放出来,于是天下大乱,两军对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场变乱过去之后,个个谈乱变色,个个都希望建立起一种新的永久性的超级稳 定,于是,过不了多久,一种新的铁的专制又建立起来了。要么是一成不变,一 变就是灾难性的巨变,这个社会永远处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中。治乱循环是这个社 会的一种简单而不失真的图像。 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只要能够忍受,村狗们就会忍受下去,因为它们十分珍 惜这种稳定,哪怕是一种不满意的稳定。其实,从它们这种渴望稳定的心理中, 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社会是多么的不稳定。但是渴望稳定的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已 经成为专政制度的群众心理基础,村狗们就算有能力,也决不会轻易地去尝试推 翻老灰们的统治。 对外村狗的惧怕和敌视是支持老灰们专制统治的第二块民众心理基石。陌生 的东西总是被当成危险的东西,这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心理。老灰长期的强有力的 欺骗宣传,以及禁绝本村狗与外界的一切接触,更加深了狗民们对外村狗的不了 解、敌视和惧怕。所以,在老灰这样的社会中,爱本村主义总是被首先提出来, 被抬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对本村的效忠不但是狗民的最高义务,同时也是一种 最神圣最纯洁的宗教情感,这种情感比其他一切因素更为有力地支持着专制统治。 讲句公道话,在这种制度下的社会毕竟也还满足了村狗的基本生理需要。在 这里,生活虽然受到严重限制,但毕竟并没有被完全取消。这里的狗不也跟别的 地方的狗一样活着吗?它们不是也一样进食,也一样交配吗?既然这样,谁能够 说这个制度不好?只有当村狗们的基本生理需要也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只有当他 们的生物本能与有本村特点的民主制度发生强烈矛盾的时候,这个制度才有可能 发生少许改变。改变这个制度唯一的希望就落在村狗们的生物本能上。 但是,也难说。动物是可以改变的东西。在这里,经过漫长的暴力与欺骗统 治,经过漫长的服从,村狗们的生物性已经被改变了。他们的生物性被改造得可 以完满地适合这个制度。他们习惯了接受暴力和欺骗统治,他们习惯了绝对服从, 他们习惯了当奴隶,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生物 本能得不到满足。他们甚至反过来把这种得不到满足的痛苦升华为一种高尚,从 而也就是一种幸福。一句话,他们已经丧失了很多本能。 甚至连生命本能他们也部分地丧失了,比如说,一次威胁到他们生命的大规 模的饥饿决不会动摇他们对这种制度的热爱,对伟大同盟的热爱,对老灰的热爱。 他们甚至习惯了被虐待。他们越被虐待,就越热爱虐待者。他们所追求的似乎是 死,而不是生。 与此同时,他们身上又获得了很多新的生物本能。如果你以为改变这个社会 的政治形态对他们有好处,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对他们将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如 果你胆敢剥夺他们接受暴力和欺骗统治的权利,如果你胆敢剥夺他们服从的权利, 如果你胆敢让他们做不成奴隶,做不成被虐待者,一方面他们当然会愤怒地把你 撕成碎片,另一方面他们将痛不欲生,因为事实上他们真的再也不能活下去。 年轻一代情况也许有所不同。他们的生物本能还部分残存着,不过这种本能 不会对老灰的暴力与欺骗统治构成什么威胁。老灰们的长期宣传把它们的弄得很 不耐烦,它们一听到什么制度啊主义啊这些东西就烦,年轻一代对这些意识形态 的东西很讨厌,它们根本就没有兴趣去搞清楚这个制度和那个制度到底有什么不 同,它们相信不管什么制度和主义都不过是政客们的把戏,它们要的只是生活, 是好的,更好的生活,是食物,是异性,以及一种名叫快活草的神经性草药。老 灰们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它们很希望年轻狗民们紧跟自己的思想。老灰们没有 意识到年轻一代的这种冷淡和麻木帮了它们很大的忙。冷淡和厌倦消解着一切思 想的欲望,最后消解了思想本身。如果真有几条狗死硬地坚持老灰自己提倡的主 义,那有时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这种冷淡和麻木不会导致一种抵抗,只会导 致一种缓慢的自杀。年轻一代的自杀对于老灰的统治不会构成一种威胁。 因为这些原因,这种实行暴力与欺骗统治的有本村特点的民主制度,就它得 到了大部分村狗的支持这一点来说,它的确就是一种真正的民主制度。那种恶毒 攻击这种制度不民主的言论,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教授说: “如果你觉得这不好理解,那说明你缺乏理解能力。矛盾只存在于你的思想 当中,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矛盾。对于这种现实,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它 就是这个样子。现实是不会错的,错的只可能是你的观念。” 教授以这样几句话结束了他对村狗社会一般状况的分析: “压迫必然导致反抗吗?未必。 暴政必然不得人心吗?未必。 邪恶必定会失败吗?未必。 正义必定会胜利吗?未必。 谁说暴力与欺骗制度不能维持一千年? 谁说暴力与欺骗制度不能维持一万年? 谁说暴力与欺骗制度不能维持一亿年? 谁说暴力与欺骗制度不能维持到永远? 去跟老灰说吧, 老灰会微笑着把你驳斥得哑口无言。“ 话说公元1973年农历七月的一天,老灰在召开了一次伟大同盟核心成员会议 之后,又召开了村狗大会,准备处理一项重大的事务。大会是在离石板桥不远的 荒地里召开的。本村成年狗,无论男女,聚集在一起,热情地打着招呼,开着玩 笑,好象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这本来就够热闹了,再加上一些不懂事的小狗也 跟着来了,在大狗们的腿间欢快地追逐着,蹿来蹿去,会场因此更加活跃。气氛 非常民主。 在小狗们看来,这些大狗们的腿构成了一座密密麻麻的森林。过了一阵,不 知道为什么,森林忽然一齐动起来,大狗们全都调整姿势,狗头向着某一边。会 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小狗们被这种突然到来的安静吓住了,不敢再乱喊乱叫。它 们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使劲往前面钻。最后终于钻到这一大片村狗的最前排, 于是它们看见一只灰色的老狗在秩序部几只大狗的帮助下,笨拙地爬上一个土墩, 然后高高站立在土墩上,样子非常严肃,非常尊贵。小狗们还想往前靠,好看得 仔细点,负责维持秩序的秩序部的战士们对它们露出尖利的白牙齿,它们就不敢 乱动了。 站在土墩上的,当然,是老灰,村狗社会的总首席狗,自有狗类以来最伟大 的狗。它高昂着头,眼皮微微下垂,俯视着它的臣民们,享受着自己的威严带来 的这种令人陶醉的寂静。 “现在——”,老灰说话了,它的声音洪亮,“我宣布,伟大的本村村狗大 会第XXXX次会议胜利开幕——!” “伟大——!伟大——!伟伟大——!” 会场上猛然爆发出整齐的狗叫声,把小狗们吓得直打哆嗦。每一只成年狗都 在叫,叫声整齐而持久,显然训练有素。听着这种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老灰热血 沸腾,全身发烫。有一刻,它闭上了眼睛,想,我是伟大的,是的,我伟大!它 睁开眼睛,看见它的臣民一张张激动的脸,它很感动。多么好的狗民啊! 在今天这种严肃的场合,村狗们是不能随意享受这种幸福的。有些小狗还想 多叫几声,被行动处的战士严厉地制止了。 会场又安静下来。 “现在,我代表,村狗大会,代表,村狗大会执行委员会,代表,执行委员 会裁决部,和,秩序部,以及,我本狗,村狗社会总首席,向大会,作,报告。” 会场更加安静。连小狗们也想听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同志们!我们村狗社会,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我们的 事业,蒸蒸日上。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们与人类的关系,非常和谐。我们 的后代,正沐浴在伟大同盟的光辉照耀下,茁壮成长。这些成绩的取得,是与我 们,坚持伟大同盟的正确领导,坚持有本村特点的民主制度,坚持服从主义原则, 坚持忠诚文明,分不开的。 “同志们,我们取得了伟大的成绩。但同时,我们时刻不能忘记,村内外的 敌对势力,每分每秒都想破坏我们的幸福生活。我们必须坚决地,毫不留情地, 与这些公开的,和,隐蔽的敌人,作斗争!” 老灰竖起它的著名的右前爪,朝左下方劈下来,做了一个“作斗争”的手势。 为什么这就表示“作斗争”,没有哪条狗能够完全理解。但是大家已经多次见过 这个动作伴随着“作斗争”的话出现,也就完全明白了它的含义。 提到隐蔽的敌人,大家都兴奋起来。公开的敌人大家都知道是指什么,那就 是某些敌对的外村狗群以及传说中的狼。狼大家都没见过,但外村狗却实实在在 地存在着。虽然没有几只狗有机会去见识那些敌对狗群的生活,但大家对敌人那 里的情况却已经非常了解。在那里,少部分的狗压迫着大部分的狗,大部分的狗 过着悲惨的生活,世界上只有我们这里以及其他几个村落的狗群才平等幸福,真 正享受到了当家作主的权利。所以公开的敌人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隐蔽的敌人 就不同了。老灰每次提到这个词,就总是预示着有什么新奇紧张的事情将要已经 发生。也许又有什么野心家想推翻老灰的领导,但无一例外地被老灰英明地挫败 了。于是大家又可以谈论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一来,日子就过得一点都不烦闷。 大家谁也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狗,愚蠢到以为可以推翻老灰的领导。真 是不自量力! 老灰语调沉重地说: “同志们哪,敌人是非常狡猾的。它们越来越狡猾。最近发生了一件事——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非常值得我们深思。我们里面,有那么一条败类狗, 这条狗,我暂时不点它的名,啊,在公开场合,无耻地,露骨地,啊,来劲地, 搞那个那个,啊,那个不正当关系。我们不要小看这件事,同志们哪,这件事情 的性质是非常严重的!” 听老灰提到不正当关系,大部分母狗都害羞起来,因为它们分不清正当与不 正当。大概,在夜里是正当的,在白天是不正当的吧。如果这样的话,大家多少 都有过一点不正当的行为。只有跟老灰有过正当关系的女狗们,才显出严肃的样 子,以示自己的纯洁和正当。至于秩序部的成员们,包括老灰自己,它们是有权 白天干这种事情的,所以根本不需要表现得纯洁和正当。它们本身就代表纯洁和 正当。 考虑到群众的实际情况,老灰说: “当然啦,偶尔犯一点错误,不算什么,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嘛!我们讲的那 条败类狗,情况和一般狗绝然不同。它是有的目的。什么目的呢?可能我们一些 好心的同志根本想不到,那就是,败坏我们狗类的声誉!” 群狗凝神静气听着老灰讲话,它们开始意识到虎子问题的严重性。 “而且,更加令我们一些好心的同志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它的计划的一部 分。它知道很多同志都犯过类似错误,于是想利用这一点,来博取一些不明真相 的狗的同情。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它犯这种错误根本就不是它真的控制不住自 己,它是在搞苦肉计!它想用这一点来掩盖它的更为阴险的目的,掩盖它不可告 狗的阴险图谋。那么,它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告诉你们,那就是,第一, 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地败坏我们狗类的声誉。第二, 破坏我们和人类的和谐关系。第三,毁灭我们伟大的服从主义忠诚文明,毁灭我 们伟大的狗类社会。” 会场上起了一点骚动。秩序部努力使局面安静下来。老灰尖利的声音盖过会 场上的杂音,清楚地传到每一只狗耳朵里。 “为什么!有的同志肯定在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它自己不也是一 条狗吗?它为什么要毁灭狗类社会呢?同志们哪,你们太善良了!你们太容易上 当受骗了!我告诉你们,那条所谓狗,它根本不是什么狗!它是——狼!” 会场一下变得出奇地安静。 “对,我没讲错,它是狼!同志们,狼啊!那是一只狼!我们中间有一只狼! 长期以来,我们大部分同志竟然没有发觉!同志们哪,你们要警惕啊!!” 村狗们听得心惊胆战。大家当然都知道老灰说的那条狼就是虎子。虎子遭难 以后,它们心里都同情虎子的不幸遭遇,都有点仇恨那个打它的人(当然也不能 太恨,那违反狗类的根本原则),这时才知道事情原来是这种性质的。是的,它 是狼。它以前种种难以理解的特点现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因为它是狼。想到 这一点,大家开始冒冷汗。好险啊!差点上了敌人当!我的觉悟怎么就这么低呢? “同志们,你们要想一想,每一位善良的狗都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一只狼, 混入我们的队伍,它的目的是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我们,把我们 带向深渊,毁灭我们经过千万年的艰苦努力形成的伟大的文明。但是,敌人知道, 直接攻击我们,攻击伟大同盟,攻击有本村特色的民主制度,攻击我们的村狗社 会,是不能得逞的。我们伟大同盟领导下的伟大的服从主义忠诚文明社会决不是 一两只凶恶的敌人能够摧跨的。我们全体村狗们的觉悟,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教 育,已经有了大大的提高。对于胆敢公开暴露自己面目的敌人,我们会坚决地将 它消灭。于是,这条狡猾的凶恶的狼,它就想出一个恶毒的花招,它妄想用苦肉 计,企图破坏我们和人类伟大的永恒的和谐关系,让我们重新回到狼的、野蛮的、 黑暗的、茹毛饮血的悲惨年代!” 狗群愤怒起来,一部分村狗的眼睛变红了。这只狼实在是太恶毒了。我们狗 类社会花费了千万年的努力,才建立起这种伟大的服从主义忠诚文明,多不容易 啊,但是这只万恶的狼居然要破坏它!恶毒啊,恶毒!实在太恶毒了! 老灰语调铿锵地说: “但是,敌人是不能得逞的。敌人总是要失败的。敌人总是要灭亡的。这是 敌人的根本规律。因为敌人总是要露出原形来的。我,当然,我早就知道它是一 条狼,但是我要让它自己露出原形来。现在,敌人终于露出原形来了。好得很! 我们正等着这一天!同志们!我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只披着狗皮的狼,长期以 来,它与境外的敌人,与外村的敌对狗群,有直接的接触。它是敌人的奸细!它 在这里制造混乱局面,给外村的敌人以可乘之机。因为外村的狗,那些万恶的敌 人,大家都知道,它们都想变成狼。同志们,事情已经非常清楚,敌人想消灭我 们,抢走我们的食物,咬死我们的孩子,强奸我们的女狗,把我们的公狗变成奴 隶!同志们,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 一只秩序部的身份很高的大狗,刚才帮助老灰爬上土墩的那些狗里面的一只, 带头振臂高呼: “不能!” 其他狗跟着大喊: “不能!” “不能答应!” “决不能!” 老灰高喊道: “同志们!我们能够眼看着我们的伟大的服从文明被毁灭吗?” 秩序部的狗又带头高呼: “不能!” 愤怒的狗群狂呼乱叫: “不能!” “不能!” “决不能!” 老灰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同志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刚才带头喊口号的那只秩序部大狗,这时迅速跳上土墩,站在老灰身边,用 尽全身力气喊叫道: “咬死它!咬死它!咬死这条狼!!” 村狗们的眼睛里红得简直要冒出火来。首先群狗还只是杂乱地狂喊:咬死它! 咬死它呀!咬呀咬呀咬死它呀——!到后来喊声渐渐统一,汇合成浩浩荡荡的声 音的方阵,愤怒到极点的狗群激昂整齐地高喊着: 一二三, 咬死它! 一二三, 咬死它! 小狗们也跟着喊叫。它们口齿不清,但是也同样愤怒。因为它们知道,如果 我们不咬死凶恶的敌人,凶恶的敌人要咬死我们。敌人是谁?那条坏狗。谁是敌 人?那条坏狗!敌人,坏狗!敌人,坏狗!敌人敌人敌人,坏狗坏狗坏狗! “它就在那里!” 老灰尖锐的声音再次从群狗的口号声中钻出来,刺激着每一只狗耳朵。群狗 顺着老灰指明的正确方向看去,真的!真是虎子!它居然还敢留在这里!好大的 胆子! 这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