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心里很痛,陈惜惜一直忍着。 就像一脓疮,在心里蓬勃地长着,扎刺刺地痛,生硬生硬地,拔不掉。 魏父魏母出院了。 陈惜惜忍住拔不掉的痛,到公婆所住的中山路的老宅,和钟点工一齐收拾了一 整天,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了,次日把婆婆从医院接回来。改日,又把公公从康复 中心接回来。回老宅是公公的意思,态度很坚决,坚决否决了惜惜接他们到自己家 的计划。 “我哪儿都不去,”魏父说,“除了自己的家,住哪儿都不方便。” “爸,我和浩浩都不是外人,你们住过去,和自己家有什么不一样吗?那边地 方宽敞,你和妈住楼下,我和浩浩住楼上,相互照看又彼此不干扰,你还有什么顾 虑?” 对儿媳的提议,婆婆倒是没什么意见,并且愉快地表示:“这样的话,我们就 可以天天和孙子在一起了,也可以帮着你照料浩浩。” 可是公公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叹口气道:“惜惜啊,你能做到这一步,这番心 意我和你妈都领了,这份情,我们老两口记心里了。自从你进了魏家门,我和你妈 一直拿你当自家姑娘来看,有你这样的姑娘,又有浩浩这个大孙子,这是我们老两 口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不管将来怎么样,这辈子我们都心满意足了。” 接老人那天浩浩也去了。听爷爷这么说,小家伙抱住爷爷的腿央求道:“我要 爷爷去我们家,爷爷奶奶快答应吧,这样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 魏父抚着孙子的脑袋,“浩浩,听爷爷的话,爷爷现在只想回自己家住,你要 想爷爷了,就让妈妈把你送爷爷那儿,爷爷奶奶陪你玩儿,知道吗?” 见此情景,惜惜也不再说什么。老头子性格倔犟,行事固执,一般情况下,不 会轻易顺从别人的主意。魏春风在世时,曾有此意,他却以两代人生活在一个屋檐 下双双不便为由拒绝了。如今春风不在了,要想说服他,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以前魏家老两口,从来不用钟点工。从医院出来后,惜惜给他们请了钟点工, 打扫卫生,兼做午饭和晚饭。谁知不到一周时间,试用了两个,皆因这样那样的原 因,不能如意,先后被魏母辞掉了。魏母的腿还没好利索,每天外出不方便,惜惜 就每天下班后跑超市,把第二天要吃的蔬菜、肉食等,购齐备了送过来。今天牛肉, 明天羊肉,今天吃虾,明天吃鱼,每天花费点心思,换着花样给老两口补充营养。 婆婆有一手好厨艺,中午,用心用意做几个菜,和老伴舒舒服服美餐一顿。晚 上,待惜惜带着浩浩赶过来,婆婆就不下厨房了,四个人的晚饭,都交给惜惜了。 实话实说,这个婆婆待儿媳确实不怎么样,但对自己的孙子,可真是疼到肉里头。 吃鱼的时候,挑出鱼身上最细嫩的一块肉,一根刺一根刺地拔干净,用筷头夹着, 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到浩浩嘴巴里,那仔细程度,丝毫不比惜惜这个做母亲的逊色。 有时候孩子太顽皮,惜惜忍不住还会呵斥一两声,婆婆却是一句重话不舍得对孙子 说。有一次孙子淘气非要拿茶杯撒尿,婆婆二话不说,将自己的水杯凑到孙子小鸡 鸡下。尿完了,将尿倒掉将杯子刷一刷,继续喝茶。惜惜看不过去,劝婆婆对孩子 不能这么溺爱,宠过分了未必是好事。婆婆眼一瞪说,他现在还小,怎么能以大人 的标准要求他呢? 魏春风在时,周末啊,逢年过节啊,都要和老人聚在一起吃一顿两顿饭。平时 则各过各的,就像两条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的直线,既保持亲密关系,又各自具备独 立空间。彼此都很习惯且很享受那样的相处方式。那时候公爹身体尚健,退休在家 养养花草,溜溜鸟,写写书法,下下棋,日子过得休闲自在。一家人坐一起,风声 笑语,其乐融融……转眼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五个人变四个人,每晚坐一起吃 饭,包括惜惜在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管怎么说,自打春风过世,公婆入院又出院,惜惜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 她住在东部,上班的银行也在东部,而公婆住的中山路,刚好在这个城市的最西端, 每天从东部到西部,又从西部到东部,等于把青岛横穿两趟。这么下去,当然不是 长久之计,不光是浪费时间和汽油,主要是累,不光累身体,还累心。可是,放手 不管吗?又做不到。公公通过康复治疗虽然恢复得不错,可走路还需要拄杖,下个 楼梯颤颤巍巍的,老宅住的是四楼,每天下楼去见见太阳吹吹风,都是个大问题。 难道春风不在了,自己和公婆转眼就成两家人了?就成陌路人了?尤其每晚带着浩 浩从公婆那离开时,她都不忍看公公那双眼睛。他坐在轮椅上,虽然不说什么话, 可瞅着孙子离开时那眼神里丝丝缕缕的不舍和留恋,每次都让陈惜惜的心陡然柔软。 还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公公将轮椅转过去,转身之前,浑浊的眼神里饱含忧虑和 伤感,那一刻惜惜的心仿佛被刀片轻轻划过。老头儿是个好老头儿,自惜惜嫁到这 家里,魏家没女儿,老头就一直把惜惜当女儿待了。刚结婚那阵子不懂得事,小两 口时不时为点什么家务事磨嘴皮子拌口角。有次惜惜生了气,伤了心,哭了半夜, 冲动之下打电话向公婆告状。第二天天不亮,公公就乘公交车赶过去,听闻事情经 过,因春风在外喝酒被练歌房小姐的口红印沾到衣领而引发的夫妻战争,公公一耳 光扇到儿子脸上,喝令儿子跪下,并指天发誓:下不为例,这辈子不能做任何对不 住惜惜的事。 十年婚姻。虽然在婚姻的后半场,魏春风不负责任地背叛了她和这个家,背叛 了他自己的誓言,她却不能因为他的背叛,否定婚姻前半场里的夫妻恩爱,不能因 为他的背叛,把怨和恨发泄到他爹妈身上,更不能因为他的背叛,把公公对她的那 份父亲般的感情,全给否了。再说,老两口就春风一个儿子,小时候父母养儿子, 老了儿子养父母,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么人和猪还有多少区别? 曾经,春风就父母的养老问题,和惜惜有过一个约定。 几年前的夏天,惜惜被感染了病毒性感冒,连续一周,每天除了去医院打吊针, 便在家卧床休息。每早打吊针,春风送她去,在医院停车场到门诊输液室,有几百 米的距离,每次他都打开车门,不由分说让她趴到他背上,背着她走那几百米。惜 惜虽然身体虚弱,浑身难受,倒还没有丧失走路能力,但每次她都心安理得地赖在 他背上,享受丈夫的宠爱和呵护。打完吊针他把她从医院送回来,叮嘱保姆好好照 顾,然后又一路逛奔去上班,忙完一天的工作,把晚上所有的应酬都一一推掉,按 时回家陪她吃晚饭,晚饭后再拉她到海边换空气。毕竟是病中人,身体虚,每次在 外面走不了多远,她就喊累,然后他又背起她,背着她在海边散步。那时候,她就 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棵和他并肩而立的树,而变成一株柔软的植物,一生的幸福都缠 绕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那时候走在海边,她总感觉,夫妻关系会和这海水一样,碧波永恒,与天地共 存。那些病中的海边漫步,他给她留下了一生里最为浪漫的记忆。因为感动,所以 深刻。也就是那些海边散步中的其中一次,她和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春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又来了,我告诉你,因为你爹的钱,满意了吗?”他笑。 这个愚蠢的问题在他们的婚姻里出现过数次,春风每每这么一答,惜惜就笑了。 当初惜惜和春风在大学校园里自大一时相互恋上,恋爱至毕业整三年,春风只知她 是山西姑娘,除此之外,对她的家门身世没有丝毫了解。不光他,全班全校的同学, 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生活朴素,为人低调,对同学们只说,父母在太原做点小生 意,平时除了零食多一些,其他一切和同学们毫无二致。直到春风领她回青岛,见 了准公婆,顶着父母的埋怨,把婚事定下来,直到惜惜戴上春风买给她的订婚戒指, 她领着他回山西,回到陈家在太原城中圈了两亩多地的大别墅,春风一下子大睁双 眼,如梦初醒。所以后来的岁月里,每每他答“我当初爱上你是因为你爹的钱”, 必是一句玩笑话了。 “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还你这份情儿呢?”惜惜笑着又问。 “真想还,我还真有件事托你。” “什么事儿?” “你知道,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养儿防老,万一我哪天要是有个病啊灾的, 老两口可怎么办?” “胡说什么?别瞎说。”惜惜呵斥他。惜惜不迷信,可嘴里提到病啊灾的,总 是不吉利。 “假设呢?” “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我怎么待我父母,就怎么待你父母。这样的话,我也 有一事托你。” 魏春风哈哈一笑:“如果你弟靠不住,我和你一起照料你父母,没说的。” “到时候是不是得弄一特大的房子?两边老人都接来,住得太挤天天打架怎么 办?”这是一句玩笑话。 魏春风答得却很认真:“没问题,下一步,我们就朝着这一目标努力了。” 没想到,竟让魏春风一语成谶。 他做了对不住她的事,上帝已经过于严厉地惩罚了他。她不能因为他的背叛, 而废弃了自己的承诺、践踏了自己做人的原则。人做事,就算别人看不到,可老天 总在上头看着呢。还有,在医院里,春风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他的眼睛没闭上。她 知道他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当时她就对他说:你安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父母的, 还有孩子,我说到做到。 然后,用手指为他合上眼睛。 说到做到,这也是性格决定的。 在魏家父母失去独生儿子又陷入疾患之灾,自己能坐视不管吗?陈惜惜做不到。 见老伴回绝了儿媳的提议,魏母不高兴了。老伴在这件事上的倔强坚持,让她 很生气。 这晚惜惜前脚离开,魏母就追到老伴的小书房,和老伴吵起来。 “干吗不去?干吗不去?你为什么这么倔?人家一而再邀请,你拿什么架儿呀?” “你想去啊?” “我当然想去。” “那你怎么这么虚伪?当惜惜面怎么不说?” “我说了呀,我没意见,是你左右阻拦不让去,你今天说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啊?” “儿子不在了,我们和儿媳住一起,方便吗?再说,这合适吗?我们一对老菜 帮子,这不是拖累人家吗?我是怎么想的?我问你呢,你是怎么想的啊?” “怎么不合适?有什么不方便的?两层,知道吗?两层,三百平米,联排别墅, 阳光那么充足,还带个那么大一个院子,不比你憋在四楼舒服吗?” “春风不在了,惜惜一个人忙里忙外,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她一个女人 家,哪来那么多精力?人家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人家知道疼我们,可我们也不能 可着人家一个人造啊,现在我手脚是不利索,可这不都是暂时的吗?过两天拐杖就 可以扔掉了,扔掉拐杖我就是个好人了,干吗非要抓住这个借口,搬人家那儿住, 去拖累人家?去打扰人家好好的日子,无端给人家添麻烦?” 魏母道:“我们不去,就不拖累她了吗?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下个楼梯都成问 题,她能看着不管吗?就算她良心过得去,可她不怕街坊邻居戳脊梁骨?为了不让 人说三道四,她不得不天天来,她天天来,这不就是穷折腾吗?不如我们住过去, 省得她天天跑。” 啪的一声,魏父将刚刚蘸了墨的毛笔摔地上,“这是你这个当婆婆的说的话? 惜惜来照顾我们,是怕街坊邻居指戳?惜惜这样待我们,你竟能这么说她,你拍拍 良心,你良心过得去吗?” 魏母劈哩啪拉放竹炮一般,“我一点不冤枉她,我看她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蜻 蜓点水说两句面子上的话,你一说不去,正好合了她的意。” “老牛啊,我可不允许你这么编排自己的儿媳妇,你儿媳妇什么样的人你不是 不清楚,惜惜这孩子就是太实在,说啥就是啥,她怎么没诚意?你这张嘴能不能积 点德?我实话跟你讲,不去那儿住,就怕你这张嘴,还不天天吵架,到时候,还有 安生日子过?” “吵架?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真贤惠,我就是想吵,也不可能有机会。” 这一晚,魏母唠唠叨叨折腾了半夜。一会儿老泪纵横,一会儿哭诉衷肠:“我 这辈子,跟着你老魏家的,没过一天好日子。房子这么小,这么破,从三十几岁搬 进来,就再没挪过窝,哪天想请以前的老同事来家里玩,都不好意思,你放眼看看, 混到我们这个岁数的,还有几家没改善住房条件?原指望跟儿子享两天福,可一天 都没享着呢,儿子就撇下我们两条老骨头棒子撒手走了……” 魏母泣不成声。 “再说,这房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这是我儿子一手置办的。我儿子买这房子, 唉,坐家里观山望水,还有院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墅有价,院无价,我这辈子, 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住在一个带院子的房子里。可这么好的房子,我还没有正经八 百地住过一天呢,儿子就……”魏母抹着伤心泪,继续控诉,“我跟你这一辈子, 到老,到死,也甭想住上那么好的房子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咱现在这房子咋地?哪儿不好?实话告诉你,我住几十年,住出感情了,就 不想搬。” “能比吗?这什么个破地方?连一百平都不到,你不觉得窄巴吗?人家那什么 小区?比公园绿化还漂亮,那什么环境?咱这儿可好,推开后窗是大路,天天吃灰 尘,推开前窗是幼儿园,一天到晚只听到喳喳喳的孩子叫,你不看看房子旧成什么 样子了?三级地震一晃就倒了,楼层倒是不矮,四楼,可咱们都这把岁数了,天天 爬楼梯,能受得了?不下楼,天天闷楼里,跟监狱有什么两样?她可倒好,住着豪 宅,开着靓车,过个一年半载,再找一个嫁了,真滋润啊……呜呜……我儿子置办 的产业,凭什么都归她一个人了?” “惜惜是春风媳妇,春风的产业不给媳妇给谁?再说不是还有浩浩吗?她将来 不都留给你孙子了?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她这么年轻,啥时能把房产划归浩浩啊?她要是再找人了,房 子就给人家住了,将来留不留给咱孙子,还由你说了算?” “整天净以小人之心猜度别人,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琢磨那么多干什么? 不嫌累?要去你自己去吧,反正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乱的。” “我去就去,那你一个老犟头子自己住这里,看谁侍候你。” “我不用人侍候,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放心去好了。” “我能放心吗?住你一个人,哪样消耗少得了?光一冬天取暖费就两千多,还 有物业费,水电费,各种费用,你给我挣回来?要是住那边去,把这个房子租出去, 我打听过了,这破房子收租子一年少说也收个三万块钱呢,拿这些钱,给我孙子买 什么不行?” 正吵着,电话铃响了。惜惜打来的,告诉公婆,她和浩浩已经安全到家,不必 惦念。 魏母拿着话筒嗯啊了两声,挂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