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穿过一条窄窄的胡同,拐过一片幽暗小平房,有一座矗立很久的楼房,楼身灰 旧,砖木沉笨。向右走进入第三个入口,然后须在黑暗中小心翼翼摸索一回,一不 小心便会碰上横七竖八放置的自行车,爬上三十四个台阶,向左转入楼道的第一家 便是我的家。我家的数字代码是304.门很笨重,没装防盗门,门上被我的祖母—一 个令人讨厌的进入城市却仍未摆脱乡下丑恶陋习的老太太零七杂八贴着些纸条、布 条。楼道昏暗,无风,否则那些纸条、布条一定会飘舞。我家有两室但没有厅,一 个房间住着父母,另外一个房间住着祖母和我。家里的空间很小,但倒也整洁,这 都是母亲辛勤劳作的成果。父亲长得跟祖母一样瘦小,丑陋倒也谈不上。我坚信我 长的绝不象父亲,而象我的母亲,可这也没有用,我是一个用医学名词描述为双耳 失聪,发音有障碍的七岁男孩。祖母很懒,吃过早饭就往公园跑,从不干任何家务 活,只不过偶尔剪些猫、兔之类说象不象、说不象又象的东西贴在门上。她从不带 我出去玩,每次出门前都用枯似鸡爪子的瘦手狠狠地掐上我一把,反正我又不会哭。 父亲上过大学,可让我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他整天回到家里哭丧着脸对着窗子 唉声叹气,我很少见过他笑。他很少让我靠前,有时会轻轻地抚摩一下我的头。在 我的眼里,他很冷酷,几乎从不正眼瞧我和母亲一眼,好象我母子俩象一堆臭狗屎 一样不值得让他看一眼。我从不可惜,也很少靠在他的身边。 母亲是一个纺织工人,人长的非常端庄。她上完班劳累了一天还得给我们一家 四口人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我爱母亲,也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我们家只有她 把我当成一个人,同我讲话,翻起我的衣服,揉着被祖母掐的发青变紫的地方。她 只对着我一个人偷偷地哭,每当她哭时泪水都会流在我的脸上、嘴边. 有一次我用 舌头舔了一下母亲流出的泪,咸咸的,跟盐一个味。我能听懂母亲的话,能听懂任 何人的话,可惜我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我不说不是我不会说,是因为我发不出 那个音,我嗓子里好象有一股浓痰卡着。每当母亲同我讲话时,父亲都会不耐烦地 说,得了,得了,少费那闲劲,你以为他还能算得上个人呢?说完,很粗鲁地将我 从母亲的怀中拽出,象拎一只小鸡似的把我掷在了祖母的房间,然后就关上了门。 祖母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脱落牙齿干瘪的嘴喘出刺鼻带着洋葱味的气息,极快 地跑过来,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身上、屁股上、大腿上掐上一把,然后又坐在小 凳子上,佯装认真地看着电视。我很疼,疼得泪花在眼里直打转,可惜我又哭不出。 我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到处乱窜,也不看电视。我没有一个朋友,也不知 道朋友到底是些什么?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坐在小凳默默地画着山呀,水呀,阳光 呀,我不喜欢太阳,可我喜欢阳光,我坚信绝对没有人能象我那样迷恋阳光,可我 老画不好阳光。每当画阳光时,我都觉得有股暖流冲击着我的嗓子,刺激着我的喉 骨一颤一颤地,有几次都快要发出声音。母亲不在家时,我从不到她的房子里去, 我在地上打着滚,裂着嘴哧啦啦地笑,我喜欢一个人孤独的世界,我不知道寂寞, 也没有伤感。有时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心里老有些恐惧,惟 有阳光看起来使我亲切异常。我害怕除母亲外的任何人,楼下有人影晃动时,我就 极快地闪回在屋子里,心里砰砰乱跳。可我总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看阳光的欲念。 其实我算不得一个不健全孩子,如果我没死,我能象其他孩子那样成长、读书, 我认为我极有可能考证出我们家的血统没有不健全的基因。我四岁以前绝对和其他 任何健全孩子没有两样,我会哭,会笑,会说话,也会在父母面前撒娇。我之所以 变成这样是跟祖母有很大关系的,我敢打赌祖母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至死至终没有 喜欢过我。如果我稍稍死得晚一点,或者说象其他健全孩子一样在大上一点,我就 会发现祖母不喜欢我是从不喜欢母亲开始的。 父亲是一个大学生,换在十年前是一个相当令人羡慕的学历。母亲是一个中专 生,很普普通通的,并且父母都在家里务农。祖母开始就反对这个结合,虽然祖母 是从乡下进入城市的乡下人,可她骨子里比城市人更有甚厌恶乡下人。我没有见过 我的祖父,如果我能长大我就会发现祖父也生在农村,并且在乡下成了亲完了婚, 后来便参了军,跟着部队打了很多胜仗,革命成功后当上了一个相当于现在一个县 长级的干部。也许在革命尚未成功时,祖父打仗、作战之余想念的还是自己的结发 原配,也许就在祖父刚刚当上那个相当于县长级干部时,想念的也是自己的原配老 婆,托人将自己的老婆从千里之外带到了我所出生的这个城市,后来祖父见得城市 的女人多了,或者祖父的审美观点有了变化,总之他便不喜欢这个令他也令我厌恶 的女人,虽然我是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但我也知道被人厌恶的滋味。偷偷地和一个 比他小上十多岁的女人好上了,在那个年代里这种事情使绝对不可容忍的,现在可 能早不被当作一回事了,反而倒好象成了一种荣耀。祖父想离婚,想得胆惊心跳, 可想想自己的父母是这个女人养老送终的,心里对这个女人还是存着感激的,因而 不敢讲出自己的想法。和祖父好的女人不肯罢休,以有了祖父的孩子相要挟,威逼 祖父同乡下的女人也就是我的祖母离婚,祖父万不得以只能向我的祖母道出事由, 祖母先是吃惊,自己崇拜尊敬的丈夫竟然是这样,接着嚎哭,后来竟要上吊。祖父 吓傻了,躲在单位不敢露面。祖母骨子里绝对有些那个时代乡下女人少有的主见, 她坚信世上有被祖父大的官能管的住祖父,因而便向组织反映了一个极其简单却真 实的事实。组织很失望,一个马上要被调入省级委以重任的干部竟然有如此不光彩 的一面,于是祖父不久便成了这个城市普通的一员,那个怀有祖父孩子的女人不象 现在那些只爱权势、金钱的女人那样远远地躲在一边,她追着祖父,告诉祖父,就 是祖父当农民她也愿意。祖父象似被组织吓破了胆,还是他本身就爱的就是自己乡 下的女人,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拒绝怀着他的孩子的女人,女人很伤心,在一个平静 的夜里自杀了,因而祖父的第一孩子,也不知是父亲的姐姐还是哥哥便胎死腹中。 我想祖父肯定会恨透了这个令他虽说不上妻离子散的乡下的女人,但总之使怀着他 的骨肉深爱他的女人已经永远离他远去,祖父却让他的乡下女人在三年以后怀上他 的孩子。也许心存愧疚,也许良心不安,祖父在父亲出生的片刻心脏病突犯,永远 地离去了。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报应,反正我又不懂什么是报应。我只是我,一个没 有交流权利被人群疏离的聋哑孩子,你还想奢望我都懂些什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