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雨总算停下来了。齐国的士兵在往烂泥地里打木桩,身上全是泥,弄得一个 个像泥猴。他们的寨子拦住了大路,营帐像一座座坟墓,排到远远的,看不到头。 战车都停在寨子里,马也都卸下了,在那儿悠闲地吃草。许多时候,马比人要快活, 操心的事少。 我走过去时,有几个泥猴就跳过来,问我有什么事。他们都很年轻,装出一副 凶巴巴的样子,但又装不太像,看上去像是在吓唬小孩。我说:“我是端木赐,你 们给我向相爷通报一声吧,他知道我的。” 这几个泥猴看上去很不情愿,其中一个说:“要打仗了,你别来碍手碍脚的, 就算你是相爷的亲戚朋友,这个时候再好也别来。” 我说:“这不行,事情很要紧,就是与打仗有关的。” 这时一个百夫长过来了,嚷着叫士兵去干活。他对我冷笑一声,说:“我看了 你好久了,我还看见你是从鲁国那边来的,不是个奸细就是个说客。奸细和说客都 是很危险的,说不定要砍头。”他抽出腰刀,做了个砍头的姿势说:“那会很痛的。” 我说:“我这个说客不危险,因为我想让你们相爷别打鲁国,他不会砍我的头, 你们也可以早点回家,看看父母妻子,不是挺好吗?”我看见那些泥猴好像手上的 玩具被人抢走了似的,都有些沮丧,没精打采地走回去继续打他们的桩。 百夫长说:“这不行,我们巴巴的赶来,就是为了打鲁国,好赚些津贴回去, 你这不是害我们丢饭碗吗?” 我说:“丢饭碗总比丢性命好啊,你有没有算过命,这次鲁国的箭肯定不会射 中你?” 百夫长说:“命是没算过,但我会注意别冲在太前面的。” 我知道他这样东拉西扯,无非是想弄两个角子,就掏了几个铜子塞在他手里, 说:“你是当兵的,还怕没仗打?我保你有大仗可以打。” 百夫长斜着眼睛看看打桩的士兵,说:“那好吧,我给你去说一声。” 几个铜子就能发生作用,这个我比谁都明白,可是颜回和子路就未必清楚。子 路不明白,是因为他是个直性子,遇到这种情况只会往里闯,往往会坏事;颜回不 明白,因为他苦得习惯了;习惯得不想改变,所以成了贤人;成了贤人就有许多约 束,比如想往敌国的一个百夫长手里塞两个铜子这种事,再也做不出手了。所以先 生不派他们而派我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的。 陈成恒这个人,我是在饭局上见过两次的,人倒是个好人,长得虽然不英俊, 但也还过得去。他就是野心太大,已经做了相爷,还想做得再大些,只是开始时晏 婴还在朝,他不敢动。晏婴死掉后,他发现朝里的人中晏婴的毒太深,对他不怎么 尊重,还是不敢动。这次他想打鲁国,目的就是想树立威信,杀杀晏婴和他的徒子 徒孙的臭威风。 听说是我来了,陈成恒还真不摆架子,马上请我进去。事实上他要在我面前摆 架子也是困难的,因为我做生意这么些年,黑白两道混得都挺熟,即使在诸候面前, 都是分庭抗礼,不亢不卑,从来不站在下首的,他若摆起架子,让我的那些国君国 王朋友听见,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成恒哈哈大笑着迎出来,说:“稀客稀客,子贡先生,你们鲁国有一句话, 叫做‘有朋友是远方来,不亦乐乎’,现在正好用得上。” 我大喜过望,原来我们先生也是他的偶像啊,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便说: “这正是我的先生说的名言,不想你也记得那么熟。” 陈成恒说:“你的先生就是我的先生,这次我打下鲁国,一定到你的先生那里 去,拜他为师,请他喝酒。” 平时他请我喝酒也不大容易,但现在是战时,我跟他算是敌人,他肯在这个时 候敷衍我,当然也靠我的先生名气大,名人效应在军队中也会发生作用,这我是知 道的。 陈成恒是个细心的人,我刚和他隔着一张小方桌坐下,他就叫侍女拿了我的靴 子去擦,还吩咐用火烤烤干。雨天赶路,靴子重得像灌满了水的牛皮囊,十分不舒 服。 酒肉都送上来了。肉是牛肉、羊肉和獐子肉,酒是血红的高粱酒。我们喝酒喜 欢用爵,爵是用青铜做的,这种酒器有两大好处:喝得高兴了,可以直接用筷子在 爵上敲打,声音很好听,是一件理想的打击乐器;喝得不开心,看着一起喝酒的人 不顺眼,也可以拿起爵来砸过去,砸在头上一定出血,它又是一件很方便的武器, 比大卫王的石头还顺手。 喝了三爵,陈成恒说:“子贡先生,你这次来,送来的是什么呢?粮草我们是 足够了,鲁国那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能拿下;珍珠宝贝好是好,可我们冲进 鲁国的宫里,总会抢到一些的,只愁车子装不过来,要我现在用钱来买,我想也不 大现实。除非是宝剑宝刀,或者是上好的盔甲什么的,我还有点兴趣。” 我笑笑说:“相爷啊,这么忙的时候,我怎么会来做生意?那要在你有空时, 到你府上去谈,没有好货色当然也不会打搅你,有好货色也不会忘了你。我这次不 是做生意来的。” 陈成恒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不是做生意?难道是来聊天的啊?” 我索性就单刀直入:“听说你这次带兵来,是真的要打鲁国啊?这可不是个好 主意。” 陈成恒哈哈大笑,说:“做生意,作演讲,搞辩论,这些你的名气也够大了, 我都甘拜下风,承认不是你的对手,但说到行军打仗,治国平天下,那你就比不上 我了。呵呵。” 我向他倾过身子去。这个姿势很要紧,让他觉得我是对他推心置腹的。我说: “相爷,我才喝了三爵,还没醉呢,所以我讲的是不醉话。你怎么就挑选了鲁国来 打呢?鲁国可是个难打的国家。你肯定选错了目标。” 陈成恒果然也倾过身子来说:“我的探子都已探听明白了,要灭掉鲁国,不过 是举手之劳,难打在哪里?你倒说说看。” 我说:“当然是有道理的。发动一场战争一定是有目的的,对不对?目的当然 是要对自己有好处,对不对?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做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不 对?” 先生说过,对君子要讲大道理,对小人要讲小道理。我想对陈成恒讲讲小道理 就可以了。果然,陈成恒直了直身子说:“这个当然,跑那么远做一件对自己没好 处的事,谁这么傻?发动战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说:“那么你还不明白吗?” 他说:“明白什么?你先说说鲁国有什么难打的?” 我说:“鲁国的难打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你怎么会没弄清楚呢?第一,鲁国 的城墙很单薄,风一吹也会倒;第二,鲁国的护城河又浅又狭,连羊也跳得过去; 第三,鲁国的国君又笨又狠,大失民心;第四,鲁国的大臣虚伪无用,什么事都办 不了,只为自己打算;第五,鲁国的老百姓安乐惯了,听到打仗早已吓得趴下了。 这样一个国家,你千万不要跟它打起来。” 陈成恒双目精精发光,听得满脸笑容,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爵沿,叮叮咚咚,完 全不成曲调,他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也不去擦一擦,嘴里一个劲地“嗯嗯嗯”,好 像已经冲进了曲阜似的。 我接着说:“所以我替你着想,还是打吴国去比较划得来。吴国你也知道,现 在可算是天下强国,城墙又高又厚,护城河也造得又宽又深,连鸟要飞过去也得考 虑考虑;他们的武器精良,粮草充足,弓弩布设也很有套路很有章法,士兵个个都 凶悍强横,成天成夜就盼着打仗;他们的大臣,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伍子胥就够吓 人的了。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不去打呢?我还是劝你去打吴国吧。” 陈成恒忽地拿起前面的爵,恶狠狠地瞧我,就要向我的脑袋砸下来,说:“你 开什么玩笑?你说难打的地方,谁都会觉得容易,你说容易打的地方,谁都会觉得 难。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金玉良言来劝我,却说了这么一通疯话,当我是白痴么!” 我看着他举起爵,心里还是有些怕的。他是一个粗人,热血一冲上脑门,什么 事都干得出来,冲我脑袋来一下子,可不是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