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路上我用鞭子狠狠抽着马,把马屁股打出一条条血痕。但我接受先生教育多 年,仁心还是有的,所以一边打马,一边流泪,表示我实在不忍心。不过我这泪流 得有些小题大作,因为马看不到,我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故意把眼泪掉到马脖 子上去,先生说过,过犹不及。如果我是齐国的晏婴或者郑国的子产,碰巧做成了 清官,那么掉掉眼泪的作用会大些。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的眼泪作用不大,好几次这 匹马都躺倒在地赖着不肯走,我只好让它吃草休息。 江南风光,毕竟与齐鲁不同。这里看不到什么剑拔弩张的样子,但仔细一看, 就会发现隐隐的有一种杀气冒出来。这叫做温山软水,暗藏杀机。这些年晋国、齐 国都在走下坡路,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暮气沉沉的看着让人憋气,楚国被吴 国打败后,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人才流失,都流到吴国越国来了。 吴宫的排场很大。我虽然走得地方很多,但说起宫室房屋的精美,还是要数吴 国。当今吴王夫差的父亲阖卢建的吴越城大城,周长有六十八里零六十步,有八道 陆门,八道水门,里面还有两座小城。在去拜见吴王夫差前,我先在外面观光,免 得到时候万一来不及参观,回去在师兄弟面前不好夸口。 我没有当即见到夫差,先是被带到东掖门的一座四星级宾馆。这个宾馆有一个 好处,就是门外的街道很热闹,我可以观察一下吴国的小商小贩。我看到街上的行 人都弄得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中了彩票似的。住在我隔壁的人说,他也 是来求见吴王的,已等了三个月了,还没有见着,还问我有没有预约,没有预约的 话,要很快见到是很难的。我问他是不是来找吴王告状的,他说他不是吴国人;问 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不肯说,大概怕传出去伤了自己国家的脸面。但我有点担心起 来,怕夫差要我也等上三个月,那就完蛋了。 那个人见我不高兴,还以为我不相信他的话,就说:“那些告状的人,一般不 会住四星级宾馆,都住在贫民窟的小旅馆,而且是通铺。他们看上去都很老实,骂 他们两句也没关系,但一旦惹得他发火了,说不定就一刀捅了你,因为吴国人这些 年加强武装力量,尚武精神已经发扬光大了。” 我笑笑,说:“我是不会招惹他们的,我只是担心吴王让我也等上两三个月, 那可糟糕了。我可一天也耽误不起啊。”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走走后门?只要走走白喜的后门,事情很快能办成的。” 他见我笑笑,又说,“我不走他的后门,因为我与他有点儿过节。” 我说:“原来你是楚国来的。” 他说:“别乱猜。”就不再理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来叫我去见吴王了。那个接待人员说自己名叫逢同,大 王听说孔子的学生来了,很高兴,所以破例让我先去见他。我这才知道是沾了先生 的光,心想做名人果然好,就连做名人的学生也很合算,会受到各种各样的照顾。 我被带到数丈高的姑胥台上,也不知走了多少台阶才爬上,心想着当初要是跟 先生学了足蹑狡兔功,肯定就不会这样累。姑胥台两边站了许多武士,衣甲鲜明, 气派很大,好像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这就有点暴发户的样子了,虽然吴国的祖始是 周太王的嫡亲儿子太伯,但接待一个像我这样的儒商,完全不必这样费事,只要摆 出几卷善本孤本的册子,就会让我羞愧难当。 “听说子贡先生是孔子的徒弟,还是经商的好手,这么远到吴国来,不知是要 做传教士把儒学发扬光大呢,还是要做两笔生意赚点蝇头小利?” 我听到这段话,抬起头来,想寻找说话的人。可是这些人都穿得花花绿绿,被 太阳照得鲜亮,我的眼睛都有点花了。 “你是在找我吗?嘿嘿嘿!” 原来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看上去四五十岁,也许是五六十岁,是那种成功人 士的典型。我台阶爬得气喘吁吁的,说话只好简单些:“远道而来,叩见吴王!” 那人哈哈一笑,说:“哎哟,这个可不敢当,我不是吴王,我是给吴王当差的, 你叫我白喜吧。” 我这才知道搞错了,满脸通红,立即牙齿痒痒的起来,想扑过去咬他两口。但 我还记得先生说过的礼字,忙笑着说:“原来是太宰,果然风神爽朗,比梅花鹿还 长得俊。” 白喜笑着说:“子贡先生果然能说会道,说的话比喜雀还好听哪,只是喉咙有 点哑了,是不是路上伤风了?你随我来吧。” 要知道当时天下最能言善辩的人,就是我和白喜了,不作第三人想。可是一上 来我就输了一阵,虽然是在吴国,他占主场之利,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告 诉他说,我的喉咙哑,并不是伤风引起的,而是要我处理公务、分剖道理、替别人 哭丧等等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喉咙有点肿了。我还说:“能者多劳,这是没有 办法的。” 白喜笑着说:“原来你还有哭丧的专长,这个我倒没听说过。” 我说:“我们鲁国经过我们先生的多年教化,已发展成为一个礼仪之邦,文明 程度越来越高。从小处来说,比如谁的家里死了人,就一定要哀悼。我们先生说过, 死人的事虽然是经常发生的,但每个人的死都是大事,叫做人命关天,所以办丧事, 虽然不必太铺张,也不能办得太轻忽了,要开追悼会,哭得天昏地暗,悲恸欲绝, 那才是对死者的最好的纪念和尊重。孝子要守三年孝,为什么?一个人出生后,至 少有三年要抱在父母怀里吧,所以守三年孝过分吗?哭丧是天下通行的做法,临丧 不哀,那成什么话?你们吴国死了人就不哭吗?” 白喜说:“啊,哭得好,哭得好。我听见有人在公众场合说,你比你的先生孔 子还要贤能,是不是真的?” 我说:“举个墙壁的例子,我的墙壁刚好到人的肩膀,别人过来都可以看到墙 内的房屋造得果然精致,大家就都知道了;但先生的墙壁有好几丈高,别人找不到 进去的大门,就看不到里面的华美深远,能找到大门的人太少了,就算太宰你去找, 恐怕也不容易呢。” 白喜说:“那么,除了你的先生,就要数你了是不是?” 我唉口气说:“那也不是,比我好的人可多了,比如颜回就比我好,不要说贤 能,他的聪明也是没几个人比得上的。我是闻一知二,他是闻一知十。”我这样说 颜回,是因为颜回是先生最宠爱的人,这些话传回去,对我当然有好处,至少能搞 好同颜回的关系;别的师兄弟如果不服气,也只会冲着颜回去,不会冲着我来。这 时我突然想起我到吴国来是有求于人,不拍拍白喜的马屁是事情恐怕办不成的,就 忙接着说:“其实,如果太宰你到了我先生的门下,每月的排行榜上肯定要在我之 上,这一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白喜嘿嘿嘿地笑笑,说:“你可是太夸奖我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反正自己已经受了委屈了,只好默默地跟着他。 走了一段路,看见站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材高大,一脸晦气,知道他一定是 伍子胥,赶紧走上两步,说:“这不是伍子胥伍大夫吗?我在鲁国,已久仰你的大 名了呢。听说你把楚平王的尸体也挖出来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就知道已经得罪了这个白头发了。他虽然为报父仇带兵一 直打到了楚国,但楚国毕竟是他老家,一定忌讳人家提起这件事情的,因为我这话 等于是骂他是卖国贼。我只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伍子胥没有理睬我,白着两眼望着天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日暮途穷了, 我只好倒行逆施了!” 我只好弥补说:“我在北方,经常听说伍大夫辅助吴王打败越国,真是神勇无 比啊。” 伍子胥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再嘲笑我?” 一听这话,我才想起,伍子胥打过两次越国,第一次是阖庐当吴王时,和伍子 胥一起打越国,阖庐的手指被箭射伤,受感染而死;第二次夫差带着伍子胥打败越 国,照伍子胥的意思,是要把越王勾践宰了,斩草除根,但夫差不听,将勾践放了。 这两件事,对伍子胥来说都是心有遗憾,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今天是怎么啦? 一说话就得罪人,等会儿见了夫差,别不留神说出什么鬼话来,被他一刀杀了啊。 这时我才感到必须小心,因为吴国君臣可不是陈成恒能比的。陈成恒这样的人,我 只要伸出一只手指,就可以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对付吴国君臣,我得打起全副精 神来。白喜不是个好东西,笑嘻嘻看着我出够了洋相,才领着我去见吴王。 夫差朝南坐在姑胥台中央的一张小桌后面,身后站着两个漂亮的宫女。他是个 四五十岁的人,脸上去没有多少胡子,看上去精明干练,神采奕奕。不知我身上有 什么不对,他看着我一个劲地笑着。 我拜见过后,还是照着我的思路背诵一路想好的话:“大王,有件事你大概已 经听说了,齐国的陈成恒要去打鲁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