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加的生活经验 作者:冷静 1 比起其它的文体,小说相对适合我。既少于逻辑性,思辩的东西就很难下笔, 概括能力差,诗自然不能提,再加上无情可抒,散文也是写不来的。写小说却不 需要动太多的脑子,你只需要一个故事就行了。故事就像铁轨一样,只要修得足 够远,就能让小说的火车跑个不停。 故事一定得有个姑娘,不一定很漂亮,但很有性格。她将和我一起成为这个 故事的主角,我们会发生一些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有令人满意的结果,过去我总 是写一些不知所云的尴尬故事,我现在的心情忧郁难说不是受自己故事的影响。 我应该在自己的故事里开始另外的生活,和我正在过的不同,它令人愉快。 我准备让卫兵来做我的女主角。名字有点儿男性化的特征,这并不关键,因 为我们中学时的学习委员就叫卫兵。故事中的卫兵应该比学习委员卫兵长得好看 一些。学习委员卫兵当时有个绰号,叫猫胡子大队长,嘴唇上面有一圈比较浓密 的茸毛,因为我总不能按时交作业,所以对我态度不太友好。去年我们有个同学 死了,大家聚了一次,十几年不见,这个卫兵嘴唇上面的毛不仅没了,而且其它 部分也漂亮了许多,显得明眸皓齿。但对我的态度仍然很冷淡。看来当年我给她 留下的坏印象还在起作用。所以我现在要让她来做我的女主角,因为在这部小说 里,我准备安排很多床戏,和她的意愿相反,她不得不和我变得很亲密。她用许 多年的努力变得漂亮起来,倒像是专门为了成全我。 2 也许卫兵当年并不像我说的那么难看。每当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脑海中浮 现出来的女孩子们嘴上似乎都有一圈儿茸毛,卫兵的茸毛或许比别人颜色更深点 儿,但并不显得很特殊,至于猫胡子大队长的绰号倒是确实存在过,但多半就是 我起的。嘴上有茸毛的女孩子们整天笑得傻呵呵的,因为茸毛的关系脸色显得有 点儿黑,每个人的手上都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冲着我笑,偶尔有人花搅 (调侃)我一句,大家便笑做一团。那时候我很想加入其中,像其它的女孩子一 样,在卫兵的背上拍打,或者捏捏她的脖子,甚至从背后抱着她的腰,将她抬离 地面。 如果我真地那么做了,我可能就和五班那个家伙一样了。这个男生从球场上 回来拿衣服准备回家,看见一个女生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在她的短发分开的地 方,露出雪白的后脖颈,他悄悄从后面逼近她,抱着她的腰,并且在后脖颈上吧 唧了一口。那个女生将这事汇报给老师,男生被留校察看,早操以前在全校师生 面前念自己的检查,深挖自己恶劣的思想根源——这真是非常恐怖的场面。后来 我们讨论这件事,觉得这男生确实牛逼,又设想他亲了那女生的嘴会怎么样,想 来只剩下被开除了。 卫兵是那群女生中最规矩的,不仅话少,不是非,放学后也总是按时回家, 不在学校做作业。那时候金庸和琼瑶盛极一时,许多人回家找不到看这些课外书 的地方,就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在学校用功,卫兵也从不在此列。她出现在我的视 野时,总是和学校尖锐的电铃一样有力和准确,但在整个五彩斑斓的中学时代, 她的被注意终究是十分有限的。高考的时候卫兵意外的落榜,而印象中她一直是 班里的尖子。高三我已经去了文科班,于她后来的情形不甚了了,毕业后,听说 她补考了一年,最终去了本市一所非常普通的大学。 3 朱加走进包房以前,在门厅的大镜子前面照了照,里面的人胡子拉荏的,看 起来像是刚打了一晚上麻将。衣服显然也过于随便了,横纹的T 恤和一条牛仔裤 剪成的短裤,还有那双右脚破了一个小洞的布鞋。朱加冲镜中人做了一个鬼脸, 然后推开二楼标有李太白字样的包间大门。门开的一瞬间,他几乎被一声整齐巨 大的起哄推了出来。 几乎有一百平米的大包房里摆着两桌,几十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突然出现, 让朱加一时说不出话来。通知他的胡延迎上来,拉他到第二张桌子边坐下。胡延 嘴里一直嚷着什么,朱加一句也没听清,直到喝了几口茶下去,脑中的空白才慢 慢恢复过来。 “朱加,开始点名吧,就从你右边第一个起,点一圈儿。”胡延跟朱加毕业 后见过几次,但显然跟其它人更熟,瞧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倒像是毕业后从 没和他们分开过。 “我从左边开始:凌风、胡延……”朱加在右边一眼没认出来,赶忙着从左 边说起,一圈儿转完,临了还是右手边儿第一位,一双秀秀气气的眼睛,装出些 半真半假的怒气盯着朱加。 “这位是谁的夫人吧?肯定不是咱们班的。” “朱加你别乱打岔啊,这位可是跟你坐过同桌的,连同桌都能忘了,该罚!” 胡延说着,探过身来把朱加面前的酒杯加满。 “真没面子。”被忘了名字的这个嘴撅着,“罚三杯,我自己说。”朱加告 饶再三,满杯喝了两下,脸一下子就充血了。 “也不怪你,毕竟这么多年了。我叫李萍,原来就坐你前面,是刘彤的同桌, 刘彤你还记得吧。” “唉呀,想起来想起来了,真是对不起,我认罚。”朱加把面前的酒杯又揭 了。 “她的名儿你也没点到,自己倒上喝干。”胡延指着朱加正对面的女人,梳 着个清纯马尾,脖子上有一串晶光耀眼的珠子,紧身黑色T 恤,衬得皮肤很白。 “她我能忘得了吗?她不是我们的学习委员吗?” “叫什么啊,说说叫什么?” “好像姓站,叫站岗。”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就笑起来,那个学习委员隔着桌子扔牙签过来,牙签落 在朱加头上,又滑到他的后脖领里,李萍帮着他捡了出来。 胡延是通过肖颖找到朱加的。她与朱加从小学起就同学,而且一直和朱加的 父母在一个院儿住。 肖颖在另一个桌上坐着,正与其它人大声谈笑。她远远地和朱加交换了一个 眼神,遥送过来的笑容显得很默契。朱加惊奇地发现,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梳 着短发容易脸红的小女生了,而是成为一个比较中心的人物。这个当年蹑手蹑脚 站在他家门口借书的小女孩儿,现在明确了什么时候应该轻抿朱唇地微笑,什么 时候却必须大笑到露出牙床,她看起来连脸红都可以控制自如。她的举手投足显 示出某种长久以来的味道,她奇妙的成长发生在一个朱加所不能了解的过去。 朱加不能相信几个小时以前,胡延打来的电话是关于自己那个同桌女孩儿的, 提到聚会的原因时,胡延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你还能记得她吗,好像你们曾经 同桌过,她死了。朱加的眼前猛然出现一张有两个酒窝的甜蜜面容,那个略带傻 气的高个子女孩,她常常穿不好自己旁边开岔的裤子,朱加第一次看到她白底蓝 花的裤头儿时,心里像被浇了一盆开水。 “噢,怎么死的?” “白血病,家里人尽了所有努力,但你知道,这病没治……你来吧,哈哈, 凌风、卫兵他们都要来,十几年没见了啊,别让大家失望。” “我下午还有事……我尽量吧,啊,胡延,如果我去不了,你回头把大家的 通讯录带给我,代我向大家问好。” 那个有点儿缺心眼儿的女孩儿死了,她的死带来了一次机会,使朱加与这些 昔日的同窗们坐在一起,他们大声笑着,说着,回忆,调侃,询问,互相赠送名 片,记下也许永远不会打的电话号码,那个死人据说已经安息了,昨天早上就被 火化成了一小撮灰烬,现在正躺在朱加所不知道的地方。朱加端起面前的酒杯喝 了一口,觉得耳边的笑声有些刺耳。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太多的事发生在无 知之中,而在坐的其它人最起码还参加了早上的追悼会,不像他来这儿只是为了 这顿饭。 “朱加你有没有暗恋过谁啊?”李萍的话让朱加回过神来,酒过三巡,话题 正谈到当年班里有哪些韵事。 “当然。”朱加还在喝,显然已经过量。 “你们大家听啊,朱加那时候也暗恋过啊。朱加你快说,到底是谁啊?”李 萍的手拍上朱加的大腿时,他放下右手将那只手拉住。 “往事不堪回首啊——不过这么多年了,说出来也无妨,今天在坐的都是好 兄弟,好姐妹,我今天就将这个多年的秘密说给大家。我当年暗恋的人,就在这 张桌子上。” “来来来,给朱加满上,今天大家谁都不许跑,一个一个交待。”胡延的脸 也已经胀得通红,凌风拍着桌子催朱加赶快说,卫兵则笑吟吟看着朱加,沉默不 语。 “卫兵,要不,咱就招了吧?” 4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小雪电话,说是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单位的同事有活动。 别忘了接孩子。说完这句电话挂了。 下班后磨蹭到最后一刻,才收拾好东西下楼。骑自行车到了学校,把车锁在 门口,拉开不锈钢的电动门,径直走进去,看门的老头儿急匆匆地跑出门房,看 了我两眼,没吭气。 晚托班在学校的最后面,新盖的楼,黄颜色的墙砖,楼门口有磁砖烧成中国 和世界两幅地图,晚托的孩子就在一楼转角的第一间教室。门开着,一幅灯光铺 到外廊上,教室里传来电视声。靠,肯定又在看电视。进门和管孩子的老师—— 看起来更像是校工,十几岁的一个大丫头——打了个招呼,老师喊了声:朱良。 朱良从教室后排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似笑非笑。我皱着眉低喝了两声,这才把 一河滩的作业本子笔墨纸砚往书包里塞。 朱良今天竟然没有看电视,我准备表扬并且以资鼓励。 “说吧,想吃什么?”他的要求一般来说不高。 “咸饼。”这个条件又低得让我觉得没劲。 “放点胆子想,今天你没看电视,我想表示表示。” “肯德鸡?”朱良半信半疑。 “没看电视是你的本份懂吗?你以为你干了天大的好事了。” “唔。”朱良一副胜固欣然败亦喜的神色。 “还是去吃烤肉吧。” “三十串儿。” “你吃得了吗,我今天可没什么胃口。” “我有一个好办法。”朱良抬起头,态度很谨慎。 “什么办法?不会是打包吧?” “叫我妈一起来吃。” “你妈晚上有事,来不了。” 我没问小雪有什么活动,去哪儿,跟谁在一起。我很信她,因为我从来没有 发现她说过谎。不说谎的人是很可怕的,对于需要说谎的人。那种压力有点像陪 着有极度倾诉欲的人,等他脸泛潮红地讲完自己的苦难,就开始抬着脸期盼你的, 如果你是一个沉默并且封闭的人,对方那种急切渴望的眼神就会像把刀子,寒光 闪闪。 而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说谎者。当然不是指仅仅在小说中说谎,即使是最诚 实的小说家也会承认在自己的小说中运用了虚构,而只有新闻工作者才会坚称自 己的报道就是事实本身。我是一个现实中的说谎者,我和小雪的关系正像一个小 说家和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同居关系。 朱良做完作业,洗了臭烘烘的脚丫睡觉之后,我开始坐在灯下继续自己的小 说。现在朱加正和过去的同学们坐在一起,他不仅重逢了卫兵,而且还意外地出 现了一个李萍,他逐渐在决定与她们开始一场多年以前无力进行的游戏。她们和 他年纪相仿,成熟自信并且深谙风情,他们不仅有一段相当长的过去可以一起回 忆,而且生活在一个城市,有这么多相近的生活背景,腻起来很容易。比如说他 们在桌上谈起几年前发生的一次金铺抢劫案,凶手当时杀死了三个值夜的老头儿, 案情重大,省市成立了专案组,民警分赴十数个省市进行调查,但案子意外地在 一个星期后就破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但这件案子实际上就发生在我的商场里, 当时我正在那里做主管会计。这个大型商厦有一个肥胖好色的董事长,据说机关 里所有薄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他上过,但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却是一个矮冬瓜…… 当我谈起这一切的时候,她们不会像一个外地人那样觉得有些无聊,而是会因为 了解到这件熟知的大案后面的花边旧闻而觉得有趣。没有道理不是这样,不管是 李萍还是卫兵,看起来基本还是俗气的。 5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朱加起来,洗嗽完毕,喝了一杯牛奶去上班。老总出 差,单位也有些放羊,各个部门中除了手头有急差的在忙,其它人都在闲聊。朱 加将昨天的一个文件写完,交给总经办的秘书去打印,就开始浇花看报擦皮鞋。 这一套搞完也不到四点钟,就坐到临窗的桌子上,倒了点墨汁开始练大字,九成 宫的第一页写完,最满意的是那个“以”字,觉得自己已经得了欧体的真髓。又 翻开报纸,龙飞凤舞的抄了一段儿招聘启示,仰着上半身正欣赏着,电话就响了。 是小雪打来的。 “你那个同学挺漂亮的嘛!” “什么同学?”朱加对小雪话中的酸味有点儿莫名其妙。 “装个辣子。昨晚上送你回来的那个啊?”小雪说辣子的时候,就像照相要 说茄子一样,拖腔挺长。 “昨天不是我自己回来的?……别,我是真记不得了。到底是谁送我回来的 啊,那帮人我可都是十几年没见了。” “说是叫李萍,就在咱们附近的小区住着,顺道儿送你回来的。你到底认不 认识啊,别是个贼,顺道儿是顺道儿,来认门儿来了。” “她呀,昨天见面连名字都给人忘了。”朱加想起那只手来了,软绵绵的, 很乖。 又和小雪扯了几句,说好了下班后小雪去接孩子,就把电话挂了。 朱加回想昨天的情形,似乎和李萍后来很亲热。当时酒已经喝到七成了,有 点儿装疯卖傻的劲儿。平时总拿捏着,无非是担心给别人留了印象,也许这些偶 尔凑在一起的昔日同窗,自己并没有交往下去的决心,所以既放松又有些故意。 朱加又细想了一遍自己目前的生活圈子,与过去中间已经是隔着一座厚厚的墙, 其间并没有明显的间隙,而昨天的聚会,像是让自己变成了一个茅山道士,可以 自由地在这墙上穿梭自如。 他从口袋里翻出昨天拿到的通讯纸,找到李萍的电话,用手机拨过去。 6 送朱加回来的竟然不是卫兵而是李萍。这和刚开始的想法有点儿不一样。当 我想要追溯造成这个转变的原因时,那场真实的聚会在眼前逐渐浮现出来,那个 被我称为李萍的女同学确实坐在我的右边,而我也确实忘记了她的名字。还有卫 兵,我似乎一直在躲避着她的目光,在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多年以前令人悲戚的 神色再也无迹可寻,她像获知了某些令人振奋的真相,逼视着她所看到的一切。 后来我完全想起了李萍这个人,只所以印象不深,是因为她并不是自始至终 是我的同班同学,而是初三才中途转学来的。中学生李萍是那么朴实无华,像课 本中某篇现在想不起题目和作者名的文章一样,默不做声地融解在我的中学生活 里,如果不是被那场死亡带来的聚会翻搅出来,或许她就那么被忘了。 像肖颖一样,卫兵和李萍现在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试图想起当年李萍是 如何站在讲台上向大家鞠躬,但她放在朱加大腿上的那只手,关于它的形状色泽 姿态却似乎更加清晰。她出现在这个同学聚会上,正如当年出现在讲台上被老师 介绍时一样,显得突然。但与当年形状模糊气息淡漠不同的是,聚会上的李萍亲 切圆润,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道,她的眉目柔和,略施粉黛,恰到好处,在所有 出席聚会的女人当中,她显得不动声色但出言落地有声。当她帮朱加拿出落在衣 领中的牙签时,手指是温暖而柔软的,她先用左手将他的衣领拉开,左手的无名 指和小指轻轻地压住朱加T 恤的背部,防止牙签向下滑落,然后用右手的食中两 指轻轻地将牙签拈出来。当朱加转过头时,她明媚的笑容正向着他如此近距离地 开放着,这使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他正好看到她浅色碎花的衬衣领口中美妙的 乳沟。 看来真正让朱加感兴趣的并不是卫兵。这证明了即使在小说中,也存在某种 程度的真实,比如说情欲的力量,当朱加被李萍的性感所吸引时,我想到我的卫 兵,我那个喜欢穿黑色衣服的学习委员,她必须重新开始自己的故事。 7 一九八五年初夏的某个下午,初三一班学习委员卫兵正缓步走在在放学回家 的路上。像十几年后一样,那时她仍然喜欢一身黑衣,她母亲从广州带回来的有 着美妙腰俏的上衣,正勾勒出她刚刚发育成熟的身材。这个总是按时回家的好孩 子看起来面带忧色,唇上的茸毛果然显得过深了。但让她显得如此不愉快的并不 是因为这个,而是她的军用书包里正躺着的那封火热的情书。 那其实只是一个小纸条儿。上面写着:我已等了一年,我还可以再等十年。 写这个纸条的人是她的同桌,高一一班的体育明星黄欣。他的百米速度跑到过11 秒25,是当时的校记录保持者。 在我的中学时代,没有哪个男生像运动会上的黄欣那样,被女生们炽烈地爱 过。当他在百米跑道上闪电般掠过班级方阵时,男生们像看到斯巴达克斯的奴隶 们一样,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当然他们的声音是无力的,比起女生们从内心发 出的野兽般的嘶鸣,她们用隐秘的眼神去亲近心目中的英雄,有人甚至用视而不 见的方式强调内心的爱慕。我怀疑卫兵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是在一次对班里女生的打分运动中,意识到黄欣对卫兵的野心的。 “卫兵应该得九十分。”胡延说。 “我觉得九十应该成为上限,表示我们的品味。”我对胡延的草率很不以为 然。 “那卫兵也应该得九十,她除了胡子重点儿,其它都很完美。” “胡延看来是喜欢上卫兵了。” “瞎鸡巴扯,我有女朋友,九中的,最少也九十五分。”胡延脖子上的筋都 跳起来了。 “别解释别解释,越抹越黑。” “胡延你女朋友什么样儿啊,啥时候领过来哥们儿也开开眼。” “就是胡延,别藏着掖着。朋友妻,不可戏,我说啊,你们谁要撬胡延的墙 角儿,我跟他拼命。” “不过胡延说的有道理,卫兵的奶子看来是咱班最大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乳房绝对是标志。” “凌风你他妈真流氓。”黄欣说。 “就是,又是奶子,又是乳房。” “我操,胡延你瞧你衣服都湿了,快把口水擦擦啊!” “你们都是流氓。”黄欣说完,拎着书包走了。 “黄欣他妈的喜欢上卫兵了。” 我忘了是谁后来这么说的,但我敢肯定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8 朱良五岁的时候,我和小雪把他弄丢过一次。诚实地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了。 星期天的中午我和小雪从被窝中爬起来,发现朱良不在家里。我们打开所有 的柜子,企图揭穿朱良的恶作剧,但最终发现,所有可以容纳朱良的空间里都没 有他。小雪甚至将床头柜上的抽屉都拉开了,她像出差前找身份证一样寻找朱良, 一边乱翻一边儿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子。 我穿好衣服冲出门去,在楼道里大喊了几声,在随后的寂静里发了几秒钟的 呆,然后到院子里去。几个孩子在楼角的沙堆上安静地掏洞,然后搭上支架,再 盖上薄薄的纸片,上面撒上一层逼真的浮沙。我问有没有看到朱良,他们严肃地 摇着头,为自己的陷阱感到不安。 院子很小,只有我们所住的这座孤单的楼宇,前后五十米便一目了然。跑出 院门的时候我逐渐开始绝望,汽车的喇叭及菜市场的叫卖,还有十字口每逢星期 天开着卡车来推销的广播声迎面而来。几个收破烂的农民在院门口聚集着,他们 停下手中的扑克牌,在我的问话里木然摇着头,似乎被我的脸色吓着了。 被小雪发动起来的几个邻居骑着单车向大道的两方追击,我站在十字路口, 四周从来没有这样辽阔。我在心里喊着:朱良,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就永远离开 这个地方,我们都离开这个地方。某个瞬间里,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离开的程 序,如何凑到一笔钱,如何向小雪说明寻找朱良的决心,那向别处追寻的火车咆 哮着,雪亮绵长的铁轨在我的心里向远方铺设。我为小雪祝福,现在她终于有机 会摆脱这个撒谎者。 “你回来吧,朱良找着了,在五楼李文儿家看电视呢。”小雪在电话里的声 音还带着哭腔。 9 朱加在老树咖啡的门外等了没多久,李萍就来了。已经是盛夏天气,李萍将 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穿着一件细吊带的浅灰色无袖上装和紧身裤,白色 时装鞋,显得非常清爽性感。 “你这裤子怎么像塑料的啊,光闪闪的。” “土了吧,今年就流行这个。” “穿这个舒服吗?”朱加伸手将李萍的裤子提起一点,在手指间拈了拈。 “还成。”李萍洞察一切的眼神让朱加略略感到不舒服,他觉得女人还是笨 点儿的好,虽然总是笨就让人厌烦。 老树咖啡就在咖啡一条街的街口,进了石牌坊左转进门,有戴着蝴蝶结的服 务生开门迎客。因为不是休息日,二楼上人很少,只有一对儿中年男女坐在临街 的窗口,朱加他们便选了里面靠窗的位子。 从那次聚会以来也有几个月了,其间吃过几顿饭,喝过两次咖啡,朱加对李 萍有了些了解,知道她丈夫自己开着一家公司,业务基本上在广州,平时在西安 的时间并不多。李萍自己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不忙,因为原来并没有正经学 过这个专业,免不了向财务出身的朱加请教一二,也使见面多了一个借口。朱加 是个无趣的人,平时很少出门,每次吃饭喝茶都是李萍来挑地方,都是些花费不 菲的所在。虽然李萍总说自己家里有着生意,这些算不了什么,但朱加还是积极 付帐,次数也大致对半。一来二往,口袋里也有些紧张,李萍有电话来,便有推 托的意思,李萍一时不明所以,电话也就少了许多,所以两个人虽说有些投缘, 但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 李萍问了几个关于固定资产的问题,朱加详细讲了,然后就不咸不谈地说些 闲话,说到后来很自然就扯到陈年旧事。 “卫兵那个时候很孤癖,与班上同学交往很少,并不是因为她性格本来就那 个样子。她初中的时候就很活泼。”李萍探过身来,拿了朱加面前的烟点上。朱 加一早就注意到这伸过来的胳膊,并不特别瘦,但线条很好。两个人之间只有张 窄窄的小桌,朱加就有些欲望,想将这胳膊抓住,安静地握在掌中,试试是否和 那只手一样的柔软。 “是后来出过事吗?”朱加定了定神,问。 “她打过胎,是小波的。” “我……不会吧,卫兵和小波平时不打交道的啊。” “是强奸。黄欣为这去和小波拼命,但被军区大院那帮子打了个半死。你还 记得有一段时间黄欣请了将近半个月的假吗,就是那时候。” “不记得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陪她去拿的孩子。咱们班知道这事儿的不少。黄欣不容易,追了卫兵八 年……其实在这件事上我始终不知道卫兵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是八年。后来我 们关系也不好,没有机会问她。” “你们又怎么了?” “唉,有一次胡延造卫兵的谣,说她怀过孕什么的,卫兵以为我把这事儿讲 出去了,我也不愿意解释,我说过我没讲,胡延不过是乱猜,但她不信,不信就 算了。卫兵是气糊涂了,世上哪有能包住火的纸。” “嗯,也有可能是小波自己说出去的。有这么多事……现在听着跟做梦一样。” “你真不知道?你那时候和小波关系不一般啊?” “我们也是面儿上不错。” “你是和他们不一样。朱加,你最近电话少了,是家里……” “不,你别瞎猜。” “……朱加,你要是有时间就多出来陪陪我。我,一个人真挺闷的。” “好。” “跟你在一起我挺开心。” “我知道。” “你别老是抢着跟我付帐。” “好。” “你变了朱加,还记得你原来是长头发,爱笑。你现在不爱笑了。” “哈哈,不会吧。” “你不笑的时候,表情让人看着难受。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咖啡馆的灯光不知道何时有些暗下来了,李萍的声音有些飘渺,有些不确定 的伤感,朱加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轻轻捏了捏。 10 夏天到来的时候,夹道的中国槐上垂下无数槐蚕。凭借着一根几乎无色的蚕 丝,这些浅绿色的小肉虫们在林荫道上织出一道诡异的青幕。身穿黑衣的卫兵无 声地走在人行道上,面色苍白,她的黑衣还有高耸的马尾辩上,粘着几条这样的 绿色小虫,正在轻轻地扭动它们丑陋的身躯。 不远处的黄欣推着自行车走在后面,偶尔抬头看看卫兵的背影。 从校门口出来,向北经过博物馆的东墙,翠华北路将要走完一半的时候再向 东拐,就走上这条幽静地小路。这些中国槐都已经上了岁数,冬天环卫工在树干 上涂的石灰还残留着。多年以前这个城市还没有广州老军医治疗性病的广告,街 上没有人向过路人散发楼盘彩印及热线电话号码,临街没有现在那么多招摇嘈杂 的店铺,而是有很多披着厚厚一层爬墙虎的砖墙,也没有三整顿一类的行政单位 设置,城市清洁,阳光明媚,天蓝云素,万物都显示着生机,包括那些恼人的青 虫们。 黄欣看到了卫兵身上的虫子,他想去拂掉它们,然后在脚下踩成一滩绿汁, 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卫兵是否愿意他这样做,他害怕她生气,担心再 有什么变故,连这样安静地跟着她也不能。 如果一九八五年的这天你恰好从这条路上走过,并且方向是由东向西,你又 走在路北,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你也许能看到那个面色白皙的姑娘,看到她的几 乎没有血色的嘴唇,那些原本颜色深暗的茸毛似乎也浅淡了,她的一只手扶着书 包的带子,另一只手捏着胸前的一只钮扣,在瘦削的手背上隐隐泛出青色的血管, 捏着钮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血。你也许会注意到她发育完美的胸部,还有一双 正噙着眼泪的大眼。如果你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也许当时曾在内心暗自忖度她 的委屈,而且你不会忽略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伙子,他望向她的眼神是如此 关切,如果你是一个过来人,你立即就明白了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你也许置 之一笑,就此远去,但你并不知道的是,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这样走过这 条小街,而那位姑娘,也一直在他的视线里。 一九八五年初夏的某天,在这条街的中部,有一位长发披肩,眼神凶狠的青 年,正和一个表情阴戾的收破烂的在讨价还价,在这个青年手中的帆布袋子里, 装着半袋趁着无人从建筑工地上拿来的黄铜,他满心期望这些黄铜能卖出七十元 的价格,但这个收破烂的家伙只肯出五十元,他们的谈判已经进行了足足有半个 小时。这个青年就是我。 这个收破烂的已经让我感到非常厌烦。而这样没有原则地讨来讨去不符合我 的作风,要不是这个下午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来收铜,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转 身它投。这一天晚上,学校耍得最大的红头小波,将在辛加坡溜冰场举行他十八 岁生日庆典,而所有的汽水,都要着落在我的身上,五十元显然不够。我几乎要 威胁这个不知好歹的流氓,但他的表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和小波在一起的时 候,我看见过无数有着这种面相的家伙,他们不仅喜怒无常,而且出手毫不留情。 我接过他过来的一根烟,在墙角颓然蹲下去,举起六根手指。这是我的底限,如 果他还不接受,我宁愿冒险去劳动路老六的地盘。 一声凄厉的惨叫中止了那次艰难的谈判。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到卫兵正将 头低下去,伸手在胸口焦急地摸索着。黄欣扔掉自行车跑过去,但他显然有些不 得要领。我看到卫兵脱掉了黑色的外衣,白色有着花边儿的衬衣前胸浸出绿色的 斑点,正像凌风曾经说过的那样,她的胸令人吃惊地饱满。我跑过去,伸手拽出 卫兵掖在裤子里的衬衣边角,轻轻抖了两下,一条青虫掉落在地上。 卫兵和黄欣有些茫然地看着我,还在喘个不停。当我去拽卫兵衣襟的时候, 黄欣下意识地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 拿了钱离开时,我看到黄欣没有再跟在后面,他们并肩向东走去,卫兵没有 再穿上她的外套,在这个季节,这样的外套显然有点儿热了,而且我觉得她穿白 色的上衣要好看得多。 11 星期六参加朱良的越野赛,二年级组是八百米。虽然有太阳,但外面还是挺 冷的。朱良不肯穿毛裤,说是到时候不好换,我说那有什么,他只是皱着眉头唉 呀。去学校的路上和他说着话,看着他那条单裤子觉得飘。 “爸,我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 “害怕得不了第一名。” “你好好跑吧,尽力就行了。” “可我想要小红星。老师说了,跑第一就给三颗,这样我就有八颗了。还有 大奖。” “别人有多少?” “最多的八颗,有五六个。我现在五颗。” “别想这些,越想越害怕。想也没用。” 朱良在班上的预选中是第一,这给了他压力。我想说最重要的是学习,跑步 得第几没那么重要,但觉得自己挺煞风景。 “我还是害怕。”快到操场的时候朱良说。 “跑起来就不怕了。”我摸摸他的头,觉得自己也有点儿。 赛场借了附近大学的操场。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汇成一道声海,高音喇叭一边 请场地中央踢球的大学生们让开配合,一边让一年级男生开始到报到处报道。朱 良和他的同学一样激动不已,不停地将上衣穿上脱下,和几个参加跑步的孩子围 着圈瞎聊,等着喇叭里通知集合。离开赛显然还有一段时间,他只穿着一件很薄 的毛衣,操场上的风很大,朱良的头发有点儿长了。 一年级的四百米赛时,我裹着绿色的军袄坐在栏杆上抽烟。这些孩子们太小, 在四百米的跑道上看起来很不真实,有些女孩儿破罐子破摔地开始走向终点。在 这个稚嫩的队列后面,有个女人边向一个跑步的孩子喊话,边跟着他跑向终点。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是我曾经五年的同事。她应该将近三十岁了,仍然是瘦弱的 身材,头发比原先长了,有烫过的痕迹。我转过头去,避免遭遇她的目光。三年 没见了,不想会在这里遇见她。 抽完一根烟,突然觉得这样胆怯实在没有必要,再向四周看时却没有了她的 踪影。应该已经回去了。 朱良的比赛开始了,令枪举起的时候有人抢跑,我站在远处看到他还站在原 地,眼望着举枪的人。第二次成功起跑,二十多个人的队伍中他居于倒数五六名 的样子,百米以后已经在中间位置,二百米过后进入第一梯队。三百米弯道的时 候,这些初次上正规跑道的孩子们跑晕了,前面的两个孩子开始向外道散开,我 看到他错误地跟在错误的目标后面,脸上带着惶惑。有人大声向他们指示应该紧 贴内道,但是已经有近百米跑出去了。 第二圈他一直领先,有一度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力气,但随即看到其它的人 状态相似。朱良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在队列中显得稍有些矮小,步子的频率不 快,但步幅很大,过了二百米弯道后速度变得非常均匀。但不幸再次降临了,在 三百米弯道时,他回忆起了第一圈时的情景,而且再一次犹豫地向外道跑去。我 冲进跑道,向他挥手示意向内道紧贴,朱良的脸通红着,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 两个孩子逼近了他,超过,最后的十米他们拥挤着向终点冲去,他鼓起最后一些 力气想要超越,但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再也没有力量绕过 他们。我跑向终点,告诉他不要立即停下来。朱良喘着气,目光茫然地对我说: 我没有力气了。他似乎并不在意名次,也不再害怕,比赛已经结束了。 12 九月里李萍打电话给朱加,说胡延准备组织一次春游,大家尽量抽空,一块 儿玩一次。朱加公司里的生意越来越清淡,看老总的意思,已经准备让一部分人 回家了,假很好请,就满口答应下来。 到了临走的前一天,胡延又打电话过来说,都他妈的忙啊,现在定下来去的 只有肖颖他李萍再加上朱加了。胡延说朱加你可不能变啊,你要再抛锚咱这次轰 轰烈烈的计划可就彻底流产了。 第二天一早胡延开着辆本田车,先接了朱加,再去接了李肖二位,一行四人, 向南出市区进秦岭,上了通往汉中的公路。 一路山明水秀,里短家长地聊着,有美相伴,胡延和朱加都是兴致勃勃。两 个人轮流驾车,过了张良庙,前座的肖颖放低座位闭目养神,朱加身侧的李萍也 渐感困倦,不一会儿将头靠在朱加的肩膀上睡了。胡延在倒后镜中冲朱加咧了咧 嘴,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将窗户开条细缝,都点了烟抽。 下午五六点赶到汉中市用饭,一大碗牛肉面朱加只吃了一半便饱,油太大。 胡延没吃早饭,吃了面还觉得欠,又加了一个茶蛋。两个女人来到凉皮的故乡, 自然不肯放过,吃得头上见汗,双唇似血,恨不得把醋汤也一扫而光。饭罢直取 南湖,在半山腰订了招待所,意外的人少,似乎只住了他们这一拨。一座三层楼 房倚山而建,虽然望不见南湖,但周围绿树葱笼,十分清幽。要了三楼的两间房 子,阳台上通着,可以望远,一层一个洗澡间,热水晚上八点到十二点,被褥倒 是新添置的,干净整洁,几个人都觉得爽快。大概洗了洗,趁着霞光未隐,先赶 到湖边观景。 肖颖和胡延远远走在前面,李萍和朱加说着话,于湖光山色中信步而行。朱 加这才知道肖颖离婚有一年多了,胡延虽然在追求她,却并没有长远打算,他自 己在单位里上着班,老婆却自己开着家广告公司,效益相当不错,经济帐不能不 算。再者孩子已经有三四岁,也不是只是看钱的份。朱加一边儿奇怪李萍竟像是 无所不知,一边暗想自己这次来得冒昧了。人家是处于热恋之中,自己和李萍算 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茶罢了,固然自己对李萍不无好 感,但总觉得这次成了蒙在鼓里,忽然就要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心里一阵不快。 又想到同学少年,一晃这么多年,如今都已近中年,各人不知还有多少变故,不 仅望着一湾烟波长叹了一声。 李萍见朱加一时无语,伸手将他挽住,笑着说你又开始多愁善感了,好不容 易出来一趟也不让自己开心。你看看这山这水,再看看身边的美人儿,哪有理由 长吁短叹呢?朱加看着李萍的浅笑薄嗔,感觉着女人柔软的身体,又回想起交往 以来她对自己的好,心里竟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愧疚起来,笑了两声,说,我们往 另一个方向走走,多给他们留些时间。 回到招待所,天色已经很晚。洗过澡,四个人在朱加他们的房间里闲聊。胡 延与过去同学多有交往,一一数过去,竟没有几个是他不知道的。体育委员做生 意赔了几十万;爱练武的吕彪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偏又离了婚,下岗以后自己带 着两个孩子,生活倒有一半儿是靠同学们帮衬着;初中淫杀班主任老母的王刚现 在也出狱了,原来胡延从警校出来,在东郊的劳改场里,王刚也关在那里,没少 照顾他;李泉当时是班上的尖子,保送到交大研究生班,出来到研究所,外头接 私活,钱没少挣,却都花在女人身上,专好在外面嫖妓,家里头和老婆半死不活, 分居有三四年了,却不离婚……说了一会儿,肖颖推了推胡延的头,说你就知道 说这些事情,一点儿不让人高兴。李萍,你伸伸手把灯关了,咱们来讲鬼故事。 李萍说我不,我害怕。肖颖就下床去关了灯,在黑暗中学鬼叫,李萍拉住朱加的 胳膊喊你们也不管管她,却不去拉灯。 安静了一会儿,却发现房间里并不是想象中的黑,窗外隐隐透进光来,想来 正是云开月现的光景。朱加看看窗外模糊的树影,觉得自己如在梦中,早上还在 家里吃的早饭,晚上竟在南湖之滨的这个房间里,还与另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床上。 看着临床上肖颖已经躺在胡延的臂弯里,就将李萍拉着的那只胳膊放松了,暗中 拉了她的手,低声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过了一会儿,胡延的床上就有些奇怪的动静,朱加心里吃惊,嘴里更不加思 索地说些无聊的话题。肖颖忽然站起身来说,你们要是不讲故事,我就回房了, 然后快步上了阳台。胡延说了声你们先坐,随后跟上去。朱李两个人听着隔壁阳 台的门轻轻关上,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讲。朱加伸长胳膊去拿床头柜上的烟,与李 萍牵着的手就松了,点着烟,却再没有理由去将那手找回来。过了一会儿隔壁的 声音渐渐大起来,原来这墙并没有多少隔音的效果。木床也颇为简陋,稍稍动弹 床腿儿便怪声大作。朱加屏声静气地抽烟,一时思绪如潮。 李萍说朱加我们出去走走吧,既然你这么难受。朱加说了声好,两个人穿了 外套,开了门出去,走廊上的灯全黑着,也没有去开的意思。下楼梯的时候李萍 寻着朱加的手臂,便一直没有松开。大门上的小扇开着,门房的老头儿正打着均 匀的鼾声,两人出了门,却没有再去散步的力气,就在路边找着个合适的地方坐 了。虽是盛夏,山上还是有些凉意,蟋蟀与蛙鸣响成一片,路边好大一个竹林, 风过叶哗,一阵一阵的,只是月亮躲进云里,四下里又黑了起来。 李萍靠在朱加的肩膀上说,这些蛐蛐是在找对象吗?朱加说不知道。李萍说 朱加你老婆长得挺好看的,那天送你回去我见她了。朱加说我知道,后来她告诉 我了。李萍说那她没有说我什么吗,没问你吗?朱加说她说你漂亮,有气质。李 萍说朱加你说我们中学就在一起,呆了好几年,怎么就没恋上呢?朱加笑了,将 李萍轻轻抱了抱。李萍说你说啊?朱加说那时候你眼里哪有我啊,我自己又自卑 地要死,恨不得别人看不见我。李萍说你胡说,那阵儿你胆子大着呢,跟小波他 们成天出去打架,头发留得长长的。再说你敢说你心里没想过卫兵?我看你们几 个啊,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你眼里没有我是真的。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字写得好,棋下得好,还会画老鹰,学习也不赖,我们私下议论过你,说你虽 然和小波他们混在一起,但心里清楚着呢。 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李萍觉得有些累了,就趴在朱加的腿上,侧着头枕着自 己的一双手。朱加闻着她身上清爽的香味,心中一荡,害怕自己的手放在她腰间 竟然出汗,被觉察出来不好,就去抚她的头发。李萍闭上眼睛,感觉那只手像只 夜间出来觅食的兔子,走走停停,一会儿抚到耳朵边儿上,两只手指轻轻拈了拈 耳垂,突然觉得一阵奇痒,身子登时弹了起来。朱加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明白过 来,知道李萍是怕痒,见她笑得天真,更伸手到她腋下去抓,李萍闹不过他,只 好和着身子扑过来,连同他一双胳膊都抱在怀里。两个人止了笑声,感觉到彼此 的心跳,李萍竟然不敢将头从他怀里抬起来。正犹豫着,感觉有光亮投过来,朱 加抬头看时,是三楼上自己的房间,胡延正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 13 我一直不想承认自己是为了卫兵和小波翻脸的。 我们是哥们儿,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的女人。 我对小波说,黄欣是真喜欢卫兵,你只是想玩她,这是个原则问题。小波说 你他妈神经病,真没想到你会胳膊肘往外拐。他从旁边一个人的手中拿过一根九 节鞭,在我背上廓了一下。鞭子是从五二七厂的模具车间里车出来的,纯钢,每 一节有四寸长,整条鞭子有五斤重。我当时腿一下就软了。吸了一口气,觉得脑 子里是空的。我说小波我贼你妈。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耀眼,我们站在学校南边的围墙外面,能听到操场上刚 开始的体育课的声音。体育雷老师的腿摔断了,他们又从教研室领了足球出来。 小波说我已经把卫兵日了,就在我生日的前两天,你送去的纸条儿,就是约她出 来的。我说小波我贼你妈,除了这一句我再也说不出别的。 那天下午小波听着我说了无数句的贼你妈,却没有再用九节鞭廓我,因为我 骂完第二句的时候就吐血了。我们坐在南墙跟儿底下,其它人都走了。他掏出一 包从他爸那儿偷出来的云烟,我们把那包烟抽完了。小波告诉我他是真地喜欢卫 兵,而且他认识卫兵已经很久了,卫兵的父亲是他爸的警卫员,他们一家的工作 都是他爸安排的。他说在前几天的一次殴斗中他把一个人打残了,过不了几天他 就会走,秋季的征兵开始时,他将会去遥远的青海,他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在等着 他。他说朱加其实我真地很欣赏你,那些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溜尻子客,我其 实很看不起,你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但我很看得起你。 那天我第一次听小波说了那么多的话,到后来那些话成了一群翁翁叫的虫子, 我在那些虫子的叫声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天上满是星星,学校的 周围原来会这么安静,我听着五二七厂门口的那几条狗在远处微弱地叫着,我爬 起身,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14 计划一部小说是很愚昧的。它就像你的孩子,你想着自己可以安排他的一生, 上学,娶妻,生子,健康,平安,但他永远将出乎你的预料。 在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其实爱着卫兵,但我无法确定的是,究 竟是小说中的朱加爱着她,还是中学时的我。就像李萍,我不知道朱加是否在爱 着她,或者在将来,他们有可能相爱。一个人不能确定自己的将来,也同样无法 定义自己的过去,那个十六岁的夏天,当我从学校的围墙边醒来的夜晚,我是否 想清楚了,我已经忘了。我也许只是清楚了一点,我无法和卫兵上床了,不管是 过去还是未来,不管是现实中还是在小说里。 15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北京。” “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 “我有点儿想她了。” “朱良。” “嗯?” “如果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你跟谁?” “你们不是已经离了吗?” “谁说我们离了?” “妈妈上次问过我。” “她怎么说的?” “和你一样。” “那你咋说的?” “我说跟她。” “你千万别说跟我,你妈会伤心的。她很爱你。” “谁说要跟你。我妈说如果我想你,就让你回来看我。” “你要听你妈的话,孝顺她。” “嗯,我妈说将来送我去哈佛,然后就能挣钱给她。她要上超市买东西。” “那你就多挣钱,给她花。” “你们到底离了没有?” “没有。” “离婚和没离婚,到底哪儿不一样?” “不知道。” 16 从南湖回来后不久,朱加接到过胡延的一个电话。 “对不起,朱加。” “别说了,过去了。” “那天真应该开两个房间,离远点儿。” “别开玩笑了。” “我没想到那儿的房间那么烂,操,床一动跟要散了一样。” “哈哈,肖颖够猛地。” “你试过李萍吗,她也不差啊。” “没试过。你小子不会都试过吧?” “朱加,你千万别认真了,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劝你。” “什么意思?” “李萍……算了,你小子已经认真了,我真后悔说这个。” “好,那我挂了。” “别啊朱加,我是真操心你。” “别他妈废话,爱说不说。” “好吧,你别往心里去。跟李萍吧,玩玩就行了。” “直说吧胡延,你他妈瞧不起我。” “绝对没有。这么些年了,你和老同学没来往,所以不知道。李萍和凌风他 们,基本上都来往过。当然不是一般地来往。操,我真他妈吃饱撑的,你可千万 别跟李萍说是我说的,我这可是为你好。” “你呢?” “我可没有,你知道我的心都操在肖颖身上了。” “你要不说也行,回头我问问肖颖。” “你这不是要我命吗,我这真是犯病了。” “你,有没有?” “只有过一次。可他妈不是我要……” 朱加没有听胡延说完。他挂了电话,继续练大字,九成宫快练到最后几页了, 墙角着过墨的废报纸已经撂了厚厚的一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