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独身 作者:xbuddha 一、放在别人家菜窖子里的一棵大白菜 1 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三年,我被储备在西北的一个小城里。储就是存放,备 就是备用,和前些年冬天买上几百斤大白菜是一个道理,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是 知道的。我和那些大白菜略有不同。大白菜买来是以备自己日后食用的,所以很 爱惜,要放在保暖的菜窖子里。我却是代别人存储以备别人日后使用的,所以地 位特殊,不可和自家的白菜混为一谈。偏巧储备我的人还是比较有来头的,所以 我没有被冻得鼻青脸肿,那样的话就吃不成了,没法向人家交代。偏巧我又是一 棵不肯安分守己的白菜,所以我把自己搞得鼻青脸肿的,吃不成怨不得菜窖子, 由我自己交代,这和便秘怨不得马桶是一个道理。总的说来,我那时的情况就是 这么一棵特殊的大白菜。 那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乡土气息很浓,空气中含有大量的总悬浮颗粒物。 时隔五年,一九九八年,我又回去过一趟,花三块钱打了个带篷的三轮车,当地 人称之为“蹦的”的,一蹦一蹦的到了最繁华的一马路。到了之后发现街还是那 街,房子还是那房子,树还是那树。当街卖肉夹馍的胖嫂还是边数钱边揉面烤馍 边剁肉夹肉,吃的人还是满嘴流油香得不行。甚至卖盗版CD和盗版书刊的那个老 板对我还有印象,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出差了?我就打了个哈哈,啊,出了趟 远门。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还跟他到暗处看了看他特意给我留下的好货,但没 有相中。 本来是想先买点东西作礼物,然后再去看望那些共患难的老朋友的。结果我 回身又拦住了把我拉来的那个“蹦的”,让他把我拉回去。回到火车站,离“四 号”就很近了。“四号”就是我被储备的单位,其实它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 某院某研究所,但是大家都叫它“四号”。就像老家的人不叫我于家傲,都叫我 二顺家的铁蛋子一样。“四号”倒是有些变化,青砖墙上贴了白瓷瓦。进去以后, 见到的多是陌生的面孔。熟悉的那些人,原来面目可憎的可憎依旧,而且据说都 有所提拔;原来和我一样的也有点可憎起来,而且据说前途不可限量。我觉得这 一院子的人早晚都会变成变态狂,这种感觉就像五年前我的感觉一摸一样。但是 这五年来我变化了不少,“四号”倒是一直保持了真我。现在又是五年过去了, 院子里的人可能还是老样子。看来我还是年轻,喜欢意气用事,胡说八道。用术 语说就是不成熟。于是依旧不成熟的我叫住了拉我过来的火车,让它把我拉回去。 好在火车站就在隔壁。 那三年多时间,我就在这个院子里混日子,觉得回青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心情也就越来越沮丧。是不是李哥把我扔在这儿就忘了?是不是赵哥和李哥两个 人给我唱了个双簧?我怎么能在这儿呆下去?“四号”历史久远,房子看起来都 是文物,虽然还没有腐朽,却明显有一股腐朽的味道,而且正在向着腐朽的方向 发展。“四号”的人也有一股文物的味道。我当时想,在这儿憋久了,我也就变 成文物了。真的文物往往难看,往往也很有价值。人成了文物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了,除非是马王堆女尸。但我是男的,成不了女尸,何况我对成为女尸没有兴趣, 虽然可以荣幸的供两千年以后的人参观。男尸也不行。 憋了些日子,我就开始走出这个院子,心里想的就是号子里的放风。其实不 是走出来的,我是爬出来的。靠近火车站的围墙上早有前人爬出来的一个豁口, 看样子已经修补过很多次了,但是爬起来还是很顺溜。爬出来就看见了南来北往 的火车,虽然快车在这儿都不停。 2 从围墙上跳下来,就会激起一层浮尘,一般我会咳嗽上几声。落在地上的时 候软绵绵的,就像掉进了面缸。地面的尘土大概与鞋面同高,所以我就像是在面 缸里,走得噗噗有声。幸好面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鞋子高的一层,否则我 就会被埋在里面走不了了。在这儿最大的好处就是免擦皮鞋。所以我在“四号” 呆了三年,擦皮鞋的次数屈指可数。那还是刚来的几天,下车伊始,又没有问好 乡俗,行为难免乖张。所以大家也没有笑话我,很够意思。 穿过火车站,是一个狼藉的广场。我会在那儿买一个肉夹馍,拿草纸包着, 边走边吃,很香。卖肉夹馍的都是热情的胖嫂。如果没有吃完,我就会在录像店 门口加个班,反正里面的录像都是循环放映的。到了凌晨录像店就会锁门,然后 放毛片。但是演来演去就是那么点东西,无非是古今中外的倒来倒去。这倒是不 能怪这个小城落后,恐怕在大城市里也是一样。因为人就那么点东西,实在没有 太多的花样。好在店里的服务态度很好,尤其是对熟客,可以点片子,点完了一 屋子的人跟着你看,也满有成就感。我就是熟客。 天光放亮的时候,我就会深一脚浅一脚的出来,再买个肉夹馍。火车站广场 的肉夹馍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真是不错。我在晨风中边走边吃,吃到围墙边上 时,我就把剩下的肉夹馍揣进口袋里,腾出手来爬墙。所以我在“四号”的时候 口袋总是油腻腻的,并不说明我很邋遢,而是和我生性节约有关。吃完了肉夹馍 我就到了宿舍了,下一个项目就是蒙头睡觉。“四号”制度森严,并不是每个人 都有白天睡觉的权利。其他的同事早上要集合出操,出完操后吃早饭,早饭后要 进机房聊天或者去机关喝茶看报纸。我的特权和我的储备地位有关,当然也是我 通过斗争得来的,所以我很珍惜,同时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和所有的老单位一样,“四号”的规章制度包罗万象,从工作学习到任职升 迁,从吃饭穿衣到婚丧嫁娶,从住房乘车到娱乐休假,条分缕析,无微不至。也 就是说,不论你要做什么事情,领导都可以熟练的翻开《制度大全》,指着其中 的某一条某一款说,不是我说你,你看这里有规定的,我也没办法。况且制定制 度总是前人和上级的事情,我辈要谦虚谨慎,万不可无事生非。这些制度的主要 特点是令人莫名其妙。存在的问题是出现特殊情况可能会无所适从。换言之,万 一有制度没有规定到的东西就只好对其放任自流了。 我就是制度规定之外的。制度上没有定义储备是怎么回事,也就是没有规定 怎样帮别人存放大白菜。要求人家是先有这样的规定实在是过分。所以关于我的 责任权利,约束激励,地位待遇,等等均无定论。所以我给领导们带来了不小的 麻烦,上级没有特殊的交代,好像也不值得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开会讨论一个解释。 何况讨论出来的解释万一不符合上级的精神谁负责?所以没人认真理我,所以我 的直接领导就只好相机行事了。偏巧我又不是一个很省事的人,加上没把谁瞧在 眼里,要找我麻烦不是自找麻烦吗?我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儿久留,只是暂借宝地 一住罢了,我就有点肆无忌惮了。后来虽然储备期一再延长,甚至不知道什么时 候结束,但是大家和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觉得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也就没 有调整。总的说来,我在“四号”就是一个例外。 上文中提到的解释是指制度的解释,这个词是我在“四号”呆了很长时间之 后才学会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可以学习到关于某项制度的新的解释,还有解释 的解释。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解释比制度重要。制度不好改,但是可以改解释。 一个制度可以解释成A,也可以解释成非A,或者昨天是A,今天是非A。这些 我就不大明白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不求甚解的人。 3 “四号”的领导关系也是错综复杂,一般人根本摸不着头脑,我就是一个很 一般的人。好在我也不用搞明白这些,我只要知道谁是我的直接领导就行了。开 始的时候我的直接领导是科技处的一个科长,姓张,我的斗争就是从张科长开始 的。后来我的直接领导是工会钱主席,因为我借调到了工会。工会就钱主席和我 两个人,没什么具体的工作,好处就是有很多的报纸,可以从早看到晚,如果我 前一天晚上没有看通宵毛片的话。所以我和钱主席相安无事。后来我的直接领导 变成了“四号”的最高行政首长,赵所长。因为我失恋以后,得了抑郁型精神病, 不能和钱主席搭档打牌了。说赵所长是我的直接领导并不是因为我的职务很高了, 而是工会钱主席不要我了以后,我就没有具体的基层单位了,所以我直接对赵所 长负责。但是所长他老人家的工作很忙,所以我就没人管了。 从脑袋琢磨事开始,我就一直被别人以爱护的名义管着。现在才知道,上班 原来还有这道好处,就是自己管自己了。当然别人上班后也要被领导爱护着的, 只有我不是自己家的大白菜,又很不受人待见,所以我就自由了。以前被别人管 着受的苦太多,所以我决定不能亏了自己,以前的损失要补一补。我补的方法就 是玩。 院里的年轻人都玩篮球,我的个子不够高。也有人踢足球,我的速度不够快。 而且我觉得抢来抢去的很不雅,最好一人发一个。据说这个天才的建议是韩复渠 最早提出来的,韩复渠的建议都没人听,我说了就更不管用了。我就玩我自己的。 我在大学里喜欢打网球。这和个头没关系,速度慢点也不成问题,而且打着很有 点贵族的意思,都不抢嘛,都想办法送给对方嘛。但是“四号”的人一点也不贵 族,没人陪我打。老是对着墙打实在是没劲,何况一拍子下去,激的尘土飞扬, 让人找不到感觉。要是用力过猛,把球打偏了,还要跟着它追半天。我就扔了拍 子琢磨别的玩法。我是海边出生的,游泳是我的强项。但是这个地方用水紧张, 每天定时供水,我经常赶不上。晚上供水的时候我还没准备睡觉,早上供水的时 候我还没起床,洗脸刷牙的次数因此大为减少。这也是我那时候有点邋遢的原因 之一。游泳是痴人说梦了。 有几个小孩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们溜旱冰,在所里的几条水泥路面上。当 然我不能把自己放到小孩子的档次上,他们叫我叔叔呢。我买了一个滑板。卖给 我滑板的就是郭娟。后来我和郭娟熟了,她告诉我那个滑板的进价是四十元。我 就叫起来,好你个“锅圈”,你黑了我八十! 4 其实刚分配到科里的时候我和张科长相处甚洽。后来和他闹僵了,完全是因 为他的小气。我初来乍到的,在人屋檐下,虽然不至于对谁都陪着小心,但对领 导总得客气点吧?起码是一口一个科长的叫着,虽然他还是个副科长,以副代正 的。从他那张胖脸上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受用的,也愿意给我安排工作,在院里 溜弯的时候也带上我。西北人管溜弯叫“浪”,张科长经常带着我“浪”。但是 我这个人就是不识抬举,就像狗坐不得轿子一样,领导对我好点我就不知道自己 姓啥了,逐渐的没大没小起来。其实科里的其他人都拿张科长不当回事,他已经 习惯了。但是我前恭而后倨,他就有点接受不了了。 科里有一台频谱仪,进口的,据说价值全科十余人十余年的工资之和。但是 再贵也保不准不出毛病。而且进口的东西不识国情,不知道给领导留面子。频谱 仪就没给张科长面子,虽然他亲自对着全英文说明书修了两天。偏巧我在大学做 实验时用过类似的设备,就扒拉了他一下,说,这么个破玩意,用得着费那么大 劲吗?张科长认为我的话很难听,尤其是当着全科同仁的面,领导有点下不来台。 张科长把说明书往我面前一丢,说,你还别狂,你弄好了我叫你科长。张科长生 了气没准头,我也没接住,实际上说明书是扔在了我的脚上。我感到受了侮辱, 你应该双手送给我嘛,一只手也行,为什么扔在地上?我就大声的宣布,大家听 见了,明天我就是你们副科长的副科长了,也就是“太上副科长”。 第二天我当真把频谱仪修好了,因为我的英文棒。但是张科长说话不算数, 没叫我科长,我也就没有当上“太上副科长”。这也不怪他,因为新社会根本就 没有这么一个编制。但是这个人很没风度,开始找我的茬。我怕过谁啊?就和他 搞起来了。其实他要是单纯批评两句我也就算了,我也不是第一次挨领导批评。 西北人管这叫“喋”,我对挨“喋”很习惯,认为那是领导给我表演单口相声。 相声是国粹,好东西。但是他不该扣我的钱。钱对我很重要的,没钱郭娟会给我 滑板吗?当然郭娟说不定也会给的,那我不得请她吃饭吗?当然我请郭娟吃饭也 是愿意的,但有个滑板掺在里面性质不就变了吗?再说我要是没钱,就不会去买 滑板,也就不会认识郭娟,郭娟也就不会送我滑板。所以后面的假设都不成立。 所以我不能让张科长扣我的钱。他要是扣习惯了,说不定还会扣别人的,影响领 导作风和干群关系。我不能惯他这毛病。所以我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5 现在该说说郭娟了。我在“四号”的时候,不管是在科里,还是在工会,还 是直接对所长负责,都是整天没事干,只好自己打发时间。看见小孩玩旱冰,我 就天才的想到了滑板。工作了还有一道好处,就是口袋里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钱 了。我就到街上去买滑板。在这个小城里,滑板这种和温饱无关的东西还真不好 找。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最繁华的一马路上找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柜台是郭娟租的,只要不违法乱纪,卖什么都可以,商 场是不管的。所以郭娟不但卖滑板,卖拉力器;还卖日光灯管,卖电工用具;还 卖热水瓶胆,卖铝制的锅盖;还卖高压锅的橡胶垫圈。这就是我叫她“锅圈”的 由来,当然也和她的名字有关系。周围的其它摊位也是一样,皮鞋和面包放在一 起,卫生巾和口香糖放在一起。所以这个商场外面看着是个国营的商场,进去后 却是逛地摊,买东西要讲价的。 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所以郭娟微笑着告诉我一百五十元一个时, 我就掏钱了。结果我带的钱不够,就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的钱不够,你能 给我留着吗?我明天再来。郭娟很热情的问我有多少钱。我全部数了数,一百二 十五块八毛。郭娟就慷慨地说,赔本卖给你算了,只剩下这一个了。收你一百二 吧,剩下的钱打个“蹦的”回去。我就千恩万谢的买了下来,觉得今天真是好运 气,省了这么多钱。不但可以打“蹦的”回去,还可以吃个肉夹馍。 省了钱当然不好意思立刻就走,我站在柜台外面和郭娟聊了一会。聊起来后, 我知道她中专刚毕业,没有对口的工作,就在这儿卖货了。她家就在“四号”边 上的纺织厂里,还是邻居呢。而郭娟知道我是“四号”的人后,非常钦佩,说 “四号”的年轻人都是大学生。我及时的说明了我毕业的学校。郭娟更加热情了, 甚至和我切磋溜滑板的技艺。 郭娟长得很大众化,身材健壮而匀称,脸蛋圆溜溜的,仔细看上去还是挺漂 亮的。人家长得又漂亮,心眼又好,我就有点舍不得走了。 6 我和郭娟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很熟了。我是在火车站后面的菜市场 碰见她的。那天傍晚,我穿过菜市场到租书店里去还《楚留香》,顺便看看附近 还有没有别的店,这个店里的武侠小说全让我看完了。郭娟正蹲在卖西葫芦的摊 前讲价,很在行,也很专注,大意是你这西葫芦蔫得像香蕉还卖三毛一斤你想发 财想疯了啊?琅琅上口,悦耳动听,演小品一样。那个卖菜的也有一套,要是香 蕉就卖一块三了三毛能买到?这萝卜一点也不蔫要不你买俩萝卜? 我站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热闹。郭娟看到我后,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干嘛? 站在这儿装神。已经改成了普通话,语调和刚才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我说,你 忙你的,继续买香蕉。郭娟买上了西葫芦,我替她付了钱,说是还她的人情。郭 娟说,这样就算还了?我说要不我请你吃饭?郭娟就当真跟我走了,手里拎着三 斤三两西葫芦。路过她家的时候,她让我等一下,把西葫芦送回去。出来的时候 她已经换了身粉色的连衣裙,看上去身材更加玲珑圆润,很惹人。时间太紧没有 来得及化妆,郭娟简单地涂了些口红,紫色的,像刚才看见的茄子一样。 还了书后,我嘱咐了老板再进些新的,就要找地方吃饭。郭娟却不着急,要 在路上“浪”一会儿。路上尘土飞扬的,实在是没有散步的情趣,好在郭娟长得 不难看,所以走路也不是多难受的事,反正我早就习惯不擦皮鞋了。“浪”的时 候,我和郭娟聊得挺热乎,不像萍水相逢之后的偶遇,倒像认识了十几年了似地。 两人离得挺近,似乎没有距离更好一些,我总是没什么损失吧。路边倒是有不少 小餐馆,老板娘使劲的吆喝我们,因为我俩的神态就是一幅挨宰的样子。 郭娟一直兴高采烈的和我一起“浪”,还不停的给我介绍一些掌故,主要是 她小时候在这条街上的事。我听得兴致很高,还不时地插嘴问点什么,比如和男 同学一起逃课以后干了些什么等等。眼看就要“浪”到一马路了,郭娟才领着我 拐进了巷子里的一个小餐馆,说她认识老板,里面挺干净,价格也可以优惠。 7 郭娟果然认识那个老板,而且很熟,就是她的女同学。女老板迎出来以后, 郭娟就拉着我的手给我做介绍,重点是“四号”的干部,大学生,是她的表哥。 我向老板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人家主动拉了我的手,我就得有所表示,微笑的 同时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腰。郭娟没有躲避,反而有点奉迎的意思,更是让我有 点受宠若惊。我的手就体会到了表妹腰际的温热和柔软,心里想着今天撞大运了, 这顿饭吃得有价值。 菜倒是点了好几个,因为郭娟对同学说今天宰他,有好的尽管上。我看了菜 单之后就知道了,这种小店里到底没有山珍海味,主要是围绕着猪的里里外外下 功夫,想贵也难。我的心就放下了,说,随你点,还能吃穷了?我自己要了一瓶 啤酒,喝得有滋有味,郭娟也喝了一杯。我本来就是好色无胆,好酒无量,不到 一瓶就精神焕发了。郭娟喝得少,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喝了酒就有点把握不 住自己,看见郭娟的手放在桌边,就捉了过来。郭娟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自然而 然的。过了一会儿,她把我的手拉到了桌子下面,使劲地掐了一把。我夸张的咧 着嘴,随后朝着她坏笑。 出门之后,我还是揽着郭娟的腰走,郭娟还是很配合,亲亲热热的。拐了弯 之后,郭娟有推我的意思,但我耍赖不放,她也没有用强。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是领你来气我同学的,上星期她找了个对像是乘警,专门领着到我那儿去买拉 力器,说是她表哥。我说我知道。郭娟说你知道她表哥?我说我知道你利用我。 郭娟说那你还这样?我说,我很愿意被你利用,明天咱们气谁去?郭娟就笑了,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我说,你太小瞧自己了,和你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我会生气? 时间还不算太晚,郭娟也没有急着回家的意思,两个人就在路上继续“浪”。 刚好有个露天的舞厅,音乐声很大。我们就买票进去了。票价很便宜,男的两块, 女的免费。跳舞的时候我老实不客气,搂着郭娟往黑影里钻。郭娟见挣脱无效, 也就贴在我身上算了。当然我也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怕挨耳光。其实这样我已经 很满足了,对我的历史状态来说,这已经是最高级了。而且在我的感觉中,这样 叫做好色不淫,再发展下去就是无耻下流了。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来,盗亦有道。 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解释。 8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四号”的这段经历灰蒙蒙的,就像小城含有大量总悬 浮颗粒物的天,实在是乏善可陈。我觉得我那时的状态就像一条灰色的破裤子, 全是皱折,上面打了几个杂乱的补丁,还是遮不住晃晃当当的陋处。也许我的裤 子本来是不破的,但是在那儿就破了。当然还是说明我的操守不行,保不住自己 的裤子。 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和郭娟之间发生了和裤子有关的事情,实际上几乎是什么 也没有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操守已经像条破裤子了。而且我还是想过和郭娟 发生点什么的,后来终究没有发生是因为我怕了,所以胆怯就是一块黑色的补丁。 要是因为我的爱情战胜了欲望,那还是一块红色的补丁。可惜上面的补丁没有红 色的。再说在一条灰色的裤子上打个红色的补丁,实在是变态。 我说到了我的爱情,是因为我是有女朋友的。其实我碰见郭娟在买蔫得像香 蕉的西葫芦时,除了还书,还有一件事,就是取一张放大成十寸的照片。那是我 和我女朋友的合影。那张合影在青岛照的,背景是夕阳下金黄的栈桥。两个人都 浅浅的笑着,王典是有点羞涩,我则是溢于言表的得意,我隐约的环抱着王典的 腰。王典就是我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很有书卷气的小女孩,身上洋溢着书香。她 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包括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套精装的《皮皮鲁和鲁西西》。 中国写童话写出门道的就这一个,王典说的。 那张照片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碧海白帆,身后是游人如织,油画一样的 色调。总之是很美的,怎么形容也不过分。我让照相馆的人给翻拍放大了,说好 那天去取。但是我见到郭娟就把这茬忘了。也许不是忘了,而是觉得明天去取也 来得及吧,又不是没看过。所以我觉得我没有操守。后来我的操守就更不行了。 9 “四号”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旧的楼房,旧的设备,旧的办公用具。旧的 总比新的可靠吧,稳定,熟悉,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温良恭俭让。对人来说, 老的比新的地位高,受重视的程度高。老的已经为“四号”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 贡献,退一万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新的要一步步来,着急不得,着急了 就会坏了规矩,乱了秩序,这样的人就是害群之马。“四号”显然不允许害群之 马出现。我修好了张科长没有修好的频谱仪,而且要当人家的“太上副科长”, 就是着急了。换言之,我就是害群之马。因此张科长打击我完全是有道理的。 好在我是储备的,也就是最终不是“四号”的人,所以不必和我认真。“四 号”的领导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虽然和张科长闹得很凶,张科长也强烈要求铲 除害群之马,但是我还是相对的安全和自由。因为我是特殊的,不具可比性,也 就是说,别人不会和我攀比。要是别人都这个样子,还不反了天了? 别人是指和我一直分配到“四号”的大学生,也就是“四号”的新人。新人 进入“四号”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旧人进化。进化的基本方法就是利用三个月的时 间学习规矩。“四号”有很多成文的规章制度,编了一本书叫《制度大全》。这 本书学起来很是费时费力,何况还要考试,考试不及格要补考。补考不及格是很 要命的,在大学里要拿不到学位,毕不了业。在“四号”要挨处分。处分完了还 不服,那就要开除“号”籍,也就是当不了“四号”的人了,也就不能被小城的 小女孩倾慕了。从我的经验看,没有资格被女孩子用来当表哥气别人,实在是一 件遗憾的事。所以新人们都及格了。 光有理论还不行,还要和实践相结合才能产生效益。也就是说,学了就了要 用。学的目的就是用,这是不矛盾的。新人把制度用熟了,用自然了,随心所欲 不逾矩,就变成旧人了。旧人是受欢迎的。大家都知道,学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活学活用就是难上加难。所以新人变成旧人需要一年乃至两三年的时间,历时根 据每人的慧根而不同。当然,这段时间和猴子进化成人的过程来比,实在是微不 足道,约等于零。 我终究不是“四号”的人,所以不必费力地把我改造成旧人。要知道改造也 是要花成本的,浪费是最大的可耻。所以别人都成了旧人了,我还是老样子。所 以我有的是时间四处游逛,所以我能认识郭娟,他们不能。要不怎么说男人不坏 女人不爱呢。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认识了郭娟,是因为他慧根卓越,不到一年时间就进 化成了熟练的旧人,地位提高的很快。学制度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分科,那时他就 已经被任命为我们这些人的头目了。当然他从和同伙一起发牢骚,变成教育属下 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在心理和行为上是需要调整的。但这纯粹是他个人的事, 别人不必操心。事实上他做到了,领导的能力往往都是非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要不怎么单是他来当领导呢?当然也有个别进化得不够彻底的属下说他“一阔脸 就变”,那纯粹是嫉妒。而且这只是极少个别的现象,要看矛盾的主要方面。 他和我住一个宿舍,叫陈新。名字就很棒,推陈出新脱颖而出嘛。陈新当了 头目以后朋友就少了,最后少到只剩下我一个。因为我根本没有把他这个领导当 回事,他反而对我另眼看待。当然开始时他也要管我来着,后来被我帮助了一下, 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摆不正我就收拾他嘛!至于朋友少了,那是前进过程 中的痛苦,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思。陈新完全能够正确对待,而且他也不是 很在意这些小事。他说决定他进步的是上面,不是下面。真是至理名言,令我辈 粗人受益匪浅。 陈新能够放下领导的架子和我说知心话,我是很感激的。所以我后来介绍他 认识了郭娟,当然我是故意引狼入室的。这样说是因为郭娟认识他以后就不再找 我了。这也是符合女孩子关于男人的标准的,爱要爱坏男人,嫁要嫁好先生。 10 “四号”的制度里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新人没有假期。而旧人都有带薪假, 每年有二十天至两个月不等,根据资历不同而有所区别。制度里规定的条件很详 尽,丝毫不会乱。我去找赵所长请假的时候,赵所长就是这么说的,打算让我知 难而退。而我恰巧是一个习惯于逆流而上的人,何况我不曾浪费所里的资源改造 自己,对制度还基本上处于混沌状态。赵所长又耐心地让我体会到了当领导的难 处,如果对一个人让步了,就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就 会引发一系列的混乱和动荡,甚至与动摇我所的根基。他说,其实我也很为难, 但是制度就是一块铁板,任何人的脑袋都不如铁板硬。 我的脑袋当然比铁板要软一点点,但是比铁板要灵活一点点。我说,我既不 是新人,也不是旧人。这样我就说到了点子上,而且很委婉。我其实想说我根本 不是“四号”的人来着,那样就太不给领导面子了。我虽然考虑到了赵所长的面 子,还是给他添了不多麻烦。很显然,没有人喜欢麻烦。 我又说,李干事嘱咐过我,有事要靠你。这句话就更说到点子上了。我还觉 得我这人挺卑鄙,这句话简直有点威胁的意思。要知道李干事虽然不是个大角色, 但他是上级机关人事处的。神小,但是庙大。和小神过不去,往往就是和大庙过 不去,也就是和自己的前途命运过不去。没人这么傻,何况是领导。何况这还不 是一般的机关。院里的人事处有点其它地方的组织部的意思。组织部是什么意思, 当过领导的都知道。 赵所长最终勉为其难的批了我两个周的假。他顺口说了一句,制度未规定的, 由领导权宜处置。我知道这也是一条制度,在制度的解释那一章里。我是听陈新 这么说来着,当时他在和我一起钻制度的空子。 我储备在“四号”的时候,是个特殊人,因为制度上对我这种情况没有规定。 根据制度的解释,没有具体规定的情况就由领导权宜处置。我请假的时候,赵所 长就权宜的给我批准了。而且开了头就不好收尾,他先后给我权宜了好几次。要 不怎么说制度就是一块铁板呢,一旦生了锈,就全烂了。 我请假是为了看我的女朋友王典。王典是我高中的女同学,那时她分配的单 位是农业银行的一个储蓄所,后来她调进了农业发展银行,坐机关了。 11 我和院人事处的李哥并不认识,是学校学生处的赵哥介绍给我的。我和赵哥 也不认识,是学校教务处的王姐介绍给我的。王姐是我一个乡的老乡,在一个大 老远的地方,这就是亲戚了,所以我一直叫她王姐。另外我还放弃了复习考研的 时间,辅导了我外甥一年多的英语。毕业的时候王姐领着我找到了赵哥。赵哥很 够意思,几百号学生都归他分配呢。赵哥说你挑地方,上海,北京,随便你,留 校也行。我说我要回青岛,因为我那时一门心思地想王典。赵哥翻了一下资料, 很为难,说青岛没“号”。王姐就不高兴了,师弟,这么点小事你都搞不定? 赵哥拍了拍脑袋,猛然想起来,青岛有个“号”正在筹建呢,不过现在还不 要人。王姐说,那是你的事了。说完了拉着我走人。出来后我还有点惴惴不安的, 王姐就说,已经搞定了。果然,两年后,“六十五号”就在青岛建立起来了。又 一年后,我就离开“四号”到了“六十五号”,我的储备生活也就结束了。顺便 说一下,我的学校和全国各地的“号”一样,都是隶属于××院的。我当时选择 这个学校的原因是这个学校保障的很好,几乎不需要家里负担。当然代价就是毕 业后要定向分配到各“号”里。 我到院里报到时,就是李哥接的站。李哥让我帮着“安”其他报到的毕业生。 据我的体会,“安”有两重意思,一是安顿,一是安排。安顿就是让大家在招待 所里住下,我分配房间。这件事很容易做,两个人一间,别把男女搞混了就行了。 安排就是把大家往下属的各“号”里分配,这件事也很容易,主要的依据是姓氏 笔画顺序。大学生就是白纸一张,“安”在哪里都可以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这 是李哥说的,我当然不能很快就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我的体会是,白纸当然都是 一样的,没有任何的区别,所以有个姓氏笔画作为区别就足够了,只是“安”一 下嘛。 “安”完了以后,李哥单独请我到夜市上去吃烤肉。喝啤酒的时候李哥说, 你放心,赵哥都交待过了。都是师兄弟,你别客气。李哥问我有什么意向,我说 在哪儿都一样,只要最后能回到青岛就行了。李哥就说,那去“四号”吧,那是 老“号”,条件好,也能学到东西。李哥补充说,他就是从“四号”调到院里来 的。吃完后,我抢着付了钱。回到招待所的高间里,李哥当着我的面给“四号” 的所长打电话。我说太晚了吧?都十一点了,人家可能休息了。李哥打了个酒嗝 说,晚啥,人事处的事啥时候都不晚。李哥对所长是这样说的,老赵啊,我有个 人,啊,先储备在你那儿,啊,以后我要用,啊,有什么问题吗?我琢磨了半天 不知到“啊”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打酒嗝,也可能是李哥有哮喘的毛病。 就这样我到了“四号”,是个储备干部,也就是放在别人家菜窖子里的一棵 大白菜。虽然进这个菜窖子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 二、两个不该有距离的人保持了距离 12 “四号”的工资相对于小城的消费水平来说,算是高的。加上我刚领工资, 有点穷人乍富的意思,变着法儿吃猪肉,钱多的都不知道怎么花好了。开始的时 候我没有钱包,所有的钱都揣在上衣口袋里。买东西的时候掏出一大把来,找回 零来再揣回去。买肉夹馍多了以后,连钱带口袋都是油腻腻的,有一种馊了的腊 汁肉的味道。买肉夹馍的时候我一般都是睡眼惺忪的,或者是熬夜的时候填个肚 子,或者是熬完夜后准备吃饱了睡觉。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对手里的钱没什么感觉, 花起来没有感觉的钱就是闲钱。闲钱可以随便花,花前不用计划,花后不用算账。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就富惯了。富惯了以后就不觉得自己很有钱了。富人 花钱都比穷人有经验,我逐渐的也就不乱花钱了。不用的钱就放在抽屉里,偶尔 也到银行里存一下。带在身上的钱也装在一个精致的钱包里,按照面额大小分门 别类的放好。认识郭娟的时候我已经买了钱包了,所以她的眼里并没有我最邋遢 的一面。有个钱包当然并不能使我得到什么根本性的改变。事实上,人在同一个 环境里的形象基本上是固定的,这个形象就是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我在试图改 变形象的时候,觉得难到了不可能的程度,后来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第一印象一旦形成了,你后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印证这个印象而已,即使生搬 硬套也要把你搞进那个框架里去。在这种既定目光的注视下,一个人想改变自己 的形象实在是太难了。比较简单的办法是换一个地方,一切从头开始,如果是一 个基本相同的环境,因为你已经有了很多失败的经验,所以往往会顺风顺水,春 风得意,这就是挫折就是财富的意思。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够改变环境的 机会,所以有的人一开始就倒霉,并且一直倒霉下去,他缺的就是一个机会。我 离开“四号”到了“六十五号”以后,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好同志,所以 我很快就当上了办公室主任。消息传到“四号”以后,很多人很难理解,是于家 傲不正常还是“六十五号”的领导不正常?想破了脑袋那些人也没有想出个所以 然来。好在一般人关心别人终究比不上关心自己,否则“四号”还得多几个神经 病,就像他们对我的评价一样。 所以每个人都可能有很多种不同的身份和形象。我是二顺家绝顶聪明的铁蛋 子,也是王典的老实得过分的男朋友,也是郭娟眼中有钱有身份但用情不专的 “四号”干部,也是“四号”里有些邋遢并且浑身带刺的新人,也是“六十五号” 里成熟稳重的办公室主任并当上了年轻的副所长。这些都是同一个我。不但别人 对另外一个环境中的我无法理解,有时候我自己也有些糊涂。 我从赵所长那里请了假以后,回到家乡,走在村里时确实有一些衣锦还乡的 感觉,毕竟考上我那样大学的人,在村里前无古人,目前尚无来者。我的口袋里 装了些香烟和糖块,见到老人就敬上一支,热情关心其身体近况;见到孩子就发 上几粒,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村里的父老很长时间都是以我,也就是二顺家的铁 蛋子,为楷模教育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学生。再想想自己在“四号”的境遇,感 到人怎么有那么多的角色,并且在其中不停的换来换去,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 的自己。 13 不乱花钱了以后,我的支出就剩下了主要的三项。其一是买烟,一个月两条。 我专门抽宝鸡产的猴王,猴王有很多种,从三十多一条的到近两百的五六个档次, 这些我都抽过。特别高兴的时候,我抽过最贵的。抽最贵的猴王时,我想的是活 着是为了什么,应该给自己找点乐子。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我抽过最便宜的,抽 最便宜的猴王时,我想的是活着是为了什么,抽死拉到。但是大多数时候我既不 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所以我抽得最多的是一种五十左右的中档烟。 其二是打电话。我每周都要给王典打一两次电话。其实我给王典打电话的感 觉并不是特别好。我的感觉是,王典特别不解风情。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 很习惯的问一声,有事吗?难道必须有事才能给你打电话?我的心理就怅怅的。 后来习惯了,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还会一本正经的问她有事没有。当然通常两 个人都没有什么事。闲聊两句也就挂了。挂了之后,我就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 “浪”。“浪”的时候有可能会碰见郭娟,所以和郭娟在一起时花的钱也要记在 王典的头上,谁让她不解风情呢。 这是一个内陆的小城,夏天很热,冬天很冷,一年四季都刮风,一刮风浑身 是土,搞得人很没有心情。我和郭娟大致就是在这种没有心情的情况下交往的。 “四号”是小城里的一个很好的单位,工作稳定,待遇好,干部都是大学生,是 很受欢迎的。我是“四号”的干部,也就经常有机会遇见相对漂亮的女孩子。包 括附近一所师范学校的学生。但是名字我都忘了。所以我说的郭娟可能不是一个 人,但是她们在我心目中都是一样的,还是叫郭娟方便些。 其三是买书。小城靠近西安。我在“四号”的时候,经常去西安买书,每月 都至少买个三本五本的。快速的看完了,就寄给王典。有特别好的,自己不看也 先寄给王典。我记得其中一本是《阅微草堂笔记》。当然也不是送给她。我们当 时是不分彼此的,说送就见外了。我是让她保存我们的藏书,免得我四处漂泊, 留不下这些宝贵的财富。后来分了彼此,显然是个意外。王典曾经要把书还给我。 我说算了,留个纪念。 我甚至想,即使我当时想到了这个意外,也可能会把书送给她。我知道,我 精心“淘”出来的书在王典那里是不会被辱没的。要知道,书的价值不是在每个 人手里都能体现出来的。作者辛辛苦苦的写出来的书,只有被识家买了,看了, 感动了,这个过程才算正常完成,价值才会体现出来。如果不幸被用来包了肉夹 馍,甚至被擦了屁股,那么作者得到的价值就只有书的部分价格了,他对社会的 贡献纯粹是弄脏了那些好端端的纸。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印了铅字的纸被派上这 些用场,还不如不印的好使些。当然也有个别作者是只关心价格不关心价值的, 他的书往往也没有什么价值。这样的书我可能不小心买过一些,但是从来没有给 王典寄过。 14 读书是我和王典的共同爱好。我读的书不如王典多。小时候,我没有养成阅 读的习惯。再说,我也找不到合适的书来读。当然,和村里的其他人家比,我家 里还是有几本书的。父亲在农闲的时候,也喜欢带上花镜翻出几本旧书来催眠, 无非是《三国志通俗演义》、《东周列国志》之类。高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套 好书,偷偷地躲在房间里看。是《三言》。看的自己很急躁,无从发泄。恨不能 早生几个世纪,在那里面去占个花魁,骗个珍珠衫什么的。后来才明白,就算是 在那个年代里,我也只能埋头种田,就像我的贫农祖先一样。即使勉强进了城, 也是个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风流才子的事情什么时候都有,却是轮不到我这 种升斗小民的。这样的书当然不能和王典来交流感想。 高中时王典已经在看老子、庄子了。我给她总结了一下,说她看的书就是 “老装孙子”。我一直觉得王典是个可爱的书呆子,特别是古文阅读能力很强。 当然王典的涉猎很广泛,有时她还抱着圣经、佛经看。她曾经给我分析过佛教、 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异同,讲过匈奴在欧亚大陆上的兴衰。我真敢不相信这些话 是从那张娃娃脸上的骨嘟嘴里说出来的。我直盯着她的眼睛,也就是她的眼镜, 厚厚的,一圈一圈的。直到现在,我印象中的王典还是满脸就一副大眼镜。 王典家里有很多藏书,上高中时,她也带过几本给我看。我看着很累。但为 了不在王典面前说外行话,我只好硬着头皮去读,回头照样把她白乎得一愣一愣 的,在现炒现卖这方面我一直是个天才。上大学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把自己闷在 图书馆里,恶补了一下诸子百家,差点戴上了眼镜。而且我读这些书还读出了毛 病。直到现在还对外扬言有一个读书原则,就是不看活人写的东西,当然小说除 外。人死了几百上千年了,书还在印,就说明这书本身有价值,值得我浪费时间。 我从“四号”回来看王典的时候,我们经常在街上瞎逛悠,有一句没一句地 聊着。无非是毕业以来的情况,最近看过什么书,孔子老师什么时候说过什么之 类。小县城里没有什么有情有景的地方,即使是星期天,街上也没有多少人,尤 其是像我俩这样没事闲逛的。要是王典走得有点累了,我们就会拐进新华书店, 倚在书架上看书。我对里面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兴趣都集中在王典身上了。 王典在书丛中显得那么恬静,那么专注,好像完全融入了书中,她本人也完全融 入了这个环境。就这样,王典看书我看她,一晃就到了吃饭的时间。然后我们就 商量到哪儿去,吃什么。通常是都没有什么主意。王典在生活上基本上是个没有 主意的人,我在王典面前完全是个没有主意的人。 15 高中时,我和王典之间确实有一种不肯表露的关心。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 聊的话题多数是古书和古人。谈到最喜欢什么书时,我说的是《红楼梦》。王典 的回答却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是准备听到一本不知何朝何代的邪门书,并 打算硬着头皮去读的,王典说的却是《皮皮鲁和鲁西西》,并当即从课桌里拿了 出来,还郑重的给我介绍了一下那个作家的情况,说中国作家写童话写出名堂来 的就这一个人,这一本就是他的代表作。这本书后来我也认真看了,确实是一本 很有想象力的童话故事。童话当然是写给孩子看的,王典高中时还喜欢看,有点 意思。从此以后,我就觉得王典就像一本很耐读的书,纸张质量很好,印刷也精 美,装帧倒是朴实无华。内容嘛,大概是一本童话故事,或者是散文集。 出乎我意料的还不止这个。有一次王典说,希望你做个“知识分母”。后面 的解释是,人就是一个分数。读的书是分子,别人和自己的评价以及获得的荣誉 地位等等加权累加,这个和是分母。分子越大,当然价值就越大。分母越大,当 然价值就越小。在分母远远大于分子的时候,你的价值就约等于零了。既然“知 识分子”这个词已经变成了别的含义,只好创造一个新词来表达这个意思,就是 “知识分母”了。我哑然失笑。原来“知识分子”的本意应该是这样的。把人比 喻成分数的说法,我后来从托尔斯泰的书里看见过,但是我认为不如王典解释得 好。 王典其实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孩,除了缺乏关于普通人生活的大多数概念。 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很别扭。连生活的概念都没有,还有什么能叫做想法 的东西?我觉得,王典就是大愚大智,还有点精灵古怪,我经常看着她做出一些 出乎意料的事情来,心里暗笑,也很欣赏。我觉得只有我才能够欣赏王典的美与 智,事实上后来我成了她唯一的男朋友。恋爱以后,她还是经常做出一些出乎我 的意料的事情来,我也都是欣赏的,至少是理解的。当然,她做出的最出乎我意 料的那件事情,是我不能理解更不会欣赏的,那件事就是她告诉我她要独身。那 是高中毕业六年以后的事情了。 大学时,我和王典一直保持着联系。她对我的学校很羡慕。给我来信说,她 的大学有“财”无“才”。学生不认真读书,忙着炒股。老师无心教学,忙着写 股评。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专业,即使在银行工作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她说, 她最想做的工作是当个图书馆的管理员,还得是一个不太热闹的图书馆。很多年 以后,她的愿望基本上实现了,在我的帮助下,她开了个不赚钱的小书店。辞去 银行的工作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就像我放着年轻的副所长不当一样。好在我们都 不是很需要别人理解的人。 16 王典比我小一岁。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乐呵呵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 孩,看上去也是傻傻的,满脸就一副眼镜。高中时,王典经常闹些笑话出来。同 学们都要乐趴下了,她却很茫然,一脸无辜的样子,像看见了一群猴子在笑,根 本不知道自己是别人眼里的猴子。最后都是我来给她解围。有时候是转移目标, 让成心看王典笑话的人被耍笑,更多的时候是让大家安静。我处理各种关系得心 应手,和同学们也很合得来,在班里还是挺有威望的。当然这也阻止不了别人开 我的玩笑。这些玩笑主要是关于我和王典的。我一向是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的, 对待这些玩笑反而有点暗自得意,心里也想过以后和王典如何如何。王典则是一 个小孩子,什么都注意不到。说到底,我们都是有点特立独行的人。 惺惺相惜,是我和王典成为好朋友的原因。高中时,我是班长,王典是学习 委员,我们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在整个年级中,我们也是出类拔萃的学生。高三 的时候,我们整个年级大概有一千多个毕业生。我和王典一般在总排名的前十位。 班里其他的同学被我俩远远的甩在后面。高考的时候,王典598 分,我597 分, 我们班的第三名568 分。平时大概也有30分的差距。那年清华大学在山东的录取 分数是590 分。但我和王典都没能上清华。如果当年我和王典一起报清华,生活 可能又是另一种样子,即使我们最终还是走不到一起去。 王典服从了家里的安排。我们高考的时候,各种名为财经、金融、经济的学 院非常热门。王典考上了省里的一所这样的学院。主要原因是她家和她的家族中 很多人都在银行工作,她的爸爸那时是县农业银行的一个副行长。我选择我的学 校的原因前面已经说了,就是我的农民父母负担不了我的大学。 我和王典的通信就谈书,其它的什么也没有。我是故意什么都不说的,只是 不停的给她写信。我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笔友,王典给我回信也挺积极的,什么想 法都告诉我。当然最多的还是一些读书的心得体会。她也说过,她最喜欢过的是 童年和晚年。童年无忧无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刚好在晚年的时候重温。 后来我觉得,这种说法其实就是不喜欢现实,就是逃避现实。这么说来,那时她 就流露出要独身的倾向了,只是还没有那么强烈和清晰,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注意 到。 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儿童节,也就是我们大二的时候,我委托济南的一个 同学替我给王典送了十九朵玫瑰,还有一套的精装的“皮皮鲁”丛书。王典是儿 童节出生的,那天满十九岁。在下一封信里,我说,十九岁了,不能还是儿童吧? 17 我三十岁出头的时候,网上经常有异性大学生同居的热门话题,对我来说实 在是难以理解。时间才过了不到十年。也许那时候也是有的,但是离我和王典的 生活很远。我和王典的恋爱基本上保持在了精神的层次上。虽然一想到王典,我 的心里就暖融融的。我和王典确立恋爱关系后,除了每周通信以外,寒暑假也在 一起呆上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吃饭,聊天,下棋,看书,其它的就没 有了,逛街的时候连手都没有拉过。我和王典第一次拥抱是我从“四号”回来看 王典的时候,也是无意当中的。 那是在县城新开发的海水浴场里。一个大浪打来,我们都被打倒了。我迅速 站起来,拉起了王典。慌乱中用力过猛,王典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抱住了她。海 水毕竟有点凉,我有点颤抖。王典在我的怀里看着我,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海水, 顺着嘴角往下流。我们都笑了。王典的笑纯洁无瑕,内容应该是刚才我们被浪冲 倒的狼狈相。我一直觉得她像一个小孩子,我的任何举动都可能是对她的伤害。 她的笑更是让我觉得自己的心理是不是很龌龊? 后来我想,当时我不应该松开我的手,就那样紧紧的抱住她,深情地看着她, 然后慢慢的低头吻她。王典可能会有点意外,有点慌乱,但是不会拒绝。那时她 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生活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在心理上还是一种尝试,带有一 点警惕,也带有一点好奇。她是需要我的引导的,最好是强有力的,甚至是霸道 的。 如果我那样做了,生活将为我们拉开一扇大门。里面的内容无限美好。尤其 是对于王典,她从此会尝试到爱情的甜蜜。那时的她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独身 一类的比较深刻的问题。至今我的心里还存在着一幅理想中的画面:大海汹涌, 波浪起伏,两个年轻人对周围一无知觉,深情的吻着。或者轻轻地吻一下,然后 深情地对视着,最后女孩像是累了似地把头埋在了男孩的胸前。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在王典面前一直是小心翼翼的。她的笑引起了我的慌 乱。我也笑了一下,然后坦然的,若无其事的,松开了我的手,让两个不该有距 离的人保持了距离。然后我拉着王典的手往海里冲,像两个孩子似地,嘻嘻哈哈 地戏水。王典穿着深蓝色的泳衣,衬得皮肤更白。我穿着黑色的泳裤,和皮肤的 颜色刚好配套。 那是一个时间、地点、环境、心情都很恰当的机会,上帝送给我的,提升我 们的关系的一个契机。但是很遗憾,我没有抓住。而且我还要愧疚,也许就是我 的胆怯和不作为,使我和王典的关系一直处在不冷不热的状态中。我一直很爱王 典,却一直没有使王典感受到爱情的幸福和两情相悦的甜蜜。现在我的想法是, 既然两个人相爱,男人不妨激进些,虽然可能会产生紊乱,却也是一条捷径。非 要追求一种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循序渐进,有可能是一种怯弱,甚至是一种 虚伪。其结果就是上述,两个不该有距离的人保持了距离。当然这种纯情也可能 是一种美,但肯定是一种痛苦。 当时我并没有这样想。我在努力的和自己的一些龌龊的想法作斗争,我觉得 自己应该是一个爱情上的唯美主义者,我要追寻一个恰当而自然的机会。王典最 终选择了独身,也许就是因为我。其实,一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王典关于独身 的想法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是她家庭的因素?个人性格的因素?我们两个人爱情 经历的因素?一切都无从知道。但是,对于这种结果,我一直都很自责,我觉得 任何想法都是我给自己开脱,我必须对此负责,因为我是她唯一的男朋友,如果 我算是的话。 18 那时王典并不在县城工作,而是在一个海边的小镇上。从“四号”回来,我 就找到了那里,是一个很小的储蓄所。王典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表情 有点怔怔的,像个大头娃娃。我对着她的大眼镜做了个鬼脸。我的样子可能很滑 稽,和王典坐对面桌的一个老大姐笑了出来。王典这才回过神来,对那个大姐交 待了一下,从后门绕了进了大厅。我听见老大姐追着王典的背影问,只是同学吗? 王典回头笑了一下。老大姐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又看我,我也朝她笑了一下。 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下面是门面,上面是宿舍。楼后是一个小院子,种了 些杂七杂八的花草,月季开得正旺。王典说,你怎么找来的?我说,只要想做, 没有做不到的事。王典咧嘴笑了,把你能的。露出两排雪白精细的牙齿,和高中 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说话的表情和姿态也是一点没变。 王典把我领进了宿舍,从床头上拿了本书给我,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我马上就下班了。我说,你还挺敬业。她说,刚来,什么都得学。这本书挺好看 的。我说,我要是看书就去图书馆了。王典笑着转身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 头发留起来了,披在肩上,显得成熟了些。走起路来还是小四方步,慢腾腾的, 两只手还是甩呀甩的。王典拿给我的是一本《挪威的深林》。我早看过了。王典 可能也是在复习,她认为好看的书通常都是看好几遍的。她的床头上还放着几本 书,书名都挺熟悉,也是我平时喜欢看的那一类。但我显然没有看书的兴趣。 这个房间是两个人住的,很简单,也很整洁。王典的床上铺的床单是洁白的, 一点皱褶也没有。我刚才就是坐在那上面的。我连忙站起来,把自己坐出来的屁 股印仔细地抚平了。王典这边的桌子上有一面圆镜子,一把梳子。我拿起镜子, 看了一下自己。这张黑脸大概和王典印象中的也没有什么变化。二十多年来我已 经习惯了,毕竟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王典对这张脸还能适应。 头发显得有点乱,毕竟是奔波了一天一夜,只在火车上象征性的洗了把脸。 我拿起梳子梳了一下,却掉下来好多头皮屑。刚好王典的室友推门进来,我挡住 落了头皮屑的桌子和镜子,说,我叫于家傲,是王典的同学。王典的室友可能听 说过我,问,从学校里来的?我说,是的,啊,不是的。我也毕业了,现在储备 在西北一个小城,明年回青岛。我显得稍微有点慌乱。心里想着她没有看见我的 头皮屑吧。刚好王典回来了,又给我介绍了一遍,对她的同事说,一起出去吃饭 吧?同事笑了一下,说,不打搅你们了。 19 王典对这个小镇的环境倒是挺满意的。吃饭时,她说,这儿经济不发达,但 生活上好像也没有太大的不便。尤其是人际关系简单,和同事们处得很好。最大 的好处就是空闲时间特别多。王典说这些话时,显得很沉静,毕竟不是高中的年 龄了。 青岛周围的农村似乎没有夏季,风总是凉的,不像小城那样热乎乎的,夹着 灰尘。饭后,我们散步到了海边,在一条大木船的阴影里坐下来,吹着海风,很 舒服。我和王典之间大概保持着二十公分的距离,伸手可及,可是我不敢冒昧。 我一直心猿意马的,想缩短这段距离,让王典依偎在我的怀里。两个人说话时, 我看着王典,王典看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滩涂,黑乎乎的。里面可能养着蛤蜊。 也可能是对虾或者别的。 两个人好像有点生疏了,说着就会无话,然后彼此笑一笑,重新再来。毕竟 又是半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了,都要回头复习一下各自的感觉。我把“四号”和张 科长他们的事情讲给王典听,王典认为是我是在开玩笑,乐得不行。我也就当笑 话讲了。我总认为王典和现实世界有一定的距离,她本身就是一个很美的童话故 事。我不想把她引导到现实世界里来。即使是想,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在王 典面前,我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总是在等待,虽然有点心浮气躁。 下午,我就回到了县城。本来我想陪她上班,晚上随便找个宾馆住下的。但 是王典不同意,银行上班当然是闲人莫入的,而且这儿都是些路边店,住着不安 全。我说,我不想离开你。王典对这句话还有点不太适应,但是她很固执。最后 折衷了一下,明天她回县城来找我。第二天,我们就在县城的街上漫步,有说有 笑的。县城很小,我们无意当中就出了城,顺着一条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海 水浴场。 20 那天,我们在海水浴场里玩得忘了时间。具体地说,是王典高兴得忘了时间。 我是知道的,但我觉得一直忘下去才好呢。天渐渐黑了,王典叫了一声,哎呀, 都没有人了,我们该回去了。我们上岸冲了个澡,就急匆匆地往县城里赶。王典 小跑似地,边走边说,回去晚了,该挨骂了。 夜色很好,墨蓝的天空,月朗星稀。风吹在身上很清爽。王典一袭长裙,头 发还湿着,随便地挽了挽,显得长大了许多。我笑着说,你赶啥呢,在夜色中散 步不好吗?王典回头笑了一下,稍微慢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却又快了。我摇摇头, 对自己笑了笑,只好跟上去。我在王典面前经常对着自己傻笑,可能是自我解嘲, 也可能是无可奈何,更多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时,那个海水浴场刚刚开发,配套设施还不齐全,班车也是白天才有的。 不过我倒是挺高兴,这么好的夜色,要是挤在班车上,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但是 跟着王典这么跑,恐怕也是辜负了。我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等她长大吧。海水 浴场离县城大概五六公里的样子。月华如水,凉风习习。我和王典就这样一前一 后的跑,赶车似的。 我现在想起来这个镜头还是非常的清晰,还是有点想笑。那时是多么年轻啊, 大学刚刚毕业,生活刚刚对我们展开。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浑身充满活力。如果 能再返回那个年龄,那种心情,陪着心爱的王典跑一回,现在的一切有什么不能 够放弃的?即使王典一直没有长大,一直体会不到两个人在月色下的美好,又有 什么呢?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怎么就不能无欲无求呢?我想起一个笑话来。有 一个小女孩愁眉苦脸的征求其祖母的意见,如果明天是您十六岁的生日,您最想 要的是什么?祖母说,如果是那样,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结婚以后,还经常会想起王典来。觉得王典大概还是一个人住在宿舍里, 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大概还是看书。偶尔可能也会想起我来,尤其是看到有趣的内 容的时候,可能还会想和我交流一下。我不知道,她的记忆中会不会有我们两个 人在匆忙地赶路。但是我永远忘记不了。月华如水,凉风习习。两个年轻人一前 一后的跑,赶车似的。 21 进城之后,我说,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王典说,不行,你自己随便吃点吧, 再晚了,家里会问的。我想去她家看看,王典说,我还没有告诉过他们,过些日 子吧。我只好依她。 王典站在门口调皮地向我挥了挥手。我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句,明天怎么找你? 王典用右手拇指和小指在腮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我点了点头,目送着她转身 消失。然后我找了个小店,要了两个菜,一瓶啤酒,慢慢地喝。青岛啤酒就是味 正,比西北的啤酒爽多了。我边喝边琢磨着王典的话。还没有告诉他们,就是准 备要告诉他们了吧?要告诉他们什么?应该是我们的事。我们的什么事?应该是 我们的恋爱关系吧。 王典看上去还是一副学生打扮,文化衫,短裙,不施粉黛。我也差不多,白 色带蓝竖条的短袖衬衣,长裤也还算挺刮。总之和遇见的匆匆忙忙奔生活的人比 较,对比度挺大。我的感觉很好,在这儿,大概有资格说“好一派田园风光”吧。 身边又有王典,简直是锦上添花了。这个小县城在我眼里就有些趣味了,宁静, 平和,闲适,竟然有点喜欢了。我知道以王典的性格,是肯定喜欢的。 当然最好只是偶尔在这儿度个假,我还要挣钱、还要发展呢。况且这儿除了 饭馆、商店就没有什么消费的地方了。我一直想着找一个茶社、咖啡厅之类的休 闲场所,两个人轻轻松松的坐着,听着音乐,说说话。小县城里有这种想法的人 显然不多,所以没有市场,所以没有人来做这个生意赔钱。 22 我们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主要是县城的同学欢迎我这个老班长衣锦还乡的。 我很投入,就像见到了亲兄弟一样。在饭桌上,我恢复了班长的样子,纵横捭阖, 诙谐机智,又不乏长厚。王典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当然没有忘记无微不至地给她 布菜。总之这顿饭我吃得很有感觉。王典却不是很积极,只是淡淡的回答同学们 的一些关心,我知道王典喜欢安静,并不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她来完全是给我 一个面子。 做东请客的那个同学在祝酒时说,老班长和王典两人的结合可是众望所归, 强强联合,下一代将不得了啊。我本来以为王典会很害羞,甚至面露不悦也不一 定。王典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听见陌生人在讲与 己无关的事。这句话我听着当然是很受用的,而且从王典那儿受到了鼓舞,就说, 一定努力,一定努力,希望不会让大家失望。我的智商是一百,王典的智商是一 百五,下一代至少还不得二百五?王典现在有反应了,使劲推了我一把。我做跌 倒状,给王典敬了个礼,说,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大家哄堂大笑。一时 间我感到非常的幸福。侧脸看了一下王典,好像在忍着不给我难堪的样子,小脸 也有些板了。我就收敛了一些,很认真的和初次见面的同学叙旧,恭维他们的女 朋友。过了一会儿,在桌下偷偷地握了一下王典的手,向她讨好地笑了一下。 下午,王典要回单位,我也该回家了,两个人一起去汽车站。我坚持先把王 典送上车,并且在王典的车上坐着,直到开车前被乘务员赶了下去。在车上倒也 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惜别吧。王典的车开起来后,我直直的站着,微笑着挥手 向王典告别。然后自己跳上了回家的车。 在等车的时候,王典问我,同学之间的感情真的有那么深吗?我很诧异,我 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王典虽然在待人接物上很单纯,经常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 漠和超然,却是有自己的观点的。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同学之间的感情深也罢, 浅也罢,一张潜在的关系网是不能辜负的。其实我热心的参加这个聚会,主要的 目的就是在老同学面前公布我和王典的关系。“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我的荣耀。 当然也有“太公在此,诸神避让”的意思。 23 我在家只呆了大概一周时间,就又到了王典那里。父母虽然有点恋恋不舍, 但是很支持我。因为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本来我想在王 典那儿呆几天的,但是她不愿意耽误工作。最后她请了一下午的假,送我到青岛, 我坐火车回“四号”。我事事依她。 从黄岛到青岛需要坐四十分钟的轮渡,行船的路线就是胶州湾连接黄海的地 方。甲板上有一排排的红色座椅,我和王典坐在靠近船舷的地方,低下头就可以 看见行船激出的浪花,雪白的。我的胳膊伸开来,隐约的搭在王典的肩上,不时 地用手摆弄一下她的头发,心里痒痒的。说话的时候,我就侧脸看着她。她的头 发抿到了耳朵的后边,露出粉嫩的耳垂,我真想轻轻地咬一下。天气很好。波光 粼粼,成群的海鸥或远或近的盘旋。船开得很快。我觉得有点太快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坏笑着说。王典轻轻地笑了一下, 没有理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一起修上这船的有两三百人吧?我一本正经的 说,只有两个,你和我,以及我们的背景。 后来王典告诉我,那时她在努力的适应我,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自己 的一些时隐时现的想法做斗争。她尝试着要爱,要爱于家傲,要走向一种全新的, 也是年轻人的正常生活。所以她对我的各种玩笑和狎昵的举动是奉迎的,至少是 没有拒绝。有时她也能感到一种被关爱的甜蜜,但是更多时候是一种姑妄听之、 姑妄由之的被动。然后她又对我说,家傲,我可能没有真正爱过你,虽然我以为 我爱你,而且也是努力去爱。当然我更没有爱过别人。我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 了。 王典告诉我这些是在一年半以后的一个晚上。还是在县城的街头上。北方的 冬天,街上是一种静谧的寒冷,可以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这里是海边,一年四 季都是潮乎乎的。我良久没有说话,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王典的肩上。王典 的身体明显的抖了一下,很僵硬。她抬头看了一下我,我看别处去了。本来我是 想抖开大衣把两个人包起来的。我也很冷。 在船上的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王典的这些想法,我觉得进展很顺利,一切都 在我的意料之中、掌握之中。虽然速度不够满意,但是彼此应该是相爱的,只是 时间的问题罢了。王典的思想显然还不够成熟,我且耐心等等她吧。动作太大、 太快可能她会接受不了,甚至可能受到伤害。要渐进,不能冒动。这是我当时的 想法。至于王典说的狎昵,我并没有觉得怎样,反而觉得自己是强忍着的。如果 我当时再过分一点,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三十岁以后,我喜欢吃一种炖菜。拿肉或者排骨做底,添汤,依次放入比管、 豆腐、白菜、粉丝,文火慢炖,等着香鲜之气慢慢溢出来。等的过程也是一种享 受,当然吃起来更享受一些。但是你不能不炖就吃吧。要是光炖不吃就成了大师 傅,更没有意思。 24 青岛火车站和栈桥很近。买好票之后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王典一起到栈桥去 玩了一会儿。栈桥上永远是人头攒动,夏天更是人满为患。王典不是很喜欢热闹 的人,我俩就从栈桥边上的石梯下来,在礁石里拣小螃蟹,看小鱼。王典在这里 很开心。我就在边上欣赏她,感到就像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在玩。孩子高兴了, 大人也就高兴了。我觉得有责任照顾好她,甚至想永远像对待孩子一样,为她遮 风挡雨,辟出一方快乐的晴空。我点了根烟,坐在沙滩上,慢慢地抽。 这时王典捂着一只手上来,说是让小螃蟹夹了一下。我夸张的替她吹了吹, 说了声乖,不哭。王典就要打我。我害怕的捂着头。我们的样子把一个照相的摊 主逗乐了,他就走过来招揽生意。我们照了几张。那是我第一次和王典合影,当 然也是第一次和女孩单独合影。我挺拔着身子,王典的头微微地侧向我,甜甜的 笑着。两个人都目视前方,充满憧憬。照片是立拍立得的那种。我看着照片掏钱 很利索。 我坚持要送王典回轮渡口。理由很充分,怕她迷了路。王典说她打车。我说 司机会把你拉到他家去。最后我赢了,结果就是我回来的时候,那趟火车刚好停 止检票。我误了火车。 不过我觉得很值。王典下了船一会儿就到单位了,不用打车,也就不会让司 机拉到他家里去。很安全。刚才我站在岸上,王典站在船头,我们挥手再见,轮 渡“哞”的一声开动了。两人渐挥渐远,直到完全不见我才离开。夕阳是金黄的, 也是温暖的。那场面很有感情,可以载入我们生活的史册。问题是我现在去哪儿? 总不能坐下一班轮渡找王典去吧,那就是狗尾续貂,太不美了。 三、与爱情无关 25 从海边一路西行,到“四号”所在的小城,在观感上是有很大的落差的。主 要是绿色递减,代之以黄土本色。开始时山清水秀,满目苍翠,后来这儿秃一块, 那儿秃一块,像人身上长了些疤瘌似的。再后来就是满目疮痍,黄绿参半,令人 触目惊心。到了小城周围,就黄土之上这儿绿一块,那儿绿一块的,反倒没什么 感觉了。人的感觉也会因适应而产生抗体的,这次诧异过了,下次需要更大的刺 激才能产生相同的效果。就像我大学毕业前两天抽一包烟,现在一天抽两包烟一 样,否则就没有感觉。 “离离原上草”是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塬上的 青草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的,离得挺远。古人状物真是言简意赅,出神入化,吾辈 差之远矣。就是不知道唐朝的青草是不是也离得这么远。也不知道他这么写是不 是已经有了环保的忧患意识。当然就算有,一个文人瞎吆喝两声也是白费劲的, 所以逼得他“学而优则仕”,当了官就不一样了。可惜的是,当了官以后想法往 往也就不一样了。“原”通“塬”,小城周围高下起伏的黄土地,当地人就称之 为“塬”。我从这句诗里推断出诗人是在“塬”上长大的,所以他有切身的体会, 用术语说就是他“有生活”。 我把这些打电话告诉了王典,并说打算考证一下诗人的出生地,可以写一篇 学术论文。王典嘻嘻哈哈的表示支持,并说可以合作,我从实地考察,她从文献 中论证。论文发表时联合署名,就叫“于王”。我说你自己署名算了,不过“于 王”这个名字实在是不伦不类的,要不叫“于王氏”算了。王典说去你的。我说, 噢,我忘了,时代不行了,男女都一样,现在不兴叫这个了。我以为旧社会呢, 我奶奶的墓碑上就写着“于尹氏”。王典生气了,就说,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说完当真把电话挂了。我对着话筒窃笑,占了便宜似的。因为我们科马上要去新 疆执行任务了,我就没到塬上去打听哪儿有“白氏宗祠”。这是我作为技术干部 的最后一项工作,此后我就被借调到工会去了。 沿着丝绸之路继续西行北上,绿色更少,到了目的地之后,终于全秃了。我 们的目的地就是一个戈壁滩。当然偶尔也能看见些胡杨树、骆驼刺什么的,就像 秃头上涂了生发灵,长出了些黄细柔弱的东西,还是不影响秃之本质。也像小姑 娘嘴唇上的绒毛,你总不能说那是胡子吧? 26 去新疆执行任务,大家都是很高兴的。主要的原因是领两份工资。钱对我很 重要,别人当然也是多多益善。所以我探亲回所的时候,科里的同事都在兴奋地 收拾东西,把仪器设备往集装箱里搬。我高兴的原因比别人还多一条,就是天山 南北好牧场,工作之余,就是公费旅游了。又旅游,又多拿钱,这不是天上掉馅 饼吗?科里的旧人都是去过多次的,对我的旅游说嗤之以鼻,说那儿就是沙漠戈 壁,旅什么游!我就更兴奋了,对沙漠我一直是心向往之的。我从小在海边长大, 看惯了海天一色。沙天一色也该是不错的吧? 泼我冷水的是张科长。我正忙着和大家一起搬东西的时候,张科长叫住了我, 一本正经地说,经科里研究决定,你留守,这次任务你就不要去了。我一听就炸 了,你和谁研究的?!凭什么不让我为科里做贡献?你是谁啊!张科长就说,你 闹也没用,已经报所里批准了。这倒是提醒了我,跟你闹是没用。 我就去找赵所长。赵所长说这事他知道,你是新同志嘛。我说革命还分先后 吗?赵所长说,你去了也不顶个的,出去了以后是真干。我说我怎么不顶个?科 里的频谱仪坏了,张科长修了两天没修好,我一晚上就修好了。赵所长显然不知 道这档子事。我就扼要地向他作了汇报,包括“太上副科长”的事。赵所长就和 我站到一边来了,对我说,好,你先回去,等所里研究一下。回头赵所长把张科 长叫去“喋”了一顿。我就能去新疆为“四号”作贡献了。 张科长挨了“喋”,垂头丧气地回来时,我正在和同事嘻嘻哈哈的装车,工 作的场面很热闹。其实我知道我的人缘也不见得那么好,但是和大家没有利害冲 突,就比张科长略强一些了。按照毛主席的理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所以大家都对我表示了崇高的革命友谊。按照孙子兵法的理论,军事斗争的最高 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屈了张科长的兵,就不用他们自己战了,所以他们处 于最高境界。换言之,我就是他们的枪。所以大家对自己的枪都有些爱护的意思。 我接受了大家的友谊和爱护,难免有点趾高气扬,嘴里还哼起了着三不着两的歌。 张科长的圆脸就变成椭圆了,竖着的半径变成了半长轴。 27 戈壁滩上其实也是有个单位的,叫“八号”。我们到了“八号”之后就从 “八号”领工资了。我才知道双份工资其实是个通俗的说法,事实上是“八号” 的工资是“四号”的两倍。虽然是两倍,“八号”里还是没有多少人。愿意长期 呆在沙漠里的人是特别崇高的,现实中特别崇高的人毕竟是少数。“八号”的人 平时主要是看房产的,有了任务就从其他“号”里调人过来。就像有些人住在城 里,开车到郊区上班一样。不过这个车开得有点远,要两天两夜。 按照制度,领双份工资从到“八号”的前两周起算。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始做 准备工作了。别人比我多拿了一百多块钱,就是那两周的。我当时不太清楚原因, 但是钱比别人少是可以数得清的,而且有好心的同事暗地里做过提醒。另一个同 事更加好心,帮我到“八号”的财务科去打听过,说我的工资也是从两周前计领 的。我就虚心的找张科长请教,因为工资是他统一从“八号”领过来的。得到的 回答是我休假了,没有参加准备工作。我就火了,我休假都是赵所长特批的,按 照规定这是带薪假,你有本事也让所长特批去。你……省略的那些话有点难听, 且涉及妇女同志的身体部位,略去不表。总的来说,就是骂的张组长狗血淋头。 “四号”还有一项制度,就是外出执行任务必须由所领导带队。领导也是人, 是人就要花钱的,所以拿双份工资也是高兴的。但是名额有限,领导不能都去, 那样的话,活就没人干了。领导做具体工作的本领往往都有所退化,早先时候就 发生过完不成任务的情况。基于一个浅显的理论,不干活就拿钱显然是不合理的, 不合理的事情显然不会长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被上级领导狂“喋”的事件再度 发生,所里又出台了一个制度的解释,就是带队的所领导每次限一人。但是执行 了一段时间以后,新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领导们都想去,而僧多粥少,激化了 领导之间的矛盾,影响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于是所里又出台了一个制度的解 释的解释,就是轮流带队,按照职务高低排列,每次一人。问题终于得到了圆满 的解决。这些都是我到“四号”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所领导的安定团结维护得 很好。制度大家都是要遵守的,领导当然也不例外。 这次轮值带队的是工会钱主席。钱主席不懂技术,所以别人都忙就他没事干。 他专门打牌。钱主席喜欢打“炒地皮”,把两幅扑克掺在一起,四个人两两配合, 很有技巧,出牌的规则有点像“跑得快”。只要是扑克,不管什么打法,我都是 一学就会,一打就精。所以我和钱主席成了固定的搭档,每天另抽两个人过来打 牌。后来我就专门陪钱主席打牌了,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做事,张科长也没办法管 我。我和钱主席配合越来越默契,交情也就日渐深厚。 我少拿了钱,影响情绪,打起牌来就发挥不好。钱主席问起来我就说了。钱 主席觉得牌打得没劲,两个月简直没法过了,就找来张科长随便问问情况。张科 长辩解说,扣钱是教训一下他。钱主席说,教训人最好不要扣钱,钱是命根子, 扣钱容易激化矛盾嘛。张科长说,那钱准备留作科里的活动经费的。钱主席就生 气了,我在这儿你还要什么经费!花钱跟我说嘛!张科长就把钱乖乖地还给我了, 心里一定想着科里有这么一个人真是晦气,一定要搞走他。拿钱的时候,我对科 长连声感谢,觉得他挺可怜的。 28 “八号”位于塔克拉玛干的东北侧,靠近大西海。所谓的海,就是湖泊,沙 漠里有个湖,还很大,称之为海当然并不为过。水是生命之源,一个民族往往是 在一个流域上生发的。水没有了,文明也就终结了。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恶性循 环。文明对水来说,并不是个好东西,文明到了一定程度,水就会受到危害。其 真接结果就是生命就失去了基础,所谓自作自受。在我的感觉中,现在所有的大 沙漠,若干年以前都是一个文明古国。只是有的可考,有的不可考罢了。 工会钱主席打牌打累了的时候,我就走出“八号”,独自进入塔克拉玛干。 已经是秋天了,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我就躺在柔软的沙堆上,隐隐约约地睁着 眼睛,如果没有风,天空很清亮。 以前站在海边的时候,就觉得心潮汹涌,想知道海的那边是什么,浑身有一 种跃跃欲试的力量。现在躺在沙漠里,只感觉到生命的渺小,文明的荒谬,觉得 一切争斗都没有意义。思路发展下去,自己就觉得可怕了,我才二十二岁,生活 刚刚展开,这样怎么能活下去,活得好呢?大概钱主席不能打牌了,生活就很难 过了,也是这样一种感觉。犹太人有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不能躺 在这儿让上帝发笑了。还是回去继续陪钱主席打牌好一些,和张科长吵架也行。 站起来往回走的时候,我已经在沙漠里躺了一个多小时了。太阳也成了咸鸭 蛋黄的样子,嘟嘟囔囔的要下班了。走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时。走回去的时候, 用了一个半小时,一边走一边控制不住自己让上帝发笑。我回到“八号”,通常 都是开饭的时间。“八号”的伙食非常好,羊肉放开吃。我第一次灰头土脸的从 沙漠里回来的时候,以张科长为首的同事们瞧着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这小子, 一个人在沙漠里能呆一下午,不是哪根筋短路了吧。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这小子本来就不大正常,别跟他一般见识。只要他别走丢了,就由他去好了。要 是走丢了,那可就出大事了。钱主席倒是很关心我。别看他不大正常,牌打得好 着来。 我就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或者假作视而不见的眼角余光里,径直走到食堂 的中间位置,拿起羊肉包子大嚼。嘴里的沙子“嚓嚓”作响。吃的时候,我就觉 得,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我是那么的喜欢孤独。而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周围即 使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也是孤独的。我的感觉可能是他们永远也体味不到的。嘴 里有沙子和没有沙子是不一样的,虽然吃的包子都是羊肉馅的。 29 任务终于执行完了,大家就迫不及待的收拾行装,准备回家去。“四号”那 边我也没什么人好想,我依旧四处闲逛游。张科长早就不指望我了,所以也没有 给我安排工作。他不找我麻烦了,我也就对他客气起来,逐渐的两个人也能在一 起说说笑笑了。以我的经验,和直接领导至少要面合心不合的。要是撕破了脸皮, 不但层次很低,而且会给双方带来很大的不便。作为领导,有个人专门挑他的刺 当然没有面子,何况我挑刺的本领还挺强。我的坏处就是有可能捞不着去敦煌了。 任务完成以后,科里需要一个人去“十七号”送数据。我本来是不热心的。 同事们就更不热心,因为去那儿也没有更多的钱拿,家里老婆等得着急呢。要是 后院失了火,可不是好玩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十七号”在 内蒙古的阿拉善,我看了一下地图,发现在“八号”和“十七号”之间划一条直 线,正好经过敦煌,且敦煌正好处于线段的中点附近。我就有了念头,主动地找 到了张科长,说,你们都有家有口的,就我光棍一个,我跑一趟算了。张科长正 在为这事犯愁呢,让谁去谁不去,他自己家里也有老婆。张科长看着我有点愣, 眼珠子不停的转。别是这小子耍我吧。最后他终于得出了这小子又犯神经了的结 论,就答应让我自讨苦吃。他说,本来应该老同志去的,需要和外单位交涉,老 同志有经验。既然你强烈要求,就给你个锻炼的机会吧。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大 家的希望。我连声称谢。 这就是和领导面合的好处,和领导有表面上的和谐,他做事的出发点往往是 “利已”,也就是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就由你了。如果把脸撕破了,他做事的 出发点就是“损人”了,也就是说,只要你想做的,就绝不让你做,不管是否符 合自己的利益,那样是很划不来的。 别的同事走了以后,我就沿着那条线段千里走单骑,在中点那儿停了下来。 敦煌的艺术对我的大脑基本上不起作用,而且敦煌也远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整个 城市发展的很好,而且全部和旅游有关,卖报纸的小亭子都是用中英日韩四国文 字作招牌的。好在附近的地名都是很熟悉的,多数和汉朝有关。武威,张掖,玉 门,酒泉,嘉峪关,一路上我就像走在历史中,脑子更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感悟。 一个人坐在火车、汽车甚至骑在骆驼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恍若梦境,人生 是那么的不真实。我怎么在这儿,我在这儿干什么?我是谁?再下去就到了古希 腊哲人那儿去了,我赶紧打住,和骆驼司机瞎聊,也就是“谝闲传”。 本来以为到内蒙去会看到大草原的,那样我就齐了,大海,大漠,大草原, 壮美的景色都经历了。谁知道到了“十七号”还是沙漠,嘴里还是有沙子“嚓嚓” 作响。我就想,追求完美实在是一种病态。凡事都不要做到极致去,月盈则亏, 日满则昃嘛!这次出来,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30 工会钱主席是个转业军人,名义上是正处级,也就是和所长同级,但是没有 什么权利。所以在“四号”时没怎么听说过他。但是出来就不一样了,他是唯一 的所领导,负全责的,经费也都在他那儿。所以张科长拿我就一点招也没有了。 当然也不妨碍他唠叨几声。上述关于职级和职权的学问就是他唠叨出来的。我不 经意的把这些透露给钱主席以后,张科长就更不受人待见了。所以千万别随便得 罪人,哪怕是小角色。 在“八号”的时候,我拿到了钱,心情大好,打牌更加出色和卖力。而且打 出的牌都和钱主席希望我出的不谋而合。最后我俩终于打遍全科无敌手。在打牌 的时候,钱主席觉得我脑袋机灵,办事活络,问我愿不愿意到机关工作。我无可 无不可。回到“四号”钱主席就找赵所长要人了。刚好张科长也去找所长,强烈 要求将我扫地出门。所以赵所长就送了三个人情,我就被借调到工会去上班了。 第三个人情就是送给我的,因为在我走马上任之前,赵所长亲自找我谈了话,告 诉我机关工作轻松,且受锻炼,他就设法把我调过来了。所长还说,事先没有征 求你的意见,但我想你是乐于接受的,来了以后要好好干,别给我丢脸。我就拍 胸脯做了保证,我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保证不给领导脸上抹黑。但我还是没有做 到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在“四号”的时候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的。 从郭娟那儿花高价买回了滑板以后,下班后或者周末,如果我不出去“浪”, 就在院里练滑板。院里的小孩看见了,觉得不错,都向我学习。身边围着那么多 小孩,都听我的,我挺有成就感。成为工会的干事以后,每天上班都没事干,老 看报纸也挺闹心的,我就向钱主席建议把小孩组织起来,让我领着玩。钱主席也 觉得工会应该找点正经事干干,否则工会不就可有可无了吗?所以他对我的建议 很感兴趣,把我的建议做成了计划,并指导我写了个简报,关于申请成立子女周 末补习班事。我在写简报的时候对钱主席很是佩服,领导毕竟高明。要是一个所 长级的领导向所长建议,把子女全部集中起来,以供他手下的干事领着玩,实在 是不成体统。领导就是领导,知道玩不是工作,而且能够把玩改成正儿八经的工 作。所以这个计划得到了赵所长的大力支持,并拨给我一间大房子做教室。于是 “四号”的一项新的便民政策出台了。周末的时候,小孩都到教室里集合,由我 组织集体活动。 “四号”的子女实在是不给我争气,我也就没法给钱主席和赵所长争气了。 先是从我这儿学会了新的骂人招数,然后是一个小孩玩滑板技术不过关,摔断了 胳膊,最后是另一个小孩钓鱼技术不过关,把自己当鱼饵甩进去了,差点淹死。 没有淹死的原因是我的游泳极棒,从小在海里摔打出的功夫在关键时候经受住了 考验。后果就是我得了重感冒,冬天实在不是游泳的时候。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冬 天最好不要领小孩钓鱼,要是夏天就不一样,即使钓不到鱼也可以练练游泳。 31 子女周末补习班成立伊始,我教他们英语来着,而且效果不错。大大小小的 孩子都学得很认真,而且活学活用,回家之后就对父母说英语。比如,我就不 “狗头白得”,我要看“卡通”等等。“四号”的父母都是有学问的,当然知道 “狗头白得”是“睡觉”的意思。即使不懂英语也能猜出来,因为那是叫儿子睡 觉的时候。要是平时,老大的耳刮子可能扇出来了。但是儿子都能说英语了,就 应该适当通融一下了,所以老子儿子都挺高兴。回头儿子就向我报告,老师,英 语真是管用。你知道肉夹馍怎么说吗?我摸着那小家伙的脑袋,想了半天,最后 告诉他的是汉堡包。明天这小子一定吃上中式汉堡了。 这些情况很快就反映到上面去了,所以赵所长表扬钱主席,钱主席表扬我, 我就表扬我的学生。谁知道这些孩子和我一样,一是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的热血, 二是受到表扬会翘尾巴,三是实用主义。他们觉得学的已经够用了,肉夹馍,动 物园,动画片,等等,孩子的愿望本来就不太多,而且老是用这一招还不一定管 用,所以他们就不爱学英语了。个别大一点的男孩还有些兴趣,专门向我请教英 国人怎么骂人。我虽然觉得自己的劳动没有得到尊重,还是没有和小孩子一般见 识,认真履行了老师的职责,对他们说了个“牛屎”。也许是我骂出来的,但是 被他们学会了,于是“牛屎”成了“四号”里的顽皮小子的口头禅。客观地讲, 这是“四号”子女的语言文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骂“牛屎”总比“哈松”要 略好一点吧? 小城的大人小孩普通的骂人方式是“你个哈松”,虽然小孩并不知道“哈松” 是什么意思。其实本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喜欢研究的人,但是从各种书籍中均 没有找到类似发音的词条,只好虚心向土著同事请教,付出一包烟的代价之后终 于豁然开朗。原来《红楼梦》中对此有所解释,话说宝玉在可卿卧室中沉睡,梦 中得警幻仙子之教导,平生第一次梦遗,却被袭人发现,于是两人同领警幻所训 之事,宝玉就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哈松”就是袭人所说的那“脏兮兮的一片”。 小城靠近六朝古都,文化博大精深,泽被后世,甚至可以抽不花钱的烟,令我辈 蛮夷之人佩服之至。 受到禁止教小孩子骂人的警告之后,英语就彻底不教了。偶尔给他们讲点琅 琅上口的古诗词,所讲的内容也是再三挑选的,我真害怕这些天才儿童再向我请 教古人是怎么骂人的。要知道,初犯尚可解释为粗心,再犯就是蓄意为之了。我 要是把古今中外的骂人方式统统给孩子们教一遍,那就是敌视社会,毒害祖国的 花朵了。现在也不是文革时期,我担当个罪名没有关系,我所担心的是给钱主席 和赵所长抹了大黑就不好了。 教课的时间少了,玩的时间就多了。开始时他们轮流玩我的滑板,我觉得磨 损的挺快,渐渐的有点不大乐意了,就对小孩们说,这多不过瘾。于是院里五岁 以上的小孩每人购置了一个滑板。现在的小孩,要月亮还得问问他再加几个星星 是不是更好,何况一个滑板。而且院里的小孩互相攀比,搞得大人也就攀比了, 别人家的孩子有了,咱就比别人差? 32 从“八号”千里走单骑到“十七号”完成了任务,然后我又返回了酒泉,从 酒泉坐火车回“四号”。上车前买了些哈密瓜,以备路上解渴。但是那里的哈密 瓜可能是些杂交品种,吃起来和“八号”那儿的不是一回事,所以一直吃到小城 还剩下了三四个。火车站和“四号”是邻居,我也就没有扔掉,统统带回了宿舍, 放在床底下。陈新和我住一个宿舍,我给他一个尝了尝,他大加赞美,对我们科 乃至我能到新疆出差羡慕得不行。我心里暗笑,没有见识就是不行。为了表示该 哈密瓜的珍贵,我一本正经的警告陈新,给你一个已经很够意思了,不要再打别 的主意。陈新连声称谢,并表示我不在时他一定帮我把瓜看住。 我当了一年多工会的于干事。在此期间,更加的没事干,甚至不上班都行。 我就继续溜达出去“浪”,也就继续有和郭娟碰见的时候。郭娟知道我成了“四 号”的机关干部,对我更加钦佩,也更加热情。她说从来没有进过“四号”,感 到非常神秘,问我能不能带她进去看看。要求了几次之后,我就表情凝重的答应 了,进门之前还给她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所以郭娟进门之后就有点诚惶诚恐的。 我领她在院里“浪”了一小圈,见到熟人就打招呼。对我有一定的了解的人就感 到很诧异,别看这小子是武大郎家乡来的,还真有本事,这么快就搞上女朋友了。 那女孩长得还真不错。原来科里的同事见到了倒不会有什么感觉,这小子,做出 什么事来都是正常的。 “浪”完后,应郭娟的要求进了我的宿舍。进门之后我把墙上的镜框拿下来 放进了抽屉。那个镜框本来是装着公物明细卡的,卡上登记着宿舍里所有公物的 数量和损坏后应赔偿的数额。制作这个镜框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因为他设计的尺 寸正好是十吋。所以我把和王典的合影取回来以后就镶在了里面,大小刚刚好。 但是张科长因此臭骂我,反而让我臭骂了一顿。这件事发生在我修理频谱仪之后, 所以我已经是科里的坏分子了。但是一个刚来的毛头小子竟然敢骂科长,还是稍 微有点出乎他老人家的意料。 闲聊了一会之后,我和郭娟开始打牌。打的是“跑得快”。打了一会儿我觉 得没意思,就说,这样打不行,得有个彩头。如果我赢了,你就让我亲一下。郭 娟说,输了哪?我坏笑着说,当然是我让你亲一下。她说美死你。但也没有提出 抗议。第一把我就赢了,我强烈要求领我的奖品。她半推半就的说,坏死了。我 就在郭娟的腮上轻轻的亲了一下。要知道,无论打什么牌我都是很精的,所以一 会儿郭娟的两腮,额头,鼻尖,甚至耳朵都让我亲完了。除了嘴唇没有其它的地 方了,我就让她赢了一把。她没有领奖。 我送郭娟出来的时候,说,从新疆带了两个哈密瓜来,一直给你留着。 33 我成了机关干部了,郭娟就让我给单位买东西时去她那儿,说发票随便开。 工会没有什么正经事干,当然也就没有经费。钱主席都干着急,我就连着急都免 了。一个单位的要害通常就是两个,一个是人事,一个是财务。所以人事上讲究 的是“一把手”拍板,财务上讲究的是“一支笔”签字,丝毫马虎不得。什么权 利都可以下放,唯独这两个是下放不得的。赵所长看上去有些迷糊,在这上面却 是清醒得很。而且我那时候追求的主要是自由,还是人身自由这个层次的,对这 些东西根本没有动过任何念头。 但是恶作剧的亲了郭娟之后,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想着为她做点什么。 所以我就撺掇我教的小孩子们买滑板了。我知道这个生意基本上是郭娟独家经营, 而且我还可以介绍购买经验。撺掇完了以后,我就给郭娟打了个电话,让她进二 十个滑板回来,这几天就可能有人去买。郭娟很听话,很快就上了货。等孩子们 陆续的带领家长按照我的指导买回来滑板之后,我悄悄地打听了一下价格,一百 五十元一个。心里更加对生意人佩服得不行,那是真黑啊。这么一小笔生意做下 来,就净挣了我四个月的工资,等于我去了一趟新疆,你说大家都在忙活什么啊。 看来工资再高也只是工资而已,要想发财就必须给自己干,当然最好还有几个人 从你这儿领工资。那时我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了。“四号”这个地方当然不能久 留。就是回了青岛,最终也得辞职自雇。 郭娟挣了钱,高兴地请我吃饭。我也没有客气。吃饭的时候我说过两天我要 回家探亲了。郭娟没有离开过小城,对探亲这个词有点陌生。她说,探亲?你成 亲了吗?我说探亲就是探望父母。我才毕业,当然没有成,啊,亲。郭娟随意的 问,有女朋友了吗?我说,说有也行,说没有也行。郭娟问,那是什么意思。我 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吃完了饭,我们继续在上次那个露天舞场跳舞。现在天已经很冷了,所以两 个人就抱得更紧,跳得更慢,像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取暖一样。我觉得这吃饭 和跳舞我都是付了钱的,所以就更加不客气了。可能是两个人的衣服都比较厚, 我的感觉上没有上次那样冲动,反而有些懒洋洋的。 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这和我的爱情无关。这是我给自己的解释。 四、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34 在“八号”的时候,我给王典买了一条围巾。围巾的价格就是张科长企图扣 掉的我的工资数目,我花的也就是后来从张科长那儿要回来的钱,购买的时间也 就是要回来钱的第二天,我是特意坐了一百多公里的车去库尔勒买的。说到底也 就是为了让斗争的果实更有意义。那条围巾是纯羊毛的,乳白色,一米见方的样 子,有些浮雕一样的图案,简朴而古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尤其是围在王典的 黑色羊绒大衣上的样子,非常的经典。 我把围巾送给王典的时候,她刚好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看得出来,王 典很喜欢。她把一个角略微向后折了一下,然后松松的披在了肩上。无一处不恰 当,无一处不妥帖。我想赞美一下,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是对这种恰当和妥 帖表现出了我的惊诧。更令我惊诧的是,王典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白色的长条状 的围巾送给了我。她说,第一次学着织毛线,很粗的,不如你的好。我嗫嚅道, 怎么会?手工的就是艺术品,何况是你亲手织的。我就围在脖子上了,温暖得不 得了,幸福得不得了。然后又是两人无话,然后又是努力地寻找话题。没话真是 难堪,找话真是受罪。在王典面前,我实在是笨笨的。 后来我想,我应该亲手替她围上,或者让王典替我围上。她的手环绕着我的 脖子的时候,我就拥抱她,那样的话就不用寻找话题了。恋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 不是用口头语言来表达的。其实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是我不敢冒昧。 我不能用对待秦小丽或者郭娟的方式来对待王典。我感到,王典就像一个精美的 瓷器。非常的喜欢,非常的爱惜,一直放在心窝里暖着,却不敢用手去碰。生怕 一失手使她受到了伤害,哪怕只是留下一个指纹,也是对纯洁的一种玷污。 所以,我和王典的关系也处于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中。或者说,刚热得差不 多,又长期分离,凉掉了,再次见面又需要一段时间来预热。我和王典之间好像 有一张薄薄的纸隔着,一直没有捅破。如果捅破了,下次一见面就会水深火热的, 不需要预热的。可能就是这种状态最终导致了我和王典的分手,分手的原因是她 想独身。王典是让我最痛苦的一个女孩。在我痛苦的同时我发现,她也是无比的 痛苦。王典至今独身,她的心理上可能有障碍。反思一下自己,我很可能对此负 有责任。她只有过我一个男朋友,如果我算是的话。 我负责的原因可能就是我的畏手畏脚,或者是道貌岸然。这个原因如果让郭 娟知道了,打死她都不会相信。现在回忆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那时是不是有什 么毛病。 35 这一次,我就在王典工作的小镇上住下了。并且住了一星期,这是我们高中 毕业以后在一起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过得很快乐。本来王典还是让我回县 城的,但是我死活不答应,要去住路边店。我说,还能把我吃了?王典没有办法。 刚好她单位里的一个男同事出差了,我就住进了他的房间。这位大哥太应该出差 了,太应该现在出差了。储蓄所的领导也很了不起,关键的时候能够安排人出差, 很是急部属及其家属之所急。比“四号”的领导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我来王典单位好多次了,和她的同事们已经很熟,而且大家都说小王的男朋 友人不错。当然,女同事们吃了我不少小吃,男同事们抽了我不少好烟。这点代 价就换来一个宽松和谐的环境实在是很值的。况且我不在的时候,这种环境对王 典的工作也是有利的。王典上班的时候,我就躲在房间里看书。王典下班后,我 们就一起出去吃饭。天太冷,晚饭我们就干脆在食堂里打。 晚上没事干,王典拿出来一副围棋,问我会不会下。我说,要是聂卫平问我 会不会,我就说不会。你问,我就试试。两个人就“叮叮咣咣”地对弈起来。我 在大学里是非常痴迷围棋的,经常和同学下通宵,而且小有棋名。王典下得不多, 都是照着书打谱,理论有余,实践不足。所以下起来我应该是略胜一筹。但是我 心不在焉的,老是看王典纤细的手指,思路不连贯,所以两人互有胜负,基本持 平。这不能怪我,两只玉一般的手指一上一下的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啪”的 一声脆响,点在了暗黄色的棋盘上,能不让人怦然心动? 下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我和郭娟打牌时的彩头。心里就很恨自己, 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现在倒是真的应该有点彩头了,我怎么就是说不出口呢?因 为我不爱郭娟,所以能亲她?因为我爱王典,所以不能亲她?这是什么逻辑!我 不由的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在王典沉浸在优势的喜悦里,并在殚精竭虑地考虑如 何将优势转变成胜势,没有觉察。要是她问我为什么叹气,我说不定会告诉她, 我觉得我不如豁出去算了。 下到十一点多的时候,王典就打了个哈欠,回自己的宿舍去睡觉了,没有给 我破坏自己形象的机会。但是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认真的思考突破距离的办法。 突破,突破,我都快精神病了。 36 周末,王典和我一起回了县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去了王典家。其实这 是我第二次去王典家了。上一次是半年前,我以同学的身份见到了王典的父母。 王典的父亲也是酷爱看书的。我和他聊起《三侠五义》、《醒世姻缘》什么的, 还挺投缘。王典的母亲很早就听王典说起过我,还知道我是班长,学习成绩很好。 当然高中时候王典对母亲说起我来是介绍学校生活的,并不是介绍她未来的男朋 友。我感到非常满意,我本来就是去攻关的。我知道王典是个孝顺孩子,她的父 母对我有个好印象,就没什么问题了。走的时候,王典送我,老头还在后面喊着 有空常来。王典在我的边上偷笑。后来给王典打电话的时候,我说,从你家离开 的时候,你笑啥呢?王典说,笑我爸爸,老了跟小孩子一样。我说,我的本事挺 大吧?一下子就把你爸搞定了。我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王典说,你变得世故多 了。我说,在你眼里,我本来就是很世故。男人嘛,没办法。我也想安安静静地 看书,什么都不干,能行吗? 这次我是以男朋友的身份进门的,王典的父母当然知道了这一点。气氛就较 上次紧张些,但是效果还不错。王典的父亲觉得这小子头脑灵活,有见识,是块 做事的料。特别是看的书多,不错不错。女儿基本上可以托付,虽然女儿可能管 不住他。王典的母亲觉得这小伙子老实本分,还会做家务修电器,比那死老头子 强得多,能把女儿照顾好。就是有点家里汉的样子,可能在外面吃不开,让女儿 跟着受罪。见解分歧如此巨大,以致老两口交换意见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都说不 信你走着瞧。各自对女儿嘱咐了一番,但是让王典转达的要求正好相反,虽然都 是让我发扬优点改正错误的。王典把这些都告诉了我,说你这个人真复杂。我赶 紧承认错误,要求都摆这儿了,你说怎么改吧,我听你的。王典笑着说,你拉倒 吧。 此后的几次探亲,我都会在王典那儿住一阵子,也都会去王典家一两次。我 和王典的父母越来越熟悉,他们也越来越认可我这个女婿,但是我和王典的关系 却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相反的是,我逐渐感觉到王典可能在故意回避什 么,虽然我在努力的创造着。我和王典亲热的心情也渐渐地有所淡化了,但是我 的意志很坚定,我要慢慢的感化她,慢慢地等她长大成熟。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相识近九年,建立恋爱关系近四年的时候,王典跟 我说了她要独身。开始说的时候,我只是认为她又进入了童话世界,嘻皮笑脸的 说,我们两个人一起独身也行。后来我知道,她是认真的,深思熟虑的,已经无 法挽回了。虽然在此之前我们并不是没有机会,可是现在已经永远失去了。也许 在我的纯情和不作为的情况下,王典已经成熟了,却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们最 终分了手。 37 这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对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即使是十年以后,我回忆起 来虽然还有些涩涩的,也难免有些伤感。但具体的事情都渐渐的变淡了,恍恍忽 忽的。也可能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凝聚在了一起,那就是我永远的爱。三十多年 来,我的爱情世界里只有一个王典,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人的黄金时间毕竟只 有那么几年,人的一生也就那么几十年。我只爱过一个女孩,就是王典。此后我 们两人都封闭了爱情的大门,区别就是后来我结了婚,王典却一直独身。王典是 我年轻时候的标志。王典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还是一个小孩。王典离开之后, 我就老了。说老有点过分,那时候我也就二十四五岁,我说的老是我发生了很大 的转折,走向了成熟,走向了漠然,像一个正常人的样子了。 关于独身,王典一共给我说了三次。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认真的对待, 虽然也有一些隐忧。第二次说是在我们的初吻以后,那也是我们唯一的亲吻。我 们紧紧的拥抱着,我恍若梦中,那种感觉,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然后,王典慢慢地推开了我,泪流满面。她说,家傲,我真的无法和任何人 共度一生。非常的抱歉。这几年,你是那么的关心我,我让你失望了,就是在刚 才,我还是打算做最后的努力。我在想也许你说的对,如果我们亲热了,我就会 改变,也许我们就会真的相爱,像其他人一样,但是我还是不行。 我也落泪了,这好像是长大以后第一次落泪,此后也不曾有过。我能听见自 己的心在破裂,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像打破了一块玻璃一样。人原来是那么的脆 弱。亲吻前,我还认为事情有了转机,以为王典终于长大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 告别仪式。九年来,我们从未吵过架,从未有过磨擦,平平淡淡,却也是真真切 切的过来了。老师,同学,朋友,都认为我们是佳偶天成,父母也着急催促,也 没有任何外在的阻碍力量,我们自己也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和兴趣,一直以对方 为自己的唯一。到头来,让我如何接受这一结果。霎时间,我听见自己的脑子里 “嘭”的一声,好像断了一根弦。 那时王典已经调进了农业发展银行,在她的宿舍里,那天晚上,我们和以前 一样,看书,下棋,聊天,相敬如宾。我看见王典有一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就从 棋盘上抓起她的手来,说,你怎么了?王典就站起来,拉着我,我也站起来,我 们拥抱在一起,那是我的初吻。王典也是。在我们认识的九年之后,在我们正式 分手的半年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38 然后,我们走到了县城的街上,很长时间默默无语。那是冬天,很冷,也很 潮。最后我说,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可能是我太着急,给你造成了压力。我们放 松些,慢慢来,好吗?王典说,我并不是偶然想起来才跟你瞎说一气的。其实我 很早就想过独身一生的。当然开始时自己不太明确,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我 告诉自己那只是暂时的,偶然的。你向我求爱,我也很高兴。但是我始终无法说 服自己爱你。相信我,我一直在努力尝试。这两年,你帮我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使我在正常的环境中,慢慢的思考自己。现在,我想明白了,对不起。我说,再 试一下,半年好不好?我们可以不联系。可以试着爱,也可以试着忘记,好吗? 再给我们俩半年的时间。王典同意了,同时也让我别抱太大的希望。我们约好, 半年之后再联系。 那天,我送王典回她的宿舍。在宿舍门口,我努力地笑着,跟她说再见,好 好睡觉,别想太多。王典默默地看着我,忽然小声的说,如果你愿意,可以,今 晚,我可以给你。我愣在那里,我们彼此太了解和理解了,我感到我的心更痛了, 甚至远过于她对我说的独身。一下子我觉得,半年之后的消息,肯定还是这样的。 半年只是一个安慰,给我,也给她自己,算是对这段可能存在的爱情负责。良久, 我说,如果为了感谢我,真的不要这么说,我是爱你的,可以到永远,我甘愿这 样再陪你过很多年。如果是因为爱我,我希望那是半年之后。 王典扑到我的怀中,我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两个人的泪水同 时无声的涌出,打湿了对方的肩膀。我们可能都知道了,这就是生离死别了。我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恋人是这样分手的。那时候王典二十二岁半。三天前 我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王典和我一起过的。就在这间宿舍里,吃蛋糕,吹蜡烛, 我还许了愿。我许的愿是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也许那时候王典就想对我说了, 后来没说,是不想给我这样一个生日礼物。 第二天,我就动身返回“四号”了,没有和王典告别。那天晚上,我并没有 离开。我坐在王典的床头上,王典的头枕在我的腿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不知 道过了多久,王典睡着了。我轻轻地把她的头扶起来,放到枕头上,给她掖好了 被角。然后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那儿,看王典睡熟了的面容。那是一幅儿童一般 光洁的面容,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鼻子,微微翘起的嘴巴。我想把她 永远的印在脑海中。我也做到了,十余年过去了,那副面容依旧在我的脑海中清 晰可现。 天光放亮的时候,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无声地说了再见。然后蹑手蹑 脚的关上门,离开了。 39 按照约定,我没有回青岛,一直到我离开“四号”去“六十五号”报到。那 半年里,我也没有用其它方式和王典联系过。事实上,这半年时间,我很少走出 “四号”的院子,没有理过发,也很少洗脸,坐在哪儿都是一动不动。看上去好 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痛苦和快乐都离 我很远。 根据一位对心理疾病有所研究的同事的分析,精神病主要表现为两种症状, 狂躁型和抑郁型。前者多动多话,惹事生非,不过具有开拓创新精神,敢为天下 先,一不心就会成为领导。后者对外界基本上没有反应,但是具有丰富的内心世 界,一不小就可能成为诗人。两者相较,后者一般要比前者严重的多,且不易医 治。但是后者毕竟与世无争,与人无害,这点要比前者强,也就是说诗人要比领 导强,虽然两者都是精神病。分析的这么精辟,我就明白了,以前的我属于前者, 可惜坚持的时间不够长久,所以没有当上领导。现在我属于后者,可以考虑当诗 人了。那位同事属于久病成医的那一类,不知道我的内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当上诗人,却受到了表扬,那就是遵守会场纪律,进步极大。“四号” 有开不完的各种会议,包括布置工作、检查落实、推广经验、表扬批评等等各项。 以前开会对我来说是件要命的事情,能逃就逃,实在逃不了,屁股上就长疮,不 停地动来动去,和其他人交头结耳。我还总结出了几个领导的讲话特点,给他们 起了外号。比如赵所长叫“都同意”,他总是最后讲话,前面的同志讲得都很好, 我都同意,下面我再强调几个问题。孙副所长叫“老凶”,因为他识字不多,但 是胆子很大,老是理直气壮的念白字,他的外号出自告诫大家不要“酗酒”的讲 话。李总工程师叫“举一反三”,每次开会他都会说我讲三点,第一是什么,然 后第二就没有了,一个大点到底。 领导同志对我得了抑郁型精神病的情况不太了解,整顿会场秩序的时候就说, 大家都要向工会的于干事学习,你看坐在那儿认真领会讲话精神,一动不动。受 到了表扬之后,我益发表现好了,不但一动不动,还把眼睛睁得很大,坐在后排 能看见领导脸上的痦子。不过耳朵的大小无法改变,也不能像兔子一样自由转动, 所以听不清楚领导到底讲了些什么,我感到有点对不起领导的表扬。当然有时候 我也是坐在前排的,那是因为去晚了,后面的位置已经被抢光了,也没有人肯给 我让。 我对坐在哪儿听会倒是没有太多的要求,坐在前排的时候我就盯着领导的脸, 谁讲话我盯谁。痦子倒是看清楚了,但是要控制手的动作,因为领导在滔滔不绝 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冲动,想抄起领导前面的杯子把水泼在他的脸上,然后一脸 无辜的看着领导的表情变化。我也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控制不住这种想法大概是 一种强迫症。强迫症也是一种精神病,和恐高症有点类似。我有恐高症是长久以 来的毛病,站在三层以上的楼房的阳台上就有一种往下跳的欲望。所以我打小就 没有掏过鸟窝,并因此在小伙伴中威信不高,虽然老是被其他家长当作榜样来教 育自己的孩子。结婚以后我连灯泡也不敢换,成了我万事无能一个的铁证。但是 想往领导脸上泼水这种毛病纯粹是当时偶感风寒所致,此前没有,此后也没有再 犯。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领导经此突变 会是什么表情。 不但是遵守会场秩序,我上班的情况也好多了。我在工会里工作了一年多, 其实正儿八经的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不是很多。工会没有干事的编制,用的人是 从基层借调的。所以钱主席也不是很在意,只要我打牌时随叫随到就行了。现在 我不假外出的次数大为减少,当然我上班的时候就趴在办桌上打嗑睡。工会就一 间办公室,实际上我是和钱主席坐对面桌的。钱主席开始时还对我很是同情,不 时关心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还给我往杯子里续水, 毕竟有过数百次牌桌上出生入死的革命友谊。但是这么一个人老趴在办公桌上睡 觉,实在是影响情绪,况且还打呼噜。这也不能怪我,坐着睡觉确实不舒服。更 大的问题是不能指望和我搭档打牌了,我倒是打过几次的,但是极臭,尤其在全 所会战冲击顶峰的时候,令钱主席威风打地,真是关键时候拉稀。钱主席就考虑 调一个新人过来了。 过了些日子,钱主席就劝我回宿舍睡觉。我开始时还不大乐意,我要上班来! 钱主席就说算你出勤。我就回去了,睡觉也算出勤,这叫什么事!又过了些日子, 有个刚学完规矩的新人把我的个人用品送到宿舍里来了,规规矩矩的叫了声师兄, 钱主席让我把你的东西送过来。我问了声,师弟,牌打得不错吧?那个师弟很困 惑,师兄是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打发他走了,继续睡觉。我知道钱主席有了新 的干事了。至于我以后干什么,也懒得去打听,干什么都一样,只要睡觉能算出 勤就行。 40 睡觉算出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怕别的同事攀比,影响集体的士气。 我的储备期已经过了两年,还是遥遥无期,很有可能要一直呆在这里,所以也就 有人和我攀比了。所以没有哪个基层单位的领导愿意要我,怕我坏了他那锅汤。 但我好歹是上级机关储备在这里的,好像也不能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比如扫地 出门什么的,没人敢负这个责任。所以我的事情就挂起来了,赵所长就成了我的 直接领导。我有什么事情都是找他。好在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所以没有给他造成 多大的麻烦。小麻烦还是造了一些的。有代表性的就是我没有当上诗人,却当了 一回作家。 前面说过,“四号”没有权力制定制度,只能解释制度。一般的方法,也就 是确定或改变政策的门槛,这里面可大有学问。院里下发了一个文件,关于发放 特殊津贴的通知。也就是院里效益不错,找个名目给大家多发点钱。分配到“四 号”的名额是一级一人,二级十人,三级三十人,其余的是四级。数额分别是每 月二百元,一百五十元,一百元和五十元。问题是通知里没有规定什么人享受什 么级别,只是笼统的说明依据对单位贡献的大小,由各单位自行决定。赵说长认 为工龄是对单位贡献大小的体现。所里的李总工程师认为科技成果是对单位贡献 大小的体现。两个人就在所领导会议上吵了起来。当然最后有拍板权的是所长, “四号”的津贴等级主要就是依据工龄长短划分的。赵所长工龄最长,总工程师 科技成果最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下面的人的工龄和科技成果也是各有所长, 而且工龄和科技成果不成正比。所以至少有一半的人有意见。在这种知识分子成 堆的地方,无风都有三尺浪,何况有风,浪就大得没边了。 我本来一天睡十几个小时,且不分白天黑夜,现在大家都不干活了,都要把 睡觉当出勤,就把宿舍楼搞得闹哄哄的了,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我自己对这件 事情并没有什么看法,因为不论按照工龄还是按照科技成果,我都是属于“其余 的”那一类。看着那班知识分子在瞎发牢骚,实在是可怜。我就想再做一次“枪” 算了。我写了一篇荒诞小说,发表在院里的内部报纸上了。 小说虽然是发表在文艺副刊上的,还是被院领导注意到了。也许是有人琢磨 过了,向院领导报告了读后感。这样的事情不用我做,自然有人不辞辛劳。效果 就出来了,院里下发了一个关于发放特殊津贴的补充说明,明确规定享受一级津 贴的人必须拥有多少项以上的科技成果,并且要向在一线从事技术工作的同志倾 斜,领导要发扬风格。这是上级的规定,和国王谕旨“长了痔疮才叫美”是一个 道理,任何人违反不得的。于是赵所长就只能领二级津贴了,作为“四号”的 “一把手”,心里当然窝火得要命。 41 我的小说是这样的。某岛国是太平洋上的一颗明珠,人口十余万,要搞一个 选美大赛。由首相和六个大臣组成了评委,确定美的标准的时候吵起来了。首相 财旺是个对鸡眼,他认为对鸡眼应该加分。大臣富贵是个酒糟鼻子,他认为酒糟 鼻子应该加分,大臣平安长着双下巴,他认为双下巴应该加分,其他的大臣也是 各执一词,无法统一。后来闹到了国王那里去,国王就生了气,你们这些饭桶, 那能叫美吗?长了痔疮才叫美!于是美的标准就用国王谕旨的形式确定了。全国 选手都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不但坐在硬木板凳上一动不动,每天还要吃上三单位 辣椒。该国的单位接近一公斤。比赛的时候,各选手都亮出屁股来比痔疮大小。 最后评出了一二三等奖各若干名。一等奖的获得者是一个痔疮硕大且流血不止的 家伙,他的奖品是玉米二百单位,二三等奖依次递减,各得玉米若干单位。没有 获奖的选手也因为备战的辛苦,各得玉米五十单位。国王对获奖的选手非常满意, 虽然对自己不能亲自参加比赛而略有遗憾。谁让我生于帝王家呢?真是不如做一 个普通老百姓幸福。 我先后给王典写过三百多封信,洋洋百余万言,练的文笔很好。现在冷不丁 的不写信了,手就有点痒痒。这也是我写小说的一个原因。一炮打响之后,我觉 得自己居然还有点写作的天分,就认真写起来。后来我辞去了公职,就成了一个 自由撰稿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作家像我一样,是从写情书上练出本事,并 在不写情书了以后开始写作的。这篇小说是我的处女作,并且充分的体现了文艺 要为人民服务的原则。 同时,因为偶然做了一件好事就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使我明白了一个道 理,那就是善恶各有报。当然,一个人的善行不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四号” 那些德高望重但是科技成果不多的元老们就认为这是造孽。赵所长更是咬牙切齿, 一定要把这个家伙挖出来,收拾住,让他胡说八道。那篇小说我是匿名投稿的, 也没有去领稿费。谁知到最后还是让他查出来了。知道我写稿的人都是从中受益 的人,可见边吃奶边骂娘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说善恶各有报是需要一个 前提的,那就是要有足够的时间。人生一世不一定比这个时间长。 42 没有意义的日子每天相同。没有感觉的日子过得很快。刚好半年的那一天, 我很早就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洗了发,刮了脸,到邮局给王典打电话。 路过理发店的时候,我又拐了进去,剪了个平头,半年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上去 了,确实像个作家。剪完了头,肚子又饿了,我就买了个肉夹馍,磨磨蹭蹭的吃 完了。然后我又蹲在树阴下看两个老头下象棋,顺便支了两招,一个老头非常高 兴,另一个老头大为光火,于是我就成了“哈松”。再蹲在那儿就没意思了。终 于没有什么可能影响我打电话的事情了,我就走进了邮局。 王典在,声音也不陌生。她问了问我的情况,我耐心的一一做了回答,还有 点妙趣横生的样子,逗得王典笑了几次。我也问了她的情况,她说一切照旧。说 着两个人就沉默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王典终于对我说,家傲,对不起。 这就是王典第三次给我说“独身”。虽然对这种结果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 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大家都知道人早晚是会死的一样,真正死到临头还是略 微有点不高兴。但那天我有点不怕死了,从邮局回来的路上,我有一种要撞车的 冲动,但我不愿意害了司机。如果那时有人被我瞧着不顺眼,我肯定会捡块板砖 在他脑袋上闷一下。刚才骂我“哈松”的那个老头已经走了,再说事后去打人实 在是没劲,何况是一个老头。其实我很少有打人的勇气,那天也没有给我这个机 会。因为我看到了一对算命的夫妻,我觉得可能是遇上了仙人指路。 那是一对盲人。其实我已经多次看见过他们。每天都在同一棵树下招揽生意。 那天,他们正在朝那棵树下走。男的身上背着两个马扎,走在前面,右手拿了根 竹竿,敲敲打打的探路,左手用另一根竹竿引着女的。女的背着他们的算命器材。 我神差鬼使的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的走。终于到了那棵树下,他们停下来,男的 从背上取下了马扎,放在了地上,又在四周敲打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危险。女的 又从包里取出了两个垫子,铺在马扎上。男的坐下来,摸摸索索的点上了一根烟。 没有什么生意,女的就靠在男的身上,好像睡着了。男的从容的吸着烟。两人的 面容都极其的宁静祥和,就像一组雕像。 我已经无数次看见过这组雕像,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今天却给了我太大的震 撼。我竟然羡慕起他们来。他们大概这样过了几十年了吧?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这大概就是爱情吧?我的爱情呢,它在哪里?我甚至想给这组雕像起个名字。叫 爱?太俗。叫永恒?太抽象。叫生活,有点辛酸。叫眼睛,别是挖苦他们。 我在边上看了很久,没有打搅他们。大概文人的痛苦是不真切的,即使在痛 苦的时候他也在观察这个世界,观察自己,想着如何把这痛苦表达出来。因此痛 苦就变淡了,甚至变味了。我真的觉得自己有一点文人的天赋,在这种情况下, 我竟然还是观察的如此入细入微!于是竟然有点佩服起自己来,同时也觉得自己 很可耻。 最后我决定让他们做我的生意,多给他们一点钱。算命的内容早已忘记了, 他算的也没有多少新奇的东西,只是两个人赖以为生的把戏罢了。但是最后我问 了他三个问题,他的回答均有验证。我问的第一个是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 他回答说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流年不利,万事不顺。过了年就好了。他回答的非 常自信。大概七个月之后,我果然离开了“四号”,灵验了。第二个问题是我的 婚姻。他回答说,你命里犯桃花,肯定要结婚,并将在本命年里见分晓。但是第 一次结婚必不长久。这个问题后来也灵验了。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以后的道路,已 经灵验了一部分。他的回答很是直截了当,你注定折腾一辈子,最后也没什么结 果。我差点生了气:那不是瞎折腾? 他说,大多数人都是瞎折腾。 五、没有爱情的日子 43 从我到了“四号”开始,一直到我和王典的约定以前,这两年多的时间里, 我每周给王典写一封信,每周打一次电话。王典第一次告诉我她要独身以后,王 典给我回信就逐渐的少了。有时候一个月回一次,也有时候几个月写一回。我还 是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大概一件极熟悉的事情,凭惯性就可以一直做下去的。 写信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给她讲一些“四号”的制度,讲我的领导们。电话还是 每周都打,王典接到电话时,很习惯的问一声有事吗?开始的时候我也不高兴, 给你打电话还要有什么事吗?我倒是没有多想,只是觉得王典不解风情。后来我 也就一本正经的回答一下,没有,看看你有什么事没有。都没有什么事。闲聊几 句以后,我就怅然的挂了电话, 即使我在抱着郭娟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王典。我曾经带着郭娟看通宵录像, 包括后半夜的毛片。郭娟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低下头,觉得是不是应该亲她一 下,不亲白不亲。但是小城的天很干,风把嘴唇吹得毛毛糙糙的,恐怕没有什么 意思,再说这又不是我打牌赢的,我就忍住了没动。我低头的时候,郭娟好像在 我的怀里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看着她丰满的胸脯,非常的渴 望。我害怕自己做出什么来,就叫醒了郭娟,送她回家。 到了家门口,郭娟说父母会问的,不能回去。她说经常在同学家睡觉,但是 不能半夜回去。我就抱着她坐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虽然是紧紧地抱着,手上还 是没有其它的动作。其实我的大脑和脊髓斗争得很厉害,甚至有点恨起王典来, 如果我们亲热了,我哪用得着这样。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在哪个年龄段缺乏 了应该拥有的东西,都会影响以后的心理健康。比如婴儿时如果没有吃过妈妈的 奶,童年时如果没有看过小女孩撒尿。我又添上了青春期如果没有早恋,长大以 后如果没有对象。我心里说,如果我以后成了窥淫癖,恋物癖,心理性阳萎或者 早泄,全都是你的责任。我这样说,就是强词夺理吧? 毕竟是冬天,郭娟在我怀里睡了一会儿就喊冷了。我就带着郭娟回了我的宿 舍。陈新和住我一个宿舍,但他家就在小城里,所以一般是不在宿舍里睡觉的。 郭娟睡在了我的床上,我就睡在了陈新的床上。我躺在那儿的时候就想起了秦小 丽,我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我和秦小丽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对她很感激, 也很歉疚。那时我还不知道以后还会和王典在一个房间里那样共度一夜。我曾经 和三个女孩在一个房间里过夜,都是相安无事,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态。虽然都过 有一种渴望和冲动。 那时我和郭娟睡在一个房间里却有点害怕。我在领郭娟回来的时候,心里也 是一种矛盾。二十三岁了我还是一个童男子。我已经认为这也和我的爱情无关了。 我后来没有动作的原因是这样的。小城是一个受六朝古都影响深重的地方。郭娟 曾经告诉过我,他们这儿,男女之间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不能突破那一步,婚 前都是要检查的。如果郭娟经不住别人的检查就只能下嫁于我了。那么就和我的 爱情有关了。我爱王典。我不能呆在这个地方。所以我必须忍住。想起了王典, 我也就睡着了。 44 和王典有了半年的约定以后,我反而一点也不想见郭娟了。也许我已经亲吻 了王典,曾经沧海了,再也不会想别人了。也许我还是想的,但是已经没有什么 借口了。也许我有了新的认识,就是没有了爱情为依据,一切都像嫖娼一样。当 然我也不会想太多,我只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躺在床上,整天迷迷糊糊的。 大部分时间我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但是有时候也会蹦出一些天才的火花来, 就像一条路很久没人走就会长出草来一样。比如,人各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争斗, 争取更好的可以晒到阳光的位置。“四号”在小城里算是个好地方,但是我并不 喜欢。就像村长是村里的好位置,但你并不想去竞选村长一样。不想当村长的原 因是你的眼光更高,目标更远。也就是说,只要你站得更高一些,把眼光放远一 些,现实中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放一放的。但是这一点很难做到,事实上每个人都 是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每个人的眼光都是放在村长的位置上的。只是这村子有 大有小而已。 于是我就有了顿悟的感觉。但是顿悟了以后并不是更加的积极向上,而是觉 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四号”是不吸引我的,当小城的女婿也是不吸引我的。 但是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呢? 郭娟倒是又来找过我几次,但我那时候就是一个准精神病人。嫁给一个两眼 发直的人,即使他的条件再好,恐怕也不是一件好事。除非他已经直得很厉害了, 并且已经有了很多的钱。我直得倒是厉害,但是指望我挣钱还是以后的事。所以 我就不怎么受欢迎了。再说我也不打电话了,出去“浪”的次数就很少了,认识 的郭娟也就少了。这样既不开源,又不节流,所以来找我的郭娟就越来越少了。 只有卖给我滑板的那个郭娟还是经常来看我,算是情深意重了,虽然我们再也没 有打牌论输赢。后来我给她看了我和王典的照片,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 要再来了。 郭娟再来的时候,我就躲了出去。委托陈新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就说我因为 失恋而神经错乱了。而且他也不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和你交往的时候,他和他 的女朋友关系一直很好。他对那个女朋友都那样,对你能好到哪里去?郭娟想了 想,觉得有道理,就算我现在乘虚而入了,将来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幸亏没有 和他怎样。同时觉得陈新这个人真是不错,老成实在,不像于家傲那样油嘴滑舌 的,还用情不专。再说于家傲有的条件他全有,他长得也比于家傲帅多了。 一段时间以后,陈新好心地劝我出去看通宵录像,散散心,老这样呆着不好。 我也想的确是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出去走走也好。看了一会儿毛片却觉得实在是 没有意思,甚至有点恶心。所以天不亮我就回来了。开门后却发现郭娟在里面, 我就说了声对不起,走了出去。不知道陈新是否和我一样与郭娟相安无事。 45 和王典的半年之约结束了以后,我就变了一个人。也许这是受到了仙人指路 的缘故,我觉得我做人应该有个目标,也就是要有个前进的方向。方向对头了, 前进的速度快也罢,慢也罢,离目标总是越来越近的。我以前做人大概是没有什 么目标的,所以一直没有个努力的方向,走了很多的弯路,碰了很多的壁。唯一 像是我的目标的就是王典,我没有考研究生,打破脑袋的回青岛,大概都是为了 王典。但是折腾到现在,读研的同学也差不多要毕业了,我的青岛还是遥遥无期, 更何况王典根本不爱我。怪不得仙人说我“瞎折腾”。这样想了,我就不再整天 迷迷糊糊的了。我开始学习一些文艺理论,并且继续学英语。这样我就成了一个 正常人。 我在“四号”的这两年多,心里想的只是过得舒服一点,自由一点,不要有 人管着我。现在想来,人活一世,或者管人,或者被人管,更多的情况是管一些 人,同时又被另一些人管,自由总是相对的,被管却是绝对的。我又何必要追求 五十步或是一百步的自由呢?以前我对领导安排给我工作的态度大概是“不管做 与不做,我都说不做”,实在是傻得要命。现在我的态度变了,改成了“不管做 与不做,我都说做”。辅之以我时常免费奉赠的微笑,这样我就成了一个好同志 了。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牵挂,静如止水,既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悲痛欲绝, 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欣喜若狂。我的精神病就好了,不再狂躁如领导,也不 再抑郁如诗人。而且经此大劫,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有点泰山崩于 前而神色不动的意思,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好同志了。 我是借调到工会的,我的工作关系实际上还是在科里的。上面说的领导实际 上还是张科长。我主动的去找了他,打消了他的顾虑,让他给我安排工作。于是 我就帮助领导和其他同志做了很多他们不愿做或者做不好的工作,我的能力又体 现出来了,而且这回主要是用在正道上的,所以我得到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广泛认 可。张科长也就经常向上级报告于家傲尊敬领导、团结同志、工作成绩突出,进 步非常明显。可见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但是我的处境反而不如以前了。原因就是赵所长终于查清了是谁写的那篇关 于以“痔疮与美”为主题的小说,打算收拾我,不管我是谁储备在这儿的。两年 多都过去了还没有动静,可见他本来是“四号”的人,根本没有储备这回事。这 两年多让他占了多大的便宜,我要连本带利的找回来。从他近期的表现看,他自 己也觉得没有了靠山,不是已经谨小慎微了吗?我不能被他的假象所迷惑。可见 领导的眼睛比普通群众要雪亮的多。同时也说明一个人的遭遇和这个人素质如何、 工作成绩如何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 “四号”是没有权利将人扫地出门的。关于处分于家傲的请示报告打上去以 后,恰巧被人事处的李干事看见了。李干事就想起来两年多前的事情,真是对不 起于家傲师弟,“六十五号”早就建起来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革命小酒真 是害死人。这个家伙怎么也不知道找一找我。也好,让他在那儿多受一些挫折, 好好学习怎么做人,以后就会成熟些,这也是我的初衷。对一个人的帮助最根本 的就是让他成熟起来,而不是给他吃多少偏食。溺爱孩子就是害孩子,这个道理 是每个家长都懂的。 “四号”请示处分于家傲的报告没有得到批准,反而接到了关于于家傲同志 调“六十五号”工作的通知。这样赵所长就不能也不敢收拾我了,我终于结束了 储备生活,收拾铺盖回青岛报到了。带有“四号”印记的东西,比如滑板之类, 我都没有带走,全部送给了陈新,反正他是喜欢接手我用过的东西的。 46 我要离开“四号”去“六十五号”报到时,秦小丽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带她去 敦煌,说从我给她寄明信片以后她就对敦煌非常的向往。我问她我们以什么关系 去呢?秦小丽说,你看着办。我又问你那个老实本分的男朋友呢?秦小丽说,一 直平稳发展,现在已经要谈婚论嫁了,但是事到临头她变得有点犹豫了。秦小丽 毕业以后去了深圳,在一个公司里当会计。她是自费念大专的,所以文凭不过硬, 就花了五千块钱买了一个可以乱真的本科文凭,外送学士学位。深圳的工作竞争 很激烈,她想回青岛发展。 我想到了仙人的启示,知道我的婚姻问题将在今年解决。同时觉得一切都是 命中注定,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去的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强违天意只能让自己 不舒服。我就说,你来吧。我在小城的车站里接到了秦小丽。一见面就一只手提 着她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拉着她,我们以前已经拥抱过了,所以现在手拉手是一 件很自然的事情。坐在火车上奔波了两天以后,我们之间的陌生感就消除了,虽 然高中分别以后,七年的时间里我们只见了一面。到了敦煌,我们很自然的登记 了一个房间,很自然的先后洗了澡,很自然的行了周公之礼。虽然都是第一次, 我却觉得这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把这件事搞得那么严肃,实在是有违 人的天性。 回到青岛以后,秦小丽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在“六十五号”稳定下来 以后,我们就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双方各叫了几个同事和朋友,亲戚就秦小丽 的姐姐一家人。高中同学一个也没有叫,这一点两个人并没有事先商量,都好像 是忘记了我们还有这些共同的熟人一样。结婚时我们是租的房子。我当了办公室 主任以后,“六十五号”的住房分配归我管,我就谦虚一点给自己分了个套二。 搬家的时候,被褥都散着不好搬,我就到处找绳子来捆一捆,结果没有找到。最 后秦小丽找出了王典给我织的围巾,就用那条围巾当绳子了。秦小丽边捆边对我 说,王典给咱家做出的贡献真大。 我淡淡的一笑,没说什么。秦小丽也觉得没甚么意思,就不再提了。王典就 从我和秦小丽的对话中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就好像根本没有过这么 个人一样。我和王典的合影也找不着了,后来我发现了我那一半,另一半已经撕 掉了,不知所终,我也没有问秦小丽。婚后我和秦小丽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好 像也没有什么激情。总的来说,日子过得不咸不淡的,但我到底是结婚了。 47 烦恼就是智慧,挫折就是财富。我的智慧本来就很多,在“四号”又获得了 足够的财富,我就知道什么样的干部是好干部了。我到了“六十五号”以后的表 现和在“四号”的确是天壤之别,完全是一个成熟、稳重、热情、善良的好同志。 这些情况传到“四号”倒是有个别人相信,但是我在“四号”的情况传到“六十 五号”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不可能啊,不是一个人吧?你肯定是搞错了。 我在技术上本来就是一把好手,经常为“六十五号”解决一些难题,做出了 不小的贡献,我很快就成了“六十五号”的技术干部中的佼佼者。领会了仙人 “瞎折腾”一说的精髓以后,我好像没有什么欲望了,尤其是不热衷于加官晋爵, 所以和大家不相冲突,我的人缘就特别的好。在和张科长的斗争中,我学到了很 多做人的技巧,在工会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也知道了领导是怎么回事,所以 我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简直就是疱丁解牛,驾轻就熟,远非同龄人可望项背。有这 三套马车拉着,我在“六十五号”可以说是春风得意,左右逢源,赢得了领导和 同志们的普遍赞誉。而且我“狗做不到轿子”的毛病早就改了,所以在顺境中我 绝对没有翘尾巴,反而是更加的谦虚谨慎,不骄不躁,这一点无异于锦上添花。 一年之后,我当上了技术部二科的科长,从此走上了仕途,并且一帆风顺。 这些除了得益于我的素质以外,还有两条是得益于“六十五号”成立伊始的。 一是“六十五号”百废待兴,正当用人之际,求贤若渴。二是“六十五号”的领 导关系还没有复杂化,基本上还是以工作为重。我如果再晚几年过来,这些条件 可能就会消失了。当然我如果一毕业就过来,也不会这样成熟,有这样的条件我 也用不上。所以说我到“六十五号”的时间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这就说明了一个 道理,人算不如天算。用古人的说法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犹太人的 说法就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愿意考虑问题了, 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什么都无所谓。从内到外,我都是十分的淡漠。 又一年之后,我脱离了技术岗位,当了办公室秘书。办公室主任升任副所长 以后,我被破格提拔为主任。办公室主任级别不是很高,权利却很有弹性。我大 学毕业七年之后,我晋升为“六十五号”的副所长,也是院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 导。 次年,我年满三十周岁。三十而立的时候,我想起了在“四号”时得出的关 于“村长”的感悟,就想了想我到底要的是什么,然后我就辞职了。辞职以后, 我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 48 我放着年轻的副所长不当,非要辞职,秦小丽是坚决反对的。我当了一年副 所长,我们的日子是相当的舒适和方便。我并不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况且我和 秦小丽的工资水平都不低。但是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让继任的办公室主任考虑周全 了,就像进门时有人送过来烤热了的拖鞋,出门时有人替你披上大衣一样,做得 恰到好处,合情合理,让人却之不恭。我也就逐渐的被惯坏了。 我一意孤行的辞了职以后,家里的这些待遇就全部没有了。在秦小丽的冷眼 中,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哪儿灌煤气,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买米。我才知道家里的 马桶和水龙头是会坏的,坏了我也修不好,叫单位里的水暖工需要千呼万唤,好 烟伺候。秦小丽也知道了我原来连灯泡都不敢换,真是无能,不知道我的副所长 是怎么混上去的。更让秦小丽不舒服的是去中山路逛街没有车坐了,和朋友吃个 饭不能去定点饭店签单了。总的来说,我们的生活质量陡降数个台阶,秦小丽更 加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不是终身依托。 自由撰稿人也不是好当的。最要命的是有时候能赚到钱,有时候赚不到。以 前把写作当作一种消遣时,觉得发表个文章不是很难,到了等稿费买米下锅的时 候才知道,这是需要感谢编辑老师的恩典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不顺利的时 候,两个人逐渐恶语相向,和普通的不幸家庭并无分别。再说,我虽然没有心理 性阳萎,但是变得多少有点性冷淡。可能是因为我写作时需要抽烟熬夜,身体素 质大为下降。 一年后,我和秦小丽离了婚。我们是协议离婚的,财产也没有分割。而且离 婚后没有房子住,我和秦小丽就各住一间,厨房和客厅公用。厨房主要是秦小丽 用的,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快餐。当然离婚后我们也没有成为仇人,有时候秦小 丽做条鱼、炖个排骨什么的,也邀请我一下,我也不客气。我拿到比较可观的稿 费以后,也请秦小丽出去“撮”一顿。两个人暂时都没有再找对象,彼此邀请吃 饭的时候,往往都是吃得不错的,所以精力比较旺盛,也不见得拒绝对方别的邀 请。 49 离婚以后,我经常回老家看望父母,有时候会在家里住上一两个月。父母就 知道了我离婚了的情况,催促着我赶快成家。父母的心里还有一点歉疚,觉得我 离婚可能是因为照顾他们,因为秦小丽一直瞧不起我的农民父母。刚结婚的时候, 父母偶尔还到我家里住一阵子,后来就不来了。我和秦小丽吵架有时候也确实是 为了他们,我不能有了媳妇就没了父母吧? 面对父母的唠叨,我都是满口答应,心里却也有点烦,我也就回青岛了。回 青岛要经过县城,县城到青岛的班车是流水发车的,每十分钟一趟。但我不愿意 连续坐车,都要在县城里走上一阵子。县城里有很多同学,但是我从来没有去找 过他们,我对很多事情都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走路的时候很奇怪,经常看见以 前的影子,也就是我和王典在县城里的事情,不知不觉的就会叹一口气。时间长 了也就明白了,我走的街道都是当年曾经和王典一起走过的,我对县城其实不是 很熟悉,没有和王典走过的路我都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据说人老了以后,对近 期的事情越来越糊涂,对几十年以前的事情却越来越清晰。我就找到了自己叹气 的原因,可能是觉得自己老了。 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终于碰见了王典,就在我们以前走过的路上。王典还 是老样子,基本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而我这五年,可以说是历尽人世沧桑。从 上次离开王典的宿舍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开始时是因为王典的要求,她 说在我结婚以前她不会见我,让我不要找她。我那么快的和秦小丽结了婚,是为 了了却王典的心事也说不定。说我结婚是为了和王典见面当然是不对的,我是为 了自己高兴,再说这样的男人也没人肯嫁。当然在秦小丽眼里我早就把王典忘掉 了,这是我和秦小丽吵架时她说我是个负心汉的原因之一。我结婚以后,也不愿 让秦小丽无事生非,我和王典就没有联系了。 见到王典以后,我就觉得和秦小丽住在一起很别扭了,这叫什么事!刚好秦 小丽告诉我她有了男朋友,让我帮着她相一相。我当然没有傻到帮前妻相继任的 程度,倒是觉得我应该全身以退了,是搬家的时候了。秦小丽把这个告诉我,可 能也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我不能给脸不要脸。看到前妻和别的男人亲热可能不 会有很好的感觉,这和我把郭娟介绍给陈新有所不同。我已经知道郭娟和陈新都 已经结婚了,当然不是他们两个人结的。我对陈新很理解,认识女孩子是多多益 善的,结婚却要认真对待,要为了自己而结婚,不能为了其他什么人而结婚,更 不能为了什么事情而结婚。 我很快就从我和秦小丽的家里搬了出来,而且我决定搬得远远的,这样就不 会想象前妻和我的继任的有关情况了。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秦小丽,只带走 了我的电脑和一些书籍。秦小丽给了我五万块钱,因为那房子毕竟是我的单位分 的,我要是送给她,好像礼太重了。而且秦小丽觉得住着不踏实。这个不踏实来 自两个方面,一是再婚后住着前夫的房子,心理上有障碍,再就是万一我以后反 悔了,岂不是要打官司?所以她让我做个价卖给她,并且声明是卖给她属于我的 那一半。我说行啊,你给点吧,我不是很喜欢钱,但也不讨厌。秦小丽就给了我 五万,我们认真的办好了各种手续,比离婚时还要严肃的多。办完手续后已经是 下午了,秦小丽笑着说你可以再住一晚上,话话别。我说算了,别给人家留个话 柄。秦小丽说,我们很多年以前不就让一个老头给逮住吗?我们都笑了,觉得虽 然离了婚,但是彼此其实并不是很讨厌。我最终没有住在那个熟悉的房子里,随 便找了个小店住了一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对谁负责。想 来想去的我就睡着了,这些东西对我基本上没有什么痕迹,日子还得一天一天的 过。 50 我是个自由撰稿人,只要有网络就行了,不需要住在大城市里。我就离开了 青岛,到县城租了个房子,申请了电话和宽带,住了下来。安顿好了以后,我邀 请王典参观我的蜗居,王典才知道我住回了县城。 现在我已经结过婚,王典当然没有理由不让我见。况且我已经离了婚,也没 有人对我见王典意见。所以我和王典又在一起了,像五年前一样,读书,下棋, 聊天,过得很快乐。这五年时间的所有事情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我就觉得人老了 其实还是可以年轻过来的。 一段时间以后,王典说,两个人都租房子,还不如合租一个大的省钱些。我 觉得有道理。我们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找到了合适的房子, 但不是租的,而是分期付款买下来的。我和王典两个人都是不知道开源节流的主, 所以都没有多少钱。除了秦小丽给我的以外,我刚好得了一笔可观的稿费,又接 下了一个二十集电视剧的活,有预付。王典也东借西凑了些,算是够了首期款。 王典在银行工作,做按揭方便。 我们买的房子是套三的,很宽敞。我们一人住了一间,剩下的一间做了我们 共同的书房。那间书房在装修的时候就做了两个书架,都和墙壁一般大小。以前 我给王典寄的书又成了我们共同的财富,我们已有的藏书已经放满了一墙,相信 不久以后另一个墙壁也就满了。到时候我们会很苦恼再买了书放在那儿,但那是 以后的事了。我和王典都不是为很久以后的事情发愁的人。 我的电脑就放在我的房间里,王典有时候也过来上一会儿网,但是其它的事 情目前还没有发生过。我的日子过得舒心,抽烟也少了,身体的状态又有所回升, 所以我有时候也有些想法。但是我怕惹出什么乱子来。同时觉得就这样过已经超 过我的理想了,毕竟每天可以看见王典。我的愿望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知道 王典是怎么想的。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王典也辞去了银行的工作, 我帮助她开了个小书店。进的书都是我们自己喜欢看的,和县城里的人的口味略 有差别,所以基本上是赔钱的。我们也不是很在意,就当自己的资料室了。王典 也给杂志写一些稿子,我们挣的钱足够生活了。 我还是没有搞清楚王典当时为什么要独身,现在是不是还是坚决如此。我们 谁也没提过结婚的事情。 真像我说的那样,两个人一起独身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