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钱 作者:李东文 电话响时刘美丽正在厨房里洗水果,林光则望着墙壁发呆。墙上挂了刘美丽 丈夫的遗照。他被定格的那一刻面带微笑,所以遗容显得很慈祥,他以看待兄弟 般的目光盯着心神不定的林光。 事情坏就坏在接电话的是林光。林光刚说完:喂你好。耳边就传来女儿刘莲 尖细的声音:爸,你果然就在她家里! 刘莲告诉父亲说她打电话回家没人接,她就猜他一定是去了找刘美丽。除了 大女儿林莹,其余三个女儿在她们母亲刘茜茜去世后对她们的表姨刘美丽一律直 呼其名。 女儿的电话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警告,她想说的大概是“妈妈尸骨未寒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光就有点坐不住了。 刘美丽说你今天不该到这儿来。 林光说,今天可是七月初七呀。 刘美丽略一犹豫,说,你以前不是很讨厌过节吗? 林光摇头苦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好像被别人强迫过节一 样,后来也习惯了,现在没人跟自己一起过节了,反觉得不自在……说着说着, 见刘美丽的脸色有了些变化,连忙了停下来,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刘美丽却是笑了,说,我倒宁愿你故意这样说。不自觉间,表情变得有些黯 然。这令她不漂亮的脸庞多了几分生动。 有些人就是这样,兴高采烈或平静时让人过目即忘,而忧伤时却往往能触及 别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位。刘美丽就是这种人,她的美丽来自忧伤。一年前,正 是她发挥到极致的忧伤令林光有所感慨,继而不自觉地做了不该由一个老年男人 做的举动,而诱发了一些意外的事情。 林光看着刘美丽的脸若有所思。 你今天该留在家里,过几天就是她的死忌了。刘美丽这句话说得冷冰冰,一 股淡淡的抱怨也在这冷冰冰的话语里一并交给了林光。 林光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喝口茶,目光再一次落在墙上的遗照上。 他说话时也是那么仰着头,他说,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家里只有我自己,很 没意思。其实林光想说的是,在七月初七这种刘茜茜喜欢过的节日里,他的家令 他觉得不自在。 刘美丽接着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我可招惹她们不起。 林光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那个默然转身离去的动作竟带出了几分老态。 从阴历七月十二开始,林光的四个女儿林剑林明刘莲林莹相继回到家中。每 多一个女儿回到家中,林光就多一份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让林光回想起很多年前,女儿们都还很小的时候,她们玩一些女孩儿爱玩 的游戏,相互约定不跟父亲玩,不跟他说话。这时,他们也这么干,她们在操办 母亲死后哀荣的同时,完全把父亲当成了一个不相关的局外人,凡事不征求他的 意见,甚至爱理不理。 南方的天气不好,潮湿,闷热,已经是阴历七月中旬,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林光坐在书桌前,摊开的报纸被风扇吹得咝啦咝啦响。看了半天报纸,心里还是 乱糟糟。林光苦笑一声,摘下老花镜,放在报纸上。然后,他的手停留在那块岫 岩玉石镇纸上。一阵微凉从手心透向心间。真舒服。林光想。这块玉石镇纸已陪 了他几十年,每当他心里有什么不高兴,总是一边抚摸着这年代久远的镇纸,一 边回忆他的前妻,那个只与他做了几年夫妻的女子。多年以来,林光都对外人说 这镇纸是他林家的祖传之物,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他的前妻从家乡带来的唯一信 物。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抚摸着这微凉的玉石,他就觉得安宁,就像得到了那岫 岩女子的爱抚,让他感觉到回到了当年,回到少年夫妻时的惊喜,回到新婚燕尔 的甜蜜。 刘茜茜是不同的,林光想,毕竟是半路夫妻,比不得少年夫妻。 多少年过去了,林光每每想起,心里总是觉得难受,她每年的死忌,因为刘 茜茜的缘故,他只能偷偷烧一炷香了事。想到这些后,林光觉得自己对不起前妻, 对不起老丈人。那个来自岫岩的老人把女儿交到他的手上,他却无法照顾她一生 一世,他甚至连她的老家也没去过。在那个年代,出趟门不容易,从广东到东北 岫岩实在是太远。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岫玉做成的镇纸能证明那个女人存在过。 呵,不,还有她的女儿林莹。可是林莹呢?林莹怎么还不回来? 林莹跟她们是不同的。林光这样想着的时候,林莹回来了。 林光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听到林莹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当年。可 是女儿的样子令他大失所望。前妻死时三十岁不到,林莹已是四十出头。而且, 林莹那粗壮的骨架如何能跟她娇小的母亲相比? 林光勉强定了定神,说,回来了? 回来了。林莹说。 又过了一会,林光说,我出去走走。林莹连忙说我陪你去吧。不用不用,你 刚回来,洗个脸休息休息吧。说着林光就下了楼,一路往前走。 林莹略一犹豫,还是跟着父亲走了出来。 这一切,林莹的三个妹妹冷眼旁观。然后,都轻轻地叫了声姐。毕竟不是同 一个母亲生的,隔着一层,刘莲隔得更远,她是刘茜茜与前夫生的孩子。 林莹一阵小跑赶上父亲,挽着父亲的胳膊。这让林光感到温暖,这几天来受 到的冷漠在这样一个黄昏,在与前妻所生的女儿这里暂时得到了安抚。 这个女儿到底跟她们不同。林光想。 父女俩顺着村前的那条小溪一直往前走,沿着小溪两旁建了很多小洋楼。村 里的耕地都卖了,每户发了不少钱,每年年底还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分红,村里 大多数人家用这些钱建了小洋楼。这些小洋楼单独看时都挺漂亮,但放到一起来 看就不能不让人觉得别扭了,各种完全不协调的建筑风格挤在小溪不规则的两岸, 就变得毫无风格可言,还显得杂乱无章。 过了很久,林光说,都不同了,现在我们村只剩下这条小溪还跟以前一样是 向着东边流去的,可是河里的水却变得臭不可闻。 林莹笑了笑,说,爸,你总是留心这些别人不留意的地方,我们村也这样, 周围都让高楼大厦包围了,每次我回家,从外面回到村里时都有一种城市包围农 村的感觉。 就是,林光说,有时候真想搬到别处去,可是,我这么大年纪了,又是一个 人,住哪都一样。 爸,林莹停顿了片刻,说,我看你还是搬来跟我们住吧。 林光一笑,说,不去,那么远,你家里人这么多,就这么点地方,叫我住哪? 你住小武的房间,叫小武睡客厅呀。 这又何苦。林光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再去你们那个城市,不习惯, 我这样一个人住挺好。 林莹笑了笑,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问,爸,你是不是舍不得阿姨? 林光倒是没料到女儿会这么问,隔了好一会才说,哪里,我是不想离开这里, 再说,我要是走了,每个月里谁去收租?谁看家? 这还不好说,林莹说,随便叫她们谁都行呀。 叫她们?算了吧,林光说得有点恼火,叫她们收租?哼,钱经过她们的手还 能还给我?她们还不为这几个钱打起来。 林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也是,想想她们常回家烦你我就生气。 是啊,反来复去都是那几句话,都是要我把小洋楼卖了把钱给大家分了。不 过你放心,她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她们因为这个常回来 走动走动也挺好。 沉默了一会。 林莹说,不过,那房子的确是她们母亲的。 什么的确是她们母亲的!林光有些气愤,说,现在是我的了,我的就是我的, 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轮不上她们说三道四! 林莹反倒笑了,说,爸你别生气不过,这事也是,你总得有个交代吧?万一 …… 林光笑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怕我死后她们为这小楼的事闹是吧。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 父女俩不再说话,沿着河堤往前又走了一段,越往前走溪里的水就越臭。夕 阳金黄色的光芒斜射在这肮脏的溪水里头,随着水流一抖一抖地晃荡。 刘美丽是林光已故妻子刘茜茜的堂妹。刘茜茜这些年来忙于经营生意,把家 务事丢给几个女儿,女儿们出嫁后就请了刘美丽来照顾林光的衣食住行。林光可 是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的人,不习惯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在刘茜茜死前,林光与刘美丽虽说朝夕相处,也是以礼相待,两人均无非分 之想,是刘茜茜的死提醒了这两个老人,他们其实也可以来一场恋爱什么的,反 正不恋爱别人也当他们在恋爱了。 很多年前,刘茜茜凭空得到已去世多年的父亲的遗产,同时激活了她从资本 家父母那里遗传来的生意头脑,短短几年间,她的超市连锁店已是小有名气。 去年,阴历七月十五那天,黄昏,刘美丽干完了一天的活,本应该要回到自 己的家中,却没有回去,呆呆地坐在林家的沙发上没动。 林光觉得刘美丽有点反常,就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这一问不打紧,刘美 丽马上泪若滂沱。她说她命的苦啊,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受儿媳妇的气,还要到外 面去打工,好不容易把丈夫死前欠下的医药费还清了,马上又要为儿子的学费发 愁。最后,刘美丽说,他一年要用一万多块钱啊,你说我上哪找啊。 林光说,你大儿子呢? 他下岗了,这里只剩下他老婆还在上班。 哦,是这样。林光像哄孩子一样哄刘美丽,他说,不要哭,不要哭,慢慢想 办法,慢慢想办法。 刘美丽哭得更欢,泪水把她的前襟都打湿了。她脸上的悲伤令林光不知所措, 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呵护的就是眼前这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刘美丽。 林光给刘美丽擦眼泪。 正擦着,身后传来妻子刘茜茜倒地的声音,惊天动地。 刘茜茜和刘莲已在门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们没听到刘美丽前面所说的话, 只是见到了林光左手托着刘美丽的后脑勺,右手哆哆嗦嗦地给她拭擦脸上的泪, 就像一个五岁的小孩正给一个四岁的受了委屈的小孩擦泪水。 刘茜茜和刘莲站在门外逆光处,以沉默的姿态看着这俩人的一举一动。然后, 刘茜茜轰然倒地,送至医院已是回天无力。 面对这样的意外,林光和刘美丽目瞪口呆。之后,就不得不背负了奸夫淫妇 这个罪名。 葬礼过后,林光四个女儿,除了大女儿林莹外,其余三个,隔三差五就有一 两个跑回家中。她们要求林光把她们母亲留下来的小洋楼卖掉。而在此之前,林 光已应她们的要求将刘茜茜名下的那些超市全部卖掉,卖得的钱亦已平均分给了 各人。本来,林光打算将那五间挺能赚钱的超市分给各人,要卖要继续经营任由 她们自己决定,但由于多了一间,而且刘莲还说林莹不是刘茜茜的女儿,不能与 她们一起分到相同的财产,林光一气之下就全部卖掉,把钱分成五份,自己和她 们各一份。这时,林光手上只剩下一幢刘茜茜留下来的小洋楼了。 有关刘茜茜死忌的繁文缛节终于如期完成。客人们都走了后,林光回到房间 里,无语坐在他跟刘茜茜一起睡了几十年的旧床上,一时竟觉苍凉满怀。他侧身 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然后慢慢转过身去,蹲在床前,脸贴在床上,双手轻轻地在 床上来回摩挲。多少年来的艰辛和甜蜜在这一下一下的摩挲之下,一一涌向心间, 耳际似乎又听到刘茜茜均匀的呼吸,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温馨,这样的接近, 又是这样的遥远。他想,几十年的夫妻了,怎么说走就走啊。 夜幕低垂,客厅里的日光灯已被打开,洁白的光芒透过门缝漏进了林光布满 回忆的房间。 林光站了起来,又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是蹲的时间太长了。他用手轻轻地揉 大腿,然后一下一下地拍打。 敲门声骤然响起。林光打了个激凌,“啪”的一声打开了灯。强光的刺激让 林光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林莹在门外说开饭了。 林光定了定神,说知道了,然后撩起一角床单,擦拭了一下眼睛。 晚饭后,林光把四个女儿叫到客厅里。 四个女儿坐在父亲的身旁,都显得很乖巧。 林光拿出一个档案袋,往各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后,交到刘莲手上。 屋里变得越来越安静。 看完文件后,几个女儿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林光定这份遗嘱, 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过。遗嘱写明了林光百年归老后,委托某律师行将小洋 楼出卖,所得费用由四个女儿平分;同时,自刘茜茜死后的那一天起,出租小洋 楼得到的所有租金由专门的银行户头存起来,到时候与卖楼所得费用一起平分给 各人。 四个女儿望着林光。林光看着手中的茶杯。他说,现在你们满意了吧? 对不起,林剑说,不过,爸爸你又何必弄得这么复杂呢? 过了挺久,林光才说,是你们迫我这样做的。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现在的 楼价这么低,卖楼不合算。再说,再怎么我也还能活好几年,把这小楼租出去, 收租收到我死的那天,也有不少钱。 一阵长长的沉默。 刘莲突然冒出一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她说,怎么林莹也有? 林光喝了口茶,说,你们都是我的女儿。 刘莲继续制造紧张气氛,她小声嘀咕:谁敢保证你以后会不会改遗嘱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光马上就生气了。他这一发火,当年那个中学校长的威 风就显出来了。屋里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 什么意思?哈,刘莲两眼一翻,反唇相讥,到时候枕边风一吹,谁知道会发 生什么变化。 林光倒是愣住了,刘莲敢这么说话他真不敢相信,怒极反笑,说,好,说得 好,你们一定要我把房子卖了才称心是吗? 我们不是称心,是安心。刘莲说。 林光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说,好,卖!说完就进了房间, 重重地带上了房门。 茶杯碎了,茶几上的玻璃裂成了几大块,形状不一,大小不同。茶水顺着玻 璃裂开的地方急急地往各个方向流去,然后滴嗒滴嗒地往地上跌落。 姐妹们各怀心思,都没开口说话,只有刘莲收拾时发出了几声玻璃相互撞击 的声音。 没一会,林光“呼”的一声拉开房门,在房门旁站了好几秒钟,说,告诉你 们,我就是要跟你们的阿姨刘美丽结婚!你们别想着又要管! 两个月后,林光一声令下,四个女儿立马就又回到家中。 林光握着刘美丽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说,我要跟你们阿姨结婚,你们谁有意 见?一句话将刘美丽臊成个大红脸,手却被紧紧地握着,情急之下抽不回来。 这时,谁敢有意见?林光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刘美丽,还有点得意地笑了笑。 不说话就当你们都同意了。林光说。 女儿们屏声静气。 林光打开手中的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说,这是捐赠证明,我把卖 楼的钱,一年前卖超市分剩的钱,还有这一年来收到的租金,都捐给学校了。 什么?!五个女人的动作非常整齐划一,都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五双眼睛瞪 得大大的,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是多少钱?刘莲问。 五十四万。 刘莲率先哭了起来,接着其余四个女人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家都一边呜呜地 哭着一边偷偷打量林光,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光有点解恨地看着她们哭,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林光看了一眼哭得正起劲的刘美丽,说,你哭什么呀? 这么一提醒,几个女儿也觉得意外,相继停止了哭泣,只剩下抽鼻子的声音 此起彼伏。 刘美丽似乎吃了一惊,嘀咕着说,看她们哭成这样我忍不住也想哭。 啼笑皆非,这算什么理由,几个女儿有点神经质地都笑了起来,接着又哭成 一片。 林光冷冷地看着这闹剧。 刘美丽不再哭了,嘴巴咧了咧,大概是想笑,又是笑不出来。她坐在一旁, 看看林光,看看他的女儿们,再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林光的前两任妻子的遗照, 还不停地用手擦拭有些红肿的眼睛。 林光看看墙上的钟,说,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停一停,继续分钱。 这“分钱”二字刚落地,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爸,刘莲说,要是再捐出去的你就不要说了,吓死人哪。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引得大家又都有了哭的冲动,想想还有钱分, 就都忍了下来。 林光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发给大家了,一共是十七万五千元。他给自己留了一 万五千元,其余的平均分给大家。 刘莲说,爸,这些钱是妈妈留下来的还是你的? 林光的身体仰向沙发,慢慢地说,大多数都是你们母亲做生意赚的。 妈妈才剩下了这么一点钱吗?刘莲小声问。 林光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还有,刘莲嘟起嘴说,怎么林莹跟我们一样多? 什么!林光一下子挺直了腰板,怒目圆瞪。 林莹冷笑一声,说,刘莲,你听好了,要是分成三份,就一定是你没有你算 什么东西! 刘美丽将杯中已凉了的开水全部喝光,缓缓地站了起来,告辞要走。 林光觉得有些意外,及时地幽了一默,说,还没开始讨论我们的婚事您怎么 能走呢。 刘美丽这时已走了好几步,听到这话转过身来,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哪个 说过要嫁给你了? 发表于《延河》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