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肠在疼 作者:李骏虎 在我们单位,把一个人突然被调到驻外办事处叫做“发配”。这种说法很不容 易理解,因为所有的办事处都设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都市,再就是各省的 省会城市,在外人眼里,这些地方无论如何与古装片里看到的宁古塔、牢城营等与 世隔绝的苦寒充军之地联系不起来。我也是调到驻J 城办事处几个月之后,才体会 到“发配”两个字并不是幽默的说法。 驻外办事处,顾名思义,应该是单位的外联机构,这在经营性的单位来说,好 比乌贼的触手,是很重要的机构设置,但我们单位的性质虽然刚刚由事业转化为企 业,实际上换汤不换药,还是个没有任何经营权的技术开发、实验机构。等于说, 本单位的驻外办事处好比一只巴掌上的第六指手指,纯粹多此一举,这还是好的比 喻,损一点的说法那它就是人身上的盲肠,没用,还有潜在危险。此其一。其二, 但凡被调到驻外办事处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得罪了领导或犯了错误的,另一 种是在人事变动中丢了位置无处安置的。有了如上两种分析,就不难发现“发配” 二字颇有深意。把人“发配”到繁华的大都市,当领导的可能出于两种心态:一是 心里过意不去,权当送去旅游和疗养;二是堵人的嘴,叫你有苦说不出,说出来也 没人信,还以为你在烧包。 如上对单位和办事处的微妙关系的分析和总结,当然不是我能够做出来的,我 是到了J 城以后,听办事处主任小赵说的。小赵比我早半年“发配”到这里,在单 位时我们俩不是很熟,他是单位前任老总的助理,少年得志,而我是个几乎可以说 游手好闲的普通技术员,所以虽然年龄相仿,却没有什么真正的交往。跟所有单位 一样,我们这个大单位也有明显的“帮派”之分,关系错综复杂,每一派都有自己 自上而下的力量结构,小赵是老总的助理,当然属于“主要力量”的一分子,而我 却是游离于所有力量之外的散兵游勇,别说我无心结交小赵,就是有心“上进”, 当时他也把我放不到眼里。不是说小赵多么对我不感冒,除了老总,没见他对谁感 冒过,他连副总们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我辈。对于小赵的盛气凌人或曰目中无人, 公司从领导层到普通员工都颇有微词,也许有人劝过他收敛一些,但我想小赵未必 听得进去,我觉得这一点可以谅解,他出身于贫苦的山区农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 了多少罪,才考取了全国名牌大学,据说大学期间是非常活跃的人物,也许正是大 学生活使他完成了一个山里娃到心高志大的大学才子的蜕变,反正那年我们单位去 那所名牌高校选人才,在只要一个人的苛刻条件下,小赵凭着自己藏不住的才华和 从系里到学校领导的一致大力举荐胜出,当时正值事业单位用人制度改革,为给领 导班子培养年轻的接班人,小赵一来就被任命为老总助理,完成了许多人处心积虑 几十年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当时的小赵的确是单位无数人艳羡的对象,尤其是我们 这些和他差不多时间进来的年轻人,更是羡慕得无以复加。小赵无疑是最幸运的, 但现在看来,他又是很不幸的,然而给他带来不幸的也是他自己。小赵被新上任的 老总“发配”到J 城办事处后,像他刚来就当上老总助理一样,引发了单位很长一 段时间的讨论,说法有很多种,但众口一词认为他的倒霉是必然的,我记得当时对 这个结论的诸多分析中较有说服力的有“出身论”和“人性论”两种,“出身论” 认为他从小生活在几乎没有什么精神生活和人际关系的贫困山村,对大城市这种练 达到学问高度的关系学和处世方法严重缺乏认知和训练,以至于不知道在最得意时 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里所谓的后路就是当时我们老总已经年纪很大了,必然要退 下去,而有某一位副总会成为新的老总,小赵应该判断出谁将会取代老总,早早投 靠人家,为下一步的发展打好基础,而事实上小赵不但不具备这种判断力,他连老 总退休后他这个助理也会跟着不存在都没想到,一味颐指气使,还有点仗势欺人, 结果把所有的副总都得罪光了,新的老总上任的第一个星期就给了他个“实职”, 把他打发到J 城办事处当主任了。“人性论”是在“出身论”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 大致是说一个穷小子一夜之间成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领导者,必然跟叫花子捡到 金元宝一样昏了头,难免得意忘形,所谓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小赵的悲 剧是注定的,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参加讨论的人还对小赵的未来做了预见,大致也 分悲观和乐观两种论调,悲观论者认为小赵从天上掉到地下,必然经受不住这一致 命打击,会从此一蹶不振,甚至看破红尘从此与世无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乐观论 者认为小赵遭此打击后会幡然醒悟,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从此 卧薪尝胆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我离开单位的时候,偶尔还有人谈起这个话题,但一 来我从来对单位的权力斗争退避三舍,二来并不清楚调到办事处为什么就是“发配”, 所以没怎么往心里去。但毕竟听了一耳朵,来了未免想观察一下小赵到底属于哪种 情况,结果我发现,所有的人都猜错了,现在的小赵既没有颓废也没有一副洗心革 面后的新状态,看上去他还是以前那个小赵,热情、自信、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 不过权力相对小了,不像以前那么张狂。我到J 城的第一天,他就跟几乎和他同时 调到这里的前任老总的司机大丁一起为我接风。我没想到小赵炒得一手好菜,在他 租来的住处,我们像久别重逢的好友一样畅饮叙谈,而实际上我和小赵大丁都没有 交情。 就是那天,在酒酣耳热之际,小赵给我和大丁谈起了他对单位和办事处的关系 的看法。我记得大丁当时一个劲骂娘,把单位所有头头的母亲都问候了一遍,而我 则由于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对小赵的说法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向他提出了一些问 题。也许酒精作用,也许同病相怜,小赵待我像无话不谈的老友,因此我们之间的 交流就因为少了许多客套的阻碍而直达本质。我问小赵:在你刚才总结的两种被 “发配”到办事处的人中,你属于哪种情况?小赵不无得意地说,我当然属于第一 种,我和大丁都属于第一种,是敢把那些副总们不放到眼里的人,是最不怕得罪领 导的人。他顺便问大丁:是不是,大丁?大丁说,我操他八辈子祖宗的!我继续问 小赵:那我呢,你看我属于哪一种?小赵想了老半天,足足抽了半支烟才说,你好 像哪种都不是,你是个例外。我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怎么就例外 了? 小赵分析说,第二种你肯定不是,因为你不是领导干部,所以不存在人事安排 中没有位置的问题。他又认真地想了想说,其实你也算得罪了领导的,只不过,你 得罪领导是个意外。我更加奇怪了,想知道我怎么就得罪了领导,而且还是个“意 外”,还有就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我被“发配”的原因,好好的我怎么就被打 发到J 城了呢?我虔诚地等待着小赵给我解开谜团,但是小赵却面露迟疑之色,仿 佛难以启齿,我对他说既然已经成了兄弟,你有话尽管说,都到了这一步了,我还 怕个蛋啊!我的话赢得了小赵和大丁的一致喝彩,于是我们又干了一大杯后,小赵 终于开口道,我在单位时听说你跟你们办公室的姚茗相处得很好?我有些脸热,告 诉他:我跟姚姐是很谈得来,她对我很关照,但不像他们传得那样……可这跟我调 工作有什么关系? 小赵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大丁推我一把:你先别问有没有关系,你先说 你跟姚茗有没有过实质性的关系? 我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跟姚姐是有过… …但我们说不上是情人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真的,比如现在我一离开单 位,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望着大丁和小赵,希望他们能相信我的话。 大丁暧昧地嘻嘻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两下子,有两下子!小赵也乐了半 天,然后他说,这就是你被调离单位的原因。我失笑:不会吧,这都21世纪了,还 会有人在这上面较真?还会因为搞男女关系被调走?我把“搞男女关系”四个字说 得很重,因为它们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和非常可笑,我强调道:何况,姚姐是离了婚 的女人! 小赵吃吃地笑起来,跟大丁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仿佛我是个白痴,说了让人 可笑的话。我有些严肃地望着小赵,希望他把话说明白些。小赵又望着我乐了半天 才说,你知道姚茗是什么人?我说她能是什么人,她还能是外国间谍?!小赵又乐 了:怪不得你整天挺自在,看来你是个什么闲心也不操的人。我说我天生这样,没 有办法,我反问小赵:那你说姚姐是个什么人?小赵拿一根食指指点着我,郑重地 说,她是咱们那位新老总的情人,这你都不知道?!我马上说,这不可能,她从来 没跟我说过。大丁插嘴道,这事她肯跟你说,傻啦?小赵补充说,根据我的消息, 姚茗也是最近才跟新老总搞到一起的,也就是说,她是先跟你好的,后来才成了老 总的情人。我愣了,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小赵解释道,你想想,领导能容忍你和 他共用一个情人吗?不能吧?所以你注定要被调离。我争辩道,我是先和姚姐好的, 怎么知道她会成为老总的情人?小赵哈哈大笑:所以说,你得罪领导纯粹是个意外, 你被“发配”绝对是个例外,——有几个人因为睡领导情人被调走啊你想想。 我的确需要好好想想,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得罪领导不应该是个意外,而是 个必然,因为他是领导我不是,如果我是,那被发配的一定是他,就是说,这种事 没人跟你讲先来后到,谁是领导就可以发配那个不是领导的,这纯粹是必然。我还 想到,以后像我这样做人是不行的,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实在太可悲了,因此我 决定从那一刻开始作一个有心的人,争取别再让这样倒霉而可笑的事情发生在我身 上。 我从心里感激小赵,是他让我认清了自己和自己目前的处境,一个人最可悲的 是没有自知之明,小赵让我有了改变自己可悲命运的意识。同时我很钦佩小赵,看 来他的确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能识人,这是当领导的基本素质之一,他可真是块 当领导的材料。 后来我慢慢又知道,驻外办事处最早的用处是方便领导在某一城市开会或旅游 时下榻,曾经为单位节省下不小的一笔开支。后来,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领导们 的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觉得住本单位办事处太寒碜,况且想私下里找点乐子也不 方便,慢慢都去住星级酒店了。不知道别处怎样,这些年J 城办事处常常一年到头 接待不了一个来办事的人,所以有点能耐的人都自己找事办去了,留下两三个认命 的人,就把这儿当成了养老的地方,每天下棋、打扑克,要不就守着电视等待发布 彩票开奖的信息。来此数月,能逛的地方都逛完了,我才体会到被“发配”的滋味 真不好受:若发配在那天荒地老渺无人迹的地方,环境与心境相协调,还能享受点 孤绝的诗意,发几声长叹,可在这富贵之乡繁华之地,内心却充满无可名状的冰冷 而坚硬的寂寞,有苦说不出,就纯粹是一种折磨了。百无聊赖之中,我决定给自己 找点事做,考虑再三,觉得最好趁清闲学点本领,不荒废这段岁月,有朝一日也会 派上用场。跟小赵和大丁商量了一下,他们建议道,你不如去学开车,考一张驾照。 我想想也不错,现代人才的三项技能:外语、电脑、开车,我就差这最后一项了。 那天,我正在办事处听大丁讲解驾车时的技术要领和一些小窍门,准备应付第 二天的驾驶本考试,小赵打电话来,叫我们去他的住处吃饭,说要给我们介绍一个 人。过去我和小赵、大丁虽然没什么交情,毕竟算是同事和熟人,由于个人选择的 道路不同,没有机会在一起相处,如今时移事易,他们不再是“老总的人”,也不 可能像从前一样忽略我的存在,经过半年的相处,我发现抛开那些谁高谁低谁是谁 的人的问题,单从性格上来说,我们还是很投缘的,他们也都说我这个人挺够意思, 颇有相交恨晚之感,因此我和他们两个的关系很快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了无话不 谈的哥们儿。由此我发现人的本性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受到外物的左右和改 变,才有迥然不同的表现。比如大丁,虽然整天怨天尤人,在一起的时间稍长,就 会发现他其实是个相当宽厚的人。大丁全名丁文昌,比我和小赵大几岁,三十五六 年纪,却是单位的老司机了。他十几岁就接了老爸的班,给本单位前任老总开上了 车,一直开到老总卸任,算一算,竟也有十几个年头。给一把手开车,首先技术得 是本单位几十位司机师傅里拔尖的,但那位老总十几年不换司机,却是因为丁文昌 是个外拙内巧的细致人,而且对老总又忠心不二。司机忠心,领导当然求之不得, 对司机本人却未必是好事。丁文昌就是因为维护老总而得罪了一位副总,后来老总 卸任,副总成了一把手,找了个岔子要开除他,碍于前任老总的面子,才把他远远 “发配”到驻J 城办事处。大丁的遭遇和小赵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原来都 是“老总的人”,又都是得罪了同一个副总,后来被发配到同一个地方,但他们也 有不同的地方,小赵到单位时,大丁已跟了老总十几年了,不过小赵一来就成了老 总的红人,这点又比大丁占优势,用单位的说法,大丁是老总的“老人马”,而小 赵是“新贵”。我不知道原来在单位时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现在当然是患难与 共的生死兄弟,好的不得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一点也不嫉妒他们,毕竟原先不 是一路人,能跟他们有目前的交情,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当时大丁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高举,握着想象中的方向盘,身子忽而向左歪 歪,忽而向右歪歪,脚下一会儿踩“油门”,一会儿踩刹车,比驾校那些不教技术 只管骂人的教练讲得又形象又好懂,我坐在他对面,满心敬佩地望着他。可惜办事 处原先那辆旧普桑几年前报废了,不然跟上大丁兜几圈,明天去驾校考试,一定让 我们教练刮目相看。大丁兴致勃勃地比划了半天,突然就意兴阑珊,一甩手说,操, 你说我一个司机,你一个技术人员,他们把咱们打发到办事处来,一没车开二没事 干,——这帮人真够狠呐! 我不想再提这个茬,笑道,管他呢,有工资领就行。大丁笑笑:邵儿,要说你 是最冤的,那个王八蛋占了你大便宜不说,还把你打发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生气? 你和小赵都是有文化的人,有事能烂在肚里,不像我这种粗人,一根肠子通屁眼儿, 有啥说啥。我望着丁文昌,心中有些感慨,我刚分配到单位时,他就在给老总当司 机,给我的印象是待人很热情,从不仗势欺人,而且从不谈论单位的是非,显得很 精明干练,如今整日满口怨言,脸上的气色透露出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颓废和烟火 味儿。其实跟他一样,我又何尝愿意被“发配”,再看得开我也是个人,当然会感 到窝火,可是,人如何跟命争啊!我对大丁说,算了,生气也没用,我们还是学学 小赵吧,你看他心态多好,跟没事似的。大丁像个大哥一样笑了:其实你俩都没什 么,又年轻又有才华,到哪里不是个发展?又没有结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 就不能跟你们比了,老婆孩子跟上我,受的不是个罪啊。我很想安慰大丁几句,就 在这时,小赵打电话叫我们去他的住处吃饭。小赵特别强调要介绍个人给我们认识, 叫我们利索点,大丁却说,小邵去吧,我不去了,下午我有个同学一家子要来J 城 玩,我带他们转转。 小赵的住处就在办事处附近,走着去就可以了。小赵不像大丁那样满肚子不平, 也不像我一样满世界找事做打发寂寞,小赵心态很好,很会自己找乐子,他热爱烹 饪,把炒菜当艺术看,就是为了有个炒菜的好环境,他才不住办事处,在附近租了 一套房子。我和大丁常被叫去当“品委”,在那闲得叫人发狂的岁月里,去小赵主 任处赴宴,就是最快乐的幸福时光。 因为小赵说要介绍新朋友给我们,我就顺道儿买了一捆啤酒、一条好烟,准备 招待客人,再者往常有大丁一起混,今天我一个人去,未免有点客套。按响门铃,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皮肤很好的女孩含笑站在门口对我说,来啦?声音柔美,伸 手去接我手里的啤酒。我赶紧说,不用不用,不是很重。女孩侧侧身,我客气地对 她笑笑,提着东西走进去,闻到一阵浓烈的菜香味儿,没看见还有别人。这时小赵 在厨房叫道,邵儿——,那是我表妹,今天刚来,你们先认识一下。我明白过来, 原来小赵要给我们介绍的竟然是这么漂亮一个女孩,不由像中了头彩一样兴奋起来。 女孩招呼我坐下,倒杯水给我,她穿一件大红的紧身T 恤,那脖颈和胳膊白得 叫我暗暗咬后槽牙。面对她的热情,我感到了一点点拘束。幸好小赵在厨房叫道, 小雯,你不用跟他客气,他在这里比你熟。是吗?被叫做小雯的女孩大方地笑了, 白晰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好看得没法儿说。我目光闪闪烁烁地躲避着她的注视, 笑一笑,想搭个讪,一时找不到词儿。这时厨房里炒瓢呱呱响,小赵叫道,齐了— —!你俩来端菜吧。 菜不多,四个,两荤两素。小赵让我们每样吃了一筷子,目光炯炯地等待着评 价,但我今天的心思不在他的菜上,只说了个好字。那女孩一味地微笑着,连个好 也不说。小赵有点失落,举起杯来说,干杯干杯。干完一杯,他才介绍道,小雯呀, 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邵,还有一位大丁没有来,都是我的部下,用不着跟他们 客气。他眼含笑意看我一眼——似乎别有用心——,又说,邵儿啊,我表妹李雯刚 到J 城商学院读研究生,过来看我,你和大丁要多照顾她一些。听了这话,我心花 怒放——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当然要好好照顾!我自认并非好色之徒,但一来 可能真有一见钟情的事,二来也许是生活太寂寞,反正眼前这女孩我打从第一眼就 看上了,怎么看怎么可心,喜欢得不得了。我分配到单位没多久就跟刚刚离婚的姚 茗扯不清,因此几年来单位的女孩都对我敬而远之,如今小赵对我如此信任,我不 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好不住地夸赞小赵的烹饪手艺,美得他嘴咧到了耳 根子,让他表妹不停地给我倒酒,一来长久郁闷,二来酒逢知己,我一杯接一杯地 喝,一捆啤酒没怎么觉着就全成了空瓶子。 吃过饭,李雯去洗涮了,小赵悄声问我:你觉得我表妹怎么样?我说挺漂亮的。 小赵说,我是说你觉得她人怎么样?我说不错啊,挺聪明一个女孩。小赵点上一支 烟,深深地吸入一口,很受用地吐出来,慢慢说,她是我姑姑家女儿,大学毕业又 考到了J 城商学院读研究生,我姑姑不放心她,叫我多照顾她,我想她也二十五六 了,不如给她找个男朋友,想来想去,你条件最好,跟我又是哥们,就想给你们介 绍一下,你的意思呢?酒精让人的情绪敏感,何况碰上这样的好事,我感动地握住 小赵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小赵得意地笑了,问我:你真的跟 姚茗彻底断了吗?我说,早就断了,我来之前我们就断了。小赵不放心地问,你们 最近联系过吗?我说没有,自从我来J 城我们就断了联系。小赵说,那好,回头我 问问小雯对你的印象,她要愿意和你相处,你们就试着交往一段时间,看看是否合 得来。 我轻飘飘从小赵住处出来,回到办事处,带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倒头就睡。 啤酒这玩意儿,不同白酒,喝多了头疼得能裂开。我昏睡了一夜,差点就误了第二 天去驾校考本。强忍着头疼上了车,多亏了大丁平时的指点,才勉强过了关。回来 接着睡,半下午才醒来,头倒是不疼了,可是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看东西模模糊糊 看不清清楚。我想我是不是中暑了。后来大丁带我去蒸桑拿,从蒸房出来,身上的 汗一落,感觉好多了,脑子也清醒了,想起来昨天见了小赵的表妹李雯,不知道人 家女孩对我的印象如何,小赵也没给我个回音。我记挂着这件事,对大丁说,洗完 后去一趟小赵那里吧。大丁笑道,你酒还没醒呐,小赵不是回单位去了吗?我问什 么时候走的?大丁说,哦,怪不得呢,你考本儿去了,今天早上你刚去驾校,老总 的秘书打电话来,叫小赵回单位一趟,好像有什么大事。我说,怪不得你蒸桑拿不 叫小赵。大丁说,小赵这趟回去,一定没什么好事,——哼,有什么好事能想到咱 们呀!有时候我真想不通,像咱们这样的活法,跟死人差多少!我听惯了大丁的抱 怨,不去接他的茬,自顾琢磨着昨天见李雯的情形。 抱怨归抱怨,洗完桑拿大丁照常还要睡上一觉,他是个很会善待自己的人。我 睡不着,头还是有些晕,穿上衣服跑出来透气。刚走到街上,手机响了,挺陌生的 一个号码。我说,喂?对方竟然是个女孩,客气地说,喂,你好,我是李雯。其实 她不说我也听出来了,正想着她呢。我有点激动地说,你好你好,有、有事吗?李 雯仿佛笑了笑说,我表哥给了我你的手机号码,叫我有时间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有 时间吗?我想找你谈谈。我赶紧说,有,我有的是时间,你在哪里?李雯说,我马 上就到你们办事处门口。我说你在门口稍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挂上手机,我站在原地呆了几秒种,脑子仿佛罢工了,我像个原始人一样抬头 望了望办事处旁边的那幢大楼上的灯光,目侧了一下距离,离我所在的桑拿浴大概 有三百多米,我在学校的百米成绩是十二秒,也就是说这段距离我不到半分钟就可 以跑到。于是我弯腰,起跑,向着未知的幸福狂奔。夜幕即将降临,我在晚风中跑 过人行道,迎面的行人远远就躲开了。我快乐地对他们的小心感到不屑。跑到办事 处门口,我来得及擦了一把汗,李雯才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我微笑着迎上去。她 看见我,倒没羞涩,只是有点担忧地我打量着我问道,你不舒服吗?脸色好白啊。 我刚刚结束剧烈运动,再加上心情紧张,我也感到浑身软绵绵没有力气,笑笑说, 没事,大概昨天喝的有点多。李雯穿件紫色的连衣裙,披着头发,看上去比昨天更 成熟亮丽一些,暮色中,她的笑容显得很温柔。跟我的心神不宁相比,李雯显得很 从容,她关切地望着我,不放心地问道,你是不是中暑了?我有点感动,摸摸自己 的额头说,没事了,好多了。 那我们走走吧?李雯提议。我说,行,走一走。 我们沿着马路边走边谈,李雯一直比我放得开,她开诚布公地说,我表哥想必 也跟你说过了,那我们就先交个朋友吧,以后的事情,互相了解以后再说。不过… …她站下来笑笑说,有件事先得跟你说清楚,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将来会有很大拖 累,你还是再想想好。 我说我也不是什么高干子弟,况且我从来不看重这些。 李雯研究性地看看我,笑着说,你知道我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什么吗? 什么?我问道。 嗯……李雯看看别处,又扭头看我一眼,美目顾盼,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怎 么说呢?我觉得你这个人多少有点散漫,好像什么事都不太放在心上……我这么说, 你不生气吧? 我笑起来,告诉她:我从小就这样,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跟每个人都生气, 还不把我气死? 李雯被逗笑了:你是个好性格,跟你在一起觉得很轻松,也很亲切,不过现在 的社会太好说话了也吃不开,我的性格正好跟你相反,我们互相影响吧。 我说我觉得你的性格挺好的,挺直爽。李雯笑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我还得赶回学校上课。我们去麦当劳吃过东西,我打车送李雯回学校,约好了第二 天晚上在校门口见面。这第一次的约会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浪漫,甚至还谈到许多 现实的问题,但我觉得很塌实,我要追求的就是这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 一个星期后,小赵回来了,气色看上去比从前好,像是遇到什么喜事,一见面 就问我:怎么样,我表妹跟你联系了没有?我喜不自禁地说,约会了好几次了,如 果不出意外,咱们就是亲戚了。小赵拍拍我的背,我们相对大笑,感觉彼此的关系 又近了一层,除了友情,又添了一层亲情。 笑罢,小赵说,小雯虽然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从小一起玩大,很有感情,你 可不能辜负她;你辜负了她,就是辜负了我,我饶不了你。 我说你放心吧,只要她不嫌弃我就行。 小赵又笑笑,然后脸上涌起庄重的神色,说道,有件事要跟你和大丁商量,怎 么不见大丁? 我说大丁洗桑拿去了,有什么事,看你挺高兴,正想问你呢。 小赵说,你知道这次单位叫我回去干什么? 我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赵把皮包拿过来,捏出一张支票,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失声叫道,三十 万?!我看看小赵,他正得意地笑,问我,知道干什么用吗?我摇摇头,把支票还 给他。 小赵把支票接过去,曲起中指弹了弹,嘴角挂着冷笑说,不是给咱们花的,是 给老总买车的。 我知道我们这个办事处除了偶尔接待单位私人出来旅游的,从来没办过什么重 要的事情,更别说动用这么多的钱,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叫咱们买?为什么非要在 J 城买? 很简单,小赵把支票重新放回包里,又点上一支烟说,单位自己买车,上的是 当地牌照,来到J 城就是外地牌照,行车办事很不方便,让咱们买就不一样了,可 以直接挂J 城牌照,当然不一样。 哦——,我恍然大悟:看来咱们还是有点用处的。 小赵弹了弹烟灰,得意道,那当然了。 买车的事自然要仰仗老司机丁文昌,大丁起先赌气推托,小赵开导他:你想想, 以办事处的名义上车牌,不管将来这车在哪儿开,你是办事处唯一的司机,只要来 J 城,肯定得你开,不比一年到头摸不到车好?只要给领导开车,自然有了跟领导 接触的机会,你技术又好,时间长了,说不定就调你回单位。大丁眼里有了活泛的 神色,嘴上却犟道,让回去也不回去了,给王八蛋开车,不如在这里享清福。屁话, 你不想回去,你老婆孩子也不想你回去?!小赵教训他,突然又压低声音,示意我 们俩顺耳过去,说道,现在办事处除了咱们三个人,其他人都不来上班,自己找挣 钱的路子去了,想想,凭什么就咱们看这个门?这不公平!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 弄点钱,咱们哥们儿也开个公司,干自己的,——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他看看我, 又看看大丁,眼里满是诡谲之色,我不解,大丁却道,你的意思是买车的回扣?小 赵点点头:你是老司机了,知道什么路子买车便宜、回扣大,我和邵儿外行,这事 得全靠你了。大丁沉吟片刻,直起身子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操,交给我吧, 你们瞧好儿就是了! 小赵和大丁张罗着买车的事,我无心参与,一来这又不是打架,用不着人手多, 二来天天忙着跟李雯约会,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办事处的人难得地忙起来,这 边我跟李雯有了质的飞跃,那边小赵和大丁已经展望起美好的蓝图,他们这样跟我 说:如果这次能落下八九万块钱,我们三个人再添上些,就能合伙开个小公司;三 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辛苦经营几年,鸡生蛋蛋生鸡,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 大,到那时候还依赖在这破办事处干吗?到那一天,我们都成了大老板,完全可以 不把单位老总放在眼里了。后来我跟李雯说了这件事,以为她会为即将成为未来大 老板的太太而雀跃,谁知她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冷淡,很不屑地说,我就是学经济 管理的,知道现在开公司很不容易,你们的想法过于理想化了,急急忙忙开个小公 司,未必能支撑下去,我看你们还是吃点回扣就算了,别把担惊受怕换来的钱打了 水漂,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说你是经济管理研究生,毕业了正好可以帮我们呀, 我们做股东,你来当总经理。李雯像听到一个笑话,乐了大半天,见我脸色不对了 才说,你怎么像个孩子,做生意又不是纸上谈兵,学经济出来的就能自己开公司呀?! 我打算毕业后在J 城找一家大公司应聘,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做个大公司的中层管 理人员还行,叫我打理一家刚起步的小公司,我没信心,也没兴趣。她还劝我说, 你要是真心爱我,就听我的话,别跟我表哥他们瞎掺和,也别在这里混日子了,我 给你选一家能发挥你专业特长的大公司,然后你去应聘;我的理想是,咱俩将来都 成为白领阶层,平时好好工作,节假日就出去旅游,没有家庭负担,也不要孩子, 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多好啊。我觉得李雯确实比我们三个都有头脑,不 过我还觉得她有点陌生,让人从内心里很难亲近起来,我本来打算今天向李雯求婚 的,也就没有说出口。 小赵也看出来我的心思全在李雯身上,为了方便跟大丁讨论开公司的计划,他 干脆搬到办事处跟大丁同住了,把住处让给了我和李雯。我和李雯过意不去,表示 要自己来付房租,小赵一摆手道,什么话,干大事业的人不拘小节,千把块钱也能 放在眼里?你们先住着,等咱们的公司办大了,当哥的给你们买套别墅当结婚礼物。 这回,连我也觉得小赵的确是头脑过热了。 在李雯的参考建议下,我去应聘一家大公司的司机。之所以应聘司机,是因为 只有这一工种不必调看工作履历档案,不至于被原单位发现你在兼职,再有就是我 正对开车发烧,想玩个痛快。李雯通过小道消息得知这家公司这次要招聘的是老板 的司机,而大公司老板的司机一般是兼有私人秘书的双重身份的,如果能在老板的 身边工作,一旦得到他的赏识就一步登天了。李雯对我说,你先去卧底,等我毕业 了应聘这家公司时,你就能说上话了;想想看,如果我也进去,用不了几年,咱们 就可以成为白领,过上理想的生活,只要努力工作,将来成了股东和老板也未可知, 这就叫借鸡生蛋。她最后这四个字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鸠占雀巢。我暗暗钦佩李 雯的志向,同时也认为:这不是一个女孩应该有的心思。 报名时我才信了李雯的消息是可靠的,因为报名的第一个条件是大学本科文凭, 谁也没想到这家公司会在这一条儿上较真儿,大专毕业的都不要,这一道坎儿就刷 下去一大半儿,——真有大学文凭,谁来当司机呀。剩下的几位有文凭的,显然是 冲着当老板秘书来的,看起来对当司机兴趣不大,大多开车都是自己玩会的,不能 跟我这个刚刚从驾校毕业的比理论知识。经过驾驶理论问答,就剩下我和一位中年 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二十几年的老司机了,论技术我肯定是不行的。果然在实 车驾驶中,我落了下风。技不如人,我想我的运气到此为止了。想不到在体检时, 发现这位老司机的肺有毛病,可能是多年吸烟所致,而据说老板是不吸烟的。状元 落第,我这榜眼就顶了上去。我以为这回胜券在握了,找了个没人处正给李雯打电 话报喜,人事部的一个工作人员却慌慌张张找了来,拉上我就走,急急忙忙地说, 快快,老板要亲自面试你。 我心道,这还有完没完呐,比给皇上选秀女还麻烦。跟上他来到老板办公室。 老板看上去还很年轻,跟大丁相仿,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块头很大,挺帅,只 是皮肤不好,还有点酒糟鼻。他请我坐下,叫女秘书给我倒上水,说只是想跟我聊 聊。 既然有本科文凭,外语又好,为什么要来当司机?他坐在老板台后面开始跟我 聊天。 我实话实说:第一,我看好您的公司,能在这里上班,我很荣幸;第二,我想 信我的能力,——你能把公司做到这么大,不会是个不识人才的人,我想只要在您 身边工作,假以时日,我会获得更适合我的位置。 老板微微笑了,未置可否。他看看站在身边的女秘书说,我的办公秘书吕小姐 找了一道很有意思的测试题,与司机有关,叫她念给你听听。 吕小姐打开手上的文件夹,清清噪子,念道:假如你开车时同时遇到三个人, 一位是你的情人,一位是救过你的性命的医生,还有一位是患病的老人,他们都在 等公交车,而你的车只能拉其中一个人,你会拉谁呢? 吕小姐念的时候,老板一直闭着眼,念完了,他还闭着眼,我想他是不是睡着 了,就望望吕小姐,吕小姐说,你说吧,老板听着呢。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弄这么个 问题让我回答,这种问题李雯没事的时候常考我,可我认为可以说出一堆巧妙的回 答来,而且每种说法都能找到充足的论据,我很不屑回答,并常常嘲笑李雯,没想 到老板竟会用它来考我,世事真是难测!我很后悔没认真听过李雯的答案,可这世 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会儿再问李雯也来不及了。我只好凭心回答:要只能拉一个 人,我拉医生。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么个答案。 吕小姐的神色也告诉我答错了,但老板没动声色,吕小姐只好问道,为什么? 说说你的理由。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回答她:首先我的情人肯定能理解我拉别人,如果她连我 这么个小小的决定都不理解,也不合适跟我做情人;其次有病的老人固然可怜,可 是这世上需要人照顾的老人多了,我每天什么也不做也拉不过来呀,这是需要全社 会去做的事情,要从根本上去解决;而医生就不同了,他救过我的命,我只要活着 就要尽可能地报答他,况且他可能要赶着去医院救别人,所以我不能不送他去医院。 ……我回答完了。 老板依然不动声色,吕小姐看看我,惋惜地说,你回答错了,标准答案是:你 把车交给医生,让他拉上老人去医院看病,你和你的情人正好散步回去。 我脱口而出:那医生要是不会开车怎么办? 吕小姐始料不及,回答:假定他是会开车的,这道题主要考你处理事情的思维 方式,至于医生会不会开车不重要。 老板突然失笑,但他没发表意见,还是闭着眼睛。我想这回真完了,想不到瓦 碴子也能绊死人,我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竟栽在“脑筋急转弯”上了!我 有点失落,又不好意思赖在这里让人笑话,保持着风度问吕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吕小姐看看老板,老板看上去不打算睁开眼睛。吕小姐歉意地冲我笑笑:不好 意思,浪费您宝贵的时间了。 我站起来说,没关系,彼此彼此。我突然发现吕小姐那一身套装绿不绿蓝不蓝, 颜色很难看,而且脸上的妆也残了,口红只剩下发黑的唇线,使她的样子显得有点 凶狠和假模假势。我因此又快乐起来,含着笑意跟她说过再见,后转、开步,不卑 不亢地走了出去。 我找到电梯,摁了下行的呼叫键,双手插在裤兜里,等着电梯来,一边寻思下 一步该怎么办,最头疼的是,打乱了李雯的完美设想,如何向她交代。这时背后一 阵高跟鞋敲打过来,有个女人喊道,邵先生,请等一下。我回头看看,是吕小姐, 心里已经猜到点什么,我说您好吕小姐。吕小姐也顾不上跟我客气了,直接说,恭 喜您,老板让我带您去车队领钥匙呢,今后咱们就是同事了,多多关照啊。我喜出 望外,感激地直向她道谢,吕小姐很灿烂地笑了,虽然嘴略有些显大,那笑容还是 很妩媚的。 后来老板才告诉我,他决定录用我,正是因为我答错了那道“脑筋急转弯”, 老板说,虽然你不够机敏,但从你的答案里看得出你是个重情义、知恩必报的人, 我喜欢这样的人。 公司规定,司机下班后不能开车回家,所以我每天还得坐地铁。但李雯很满足, 她开导我:别急,慢慢来,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也能买起私车了。她现在动不 动就说“我们”,却丝毫没有跟我结婚的意思,有时候我会想一想:我们真要这么 一直下去?想到李雯设计的理想生活,我身上就有些发冷,并对我们的关系有种不 祥的预感。 小赵和大丁把小车也买回来了,连同上牌照办手续,实际花去24万。30万拿 了6万的回扣,虽然比当初预想的少了几万块,两个人还挺知足,拉上我和李雯去 吃了一次海鲜,以示庆贺,我和李雯回去后,他们又去别处玩了个通宵。在等待单 位来人接车的日子里,大丁每天拉着小赵上路兜圈子,考察开什么公司更有发展前 景。得空时,我也借用这辆新车拉上李雯上街兜风,每逢这个时候,李雯总会充满 向往地说,这车要是我们的,再去郊区买上一幢别墅,这样的生活最理想不过了。 有一次我实在听腻了,就呛她:我觉得生活幸福就最好,其他都不重要。李雯看看 我,开导我:你看你,别老想着结婚过日子,将来咱们真要过上有私车有别墅的生 活,就好好享受,如果还爱着对方,就在一块儿住下去,没感觉了,再说……她撒 娇地警告我:提前声明啊,你要找贤妻良母,趁早咱们分开,我要的是真正的白领 生活:工作是经济来源,爱情是精神食粮,家务是休闲时的乐趣,那才是现代人的 理想生活状态呢。这话听得我胸口发闷,就说,玩归玩,有多少人一辈子不结婚? 李雯看看我,笑了:老冒!庸俗的家庭生活有什么意思,没出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跟你说了。见我老半天不理她,李雯斜我一眼,嗔道:傻子,逗你玩的。我多少 有点释然,可还是高兴不起来,我觉得李雯并不是开玩笑。 单位却迟迟不派人来接车,小赵又打电话回去,老总的秘书说这段时间事多, 过些日子再说吧。过了些日子,还是没人提这档子事,小赵心里没底,找我和大丁 商量,想跟大丁一起把车送回去。我说这样做不妥,以办事处名义买的车,单位没 叫送回去,你自己赶着往回送,这不是明摆着心里有鬼吗?大丁也说,有车不用白 不用,他们永远不要才好呢,正好咱们出门办事方便。他拍拍小赵的肩膀:别老觉 得跟做了贼似的,现在这社会,有机会谁不捞几个钱,你大小也是个大单位的驻外 办事处主任,配部专车也不过分;再者说,这车是以咱办事处名义买的,挂的J 城 牌子,道理上说就是办事处的办公用车,别人要用那叫借,你担个什么心。 小赵忧心忡忡地说,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点好。他眯着眼睛一气把烟吸到过 滤咀,探身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 子。大丁不解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小赵恢复了领导风采,竖起一根食指指点着 大丁,沉着地说道,我主要是担心咱们私办公司的事让单位的人知道,那他们一定 会猜到咱们在买车上做了手脚,现在我想了个好主意,既能大大方方开公司,又不 会被单位发觉。他笑着看看我和大丁,继续说,J 城认识咱们的人太多,开公司难 免会传到单位去;我看不如开到S市去,那里沿海,城市虽不大,商机无限,也没 有单位的办事处,开家公司,神不知鬼不觉,你们觉得怎么样?大丁说,主意不错, 可是S市离这里太远了,得有个人常驻那里才行。小赵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可 是我大小是这里的主任,长期不在肯定不行,你们俩可以去S市管理公司,有人问, 我说派你们出差了就是。我赶紧表态:我肯定不去,我好容易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 工作,再说小雯要在这里上课,我得照顾她,还是让大丁去吧。大丁说,你不去可 以,但你不能退出,你要入股。我好歹不想去S市,明知很可能把钱往水里扔,这 时候也只能认了,爽快地说,没有问题,你们每人出多少我出多少,不过我这个股 东只管分红不管经营。小赵玩笑说,你这叫坐享其成,典型的剥削阶级思想。事情 就这么定了下来。 晚上李雯回来,我没敢跟她说入股开公司的事,怕她闹。我专门叮嘱了小赵和 大丁,去S 市开公司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李雯知道,大丁打趣我:还没结婚就怕起 老婆来了。听到“结婚”二字,我心中一沉,暗暗苦笑:我自己都看不出李雯哪点 想跟我结婚。自从给老板开上车,每天晚饭时李雯都要让我把公司发生的事情给她 讲一遍,然后她会为我出点主意,告诉我以后碰上这种事应该怎么做,不可思议的 是,她仿佛是我老板肚子里的蛔虫,按她的吩咐行事,总能得到老板的认可,我明 显感觉到,老板越来越赏识我了。 做得很好,老板白天说。你真行,李雯晚上夸我。我没来由地觉得,老板跟李 雯仿佛不是陌生人,而是关系很密切的知音。 公司下属的广告分公司要为一家企业做产品广告,请来了国内两位实力派的男 明星,一位瘦里巴筋,气质很酷,另一位长相很土,却极有观众缘。这二位腕儿太 大了,老板亲自陪他们吃饭。吃到半中间,广告分公司的陈经理接了一个电话,脸 刷地就白了,举着手机走到老板身后耳语了几句。老板沉吟了半晌,示意他回到座 位上,大家依然畅饮。过了一会儿,老板起来去洗手间,转过身时,丢给我一个眼 色。我稍坐了一下,也起身去了洗手间。老板果然在盥洗池边洗手,我走上去,递 给他一块毛巾。老板边擦手边说,邵儿啊,刚才陈经理接到一个电话,广告公司的 官司打输了,我得和陈经理去一趟法院,这里得靠你了。我说我怕应付不了。老板 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他们想去哪里玩,你带他们去就得了,要是提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下来,反正你又不是具体管这事的,等广告拍完了,自有陈经理应付他们。 这种关头,我不好再说让老板不放心的话,就点头答应了。 吃完饭,老板和陈经理说有急事去办,告诉两位大腕我可以全权代表他:想去 哪里娱乐,有什么特殊要求,找邵秘书就是了。我注意到陈经理在老板说这话时多 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我不太放心。我假装没看见。老板坐陈经理车走了,把他的车 留下给两位大腕用。我给两位大腕打开车门,让他们先上车,然后利用绕回车前的 功夫打通了陈经理的手机,陈经理一接通电话先笑了:邵老弟,孺子可教也!这两 个人好什么我清楚,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他们提出要求,你打这个电话叫人就是了, 不过千万注意点儿,这段儿查得特别紧。然后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是广告公司 的一个分机号码。我刚要挂机,陈经理叫道,等等等等,你拉上人后,我看还是去 郊县的保健疗养中心,那里有我们分公司租的一层楼,去了问服务台就是,他们老 板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一般没人敢去找麻烦。我说谢了陈总,我最头疼的 就是找不到这么个地方。老陈得意地说,要论混,你还太嫩,有时间哥慢慢教你吧。 发动车子时,我不无感慨地想:有些东西是李雯不会教的,得靠我自己学着去 做了。 我故意问两位大腕想去哪里玩,那位土气而有观众缘儿的(下称大腕乙)说, 没什么可玩儿的,J 城我住了快20年了,哪儿没去过?那位瘦高而潇洒的(下称 大腕甲)伸着长脖子,趴到我座椅靠背上,笑嘻嘻地说,邵秘书,别听他的,十步 之内必有佳人,他的心思我知道,他是跟那些俄罗斯小姐玩腻了,想换个口味,你 问他,是不是?大腕乙直起脖子辩白:邵秘书,别听他的,他自个儿心里想,每次 总拿我当挡箭牌使。我笑笑,缓缓开动了车子。 J 城的初秋总是喜欢隐约飘一点雨星子,弄得刮雨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密 麻麻的小水珠给窗外的街景平添了一份静谥,我把车开得很平稳,尽量让自己显得 老道些。快到广告公司时,我打通了陈经理给的那个电话,告诉对方我是谁。对方 说,人就在公司门口等着呢,车一到就看见了。会是谁们呢?我暗自猜测。 车到广告公司口,我把右边的车窗落下来,朝外面看。广告公司的自动门缓缓 打开,走出来两个年轻女孩,径直朝车子走过来。走近了我才认出来,一位是胡小 姐,一位是张小姐,都是广告公司的职员,我曾经见过几次,但不是很熟。她们都 穿着平常的衣服,没穿公司统一的套装,这让我心里多少坦然了一些。胡小姐第一 个过来,打开了车前门,冲我笑笑。我说上来吧,她点点头,没有朝后座儿上看, 抬腿坐到了助手座上。张小姐打开了后门,看见两位大腕仰视着她,吃惊地瞪大了 眼睛。大腕乙朝大腕甲那边挤挤,拍拍空出来的座位殷勤地招呼道,来来来,坐这 里。张小姐矫情地用手掌尖捂了捂小嘴,慌里慌张地坐了进去。大腕甲悄悄探身附 在我耳边说,邵秘书,最近查得紧,得找个保险的地儿,有个万一,我们惹不起那 帮记者。我说你放心吧,启动了车子。 路上,他们聊起了天儿,张小姐说,做梦也想不到能和我最喜欢的两位大明星 坐到一辆车里,真是幸福死了,你们可真是平易近人呐。大腕乙说,我们也是平常 人呐。大腕甲吃吃地笑,不搭话。张小姐拼命地打听两位明星的日常生活,胡小姐 脸上挂着冷笑默不作声。我不由想起一句俗话来:东边日出西边雨,一辆车里,两 样气氛,真是耐人寻味。 我把他们拉到地方,开好了房间,大腕甲和张小姐一间,大腕乙和胡小姐一间。 完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看凤凰卫视的体育频道。刚坐稳当,有人敲门, 我以为是服务员,叫了两声请进,外面还在敲,只好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胡小 姐。 你怎么出回来了?我惊讶地问道,探身看看她身后,没有别人。 胡小姐径直从我身边走进去,冷冰冰地说,人家不喜欢我。我有点惊愕,关上 门,回身问道,你不怕陈经理炒你的鱿鱼? 胡小姐冷笑道,我有什么办法,两位大腕儿都喜欢小张,把我一个人扔在房间 里。 我第一次搓合这种事情,本来就感觉有些像在做梦,听她这么一说,就没折了, 只好请她坐下。胡小姐坐到沙发上,膝盖并拢,双手平放在短裙上。坐了一会儿, 找不到话说,她不时对我温柔地笑笑。我突然有些敬慕她,她长得没有张小姐那么 漂亮,皮肤也有点发暗,但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 你看着我干什么?不是我不愿意,是人家看不上我。她误会了,开始有点恼。 恐怕是你不乐意,给人家脸色看吧?我打趣她,说的却是真心话。 她打量打量我,慢条斯理地说,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我愕然地望着她,她挑衅地望着我。 我先笑了:我要看不起你,首先是看不起我自己,你不觉得咱们都是身不由己 吗? 我还以为你真会告诉我们经理,让他炒掉我,——没办法,你是老总的秘书啊。 小胡的脸上又添了些冷笑。 我苦笑,索性开诚布公地说,你误会了,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还能怎么 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原则,都想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可你看谁不是在做一 些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们就像一根盲肠,不小心被钻进了一颗米,难免要 发炎、烂掉。除非被切掉,否则只能这么疼下去,不要说你和我,你看看周围,有 几个人不是这样?——联想到自己无端被单位“发配”,我竟然像大丁一样满腹怨 言,我控制了一下情绪,觉得不应该跟人家小胡说这些。 胡小姐认真地听我说完,也沉默了,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良久说道,能 和你做朋友吗?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当然,求之不得呢。 但她突然望定了我说,我指的是最好的朋友。我看到她眼波流转,不由心跳加 速,呼吸也有些费劲。她站起来,径直走到我跟前,手搭在我肩膀上说,别误会啊, 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还不太坏,跟那些人不一样,所以我想安慰一下你这根疼痛的 盲肠,——我可不是那些随随便便的女人。说完,她一偏腿,骑在了我的大腿上。 黄昏时分,我开车送两位大腕儿回酒店,顺道先送胡小姐和张小姐回她们的分 公司。张小姐看上去很快乐,胡小姐看上去也很快乐。两位大腕毫不掩饰他们的快 乐,我不动声色,其实心里也在偷偷快乐。我在想,能忘掉痛苦,抓住眼前短暂的 快乐,比追求理想的生活似乎更像真正的人生一些。 我把车交回公司,老板还没回来,我告诉吕小姐,如果老板回来,就告诉他我 已经回来过了。刚走出公司大楼,小赵打来电话,说大丁明天动身去S市,约我晚 上为他饯行。小赵兴致勃勃地说,你就在你们公司门口等着,我们过去接你。我挂 了电话,又给李雯打电话,告诉她晚上要开会,叫她晚饭自己吃。李雯说,我刚要 给你打电话呢,白天教授有事没来,晚上要上夜课,你开完会来学校接我吧。 小赵他们来之前,我到公司旁边的银行办了一张2万元的借记卡。李雯非要在 经济上跟我实行AA制,她不许我乱花钱,却从不过问我有多少钱。一上车,我就 把那张卡塞进了大丁的衬衫口袋,大丁玩笑说,是不是空头卡啊。我说放心吧,比 你们一分不少,我还等着分红呢。 那天晚上,大丁喝多了,大哭不止。我和小赵都劝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眼 看就有了自己的事业,要混出个人样了,哭个什么呀。大丁泣不成声地说,连老婆 孩子都照顾不了,我活得不像个人呀。我们只好一个劲地劝他,大丁咏叹道,操他 妈的,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我想起李雯说过的理想生活,心中也 郁闷起来。好容易劝住大丁,我开车把他俩送回办事处。小赵搀着大丁下了车,大 丁块儿头大,小赵瘦弱,看上去很吃力。我要帮忙,小赵摆摆手,叫我快去接李雯, 说他自己能照顾大丁。我发动了车子,没有立即开车走,用车灯给他们照明。大丁 骂骂咧咧东摇西晃,小赵拼命地顶住他,艰难地上了台阶。突然,我吃惊地看见大 丁扭过身来,揪着衣领把小赵拎了起来,小赵双脚悬空,双手拼命地拽住大丁的胳 膊,依然温柔地劝他:大丁,大丁,别胡闹!大丁沉默着,像一头狮子在瞪着它爪 牙下的羚羊,我钻出车门时听见他一声大吼:你算老几,也敢不把我当人看?!然 后他腾出一只手来,照准小赵的下巴就是一拳。小赵闷哼了一声,直摔到台阶下去。 大丁作势欲扑,我赶紧冲上去抱住他,血往上涌,恨不得把这酒鬼推到墙上撞死, 我冲着他的鼻子嚷道,大丁,你他妈的疯了!大丁看看我,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冰 冷凶狠的光茫,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死命抱 紧他,扭头去看小赵。小赵已经坐起来,一手捂着下巴,一手撑着地。大丁突然挣 开我,踉跄着过去扶小赵站起来,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土,哭道,妈的,我真不是个 东西,拿你来撒气,我混蛋,你打我两拳,你打我。小赵推开他,一口血沫吐到地 下,借着车灯光,我看见那团血里有一颗牙。我怒气上升,大叫一声冲向大丁,小 赵拼命抱住我,把我往车边推,口齿不清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大丁喝多了,你 快去接小雯吧。我骂了一句:大丁,你他妈真不是个玩意儿!恨恨地钻进车里,挂 档、加油,把车弄得像坦克一样响。 一路上思来想去,总觉得大丁是有意打小赵,他们看上去一直都挺铁,孟不离 焦焦不离孟的,会有什么过节呢?我气得头发晕,摇下车窗,让冷风吹着。 怕李雯担心,我没告诉她大丁打小赵的事,直接把车开回住处,打算明天再送 回办事处。正好明天一早你再送我去学校,李雯一脸幸福地笑道。我也笑笑,尽量 不让她看出有什么不对头。 我心头有气,脑子里疑虑重重,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才半睡半醒地打了个 盹。李雯叫我起床,我昏昏沉沉爬起来,像梦游一样洗漱过,喝了一杯牛奶跟上她 下楼。 你怎么了?又中暑了?李雯疑惑地望着我。 都秋天了还中什么暑?!我强打精神说,可能是昨晚酒喝多了。 你这个样子,开车多危险,李雯抱怨我:要知道你喝了酒,昨天晚上我宁可自 己打车回来! 我笑笑,接受了她的批评。 走出单元门,我掏出摇控器来冲那边泊着的几辆车摁了一下,没听见响动,以 为摇控器坏了,走过去一看,老天,我的车不见了! 一定是大丁一早把车开走了,不好叫醒你,所以没跟你打招呼,咱们去办事处 看看吧,李雯安慰我。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有种极不祥的预感,胸腔空洞, 两腿沉重得几乎迈不开。跟着李雯一路小跑来到办事处,把能泊车的地方都找了, 就是没那辆新车。一定是大丁开着办事去了,咱们进去问问,李雯依然没丧失信心。 我却从头冷到了脚:大丁昨天已经买了今天早上去S 市的火车票,不可能这会儿了 还开车出去。 李雯头前进去,径直去敲小赵宿舍的门。我远远站在她身后,望着那扇淡黄色 的门,真希望没人在,那样还有可能是他们开车出去办事了,但是门开了,小赵肿 着半张脸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问:这么早,有事吗? 李雯也顾不上关心一下表哥,急切地问,哥,大丁开车出去了吗? 小赵手捂着脸,想了半天才说,大丁本来是打算今天出差的,我昨天喝多了, 摔了一跤,摔伤了脸,他想今天开车陪我去医院看看,所以改成后天走;怎么了, 车不是邵儿开走了吗?他侧侧僵直的脖子,看见我站在李雯身后,问道,邵儿也在 这儿呢,你把车开哪儿去了? 现在,终于可以肯定车是被盗了,我气火攻心,扬手把车钥匙摔在地上。李雯 转过身来,一脸绝望地望着我,嘴里却说,没事的,也许……… 小赵到底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直愣愣地瞪着我,然后去敲旁边大丁的门。 敲了好久,大丁才光着膀子出来,看到李雯在,又折回去穿了件背心出来,看见我 们脸色不对,问道,好家伙,一家子来找我报仇?小赵赶紧打断他,揉着腮帮子, 唏溜唏溜地说,车被盗了。什么?!大丁瞪大了眼睛叫道,昨天晚上还在呀?! 昨晚邵儿没开过来,小赵蔫蔫地说,一边拿眼睛打量大丁。 大丁也傻了,直看我,但他到底比我们冷静,催小赵:快去穿衣服,我们去看 看现场。又问我:报案了没有? 我摇摇头:我以为你开走车了呢。 昨天你开车走后,我回来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醉得跟死人没两样,哪还能 开车呢!大丁嚷道。 真是见了鬼了,车上有防盗器呢,也没听见响。李雯说。 大丁脸上挂不住了,沉下脸问李雯:你什么意思? 小赵穿好衣服出来了,摆摆手说,别争了,车就两把钥匙,邵儿拿的是平时用 的一把,另一把一直在我抽屉里锁着呢,三丁怎么会有钥匙?他把那把崭新的钥匙 提在手里给我们看。 事到如今,只有报案了。我让他们三个去保护现场,我去公安分局报案。 警察对我们进行了单独询问,立了案,叫我们随时听侯传唤。警察问的我那几 个问题,让我觉得他们最怀疑的人是我,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恼火,推己及人,体 会到大丁被李雯怀疑时的心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大丁问小赵:要不要向单位报 告这件事?小赵想了想说,先不要吭气,不然更乱了,等等看,也许很快就能找回 来。大丁说,能找回来当然好,只怕不会那么快,一般要等那个贼再作案时被抓住, 然后招出来以前的案子,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都在埋怨我,可是如果不是大丁打了小赵, 我能把车开回住处去吗?出了事,也不应该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啊。事到如今,说什 么也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愿早点抓住那个贼。李雯老怀疑是大丁偷的, 我劝她:算了吧,说不定小赵和大丁还以为是我监守自盗呢。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出了这种意外,大丁去S市的事也耽搁了下来。小赵说,车要没丢,说多少钱 买的就是多少钱买的,现在车丢了,单位一定会怀疑咱们监守自盗搞骗局,如今只 好瞒一天算一天,老老实实呆着,等待命运的安排吧。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们渐渐丧失了信心,都在等待灾难的来临,只有李雯不 甘心,三天两头拉着我去公安分局,询问有没有破案的线索。转眼到了冬天,单位 像从前一样把我们这根盲肠忘掉了,不知道它已经开始发炎。忘记我们,这在从前 是正常的,可是他们怎么会把新买的小车也忘了呢?单位越没有动静,小赵越坐立 不安。终于他再次把我和大丁召集到一起,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大丁说,我们要做 最坏的打算,假如案子破不了,迟早单位会知道,免不了要追究我们的责任,到时 候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让我们赔,二是不让我们赔,让我们下岗,这两种情况都 很要命,所以,我们要提前想办法,到时候不至于死路一条。小赵近来烟抽得更凶 了,吞云吐雾地说,大丁说得很有道理,既然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我们为什么不 搏一搏呢?他又竖起食指,指指点点地说,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去S市把公司 开起来,这样到时候多少有个退路,或者赔钱、或者下岗,咱都不怕,你们觉得呢? 我透过烟雾看到他们俩脸色凝重,心中有点感动,我说,都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 说怎么办,我没二话。小赵一摆手,打得烟雾乱蹿,他责怪我:话不能这么说,丢 车的事,大家都有责任,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听 了他这话,我心里舒服多了,到底沾亲带故是不一样。 第二天上午大丁就启程了。我们要他坐飞机,他非要坐火车,说创业时期,节 俭点好,等将来事业大了再享受吧。弄得大家都很悲壮。我跟老板请了半天假,开 车和小赵送大丁去车站。奇怪的是,送走大丁,我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仿佛搬掉 了一块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回来的路上,我和小赵说起那天晚上大丁打他的事,问 他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大丁,小赵轻描淡写地说,他喝多了。其他再没多说,我 也就没再多问。 李雯去了几次办事处,都没有看到大丁,问小赵大丁去了哪里。小赵支吾着不 肯告诉她,李雯就回来问我,我骗她说大丁出去找兼职了。晚上也不回来住?李雯 追问,显然我的回答侮辱了她的智商。最后我不得不严肃起来对她说,你别问了,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我们无权去干涉别人。李雯看着我,有些诧异,我继 续说,就像我,还不是脚踩两只船,为了生活而想尽办法吗?大丁何去何从,自有 他的自由;我知道你还在怀疑他,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能说车就是他偷的, 除了警察,没人有权过问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李雯坐下来,看我一眼,又低 下头去,良久,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和我表哥?我总觉得大丁 城府很深,是个豁得出去的人,怕你们被他骗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又何必瞎操心! 我上前揽住李雯,好言安慰她,觉得她毕竟是个女人,太多疑、太不容人了。 公司交给我的事情越来越多,大丁走后好几天我一直没机会见小赵,不知道大 丁那边怎么样了。后来找时间去了趟办事处,我把李雯的话当笑话讲给小赵听,小 赵紧张起来:你把咱们在S 市开公司的事跟小雯讲了?!我笑道,哪能呢,她也就 知道些咱们最初开公司的打算,根本想不到咱们会来真的,更想不到会把公司开到 S市去。小赵得意地笑了:对对对,等咱把公司做大了再告诉她,那时候也她毕业 了,正好帮咱们管理公司。我笑笑,心想小赵这做表哥的根本不了解他的表妹。我 问大丁在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小赵说,我正等他电话呢,他到S市的第二天来了 个电话,说在一家酒店住下了,前天又说正托人办工商执照呢,让我今天等他电话 呢。我着急赶回公司,就对小赵说,不如你打电话问问他情况。小赵就拿起电话拔, 我隐约听见话筒里有个小姐问,请问先生要哪个房间?小赵说,请接414号房的 丁先生。小姐说,对不起,414房间的丁先生昨天就退房了。 退房了?!小赵惊诧地抬头望了我一眼。我说,打他手机。 小赵嘟嘟囔囔地说,这个大丁,退房也不告诉我一声,大概是嫌房钱太贵吧。 拔了大丁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是:对不起,对方已关机,请用其它方式联系。 这回我们俩都被吓了一跳,我想起李雯说过的那些话,不由担心起来。 小赵艰难地对我做出一个笑容说,不会吧,大丁他敢携款私逃?! 我安慰他:也许他正不方便接听电话,过会儿再打给他吧。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看看号码,赶紧告辞了小赵,赶去公司。 老板在等我。老板说,邵儿,我已经叫吕小姐给你订了今天晚上的机票,你飞 一趟G 市,那边的分公司要跟另一家公司搞合作,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你代表我 去出席一下。老板又详细交待了我一些事。 动身前,我赶回去跟李雯告别,李雯一脸喜色:好啊,老板越来越重用你了, 成了钦差了,快去快去!她还批评我: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恋家,一个男人家,别 这么婆婆妈妈的,以后有急事出差,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专门赶回来。我 看看她,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生分了,因此心中空落落的。 G 市的事我无非走个形式,一切顺利,分公司经理要结交我这个总公司的“新 贵”,非留我在这里玩几天,尽尽地主之谊,我怕老板多心,婉言拒绝了。去机场 的路上,我欣赏着窗外南方都市的街景,突然觉得人生在世,来去匆匆,到哪里都 像是在住店打尖,没有归宿感,不由生发了一些感伤。正暗自感慨,发现不远处的 卡式电话下有个很熟悉的身影,像是大丁。我赶紧叫司机停车,司机说这里不能停 车,要拐过弯才可以停。我说你快些找地方停下,我看见个熟人。 车刚停下,我已钻出车门,急匆匆往广场上跑,跑到那个卡式电话时,却没人 了。我站在那里,周围顾盼,广场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大丁的影子。我转了几圈, 有点头晕,赶紧闭了一会儿眼。我打量着远近的游人,慢慢往车子那里走,心中有 一团灰色的雾笼罩着:大丁不是在S市吗?他来G 市干什么?刚才那个人分明就是 他,难道他真携款私逃了?要赶飞机,我不得不上车离开。上了车,我越想越不对, 就给小赵打了个电话,竟然是李雯接的,她焦急地说,你快回来吧,我表哥住院了! 我赶紧问,怎么回事?李雯说,急性盲肠炎,刚做完手术。我松了口气,责怪她: 一个小手术,你那么紧张干吗?话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果然李雯没好气地说,紧张 什么你心里明白,回来再说吧!挂了电话。 下了飞机,我赶去医院看小赵,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忍受着比切盲肠大得多的 痛苦。他强打精神看看我,苦笑着说,妈的大丁,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李雯在旁 边埋怨:这就是你们不听我话的下场,哼,瞒我一个人! 我和小赵都很羞愧地笑笑。你说这小子还真狠呐,真没看出来!小赵感慨道。 大丁真跑了?连老婆儿子也不要了?!我也有些不敢相信。 小赵摇头叹气地说,开始我也不信,打他的手机,一直不接;你又不在,我只 好找小雯来商量,她提醒我去银行先把钱提出来,结果发现,钱都被大丁提走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雯说,报案吧,这下车子是谁偷的也水落石出了。 小赵沉思片刻说,不行,不能报案,大丁带的钱大部分是买车的回扣,调查起 来,先倒霉的是我们。 平白无故你的办事处少了一个人,你怎么跟单位和人家家里人交代?李雯一脸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 小赵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慢吞吞地说,再等等吧,也许这小子不至于为了十几 万块钱……突然,他睁大了眼睛,兴奋地说,也许大丁是被坏人害了!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在G 市看到个很像大丁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可惜被他跑 了。小赵吃惊地张大了嘴:不会吧,他跑到G 市去了?!李雯冷笑道,看看,我也 是说嘛,哪来那么多谋财害命的人,他从开始就在给你们下套儿,先鼓动你们入股 开公司,再盗卖小车,最后携款私逃,——你们这两个棒槌! 如今我也开始认定车一定是大丁偷的了,懊悔不已,觉得自己真是太不成熟了, 一点也没有改变,还是那种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的可悲又可笑的家伙。但真正麻 烦的还是小赵,先是丢了小车,现在又失踪了一名员工,怎么向公司交待?我一直 以为小赵是个最能识人的人,现在看来,他连大丁都看走眼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 题?大丁、小赵,还是这个世事?我想不通,然而无论问题在谁,这次显然够小赵 一呛的。果然,小赵眼望天花板,叹口气说,我真是不想活了…… 单位来人了,一位兼着纪检组长的副总,保卫处一位副处长,还有那位副总的 司机,一共三个人,他们照例先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定好房间,然后才来办事处进行 调查。按照李雯出的主意,小赵把所有的事全推到了大丁身上。我也一口咬定大丁, 调查组详细询问了丢车和三丁出走的经过,最后制定出一个两步走的方案:一方面 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另一方面在各大报刊和电视台刊登了寻人启事。根据我提供的 线索,公安机关在G 市进行了秘密侦察,但是没找到任何线索,大丁从此杳无音讯, 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汪洋大海里。调查组决定暂时中止J 城办事处的一切工作,把我 和小赵带回单位等候处理。由于大丁没有任何线索,这事情很长时间没有个结论, 我和小赵就一直那样吊着。后来前任老总干预了此事,他虽然退了,在单位毕竟还 有自己的“力量”,说句话别人不能不当回事,因此小赵因祸得福,被免去办事处 主任,调回单位一个处当了副处长。我不能跟他比,没人为我出头说话,小赵如今 也是自顾不暇,对我的事无能为力,而且我发现自从回到单位,我俩又像以前在单 位时一样生分起来,仿佛在办事处的那段岁月只是一个梦幻。不过到底我还是沾他 的光,作为原来办事处的负责人,他被重新安排,意味着那件事已经不了了之,我 虽然没有岗位,却也不再是一个被审查对象。况且有没有岗位我觉得无所谓,我从 J 城回来时,是给公司老板请过假的,单等这边事情一了就回去继续打我的工。如 今这样的处境,我对单位也完全心灰意冷,我决定辞职,然后一心一意去J 城的公 司发展。 刚从J 城回来时,我跟小赵一起去看望大丁的妻子和孩子。那个可怜的女人一 看到小赵就泣不成声,骂大丁:他要是死在外面,叫我和孩子怎么过呀!小赵也直 抹眼泪,对她说,我会常来看你的。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我不像小赵跟大丁有 多年的深交,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在他妻子面前,我处理不好自己的角色, 不知道自己该是大丁的好朋友,还是个受到大丁牵连的受害者。但是后来我还是跟 着小赵又去了几次,大丁的妻子虽然还是很悲伤,但已经很克制,我注意到她总是 抱怨警察怀疑她和大丁依然有联系,却从没抱怨小赵没照顾好大丁,而且小赵也不 在她面前责备大丁无情无义。我隐隐感到,大丁与小赵之间有许多事情是我不知道 的,其实早在大丁打小赵的那天晚上我就有了这个感觉,只是我天生不喜欢打听别 人的事情,没有把一些事情放到心上认真地去想想。后来,我不再去大丁家,而小 赵跟我不同,他应该是常去的吧。 在我和小赵接受停职审查的那段日子里,我听到一些与大丁有关的说法,先是 听说公安人员询问大丁的妻子时,那个可怜的女人抱着孩子哭诉道,他每年回来不 上十次,回来就喝酒,喝醉了就抱怨活得不像个人,谁能想到……后来有人发现一 张南方小报上刊登的认尸启事的照片上的死者像是大丁,但是单位和家属去认尸时, 却发现不是……关于大丁的传说还有很多,比如有人说看见有次被枪决的犯人里有 大丁,也有人说在东南亚的某个国家见到一个跟大丁长得一模一样的大老板…… 我去单位递交了辞职书,出来时在大门口碰到了姚茗,她显得有点不自然,我 却没有什么感觉,从我交上辞职书那一刻起,对于这个单位的一切,我都不再有什 么感觉。既然我是被切掉的那根盲肠,再留恋那个曾经连在一起的身体,就很没有 意义。姚茗迟疑了一下,跟我打招呼:邵儿,我正要去找你呢,正好碰上。我笑笑, 我知道她不是来找我,但她能这么说,我还是很感动。刚回单位时,听人说姚茗不 上班了,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我们还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过,既然 离婚,就不会再结婚了,如果有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愿意养她,她就不上班 了。我当然不够这个条件,我也没有想过要养她,所以我和姚茗总是若即若离,而 且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长这么大,和我有过关系的女人有两个,一 个是李雯,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姚茗,从人生观上来说,她们可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 人,但这两种人,我都无法接受,看来毛病在我自己身上。我对姚茗说,一直没见 你,听说你不上班了?姚茗说,不上了,太累。她笑着打量打量我:你比以前瘦了。 我笑笑说,是吗?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姚茗看看我身后的单位大楼,对我说,你 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就来。她拨着电话走到一边去,低声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又 走过来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没等我同意,她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来到一家茶艺社,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姚茗问我:你打算怎么办?看来她 并不是对我的事情一点也不了解,我告诉她,我刚刚向单位交了辞职书。 你准备去哪里?南方吗?姚茗双手捧着茶杯,仿佛在取暖。 不是,我还回J 城,我在那里有一份工作。 哦——。姚茗有些客气地笑笑。我也笑笑,然后都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是什么 让我们无话可说,但是已经没有打破语言禁区的必要,有一个话题在阻碍着我们的 交流,使我们的谈话像石头过多的溪流一样无法流畅。我们都很小心地绕过那块巨 大的石头,一旦正视了它的存在,这艰难的谈话很可能不得不中断。 姚茗很聪明地绕过了那块石头,她带着关切的神色说,一直想打电话问问你的 情况,怕你误会,所以……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吗?那个司机怎么突然就跑 了? 我想既然坐到了一起,也只有说这个话题了,就我对姚茗的了解,她不会是来 为我们的老总刺探情报。我把事情前前后后给她讲了一遍,最后对她说,我不敢肯 定大丁到底是跑了,还是在外面遇害了。姚茗认真地听我说完,摇摇头说,你被人 利用了。我吓了一跳,自从出事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下意识 地说,不会吧? 姚茗说,旁观者清,你信我就对了。看见我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又说,你还是 那样,没有一点心计,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实诚。 虽然我觉得做人实诚没什么不好,还是很想知道怎么就被人利用了。就问道, 我被谁利用了?姚茗说,有些事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比方说小赵和大丁,你 知道大丁为什么打小赵?我赶紧问,为什么?我一直奇怪这件事呢。姚茗说,其实 他们俩去J 城之前也不是什么好关系,小赵这人你也知道,当时是老总助理,把谁 都不放在眼里,他能看得起一个司机?不过是为了用车方便,整天把大丁呼来唤去 的,比老总还有理,你想想大丁心里能痛快?只是不能得罪小赵,忍着就是了。我 质疑道,我觉得大丁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不至于为了这些小事动手打人吧?姚 茗说,你先听我说,有一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你听了就明白了。她下意识地压低 声音说,他们两个被调到J 城办事处后,前任老总找过现在的老总,要求把大丁调 到单位老干部处,继续给他开车,新老总觉得不过是一个司机,就答应了。可就在 人事处准备下发文件的时候,前任老总又找来了,说单位现在给他安排的司机就很 好,不必调大丁回来了。你想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觉得姚茗既然是现任老 总的情人,她说有这样的事,肯定就有这样的事,但我还是不明白她要说什么。姚 茗眼巴巴地等着我醒悟,见我没反应,只好自己说出谜底:如果仅仅是念旧情,前 任老总不会为了一个司机厚着脸皮来找新老总,一定是大丁老婆忍受不了那样的生 活,来找前老总诉苦,老头可能一则感念大丁父子两辈给他开车的情义,二则要在 新老总面前要回点面子,所以就找来了。可是为什么后来又不让调大丁回来了呢? 我猜一定是有人把大丁要调回来的消息传递给了小赵,小赵曾经是前任老总的左膀 右臂呀,见老头给大丁说情却不给他想办法,一定找老头闹着也要回来,老头当然 没有能力把两个人都调回来,干脆撒手,两个人的事都不管了。大丁为什么恨小赵, 你明白了吧? 我听得身上发冷,问道,姚姐,这事是你猜的,还是听人说的? 姚茗反问我:你说呢?她呷口茶微笑着说,你相信我说的就是了。 我长长地叹口气:这么说,大丁跑掉是为了报复小赵? 姚茗笑了:老天,你可是开窍了! 我呷口茶,回想在J 城的那段日子,更像是一场梦了。姚茗的声音仿佛在很远 处,她说,大丁既然没希望调回来,当然要找机会报复小赵,不过他一定没想到没 害了小赵,却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害了。他一定后悔死了。 现在一切都仿佛昭然若揭了,我却真正地陷入了进去,我想J 城发生的那一切, 注定要成为我的一个心结,我很难走出来了。我想回到J 城的欲望空前强烈起来, 我知道只有离那里的办事处越近,它带给我的压力才会越轻,就好像一个受伤的人, 只有时时看着自己的伤口,心里才会塌实一些。 和姚茗告别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告诉她:我觉得即使没有和小赵的 恩怨,大丁迟早有一天也会跑掉的。姚茗的表情告诉我她不能理解这句话,但我也 没有指望她这样被人养着的人能理解那个跑掉的人为什么跑掉,我只是说给我自己 听的。 我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行囊,当晚坐火车回J 城。在火车上,姚茗又给我打来 手机,她说,有件事那会儿没跟你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说你说吧,我现在 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姚茗还是忧郁了一下才说,有一次我跟他吵架——你应该知道 是谁吧?我嗯了一声说知道,你说吧。姚茗接着说,我一时生气,说要去J 城找你, 他冷笑着说,你去吧,去了不如不去,你想着人家,人家未必想着你。后来我问他 这话什么意思,他拗不过我,就说小赵给他打来电话,说已经给小邵介绍了个漂亮 女孩,两个人好得不得了,不会再给您找麻烦了,请您放心。这都是真的吗?我一 直望着窗外流动的漆黑的夜听姚茗说话,心一点一点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沉去,沉去。 我悲哀地发现,从头到尾,我根本没能改变自己,还是那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 可悲又可笑的角色,我注定是一根要被切掉的盲肠,而且远没有大丁那么决绝。 出了车站,我叫出租车专门绕道办事处所在的那条街,看着办事处紧锁的大门, 我不无感慨地想,这根发炎的盲肠终于被切掉了。回头再看那满街的行人,我又仿 佛看见一副奇异的景象:那是一根一根的盲肠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