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福 作者:李骏虎 张小贵的胃被切掉了,成了残废。张小贵只道自己不过有点痔疮,万万想不到 还会有胃癌。不过张小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胃了,医生和亲属合谋欺骗他,告 诉他坏掉的三分之二胃切掉了,他还有三分之一的好胃留在肚里。医生开导张小贵 :三分之一的胃是小了点,可那玩意儿就好比橡皮口袋,会越撑越大,好好吃饭吧, 用不了几年你的胃就像原来一样大了,而且不会再疼。张小贵因此很振奋,蜡黄的 脸上努力地绽开了笑容。 张小贵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到家里也躺不安生,脚刚能沾地就挨 家挨户地开始串门。张小贵得病之前是个不尿人的主儿,鼻孔朝天,下眼瞧人,人 缘并不好,眼下就不同了,双颊深陷面色黑黄,眼珠子都没力气动,全身向胸部集 中,萎缩成了一颗霜打的老倭瓜,人家就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和客气,努力地 展示给他像平日里一样轻松的笑容,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劝他好吃好喝。张小贵 谦虚地说,日他娘,我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胃了。人家就说,够用了,撑撑就大了, 又不是牛,要那么多胃有个屁用。 坐一会儿,张小贵就满足地告辞了,慢慢地站起身来,脚不离地地蹭向下一家。 背后,人家脸上堆出的笑容渐渐熄灭,眼里浮上一片感慨的云来,注视着张小贵的 背影摇摇头,很大度地原谅了一个将死的人过去的一切。 张小贵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他哥张大贵早就把全村的人家跑了一个遍,挨家挨 户地诉苦,告诉人家他弟弟张小贵就要死了,今后他弟媳的盖房子、养老以及侄子 娶媳妇就全靠了他了,那是多么重的担子呀。张大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好 像要死的人不是张小贵,而是他自己。有时候,张大贵会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拍着 胸脯向围观的村民讲述他后半生不可逃避的重大职责,一讲就是大半天。因为事关 一个就要死去的人的事情,大伙儿都很乐意更深入地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不时还会 有人提出问题来请他回答。只要天不黑,张大贵就会没完没了地讲下去,除非,远 远地望见他肥胖的弟媳一摇一晃地从巷子深处走出来。 因此,全村人都知道张小贵已经没有胃了,在别人眼里,张小贵已经是个死人 了。 大伙儿多少有点怀念以前的张小贵,虽然他不务正业懒惰成性,打老婆打儿子, 牛气哄哄,跟女人开玩笑不讲分寸,但这些都不足以判他的死刑。一个人还没活到 老就死掉,对曾经跟他一起活着的人来说,不能说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张小贵进东 家出西家,大家就交换意见说,真可怜,快走的人了,这是挨家的告别呢,人之将 死,其言也善哪。——可不是吗?可怜了他的老婆和儿子了。 张小贵什么也听不见,他满心欢喜地向亲近的及不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大难 不死和活下去的心劲儿。 由于张小贵的将死,张大贵在村里人眼中空前高大起来,——这个男人即将成 为两个家庭的顶梁柱,这将是多么艰难和悲壮的一件事啊。张大贵的女儿和倒插门 的女婿一边为张大贵鸣不平,一边又认为那是他们一家义不容辞的本分。这家人开 始令人另眼相看。与张大贵一家的风光无限相比,主角张小贵执着的脚步和无声的 微笑更让人感慨生死的无情。 张小贵在街上慢慢朝前蹭,有那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一惊一咋地问道, 哟,这不是小贵么,怎么成了这副球胎势了?! 张小贵不好意思地冲人家笑着,有气无力地回答,可是个球呀,我被人家把蛋 骟了。 人家掩饰着笑容劝他:好好吃,好好吃,吃着吃着就吃过来了。 张小贵回答,好好吃,好好吃。头也不回地,向前慢慢走去。 张小贵的老婆来到张大贵家说,哥、嫂,你们给准备副好寿材吧,我看他也没 多少日子了。张大贵瞪起了眼睛说,胡说哩,丧事和寿材的费用应该你们自己出。 你将来的养老、盖房子和你儿子建军娶媳妇都是我的事呢,我管将来不管现在,管 大事不管小事。张小贵老婆说,哥,小贵做手术花了5 千块,全是我问别人借的, 你一分钱也没出。张大贵嘲笑道,5 千块算什么,我将来还不知道要在你们身上花 几个5 万块呢。 张小贵老婆哭着回家,有人拦住问,她就说,小贵做手术花了5 千块,他哥一 分也不出,全是我借的,现在要打寿器,他还不肯出,让我到哪里去借呀。 人家就打抱不平:张大贵真是个铁公鸡,亲弟弟要死了都不肯出一分钱,自己 又没儿子,留着钱给女婿擦屁股呀! 也有人劝张小贵老婆想开点:将来你和儿子都要靠人家呢,眼下就自已做点难 吧。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说,谁靠得上他?早把我们都饿死了。 张小贵老婆哭诉了一路,大伙都看清张大贵的真面目了,背地里骂他假善人、 铁石心肠。 张小贵回到家里,看见老婆坐在灶前擦眼泪,问怎么了。老婆说,家里没钱给 你买药了,我去找你哥借,你哥不借。张小贵指责老婆:谁让你去找我哥借钱,他 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婆争辩道,他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怎么没有钱?张 小贵说,他要攒钱盖新房。老婆顶嘴道,盖房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跟本就不管你 的死活。张小贵喝道,你住嘴,不许这样说我哥!老婆说,就是,他不配当你哥。 张小贵骂了一声,摸住个茶壶盖就扔了过去,砸向老婆的脑袋。他没有力气、 茶壶盖扔偏了,只把老婆的额头打出了一个小包。老婆一屁股墩在地下,嚎啕大哭。 张小贵从案板上提起菜刀,凶神恶煞地危胁道,再哭,再哭一刀劈了你!老婆边哭 边喊,来来,劈死我吧,劈死我省下受这份活罪了…… 这时候,有个人从厨房门外头蹿进来,一把夺下了张小贵手里的菜刀。张小贵 差点被他带进来的风刮倒,手扶着水瓮定神观瞧,原来是他的儿子建军。建军从地 上把他妈搀起来,扶到一把小椅子上坐下,然后走到张小贵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上学了,我要去挣钱! 张小贵说,你想死! 儿子毫无惧色地说,我要挣钱养活你和我妈,反正我学习也不好。 张小贵想了想,笑了,对儿子说,不想上就算球喽,又省下一笔费用。反正你 老子就这球样了,你能挣下钱就盖房子娶媳妇,挣不下就打你的光棍吧。他扭头对 老婆说,听见没有?你儿子不想上学了。 老婆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他父子一眼说,只要他自己不后悔。 儿子坚决地说,我决不后悔。他把书包一扔,抓起扁担挑水去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张小贵望着儿子的背影美滋滋地琢磨道。 张小贵老婆的哥哥在县城开了一家羊肉泡馍店,手里有点钱,张小贵做手术的 钱就是老婆问他哥借的。老婆跟张小贵商量:眼下儿子不上学了,在村里种地肯定 挣不到钱,年龄又小,干不动重活,不如去他舅舅那里打杂,一月也挣个两三百块。 张小贵不愿意在大舅哥面前低架子,沉默了半天说,这事情最好找我哥商量一下。 老婆说,找你哥商量个什么?张小贵说,我们老张家就这么一根苗,建军是我儿, 也是我哥儿,我哥有文化,当然要跟他商量一下。老婆酸溜溜地说,屁,他连你这 个弟弟都不管,还能把侄子当儿?张小贵说,再多嘴我扇你两巴掌。老婆也不答话, 站起来出去串门了。 张小贵一步步走到张大贵家,请教他哥建军该不该去他舅舅那里打杂。张大贵 把手一挥说,不行,咱老张家的人怎么能给别人当长工,咱祖上是地主,不能丢先 人的脸;这样吧,我跟厂里打个电话,看能不能让建军顶我的班,就说是我儿。张 小贵赶紧说,就是就是,建军可不就是你儿? 张大贵跑去邻居家里打电话,邻居不太高兴地说,你一个月拿那么多钱,咋不 装个电话?张大贵说,先盖房子,盖下房子就安。张大贵拔了个号码,电话里说: 对不起,您所拔的号码是空号。又拔了一遍,还是空号。张大贵对守在跟前的邻居 家小姑娘说,是我要拨的电话号码变了,还是你家的电话坏了?小姑娘摇摇头,不 吭气。张大贵放弃了,走出门去。邻居在院子里问,打完了?张大贵回答,那边的 号码变了。张大贵刚走出门去,邻居小姑娘低声对她爸说,爸,你真有办法,把拔 号键调了调,“铁公鸡”就打不出去了。 张大贵回到家,对欢欢喜喜坐在那里等他的张小贵说,厂里说要上会讨论,叫 咱们等消息。张小贵说,当然要讨论,这么大的事情,谁能一个人说了算?张大贵 的女儿进来说,叔,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妈捏的饺子。张小贵说,不了,我不 能吃饺子,我来时你婶子正做饭呢,我得回去啦。他对张大贵说,哥,建军就在家 里等你的信儿呢,我叫他每天过来问一问。张大贵说,你路上慢点。 张大贵的女儿送张小贵出了门,回来问他爸:我叔刚才说让建军等什么信儿? 是不是想让建军顶替你?张大贵赔着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儿沉下脸说,爸,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说海平是你的上门女婿,他可是要给你养老送终的,再说, 还有我呢,我们两口子不比个侄子强?你不让海平顶替,你让海平怎么想?张大贵 笑着说,我不糊涂,我心里有谱,建军今年才十四,厂里不会要童工的,我骗骗你 叔,叫他安心上路。女儿笑了,说,那海平能不能顶替你?张大贵说,吃了饭我再 去打个电话。 张小贵慢慢吃胖了,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泛出点红光来。村里人就开始议论。 有人说,这人是不是有两个胃,切了一个还有一个?怎么没死还吃胖了? 有人说,八成张小贵是属鹅的,用肠子也能消化。 有人说,这种人平时看见跟好人没两样,其实就像那没根基的墙,哪天说死就 死球了。 说法归说法,张小贵却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虽说走路还慢腾腾的,嘴皮子早 活泛起来,把他儿子要顶替大伯上班的事到处说给人听,牛气哄哄的,又瞧不起张 瞧不起李了。他的一位堂兄当着张小贵的面对别人说,看见没有?这副球胎,这就 叫狗改不了吃屎,死不悔改。张小贵不生气,他很得意。 张小贵吹过瘾了,又来到他哥家,打听建军顶替上班的事。张大贵有点烦了, 给弟弟脸色看,唠叨道,急顶个屁用呀,你们父子俩每天追在我屁股后头,好象我 是厂长,我也是求人家办事呀。张小贵唯唯喏喏,他从小听惯了张大贵的话,不敢 顶嘴。 张大贵的电话终于打通了,那边说,顶替个屁呀,那是哪辈子的政策了?在职 的还不停下岗呢,你们不干活了还拿高工资,知足吧。 张大贵唯唯喏喏,一个劲儿地赔礼。 回来,张大贵对张小贵说,不行,没有顶替的政策了,还是让建军跟他舅舅干 去吧,给亲戚帮忙,不算扛长工。 张小贵说,不能就算了吧,那是人家国家的政策,不能咱们想干啥就干啥。 打发了张小贵,张大贵脸上愁云不散,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女儿交待,女儿可不 象弟弟那么服他。 张小贵回到家里,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推到院当中,擦干净了,把车闸紧了紧, 又给链条上了油。老婆说,怎么,叫建军上班去呀?张小贵嘲笑道,天底下哪来那 么便宜的事情。老婆说,那你修车子干什么?张小贵半晌不吭气,未了说,给你哥 打个电话,说建军明天去给他帮忙。老婆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哥靠不住。张小贵火 了,抡起手里的扳手来喝道,再敢罗嗦取你的命呀! 张小贵老婆心疼儿子年纪小,舍不得让离开自己,又担心他受不了苦,一边为 儿子收拾明天的行装,一边唠叨他没有一个有本事的爹。儿子诚恳地说,妈,你别 再埋怨我爸了,学是我自己不想上的,我一看见书本就头疼,只要能不上学,我不 怕受苦。张小贵夸儿子:好小子,有志气,只要不怕苦,将来准会有出息。老婆挖 苦道,幸亏建军没像了你,像了你,懒得筋都断了。张小贵得意地说,我是老牛贴 在案板上——就这副球胎势了,建军,你给咱好好干,让你爸你妈跟上亨亨清福。 这一个晚上,张小贵一家空前地幸福,其乐融融,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点年三十 儿的味道。 天不亮,张建军就蹬上自行车奔向县城。他妈起来给他冲鸡蛋汤,发现大门开 着,儿子已经没影了。他妈站在大门口,望着晦暗的巷子,撩起裙围擦着眼泪。张 小贵“胃”疼,早早就醒了,听见儿子哒哒哒地把自行车推到门口,又哗啦啦地开 大门,他躺着没动,无声地笑了。 张小贵走出屋门,看到院子里装满了阳光,他咧开嘴,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问正在给羊添草的老婆:那鸡巴娃走了?老婆专心地喂羊,没吭气。张小贵没生气, 笑着说,给我冲碗鸡蛋汤,我喝了出去转转。 喝过鸡蛋汤,张小贵往口袋里装了几块干馍片,慢腾腾地出了门。 张小贵蹲在十字路口,和几个闲汉吹牛。一个叫小记的指着他的鼻子说,小贵, 你他妈的真是瞌睡遇了个枕头,本来就是个懒汉,这下更不用干活了。张小贵掰了 一块干馍片,放到嘴里格嘣嘣地嚼着,腮帮子鼓出个圆疙瘩来,上下滑动,像钻了 只老鼠,费劲地咽下一口才说,你不用笑话我,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个儿子呢, 我儿子比我强。张小贵的儿子的确是好样的,能干能吃苦,这大伙有目共睹。小记 不甘服输,悻悻地说,吃苦算什么,现在这社会,脑子好、学习好才会有出息。张 小贵说,我就不信除了上学就没出路了,走着瞧!小记轻蔑地笑了笑,无话可说了。 张小贵的眼神很牛逼,很目中无人。别人也不跟他计较,有个万一的话,谁担 得起? 张大贵的女儿来到张小贵家,劈头盖脸就问,叔,建军是不是顶替我爸上班去 了?张小贵笑着说,没有,建军给他舅舅帮忙去了。张大贵的女儿将信将疑地问, 去了多长时间了?张小贵老婆没好气地接过话头说,两个多月了,你有什么让建军 捎的买吗?我把他舅舅铺子里的电话给你。张大贵女儿堆起笑脸说,没有没有婶, 我爸让我来看看我叔,我是专门来看我叔的。张小贵不好意思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跟你爸说,以后没事不用专门来看我,都挺忙的。张大贵女儿说,叔,我爸让你别 买那些特效药了,买普通药就行,两样价钱,一样治病。张小贵说,行,行,买便 宜的,我现在已经好了,基本不用吃药了。张小贵老婆说,少吃一顿行吗你!张小 贵喝叱老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张大贵的女儿一走,张小贵老婆就说,光耍嘴哩,谁也不帮一分钱的药钱! 张小贵的确没钱买药了,他又不愿低下架子问人借,全都推到老婆身上。老婆 说,能借的我都借过了,实在没处去借了。张小贵说,你也不用作难,我死了算了。 老婆就开始哭,张小贵抡起笤帚啪啪朝她头上脸上打。老婆一把夺下笤帚,扔到门 外,把虚弱的张小贵带了个趔趄。老婆擦了把泪,冲出门去。张小贵在后面喝道, 站住! 老婆就站住了,怕把他气死。 张小贵说,你去给建军打个电话,叫他回来把羊带到城里买给他舅舅。 老婆说,羊还小哩。 张小贵叫道,等羊长大了,我早死球啦。 张小贵老婆红着眼睛去邻居家给儿子打电话。邻居嫂子看见她披头散发,知道 又挨张小贵的打了,关心地问怎么回事。张小贵老婆哇地哭出来,前前后后把一肚 子苦水全都倒了出来。张小贵老婆说,辛辛苦苦养的羊全给他买了药了,还每天挨 他的打;他哥家一分钱都不出,他把他哥敬到了天上,天底下哪来这么糊涂的人呀?! 打过电话,邻居嫂子把张小贵老婆送回家,责怪张小贵:你这么一把年纪了, 每天还打老婆,你知道她跟上你受了多少苦?!张小贵不接茬,先骂老婆:打个电 话用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死到那边了。邻居嫂子说,小贵,你怎么说话呢? 张小贵瞪起眼睛说,我打我老婆,关别人什么事?不就打你个电话吗,给你一块钱。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票来,递向邻居嫂子,阴阳怪气地说,不用找了, 发财去吧。邻居嫂子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出得门来,呸呸呸吐了三口,低声咒 道,活该,该死,死了才好,真是个混张鬼! 张建军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晚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张小贵老婆看儿子累 成这样子,坐在他床边守了一夜。张小贵在里屋骂道,又不是守灵,你坐在那里不 得活啦! 天还黑着,张建军就起来了,他先到里屋张小贵床前站了一会儿。张小贵醒着, 不愿睁眼睛。 张建军喝着鸡蛋汤,看她母亲在晨曦中喂羊。张小贵隔着窗户骂道,马上就杀 它呀,还喂个球呀,真是败家!张建军母子都没吭声,像是都没听见。 张建军这两个月来练了一把子力气,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羊捆好了,架在自 行车后衣架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晨光初现,初冬的早晨寒风贼贼地直往衣缝里钻。张建军边哭边蹬车,孩子心 疼他妈,可怜他爸,又无能为力,只剩下了个哭。哭又不愿在父母跟前哭,也不能 在舅舅跟前哭,就在路上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起早做生意的人们,骑着摩托、开 着三轮从他身边掠过,坐在车斗里的人木然地望着这个哭泣的孩子,弄不明白怎么 回事情。 天大亮时,张建军已经进了城,这时,城里夜里排出的污浊之气结成了一层薄 薄的雾帐,被稀落的汽车扯来扯去。孩子望见马路对面红底白字的“羊肉泡馍”招 牌,一扭车把,冲向门口。他隐约看见一辆墨绿色的客货两用车冲过来,自行车突 然被扯住,他的羊发出了一声惨叫。孩子想,坏了,羊被压死了。 张建军的舅舅正用一把铁锹搅锅里的羊骨架,突然听到一声羊叫,吓了一跳。 这时门外剥葱的伙计跑进来叫道,老板,建军被汽车撞了。张建军的舅舅扔下铁锹, 跑到马路上,撩开薄雾,看到他的外甥安静地躺在清晨潮湿的沥青马路上,头边的 窨井口散发出令人恶心的羊腥臭。张建军的舅舅仰头问旁边站的两个穿皮夹克的: 怎么了?那两个人中一个拿着车钥匙的说,撞了。张建军的舅舅又低下头仔细地端 详外甥,这孩子可能是摔昏过去了,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破伤。那个司机说,别看 了,帮忙送医院吧。张建军的舅舅这才醒过神来,站起来一把揪住人家的衣领子叫 道,你别跑,你撞了人,你跑不掉的! 司机煞白着脸说,我不跑,我要送他去医院,看还能不能救活。 羊死了,张建军也死了。没出一点血,但孩子的确死了,车轮从肚子上压了过 去,肋骨全断了,五脏都挤坏了。 张小贵正在家里骂老婆,邻居嫂子撞开门冲进院子大喊,电话,快接电话,建 军舅舅的电话! 张小贵不屑地说,他舅舅怎么了,打个电话比圣旨还重要? 张小贵老婆却脸色大变,冲出门去。 很快,张小贵听见老婆在隔壁发出一声大哭,张小贵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小贵两口子没能见儿子最后一面,建军舅舅怕小贵的身体受不了,没让见。 张小贵在太平间的门外骂老婆:都是你个丧门星,昨天给他守了一夜灵。 张小贵老婆傻呆呆地没有反应。 张大贵也一块儿来到县城,作为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掉一颗泪,皱着眉头和肇 事司机一道去了交警队。他住下来和死者的舅舅一块儿解决赔偿金的问题,张小贵 两口子被送回了家。 肇事司机的单位答应赔偿3 万9 千元,来了一位处理问题的领导,没带现金, 带的是转账支票。这笔钱先转入了死者舅舅的账户。除去打点交警队的9 千元,还 剩3 万元整。由于死者长辈和亲戚们的努力,这件事情不到一个星期就解决了。结 果双方都还满意。 人们知道,张小贵这回必死无疑了。儿子一死,张小贵和他那个家的顶梁柱可 就塌了。人们都看出来了,张小贵他哥张大贵一边积极地为侄子搓合冥婚,一边悄 悄地筹备着下一个丧礼了。因为此举,许多人改变了对张大贵的看法。 张大贵的老婆在侄子冥婚后曾在人多处说,瞧人家两口子多省心呀,早早就把 儿子打发了,房子也省下盖了,把养老的钱也赚下了。 说归说,张大贵一家这回真是经了心了,好几个晚上,张大贵都住在张小贵家。 要知道,他这个哥哥从来都是有身份的,父母过世后,轻易不来弟弟家串门。 张大贵从镇卫生院请来医生给张小贵看病,亲自给张小贵陪床。 张小贵昏睡了两天,睁眼看见他哥坐在床边,咧开嘴先哭了一阵。张大贵也哭 了,他拉住弟弟枯瘦如柴的手。张小贵眼泪汪汪地说,哥,我没儿了,我还怎么活 下去呀。张大贵摇摇弟弟的手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活他后半辈子,没儿了,你不 是还有个女吗?张小贵又哭了:哥呀,我还没糊涂哪,我就建军这一颗蛋,我哪来 的女呀?张大贵责怪弟弟:你怎么忘了咱们是亲兄弟啦,你的儿就是我的儿,我的 女就是你的女啊。张小贵问,你是说我翠云侄女?张大贵说,除了她还有谁?你放 心,翠云、海平两口子就是咱的儿女,将来叫他们给咱养老送终。张小贵想了想, 哭了。 邻居嫂子不计前嫌地去看望张小贵,张小贵靠在被子垛上阴阳怪气地说,看我 笑话来啦?我才舍不得死呢,我儿给我挣了几万块钱,我要好好花一花。邻居嫂子 骂道,真是个活畜牲!转身就走,张小贵老婆拉也拉不住。 邻居嫂子刚要进自家大门,听到巷子口有人喊,嫂——、嫂——?扭头瞧见巷 子口有几个女人探头探脑地冲她招手。邻居嫂子回头看了看张小贵家门口,不见有 人,就小跑着来到巷子口。那几个女人立刻把她围了起来,神神秘秘地问,嫂、嫂, 张小贵是不是快死了?邻居嫂子气咻咻地说,死他妈的逼,活得好好的,坐在炕头 上骂人呢!女人们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有人说,不死拉倒,省下一笔上礼钱!有 人骂道,真是个没人心的,儿都死了,换上别人心疼也心疼死了,他怎么跟没事一 样!有人叹气:好人短命、坏人千年! 骂归骂、咒归咒,张小贵愣是不吃那一套,半个月后,他拄着根棍子出门了。 有看出玄机的人说,张小贵的儿子替他死了,他活的是他儿的命。 大伙恍然大悟,发出一片惋惜的声音。 张小贵披着一件皴满了小裂缝的皮夹克,慢慢地走出村里的小百货铺子,怀里 抱着一卷果丹皮和一包雪米饼。对于他虚弱的身体来说,那件陈旧的皮夹克似乎太 重了,压得他不得不斜着膀子走路。 背后赶上来两个人,张大贵的女儿翠云相跟着上门女婿海平快步来到张小贵面 前。 叔,张翠云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张小贵说,我们正要去看你呢。 张小贵抱着堆吃食面对着两个空着手的晚辈,有些难为情地笑着。 海平伸出手去说,叔,我拿着吧。 张小贵躲了一下,让他把东西拿了过去。张翠云和她的女婿一左一右虚扶着张 小贵,慢慢向前走。张小贵有点挂不住,劝他侄女:你俩走的快,先回去吧。 叔,慢慢走就行,不着急。张翠云很乖巧的样子。 张小贵很听话地慢慢走。 叔,建军的钱还没要回来吗?张翠云问。 明天我就让你婶去城里问他哥取。张小贵很自信地说。 早取回来早安心,咱的钱放在别人手里,总不是个事儿。 明天一定取回来。 张小贵老婆站在屋檐下蓝色的阴影里,看见三个人进来,没吭声,站在那里望 着。张翠云叫了一声婶,她答应了一声,依然没动。张小贵喝斥道,你站在这里干 啥,像个旗杆!张翠云的女婿海平拉过一把椅子来,扶张小贵坐下。张小贵坐下, 命令老婆:你马上去城里,叫你哥把建军的钱提出来,明天给我取回来。张小贵老 婆木木地问,取那钱干啥?张小贵说,干啥?我儿给我挣下了,我要花,我要在死 前把钱花得光光的。老婆说,这也是当爸的能说出来的话?!张小贵捡起一个空酒 瓶掷了过去,打中了老婆的肚子。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了她的儿。哭,我叫 你哭,这个家就是叫你哭败的,建军就是叫你哭死的!张小贵骂着站起来,抡起椅 子上朝老婆身上砸。张翠云和女婿赶紧把他抱住,张翠云责怪道,叔,你这是干什 么!张小贵气咻咻地,大喘粗气,觉得有点头昏眼花,赶紧蹲下来。海平把他重新 扶到椅子上坐下。 老婆却不哭了,站起来走出门去。不一刻,听见她在向邻居嫂子借自行车。 最好把你也撞死!张小贵恨恨地骂。 叔,你歇一会儿,脾气大了对胃不好。张翠云示意女婿陪张小贵聊天,她去了 厨房。 张翠云做的面条不软不硬,张小贵破天荒吃了两小碗。张翠云说,叔,往后我 每天来给你做饭。张小贵笑而不答。 饭后,张大贵来了。张大贵对张小贵说,我原本打算替你把盖房子和建军的婚 事都办了,想不到建军出了事。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目前你身体还没恢复,建 军妈又受了点刺激,家里没人照应不行,就让翠云和海平住过来吧,将来盖房子的 事由他们俩口子承揽,你好好保养身体。 张小贵笑着听他哥讲完,推辞道,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忙呢,我手头有建军的那 几万块钱,够养活自己了。 张大贵问,建军的钱拿回来了吗? 张小贵回答,他妈已经去城里去了。 张大贵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钱不好要,她哥肯定要替她留一手,你万一有个 三长两短,人家不得不防啊。 张小贵大怒:他敢,他敢我杀了他全家! 张大贵说,这钱要回来也不能留在她手里,那跟没要回来一样。 张小贵想了想问,哥,那你说怎么办? 张大贵说,翠云和海平是我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我看最好能把钱交给他们, 将来反正由他们养咱们的老,盖房子呀、买健康保险呀,都是他们的事了。 张小贵看了他哥一眼,沉吟片刻说,先要回来再说吧,翠云和海平需要,就先 拿去用。 张翠云插嘴道:叔,我们不缺钱用,这都是为了你。 张大贵说,可不是吗?有我在,他们什么时候缺过钱?! 张小贵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就按你说的办。 张小贵的老婆回来了,没带回钱来。张小贵怒不可遏,拿刀要砍老婆,结果自 己摔了一跤,跌了个半死。老婆把他背回床上,哭着问,你都快死了,要钱干什么? 张小贵挣扎着说,老子要住院。老婆说,你别折腾了,那点钱要养你老的。张小贵 骂道,养个屁,你急得我死不了,你好带上我儿挣的钱改嫁。老婆气疯了,掀起背 子要蒙张小贵的头,张小贵紧紧地揪住被子不放,叫道,你杀不了我的,杀了我你 也得抵命。 老婆大哭,老天爷啊,我活得有什么意思! 趁张小贵老婆不在家,张大贵和女儿、女婿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上张小贵去城 里问张建军的舅舅讨钱。张建军的舅舅板着脸说,钱我一分不留,但我要给到妹妹 手里。 张大贵义正辞严地说,不行,你马上把钱拿过来,小贵要住院。 张建军舅舅问,我妹夫住院,我妹妹怎么没来? 张小贵说,她下地去了。 张建军舅舅说,那我不能给,你们去把她拉来吧,我已经把钱存到了她的名下, 存折要给她本人。 张大贵拉下脸说,你们兄妹串通一气,居心不良。 张建军舅舅冷冷地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拿大巴掌扇你。作势欲扑。 张大贵不吭气了,回头看看女儿女婿。女婿没动静,女儿挡在张大贵身前说, 有理讲理嘛! 张小贵突然抢到建军舅舅的店门口,歪了歪身子,躺在了地上。他仰面朝天地 对建军舅舅说,我儿死在你门口,我也打算死在这里了,你看着办吧。 建军舅舅望了妹夫一会儿,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褚红色的存折来,张开 举到张小贵脸前:妹夫,你看好了,三万整,一分不少,从今后,再没我什么事了。 他把存折扔到张小贵头边的地上,从他身上跨过去,进了店里。 张大贵弯腰把存折捡起来,翻开看了看,递给女儿。张翠云把存折揣起来,示 意女婿一块儿扶起了张小贵。张大贵和张小贵不依不侥地骂骂咧咧着,四个人慢腾 腾地朝马路对面的饭馆走去。 走,吃他娘,我儿给我挣下的!张小贵意气风发。 四个人要了一桌子菜,一边吃一边骂。张小贵竟然吃了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太 阳从窗户里射进黄白的光,照着一桌子残羹剩肴。张大贵黑油亮的脸庞上晃动着笑, 他灵巧地剔着牙问张小贵,你说咱是先去取钱,还是先回呢? 张翠云说,爸,没我婶的身份证,取不出来。 张小贵不屑地说,那就先回,明天拉上她再来取,倒成了她的世事了! 张大贵劝道,你跟她好好说,别闹僵了。 四个人再次来到大街上,张翠云两口子一边一个扶着张小贵。张大贵笑道,小 贵,你看看你,真是有福气的人呐。张小贵很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