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背景 作者:李骏虎 入秋之前,有三个自称互为知己的人,做出了一件为彼此所不齿之事,不幸, 又传遍了全城;更不幸,大家都认为我应该是知情者…… 一、李离的嬗变 我记得,李离30岁上那一年,突然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那个晚上李离照常 陪陈圆圆去跳舞,──应该说是送陈圆圆去跳舞,因为李离根本不会跳,他也不学, 大家都扭得很起劲,他坐在一旁托着腮沉思,目光迷离。那天晚上跟所有的晚上一 样喧闹和麻醉人的神经,他坐在那里保持着惯有的姿势当观众,突然就感到兴味索 然,离开座位走了出来。他刚走出门口,就像个喝得大醉一直憋着要吐的人一样迅 速蹲了下去,同时他感到孤独感带来的阵阵寒意袭击了他,忍不住颤抖了几下。他 几乎绝望地望了一眼目力所及的人及其它景物,把头埋进了双膝间,这样才好受了 一点。 后来他就一个人往回走,极力地思索着应该找点什么事情干干,以便打发掉这 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其时正是盛夏的傍晚,路灯把天空压得很低,有很多大大小 小的飞虫在光晕里舞蹈。李离走到街边一间邮政报刊零售亭,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 杂志转来转去,但还是感觉索然无味。刚转身要走,窗口里有人问:要《文学家》 吗?最新的。李离转回来看着窗口里那位和蔼的老太太说,问我吗?老太太微笑着 点点头,李离就伸出手去说,拿来我看看。那是一本黑色的大开本的文学刊物,李 离没看过,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对封面上整页的黑白头像感到新奇,那个外国 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却远得仿佛在天边。李离忍不住与他对视了十几秒钟, 觉得那头像有话要对自己说,就决定买回去翻翻。十六块九,老太太说,她肯定了 李离要买似的。李离递给她十七块,翻着杂志等她找钱。老太太并不着急找钱,而 是饶有兴趣地和李离聊起天来:一看你就是来这里找文学刊物来了,你们这些人总 是转来转去找一遍,然后叹口气就走,我看得出来。李离说,哦?老太太夸张地瞪 大了眼睛,同时还把脑袋调皮地歪了歪说,比方说你吧,那神态一看就是个搞文学 的,跟那些装酷的小年轻一点都不一样。李离听她这一说,竟然找不见刚才那种极 端失落的感觉了,心情好了许多,感激地冲老太太说了句,再见阿姨,我还有事呢。 他把杂志往胳肢窝下一夹,快步过了马路。老太太喊道:找你钱。李离快活地冲她 招招手,消失在了路灯的光晕里。 陈圆圆沉着脸跑来找他的时候,李离正在翻那本黑色的刊物。陈圆圆一言不发 地坐在他对面,目光左下斜。李离头也没抬,大声说,告诉你,我要写小说了。他 端详着杂志封面上那行白色的英文字母说,研究生,你过来看看,这个单词是什么 意思?陈圆圆说,狗屁!李离下意识地接口说,怎么会是狗屁?这本刊物也太前卫 了吧!陈圆圆扑哧笑了,说你是狗屁,不关人家这本刊物的事情。李离说,你是说 我狗肉上不了桌面吧,小瞧我了,我还就是要在这样的大刊物上发小说。陈圆圆把 手里的包掷过去,跺着脚说,你这个病人,连女人都不会哄,还写小说。她同时深 深地白了李离一眼。李离接住那包,却没接那眼神,举着那本刊物说,快先给看看 吧,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陈圆圆用眼角扫了一下说,master吗,专家、大师的意 思。李离接着问:封面上这个外国人是什么大师?陈圆圆说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 文学专业的。她拿回自己的包说,好啦,跟你生气能把牛气死,我要回家啦,我儿 子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她看着李离,但对方在看那位大师。她突然想吐他一头口 水,但是忍住了,走过去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离跟那本杂志较了一夜劲,感到对那些文章有很多话要说,概括一句话:有 好看的有不知所云的。他尤其欣赏这本刊物的整体设计,因为他是个搞美术的,随 手翻一翻就可以做出判断──就好像过去那些青楼上的老鸨,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就 知道新来的女孩子能不能红,会不会做头牌──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窗外 的灰色天空变成纯蓝的时候──他经常忘记拉窗帘,而且是这个小区唯一没有封阳 台的,有人找他时值勤的老头老太太们总是说:好找,没有封阳台的那家就是── 他关上了灯,使自己陷入了暂时的黑暗里。他想,画画是没多少出名的机会了,不 如去写小说,艺术总是想通的,或许我一出手就是另类高手呢。这个念头一闪过, 他就明白了:妈的,我这是在躲避孤独感,成名为了什么,还不是用世俗刺激来冲 淡一下那该死的孤独感,当成名也不能消解孤独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了。他这会 儿倒很冷静和充实,仿佛死只是说说而已。──我曾对李离说:放弃艺术吧,去经 商,或者干点别的,要不你会变成神经病。陈圆圆也这么说。但是老于却打断我们 说:说什么呀,你们这是要毁了他!老于是长辈,我们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离黎明前迷糊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仿佛一夜之间天地大了 不少,屋里也变得很亮堂。他愣了半天才想到去照镜子,于是他看到自己变成了过 韶关的伍子胥。他咬了咬后牙根,说了句:妈的,怎么会这样?!觉得自己像个白 兔精,心往下沉去,找到了快死的感觉。良久,觉得这只是预料中的事情之一,就 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后来陈圆圆敲门时,他已经忘了这桩子事,手插在洗脸盆里正 考虑该买哪些位大师的小说名著来读一读。伸手拉开门,看见陈圆圆的样子很古怪 :不停地往回倒吸气,同时肩膀往上耸,连衣裙下面的肚子明显地往起鼓,仿佛一 只青蛙。他感到她的样子很好笑,就笑着问她,你搞什么鬼,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幽 默?对方却撞开门冲了进来,站在那里瞅着他的脑袋不说话。他这才想起早晨发生 的事情,赶紧摸摸脑袋说,找点前卫的感觉,刚刚染的,怎么样,压住了刘德华那 一头黄毛吧?陈圆圆把眉头皱得满脸都是,发自内心地念道:你─疯─了!然后斜 了他一眼,咯咯噔噔地走了出去,那最后一瞥像看一堆大粪似的。李离微笑着目送 她远去,看见她向左拐,知道她是找老于去了,就关上门,越过堆积如山的废纸篓, 走到阳台上晒太阳去了。他是这个小区唯一能在家里接受到直接的日照的人,他的 阳台名符其实,没有被那些漂亮的铝合金厨房所同化。 二、他们的沙龙(一) 这是我所在的单位,一座蓝白相间的大楼──蓝的是玻璃,白的是瓷砖──蓝 色在中间白色在两边,看上去像竖起来的游泳池。这几乎是本城最高的一座大厦, 可谓鹤立鸡群,因此本单位的人出去总有种优越感。这是我的办公室,窗玻璃是落 地式的,里面有一圈银白的金属管栏杆,站在窗前,手扶栏杆,可以鸟瞰大半个城 市。关于这座城市,我要说,她不美,像一座巨大的制砖厂,到处是烧不够火候的 红砖垛,那些冒着黄绿色的浓烟的地方,就是砖窑。因此在没风的日子,街上的行 人鼻孔都是黑黑的,像煤矿工人没把脸洗干净。因此我很少朝街上看,我喜欢朝大 楼左下侧的那座小园林俯瞰,那里有一条人造的小溪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林子里星 罗棋布掩映着许多玻璃钢制造的红椅子,一天到晚有人坐在那些椅子上谈天,有月 亮的黄昏,还可以听到响亮的亲吻。这里本来是宿舍区的一部分,供职工们工作之 余休憩散心的场所,因为规划得太好了,附近单位的人把这里当成了公园,挡也挡 不住,把门卫头疼死了。我有时候跑到那里去读书,更多的是站在这里对它进行俯 视,调节我的视力和心情。 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手扶着栏杆,我每个星期三都看见一男一女站在小桥边谈 天,漫不经心地像在等人,他们有时候也会激烈地争论,不过决不是争吵。每个礼 拜三的午后大约五点半钟,他们会准时地出现在园林里那座白色的小石桥边,站在 那里说话,直到一个略微发福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低头走过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很 快地离开那里,消失在林薮里,片刻后出现在大楼边的马路上,一直走出大门去。 我总是忠诚地目送着他们,我能看见有一种温柔的东西把他们拴在一起,并感觉到 那绝不仅仅是友情。 你可能已经猜到,先头那一男一女是李离和陈圆圆,后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 老于──说他中年有点勉强,因为他已经50出头了,但身体还很强壮,尤其眼睛 很逼人,但他老低着个脑袋,别人就看不透他。他们三个人中有两个都是第三个人 的朋友,后来三个人都成了朋友,那第三个人是画家李离。李离告诉我他们自发结 成了三个人的小沙龙,每个星期三去市郊的音乐餐厅吃晚饭,聊到半夜才回来。我 说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存在吗?李离想了想说,有吧,陈圆圆是个单身妈妈, 老于仕途不得意,我是个落拓的画家。我说这叫什么,颓废一族?李离就用手撩起 遮住脸的长发(这长发不久后变得雪白,使李离看上去更有艺术家气质,有个“新 新人类”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他时,张大嘴巴傻了足有三分钟,眼中充满了崇拜之 情,最后偷偷地说了句:哇噻,酷毙了!接下来猛追李离,搞得陈圆圆一见面就用 酸溜溜的话来讽刺他),露出黄色的眼珠来瞪了我良久,最后一扭头说:操,要不 老于说你不适合加入我们,整个儿一俗人呀你。 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件轰动全城的事情,我暗想:幸亏没有加入你们。 老于是我们特稿部的主任,但我只是他半个兵,因为我是副主任。我比他小2 0岁,他一退我就是主任了,所以说实话我并不很把他当领导看。我跟老于之间没 什么共同语言,换言之,我们不大说话。说话的时候也大多是他义正辞严地在那里 骂领导,我则说些就是就是的话来附合。老于是洪洞人,脾气很燥,又是行武出身, 虽然已愈知天命之年,一撸袖子还能看见块块肌健,而我白白胖胖像个面团,所以 我尽量避免跟他正面冲突,──我知道自己根本经不住他一捏,惹火了他会把我和 了面团。我想不到老于会跟李离成为朋友,因为李离虽然放荡不羁,但还不至于愤 世嫉俗;而陈圆圆,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这三个人根本不存在走到一起的可能, 然而他们显然成了朋友加同志,所以我常常暗自感叹:造化真是弄人,风马牛都相 及了。 李离坚持说老于是个正直的人,我想他指的是老于敢于骂领导。这个人的确有 点意思,我就见过他跟领导吵过好几次,每次总是以领导的妥协告终,但他依然不 依不饶地缠着领导讲理,直到对方不再看他一眼。我听说老于在我这个年龄就是主 任了,说明他是个人才,但20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是主任,我这个他当年当主作时 抱过的家伙,现在已经阴谋取代他了,他却跟20年前没什么变化──如果说有变 化的话,那就是老了不少。因此我相信老于是个怪脾气的人,但要说到是否正直, 那要在假设他现在已经是社长的前提下。李离看人,太缺乏社会阅历,因此难免走 偏,就说那个陈圆圆,大家都知道她一到晚上就到处乱撞,只有李离视她为节烈女 子,他常这样说:陈圆圆如果不是个近视眼的话,简直无可挑剔!因此他纵然对陈 圆圆心存非份之想,也不敢泄漏分毫,生怕对方从此瞧不起她。李离并不乏女孩子 追求,他却只对陈圆圆唯命是从。我承认是我害了他,因为他是通过我认识陈圆圆 的。开始陈圆圆瞧不上他,我们在路上碰见时,我给他俩作了介绍,陈圆圆嘴角挂 着笑,轻描淡写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就跟我聊起了天,再没看他一眼。李离却被 她的冷漠吸引住了──要么说搞艺术的人脑袋有问题──他后来一再夸赞陈圆圆有 知识女性的高傲气质,说他喜欢。我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最好别招惹。李离却瞪 起了眼睛说:你是说我配不上她吗?我说了声操,然后就把陈圆圆的电话、手机、 call机号码都告诉了他。我以为陈圆圆不会对他感兴趣,后来才发现,上帝有时候 也会犯迷糊。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告诉李离,我有好几次晚上骑车回家,都看见陈圆圆着 性感装在街边的柳荫里给人打手机,有时候是在路灯下较昏暗的地方,她还假装没 看见我。李离问:她身边有男人吗?我说有男人还打手机干吗?然后李离就会将注 意力转向他的画布,心不在焉地说,她准是给儿子打电话。我说你这个傻逼,有人 晚上着性感装出来给儿子打手机的吗?李离就不再接茬,拿刷子在画布上抹了好大 一会儿才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朋友。这话能把我气笑喽。 我不信李离的洒脱,除非他没有变成白头翁。 三、他们的沙龙(二) 后来白发的李离果然开始写小说,而且第一次发表就在《文学家》上,两个中 篇两个短篇。《文学家》的主编说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给一位作家发这么大量。这位 主编本身是个资深编辑,据说人很和气,但眼光厉害得可怕,他甚至猜到了李离是 个画家,并且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作。还有一点他没猜到,那就是李离写作时脱得一 丝不挂,弓腰曲背,白发披肩,像个类人猿。我开始以为李离这是作秀,后来发现 他写作时除了听世界名曲外,必然听摇滚,流行歌曲只听罗大佑的,而且音量大的 吓人。我说罗大佑唱歌时嗓子里像是有痰,有什么好听的?李离抽空看了我一眼说, 你不懂,艺术是相通的,搞艺术创作必须有艺术的共鸣。我说你不要告诉我你听罗 大佑的歌曲就是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李离说,操,看来你并不是一点也不懂艺术 呀。我搞不清他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就接不上话茬。李离接着说,你们听音乐是找 享受,我是找艺术感觉。这话我信,我读李离的小说,就能闻到呛鼻子的油画颜料 味道,这说明我还不是俗得不可救药的人。李离听了我这话说,你要是俗成那样, 也不配和我做朋友。我又听不明白他这话是夸还是骂了,摇滚乐吵得我耳朵都快聋 了,我赶紧跑了出来。 像李离这样的人,对艺术之外的东西的认识必然缺乏,甚至可以说低能。比如 说在相人这一点上,他比我儿子高明不了多少。因此在李离眼里,陈圆圆是这样的 形象:身材颖长,眉目清秀,嘴虽然大点,但唇线优美;此女喜欢穿宽松的衣服, 行走如风曲线隐现,半长的头发长短参差地披散着,遮住了整个肩背,举止之间飘 飘然有仙姑之姿;跟人说话时,面含浅笑,好听的女中音让对方的耳膜感到无比的 享受。这样的女人,如果是个单身女郎,或许会有人猜测她也许内涵不够丰富,但 陈圆圆偏偏带着个已经会踢足球的儿子,标志着她是一个绝对有成熟魅力的女人。 但这还不够使你认识陈圆圆,你还应该知道她是本杂志社的名记,独立报道过许多 重大的新闻事件和幕后追踪报道。最后要补充的是,陈圆圆是我们《朝夕关注》周 刊的主编助理,也就是说,他的职称与我相当,但实权比我们主任老于还要大一些。 而陈圆圆刚从另一家报社调来不到半年,甚至对领导不愤的老于还是通过李离认识 她的,而李离又是我介绍给老于的。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去那个音乐餐厅吃饭,老于 骂完领导后就说,咱们这个小沙龙要固定下来,定期坐在一起聊一聊。据我的猜测, 老于的用意是要陈圆圆定期向主编汇报他骂领导的内容,以便他不浪费唾沫星子。 但李离不同意我对老于的看法,他说:你小子知道什么,就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 腹。我说走着瞧,如果我们领导给老于穿小鞋,就说明陈圆圆给领导吹过风了。我 的意思是陈圆圆是领导的人,当然要吹枕头风。但李离听不懂,他还嘲笑我说:你 跟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以后少议论别人。我说老于骂领导是不是议论别人?李离 说,那是因为他正直,而你是个滑头。说得我脑袋往脖子里一缩,自己都觉得自己 像个皮球了。 李离、老于、陈圆圆三个人无论谁单独看来,都是很出众的人物,但是三个人 一起在路上走,总体效果实在不敢恭维:李离年轻挺拔,却一头白发,老于中年发 福,脸上却无一丝皱丝,连脚步都比李离轻快,这二位一左一右走在风姿绰约的陈 圆圆的两边,说不出来的别扭。──就好像一个人的五冠单独看来都很周整,但搭 配起来却不太顺眼。但他们显然都不在乎这些,据李离讲,这一点共识很说明他们 三个人的共同立场。他这一提醒,我不由得想起“一丘之貂”这个词来,看来我真 的不属于他们那个封闭的圈子。──这一点很多事情都可以说明,比如在对李离一 夜之间白了少年头的看法上,我认为是他长期生活不规律引起的生理失调,而老于 则认为,李离的白发显示了他具有远远高于他年龄局限的艺术造诣,如果不白才是 不正常呢──照这种看法,假如李离是个考古学家,要想出成就,就得变成木乃尹 ──李离对这两种说法不置可否,他说:无论怎么说,我是个不正常的人,你们的 看法都有道理。后来陈圆圆非要他自己表个态,李离就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 一个我是阿球(这子给我起的外号)的朋友,另一个就是你和老于的朋友,所以他 们说的都对。听了这话,陈圆圆和老于都对着李离点头,一副心有灵犀的样子,而 我则听得一头雾水,坐在那里像个白痴一样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这件事足够证明, 他们那个圈子像我这种人与猪均不得入内。 四、陈圆圆的前夫 在沙龙上,陈圆圆谈到了自己的前夫。这是他们中第一次有人开始说个人隐私。 “我跟我前夫的结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他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人。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原来工作的报社,领导安排我去郊区做个采访,我坐公交车 去的,傍晚回来时坐的是那趟车的末班车,离城里还有30里路的时候,车坏了。 其他乘客都抱怨着等司机修车,我不敢等,因为报纸还等我的稿子呢。我站在路边 张望,希望能搭辆车回去。但所有的车辆都绕着我们走,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后 来我终于挡住了一辆小客货,车一停我就赶紧举起20块钱。司机是个粗壮的黑脸 胖子,他打开车门说:上来吧,我着急赶路呢。我赶紧跳上去,给他钱,他面无表 情地挡开说,我是给自己拉货的,不拉人,算捎你吧。我感激地陪着笑脸说,谢谢 你师傅,请问师傅贵姓呀?他说姓焦。我以为他在戏弄我,就不敢再说话,脸烫得 像要着了火。好在他并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 “说实话我根本想不到这么一个外形粗野的人唱歌会那么动听,他的嗓子很好, 简直可以说很有磁性很浪漫,再加上他唱的是当时很流行的费翔的《跟着感觉走》、 《冬天里的一把火》,如果闭上眼睛的话,我简直会以为身边坐的就是费翔。我偷 眼望望他,他唱得很投入,又很真诚的样子。我发现他的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很 能打动像我当时那样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的心。我忍不住跟他搭话,夸他的歌唱得 很好听。他似乎很高兴别人夸他唱歌好,得意地对我笑了。我说:你会唱美声吗? 他说当然,你喜欢听?我说我喜欢帕瓦罗蒂宽广的音域。他就清了清嗓子,目视前 方,把嘴张得老大,然后《我的太阳》就响彻了黄昏的郊外公路。我简直就要听得 醉了,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他就那样一直唱着歌把我送到单位门口。下车的时候, 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他在我的通讯录上写下了他家的地址和电话,我才知道他 真的姓焦。 “后来我出去采访的时候就有了专车,他是个体户,开了一个五金店,只要我 一打电话,他立刻就关了门开车陪我去采访。我那时很漂亮,工作又好,但我挣的 工资很少,而他却很有钱,并且很舍得为我花钱,直到现在我们离婚多年了依然是 这样,他是个很男人的男人。他唱歌好,这已经足以满足我当时可怜的精神需求。 我甚至很怕别的女人把他抢走,故意气他、刁难他,但他从不动手打我,气极了两 三天不说话也不唱歌,直到我妥协为至。半年后我们就结了婚,这之前我的父母不 同意,但架不住他有钱,对他越来越热情了。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好,特别是生下儿 子以后,我时时有福至心灵的感觉。他从不出去吃喝嫖赌,有时间就回来陪老婆儿 子,给我们唱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穿着越来越体面,但人丝毫没有改变,依然 是体贴、大方、善良的一个好男人。他几乎没有敌人,连生意上的对手都对他敬佩 有加,亲朋好友更是喜欢把他挂在嘴上。然而他最让外人敬佩的是对妻子和儿子的 爱,他从不放弃任何可以跟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达到了信仰的程 度。我好多年来对此深感满足和骄傲。 “随着儿子的渐渐长大,我又从家庭中脱身出去,投入了事业,我感觉像经过 了一场沥炼,一场生活的温柔而深刻的考验,又以一个新的我投入了这个社会。但 他似乎以不变应万变,保持着他的生活方式和责任心。我很不幸地发现我越来越找 不到跟他可说的话了,但他浑然不觉,直到有一次我看书的时候他大声地唱歌,我 突然喊道:别吵了好不好,你比MTV唱得还好听吗?话一出口,我先愣住了,惊 恐地看着他,他神情黯淡,走了出去。晚上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不搭理我。这种僵 局保持了好几天,后来他终于说话了,他问我:你是不是有外遇了,告诉我他的名 字,我会原谅你的。我突然感到非常的可笑,完全忘记了打算和他和好的初衷,不 由自主地回答他:是的,但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他突然变得像头愤怒的狮子,瞪 着眼睛命令我:告诉我,要不我打扁你!我说不,然后他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他显然不习惯打我,没有打脸而是打了头。我扑倒在沙发上开始哭。后来我哭够了, 决定离开这个家。我回卧室去收拾东西,看见他趴在床上,用被子包着头,我留神 听了一下,他竟然也在哭。我就心软了,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他对 我的爱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我就抱住他,哄他,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更加委屈了。 我们和好了,我告诉他我根本没有外遇,只是对生活感到厌倦,他沉默了半天,提 出带我和儿子出去旅游。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男人,他除了善良根本不知道他 的妻子需要的是什么。 “再后来我考上了研究生,因为两地分离,我们相安无事地生活了3年。感情 就在这段时间里越来越淡了。后来我碰到了一个跟我有共同语言的男人,他很利索 地跟老婆离了婚,然后开始逼我离婚。我犹豫不决,他就以分手相威胁。我得承认, 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充实,我不想失去他,就给我爱人提出了离婚。想不 到他马上就答应了,我说儿子要跟我住,他也答应了,并说要永远负责儿子跟我的 全部生活费。我当时哭了,我发现我还很爱他,只是跟他在一起找不到乐趣。他也 哭了,说很感激我还爱着他,还说他会终身不娶等我老了再回到他这里来──这就 是他在我们结束之时终于说出来的一句有情调的话。于是我们就离婚了。 “我想不到,当我提出要跟儿子同住时,那个男人强烈反对,叫我在他和儿子 之间做出选择。无奈我又把儿子交给了前夫。” 陈圆圆讲到这里,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后来你们结婚了吗?老于听得很入神,急于知道下文。李离却出神地注视着陈 圆圆,想从她的眼睛里寻找到什么。陈圆圆叹口气,接着说:“没有,我发现他是 个小肚鸡肠的男人,跟我前夫的品德差远了,就离开了他。我读完研究生后,原单 位传的风风雨雨,就呆不下去了,正好《朝夕关注》招聘采编人员,我就应聘来了。 我前夫让儿子跟我同住,他每个双休日带儿子出去玩。他可真是个好男人。” 老于感叹道:是呀,世上哪有完人,你想过复婚吗?陈圆圆接过李离递过来的 纸巾,拭着脸上的泪说:不可能,他倒是个再也碰不见的好人,可是我们真的是两 个世界中的人,他要能像你们这样和我交谈,我们也不会离婚了。听到这话,老于 不由得看看李离,李离依然盯着陈圆圆不出声。 李离告诉我这些后,默不做声地看着我。我笑笑说:你知道老于这两天跟老婆 闹别扭吗?李离说,你怎么知道?我看着他说:老于老婆偷偷地跑来问我老于是不 是有了外遇。李离马上说,绝对没有,我和陈圆圆都可以作证,有的话他会在沙龙 上跟我们谈的。我说你先别急,事情是老于挑起来的,就在你们上次的沙龙之后, 老于跟老婆大吵了一架,听说还动了手,他怀疑老婆有外遇。李离说操,这怎么可 能,谁会要一个老太婆!我说,错,老于的老婆比他小八岁,保养得又好,徐娘半 老风韵犹存,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李离思考了一下说,有道理,美的东西无论它历 经多少时间的摧残,它依然是美的,人也是同样,年轻时的美人,老了依然是美人。 我说,说得好,但老于老婆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没人相信她会有外遇。那老于为什 么要怀疑她呢?李离不解地问。我说,很简单,他老婆单位组织出去旅游,有人开 玩笑说老于老婆的领导对她大显殷勤,老于就大动肝火,非要拷问出个究竟来。李 离猛地挥挥手说,什么呀,这根本不是什么理由。我说事实就是这样,不信你问老 于去。李离说我不是不信你的话,我是觉得老于不至于这么糊涂。我说对了,老于 决不至于这么糊涂。那是为什么?李离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老于真的有外遇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绝对不会,我了解老于,况且他几乎不跟女人来往。李离争辩道。 是吗?没有女人跟他来往密切?我故作糊涂地斜视着李离。李离盯着我,片刻 后说:你指陈圆圆?他随即又摇摇头,坚决地说道:不可能,我们是精神上的朋友, 陈圆圆怎么可能喜欢上老于。 我说你太天真了,缺乏对生活的洞察力。陈圆圆怎么就不可能喜欢上老于?老 于也算是个美男子呀。 李离脱口说,但是他那么老了…… 我不等他说完,学着他的口吻说:美的东西无论它历经多少时间的摧残,它依 然是美的,人也是同样……这不是你刚刚说过的吗? 李离无话可说了,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他可怜,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老 兄,我早跟你说过了,陈圆圆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玩个你还不是小菜?别傻了,何 苦跟老于争风吃醋。李离第一次没有反驳我。 这是立秋前夕的事情,没几天那件事就发生了。 五、我的交待 事情发生后,警方把我叫去问话,我交待了这么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与那 件事有关联的话,可以看做它的前奏曲:第一件事是关于老于和李离的;第二件事 是我跟李离一块儿经历的。先说第一件。 老于和老婆闹翻以后,每天待在办公室不回家,我不得不假装关切地问他:主 任,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老于垂着头不说话,半晌后问我:你跟李离是多好的 朋友?我说也好不到哪里,君子之交。老于就冷笑三声说,李离可是说你们无话不 谈呀!我吃不透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很感激李离这样看待我们的友情, 就说,他说是就是吧。老于这才抬起头看我──这家伙的眼睛跟刀子一样让人胆颤, 我勉强招架得住他的目光──慢条斯理地问道:李离有女朋友吗?我说海啦,追他 的丫头片子车载船量。老于说我是问他有没有对象。我赶紧摇摇头说,你跟陈圆圆 是他的知已,我最多一狐朋狗友,他就是有也不敢对我说呀。老于顿了一下,目光 烁烁地问我:我想给李离和陈圆圆做个月下老人,你觉得怎么样?我想不到他会这 么说,愣了一下说:那我得问问李离,看他有没有这个意思。然后我脑子转个弯说, 你也问问陈圆圆吧,他们要是都愿意,咱俩把这桩好事搓和一下。老于说,你先别 急,让我再观察几天。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李离,我说:老于打探你跟陈圆圆的事 哪,说明他还没对陈圆圆下手,你可要做好斗争的准备呀。李离说:过几天再说吧, 我给人家赶小说呢,顾不上。李离就是这种龟缩在艺术当中的家伙,他的成名之作 是《我的艺术生涯》,《文学家》主编叫他写点生活化的东西,他就以我为原型, 写了一篇《阿球是个混球》,差点把我气死。──公安局的女记录员听到这里,抬 头问她的上司说:张队,这些要不要记。张队就对我说,行啦,别瞎扯了,讲第二 件事吧。后来想起在公安局的日子,令我感慨万端,我想到:无论什么人不犯事的 时候是个人模狗样的领导或老板,大檐帽对你也很礼貌,一旦沾上什么说不清道不 明的事情,往大檐帽跟前一坐,自己就觉得自己是个比人小三辈的龟孙子。 我接着交代第二件事。第二件事就发生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因为第二天韩 国队在本城迎战山东鲁能队,所以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五,而且当时李离来叫 上我出去搞票,我们快步走在杂志社家属区的马路上。我问李离最近在干什么,他 说读书和看碟。我说你不写小说了?他说正是因为在写小说,才海捞鲸吞地把能碰 到的精神食粮全塞进肚子里,这是艺术创作中的特有现象,就像相扑大力士在积蓄 足够的热量。李离还说艺术是相通的,他在美术上的造诣对写小说帮助极大。我调 侃他说,你在艺术上的修养对玩女人有帮助吗?他说有,艺术使他懂得欣赏女人的 美。我说你完了,不食人间烟火,就无法体会天伦之乐,没有生活就写不出小说来。 李离强嘴说,胡说,虽然我华发早生,脸色青白,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可也不能说 我是个死人呀。我说多会儿说你是死人了?李离笑了:不是死人怎么会没有生活? 我一时语塞,就专心走路。走了几步,看见前面有个小孩儿手里提着把电镀宝剑正 追赶一个男人。我就指了指前面对李离说,看到没有,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个 胖小子追在屁股后面喊爸爸!那种生活,你能体验吗?李离刚要争辩,突然大喊一 声:住手!然后像只驼鸟一样飞跑出去。我定神一看,那个拿宝剑的小孩正向8号 楼院内跑去,而他“爸爸”却躺在地下,像一条蜷曲的虫子,地上有一片红色的水 在反射着白色的阳光。我跑过去时,李离已经把那人抱着坐起来,那家伙的后脑勺 上开了个大口子,衬衣被血粘在身上。李离冲跑过来的几个人喊:快去拦辆出租车 送他去医院。我蹲下来,帮他扶住那人。李离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手机呢,赶紧报 警。我刚掏出手机,那人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拉住我说,别,别报警,小孩子贪玩, 别吓着他。有这么玩的吗?简直是玩命,这孩子长大了非成魔王不可!李离皱着眉 头大声说。他把那人交给别人,拉了我一把:走,追那小畜生去。我们向8号楼院 里跑去,有个戴红箍的老太太慌慌张张地指给我们说,他跑到6单元去了。我们就 冲进6单元。楼道里乍进来很黑,我们追到四楼不见了人影,正犹豫不决,听见楼 上有人用钥匙乱捅防盗门,显然很惊慌失措。我们飞奔上6楼,看见17号的防盗 门刚刚关上,那个小孩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李离喊了一声要砸门,我在那一瞬间 拉住了他,并拉着他向楼下跑去。跑到单元门口时,李离扯住我问:怎么了?你有 病呀!我嘘了一声,附耳问他:这个单元17号是谁家?李离呆了一下,低声惊呼 道:那是陈圆圆的儿子?!我赶紧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外面有人。我们推开门走出 去,门外围了一大群人,问我们抓到了吗?李离垂头丧气地不吭声,我说:不知道 跑进哪个门里去了,咱们在外面喊吧。但是没有人喊,大家都仰头看着一层层被铝 合金封住的阳台,像一群看大雁的鸭子。李离问:人呢?送医院了吗?有人回答: 他不让别人送,一个人打车走了。李离看看我,我也看看他,然后我们几乎同时说 :走吧。 交代完这件事后,我对张队说,这是我的错,考虑到陈圆圆是同事,又是李离 的朋友,就没有揭穿她儿子,但被砍伤的那个人不同意报警,我们主要是尊重他的 意见。张队说,知道了,你交代的情况如实吗?我说绝对如实,不信你可以问李离。 张队说,我们自然要问他,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谢谢你的合作,现在没事了,你 可以先回去,想起什么情况及时给我们打电话。我说可以,我也想尽快破案,好解 开心中的一个迷团。张队问:什么迷团?我回答:陈圆圆的儿子才八九岁,为什么 会拿刀砍人呢?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陈圆圆的儿子为什么会砍人,而是那个被砍的人和 陈圆圆是什么关系。这个疑问我曾说给李离听,他叹了口气说:我可能真的太幼稚 了,陈圆圆现在让我感到害怕。但我不害怕,甚至后来那件事的发生也没有引起我 太多的惊奇,──虽然我也弄不清那是怎么回事。 六、那件事 我说过,事情发生在星期六。那一天,那个善良的男人,陈圆圆的前夫,照常 去接他儿子出去玩。他打开门,看见儿子坐在床上,裹着一条毯子,却不见他前妻。 他问儿子:你妈妈去哪里了?儿子不吭气,扔掉了毯子,叫他爸给穿衣服。就在他 熟练地给儿子穿衣服的时候,那孩子说:有人欺负我妈妈。那个做爸爸的男人手上 停了一下,重重地嘘了口气,继续他的工作。孩子抬头瞪着他,喊道:你听见了吗? 他爸只好又停下来,摸着他儿子的脑袋说,你妈不让我管她的事。孩子说,你们干 吗离婚,真讨厌。他挣脱了他爸,又用毯子盖住了自己。他爸去拉毯子,他却蹬了 他一脚喊道:走开,我讨厌你们!那位善良的爸爸就真的走开了,他走到对面房间, 仰面躺在前妻的床上,打算让儿子自己消消气。他无所事事,用手指划着床头暖气 片外面的雕花木纹,然后他发现一个小格子里塞着一枚大扣子,就坐起了仔细看了 看。他决定把那枚扣子抠出来,就去儿子的房间找了一把小工具刀,顺便拍了拍儿 子露在毯子外面的屁股。儿子哼了两声,看来还不大高兴。那个男人愉快地笑了笑, 又走到对面的房间,开始抠那枚的扣子。他用刀子把那扣子轻轻地拔出来,刚用手 去拿,扣子又缩回去了,好像有根橡皮筋拴着。搞什么鬼,男人念叨着,努力地把 扣子又拔出来,然后在它缩回去之前迅速捏住了它,同时,他发现真有一股线拴着 那枚扣子。他试着往出扯了扯,扯不动,他仔细地看着那枚扣子,发现它像个眼球。 他又看了看那股线,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大声地喊儿子。儿子不 情愿地问:怎么啦?他爸大声说:谁有你们房子上的钥匙?儿子回答:我和我妈都 有。他爸问:别人有吗?儿子回答:不知道,你还有。他爸就不再问,掏出手机来 拔了个号码,对方关机。他又打了个传呼,没人回。只好又大声问儿子:你妈办公 室电话多少?儿子告诉了他。这个善良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下决心似地拔着号码。 麻烦问一下,陈圆圆在吗? 她下乡去了,晚上回来。 男人挂了电话,又仔细地瞧了瞧手上的扣子,然后,他报了警。 张队带来的公安人员发现那条线很巧妙地从卧室的暖气管延伸到窗户,又从窗 户延伸到阳台,然后从排水管后面一直扯下去。公安人员跑到楼下,却发现线被人 剪断了。他们仔细观察了线头后报告张队说:刚刚被剪断的,做案者一定是这个家 属院或者附近的住户。张队仰头看了一圈两面的楼房,说了句:来的时候不该拉警 笛。然后他就看见两辆面包车停在了8号楼的院门口,跑下来几个年轻人,有男有 女,他们一直向这边跑来。有人对他说:队长,好像是记者。张队短促地笑了一声 说,不简单,反应赶上西方狗仔队了。在那些记者跑过来之前,他叮嘱陈圆圆前夫 说:告诉他们你家失窃了。但是有两个戴红箍的老太太马上反对说,不能这么说, 我们这院是治安模范区,从不丢东西。张队就无可奈何地笑了。 陈圆圆被公安叫去后,李离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吃了一惊,问:什么,监视器? 李离说,对,就安在陈圆圆床头。我开玩笑说,你完了,你跟陈圆圆一定被人偷拍 黄色录像了。李离分辨说,别胡说,我根本没上过她的床。 我一边跟李离调侃,一边用眼角扫着若无其事地翻报纸的老于。在我看来,这 家伙老奸巨滑,故作镇静,今天一上班我就看到他神色不太对劲,──肯定早知道 了这件事的发生,一时乱了方寸,如果给他照个X光,一定会看见他的五脏六腹都 在翻腾──转鬼主意呐。果然我正夸张地咋唬李离,老于啪地把手里的报纸拍到了 桌子上,直胳膊直腿地走到我身边,嗓音失控地冲我喊:早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好东 西,把好端端地一对给害了!我也气往上撞,呼地站起来逼住他吼:操,说什么呢 你,要不看你老,我把你给做了。我承认我是色厉内荏,假如老于真动手,我恐怕 连招架的劲儿也没有。但他显然心里有鬼,瞪着我不知该说什么,脸憋得像搁坏的 西红柿。李离在电话里喊:怎么啦怎么啦?我说没你事,啪一声扣了电话,然后故 作镇静地对老于说,你也别恶人先告状,你对陈圆圆的心思我最清楚,别以为都像 李离那么傻,被你当猴子耍。我顿了一下,观察着老于的反应,像个朋友一样语重 心长地对他说:我看你不如自首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当了一辈子领导,不 要晚节不……老于突然出手,抓住我的领子把我像一只烤鸭一样提了起来,──操, 我一百七十斤呐!幸好电话铃响了,我冲老于大吼一声:放下我,接电话。老于犹 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我。我手抖得像抽了鸡爪疯,好不容易提起了电话,那边李 离淡淡地说:阿球,公安来请我去问话,你要替我作证,我先去啦。事情虽然在预 料之中,我还是惊呆了,我怒视着老于,用眼角的余光在桌子上寻找足以打破他的 狗头的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老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说,进来。门开了, 走进三个戴大檐帽的,为首的中年人礼貌地问:请问哪位是于主任?老于靠进椅子 里说:我是,有事吗?对方说:我是公安局的,姓张,想问您一点关于陈圆圆的情 况。老于不冷不热地说:请坐。我想听听老于怎么扯谎,但那位姓张的说:你是阎 副主任吧,请你暂时回避一下,一会儿我们还要麻烦问你一点事情。我满脸堆笑地 说,好说好说,你们坐,我去隔壁等。 不知道老于说了我什么坏话,那姓张的借口时间不多了,请我去公安局吃午饭。 ──妈的,公安局的食堂是几星级? 七、下午1点03分立秋 从公安局回来的那天夜里,我在梦中强奸了陈圆圆,这娘们的体态比现实中要 丰满结实一些,肤色也黑一些,充满了情欲和诱惑,我对她使用了所知道的所有体 位,干得酣畅淋漓,像写了一篇弘大的叙事诗。醒来意犹未尽,回想着某些让人难 忘的动作和表情,忽然想到,自从出来以来就没见过陈圆圆了,莫非她被人谋害了, 昨夜鬼魂来会我?但魂魄会情人也轮不到我呀,老于和李离闲着不也是闲着吗?想 到此,我不由一阵阵头皮发麻,赶紧给李离拔了个电话,──这小子一大早就不知 到哪里去了,真是反常。 我头晕耳鸣地去上班,坐在办公桌前愣了老半天,才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新出 版的《朝夕关注》,封面上的那个女人的笑容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凝神回 忆了一下,忍不住哦了一声,──原来那是陈圆圆,昨夜跟我纠缠了一夜的那个鬼 美人!我以为自己又睡着了,赶紧朝额头上拍了一巴掌,这下看清楚了,封面女郎 果然就是陈圆圆。我抬头看看对面,老于还没来,办公室只有小赵一个人在那里玩 电脑。我就叫了他一声:小赵。小赵舍不得回头地答应道:什么事,阎主任?我说 没事。低头翻开我们这本周刊杂志,这期头题栏目“朝夕新闻”刊发的文章用了彩 印,鲜红的通栏标题是: 单身妈妈床头被按监视器女记者生活隐私遭人窃录 我感到眼睛有点花,同时觉得这一刻的情景仿佛从前经历过似的,赶紧拍了一 下额头,这回又看清楚了,题目还是那个题目,只不过字体变成了超粗黑,字后还 有蓝色的阴影,相映成趣。 怎么可以搞自己人?!我有点忿意,数了数,这篇报道足足占了20个页码, 至少有上万字吧,插图是一幅陈圆圆的生活照、一幅她跟儿子的照片、一幅她前夫 与儿子在一起的照片,还有一幅过去的全家幅,最后还有陈圆圆、老于、李离在一 起开沙龙的照片,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不觉开始读那篇 报道,并对其中对案情的推理感到英雄所见略同。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张队长认为,陈圆圆的同事于某和男友(终于有人这样认为──我心说) 画家李某都有作案的可能,且李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据陈圆圆讲,李某怀疑陈生 活不检点,经常带陌生男子回家,并为此吵过架(李离看了一定气死──我心说), 所以他很有可能采用非法手段对陈圆圆进行监视…… 说实话这篇报道写得环环相扣,推理严密,很引人入胜,我已经想到最后一句 “本刊将对此案的调查进行独家追踪报道”,足以使下期《朝夕关注》发行量增加 上万份,──我不由得佩服起我们主编的胆略来,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只 是可怜陈圆圆今后不知怎么见人──我还念那一夜梦中情呢。小赵不知什么时候站 到了我身边,神神鬼鬼地说:主任,听主编室的人说这期增印一万份,陈圆圆这下 惨了。我看看他,伸手给李离拔了个电话,这小子终于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白头翁,看到今天的《朝夕关注》了吗? 李离出乎意料地骂道:你们他妈的真不是个玩意儿!我要去告你们! 我哈哈大笑,又正色问他:你小子后悔了吧,早把陈圆圆搞定了,哪来这么多 事?他不吭气,我又问:你喜欢陈圆圆吗? 你他妈的明知故问! 那为什么不对她说、不娶她?你嫌她离过婚,还有个孩子? 不是,她这个人功利心太重,我觉得格格不入。 我刚要发表一通高见,门被嗵地撞开了,有个人撞进来,把一本《朝夕关注》 恶狠狠地摔在老于的办公桌上。我抬头一看,正是老于。他啪地一掌拍在那本杂志 上,也不知对谁吼道:我真是瞎了眼,陈圆圆真她妈是个贱货。然后他不计前嫌地 把那篇报道展开一直送到我鼻子底下说,你看看,小阎你看看。我扣了电话,接过 来翻到最后一页,慢腾腾地对老于说:文章作者署名是本刊联合采访组呀?老于说, 狗屁,你见谁去采访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这几天除了陈圆圆不见人影,谁也 没去采访! 我说,说不定是外面的人写的,陈圆圆不至于自己揭开伤疤给人看吧,你看, 文章有关她跟前夫的爱情经历以及跟别的男人──别多心,我不是说你跟白头翁─ ─的交往,写得毫不留情面,她自己不可能这么写。 屁话!老于今天也满嘴喷粪,大义凛然地喝止了我,义正词严地说道:你还不 清楚她跟头头们那档子事?!这一定是他们设计好了的炒作!老子今天非打破沙锅, 闹他个水落石出鱼死网破不可。然后他突然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对我说:小阎, 你也是个被蒙蔽者,这整个都是个阴谋,你仔细读一下这篇报道,看看是不是陈圆 圆那矫情的笔调? 我心说,呵,还知己呢,翻脸就说人家矫情了。但也忍不住低头去看我那本杂 志,我那本《朝夕关注》平静地躺在桌子上,封面上的期号下面有一行温柔的小白 字: 8月8日出版,今日下午1点03分立秋。 哦,立秋了。我望望窗外,心中的烦燥被秋意所冲淡,抬头看看老于,他正怒 目金刚地拔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