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勇和他考研的妹妹 作者:李骏虎 妹妹回乡下老家一个星期后,吴勇七天来第一次走进为了妹妹考研学习专门布 置过一番的那个房间。吴勇在铺着报纸的简易书桌前出了一会儿神,转身走向门后 的矮床。床头是为了放台灯临时用铁丝绑上的一块木板;床上铺得很薄,一条薄褥 子上面就是床单,床单是天蓝色的,打着简约的白格子花纹。这床单还是吴勇在大 学时公寓里发的,已经洗得几近透明了。吴勇吹了吹台灯上初蒙的灰尘,突然一屁 股坐到了床上,他把头弯到胸前,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节能灯 的青白的光线下,一阵清亮的水珠噼噼啪啪地砸到他的膝盖上,那里很快就出现了 一大片深颜色。 吴勇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他没有办法不相信他的眼泪。 出事的那天,吴勇怎么也不相信那会是真的,他在叫做考场的那座教学大楼外 的布告栏前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如果不行怎么办,如果不行怎么办 ……考生们流水一样向这边涌来,他们走过雪地上扫出的发黑的马路,从吴勇面前 经过进入教学楼。时近午后两点三十分,冬天的时光短,偏西的太阳时而照在吴勇 的脸上,时而照在他的微鞠的背上,他不敢再看那些神色庄重风风火火的考生,转 身面向布告栏。布告栏上贴着一排菱形的黄纸,上面是八个黑亮的大字:严肃考纪 端正考风吴勇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四肢酥麻。但他坚信事情是 可以解决的,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同时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着东方西方的每一个能 说得上名字的神灵,许愿说如果事情能有转机,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上帝和 佛祖能保佑他的妹妹。吴勇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已经冻得麻木了,几分钟前他用这只 手机打通了所有可以求助的电话,然而它令他失望,把他推到了绝望的边缘。他最 终放弃了它,开始向幸运之神讨取怜悯。 一定行,如果不行,也一定会有办法,活人哪有让尿憋死的道理。这个想法让 吴勇精神一振,他有点轻松起来,回头去望楼门口穿着军大衣的检查证件的工作人 员,他仿佛看到穿着火红色风雪衣的妹妹从那件军大衣后面的大门里跑出来,一脸 灿烂的笑容,雨后天晴的那种湿漉漉的笑容。吴勇长长地吞出了一口气,他听见自 己小声说:老天有眼!但这句没有根据的话还没落地,绿色的军大衣后面就真的出 现了火红的风雪衣,不过……笑容呢?吴勇没有看到他期待中的挂着泪的笑容,妹 妹低着头,脚步混乱,脸色发青,走到吴勇面前,她才摘下眼镜,让眼泪哗哗地淌 了满脸。妹妹刚出现的时候,吴勇听见自己的心像转动的门轴一样呻吟了一声,他 看着她走过来,感觉反而很麻木了,心里一点痛苦也没有了,身体好像变得很轻, 仿佛这件事情发生在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身上,或者他突然被人摘去了感情中枢神经。 吴勇看到妹妹脸色发青的时候,她离他还有好几步远。吴勇听到妹妹在几步开 外抑制而短促地说,不考了…… 吴勇额头发凉,问了一句不问也知道结果的话:不行? 不行……妹妹抬起头,在一对小镜片后面哀戚地看了一眼吴勇──这副新款式 的抗疲劳眼镜是考前几天吴勇带妹妹去新配的,换下她那副度数已经不合适的旧眼 镜,为了她考试时看得更清楚一些──,因为眼泪流得很急,她起先用提着紫色小 纸袋的那只手掀起眼镜来,另一只手掏出面巾纸去擦。后来她摘下了眼镜,把脸上 的泪水一鼓作气擦得干干净净。她突然平静的神色让吴勇很吃惊,她咬了咬下唇说, 不行,人家说这怎么行?!必须有能够证明个人身份的证件,其它的都不行。 你把我的工作证和单位开的担保书让人家看了吗?吴勇不甘心地明知故问。 看了,人家说这怎么行,你哥既然是这家单位的,还开不出个假证明? 你有没有跟他说可以让你的同学指认一下你的身份? 人家说更不行了,同学当然是熟人,要是串谋骗考怎么办? 教授呢?找这所大学的一个教授作保行不行? 人家说考研又不是学校自己的事,校长出面也不行。 那就没有办法了?前两门监考过的老师总可以作证吧? 不行,谁也不行,人家说谁都可能是有关系的人,必须有身份证或学生证。 妹妹瘪起嘴,眼睛挤成一个肉泡,正儿八经地哭起来。吴勇看着哭泣的妹妹, 难以相信事情就只能这样了。 吴勇伸出胳膊去揽住妹妹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她说,别急别急,不怕不怕,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他抬起头来,望见不远处校门口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开始 在心里念叨着:呀呀呀,怎么把您忘啦,想个办法吧,伟大的毛主席,显显灵吧! 毛主席面向校门,背向吴勇,站在三米多的基座上,背影高大伟岸,一只手臂向前 伸过头顶,另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吴勇记得这个形象出自他中学时的一篇课文《挥 手之间》,第一句话好像是“弹指一挥间……”吴勇想:毛主席呐,您弹指一挥替 我们把这事摆平了吧! 与此同时仿佛还有另一个吴勇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任何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 那一个吴勇觉得总有个办法在脑子的某个角落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出来。人不是能 够急中生智吗?那些锦囊妙计都他妈跑哪儿去了? 就这样,一个吴勇求神保佑,另一个吴勇自己想办法,时间可就过去十几分钟 了。妹妹一边擦眼泪一边擤鼻涕,她有鼻炎,一会儿扔下一堆廉价的面巾纸。天气 冷,吴勇妹妹瘦削的小脸冻得通红,她勉强把鼻涕眼泪擦干净,拽了拽吴勇说,走 吧哥,不考了。 不考了?吴勇心里一惊,鼻子也开始发酸,他出神地望着妹妹。 妹妹把吴勇的证件、名片、单位担保书递到哥哥手里,拉着他的胳膊向校门口 走去。走到毛主席塑像下面时,吴勇停下脚步,他有点神秘地对妹妹说,慢慢走, 慢慢走,也许走不到校门口就能想出办法来,我总觉得还有转机。 这座考点大学的铁栅大门就在十几步外,它不是正门,是西校门。那座门的门 柱是新砌的,铁栅门却是旧的,透过门栅上密密的孔,可以望见新维修后的毛主席 像,主席像后面是作为考场的那座灰色的教学楼。就在这天的早上,数个小时之前, 吴勇正站在这个大门外,透过门栅上的孔远远地望见妹妹站在那座陈旧的教学楼的 台阶上哭。台阶下是昨夜新落的白茫茫的雪,台阶尽头的门厅下光线幽暗,以至于 门厅深处的玻璃门模糊成暧昧的一团。守门的工作人员在明晦变幻的玻璃门前像个 飘乎的影子。吴勇妹妹站在门厅下最高的那层台阶上,那些朝阳的热力不足以融化 的雪照亮了她的脸。但是吴勇看不见她的神情,因为他是个不戴眼镜的近视眼。吴 勇从妹妹不断地用纸巾擦脸的动作判断她在哭,当她把那一团白色的纸巾从脸上拿 开时,吴勇又看见她的面孔散发着微弱的红光,这是在冰天雪地中流眼泪给冻的。 吴勇想进去劝劝妹妹别哭了,再哭会冻坏脸的,但他站着没动,一半儿因为胆怯, 一半儿因为赌气。那时吴勇站在糊着雪粉的铁栅门外,感到万念俱灰,他一面痛恨 自己的无能和妹妹的不小心,一面咒骂不得好死的扒手。 妹妹是在十几分钟前,吴勇打的把她送到考场时才发现学生证丢失的。当时妹 妹就傻了眼,一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哭。吴勇作为哥哥表现得很镇静,他说别哭别哭, 丢不了,再找找看。确信妹妹的学生证丢失后,吴勇仍然很镇静──他去年考过研, 虽然失败了,毕竟赚了点经验──,他对妹妹说,别怕,学生证丢了还有身份证呢, 身份证比学生证还管用。可是妹妹张大眼睛说,我没带身份证,身份证在我宿舍里 的箱子底下压着呢。吴勇愣了:妹妹的学校在距此数百里之外呢! 你怎么可以不带身份证?吴勇皱起眉头,不过他仍然没有发慌──一半因为有 经验,一半因怕妹妹难过──,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没事,只要准考证在就成,你 还有准考证呢,已经考过两门了还能是代考的? 妹妹想想也是,但还是不放心地问,监考老师要看学生证怎么办? 嗯……吴勇想了想说,这么办,你先进去跟研究生处的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 估计问题不大;我马上打的回去,看看学生证在不在你房间里。 妹妹平静下来了,她大概想到两个办法总有一种奏效吧,于是进去找研究生处 的负责人。──研究生处的办公室正好就在这座教学楼的一层。 吴勇下了车一路猛跑,回到家把妹妹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到底没找见那本学 生证。一定是昨天在公交车上被人扒去了,我日你娘的扒手,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情真是损阴德!坐上出租车返回考场的路上,吴勇已经开始后悔昨天没有去接妹妹 下考场了。吴勇本打算每天打的接送妹妹上下考场的,妹妹说,不用了,下午5点 就考完了,离天黑还早呢,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来就行了,你工作太忙,别麻烦了。 吴勇的确很忙,但怕妹妹早上坐公交车冻坏手影响写字,就打的送她上考场,至于 下午,吴勇想,下午考完就没什么事情了,公交车又顺路,妹妹自己回家应该不会 有什么问题。 想不到,事情就出在这唯一的疏漏上了,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这邪门事 怎么就这么会找机会呢?!人活一辈子可真是累呀,面面俱到,一面不到就要倒霉 出事,吴勇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他有点恼恨自己:不就考三天吗,为什么就不能 每天接妹妹下考场呢?还有那该死不能活的扒手!吴勇在咒骂扒手的同时又有点生 妹妹的气: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的心都操不了,一会儿照护不到,把学生证都能 给丢了,你自己考研哩,不知道那是这时候最紧要的东西吗? 恼自己,恨扒手,怨妹妹,搞得吴勇心里乱得像个草窝,他无可奈何地想:目 前只有指望研究生处的通融了。车近校门口,吴勇的心就悬了起来,迈出车门的时 候,他感到腿酸脚软,差点摔倒,同时心急火燎,恨不能飞进校门去看看究竟。不 等他走进旁边供人出入的侧门,就从大门的栅栏孔里望见一个穿火红色风雪衣的女 孩站在对面教学楼门厅下的台阶上哭,──吴勇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妹妹,看来这边 也没戏了!吴勇倒抽一口凉气,慢慢地挪步到大门前,从栅栏孔里望着那长不盈尺 的小人儿肩膀一耸一耸。一阵剧痛揪住了吴勇的心,突然而至的懊悔击中了他:我 应该提醒妹妹离开学校来参考时拿上身份证的,考研最必备的证件就是身份证其次 才是学生证,我怎么就忘了告诉她一定要带身份证呢?我去年考研时身份证总不离 身的呀! 那个早晨的寒冷空气中,吴勇妹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尽头那座古老笨重的教学 楼幽暗的门厅下的台阶上,雪光照着她冻得通红的泪脸。吴勇望着这景象,仿佛自 己被人扔到了遥远冰冷的西伯利亚,他望着妹妹那冰渣子一样刺人的孤独和无助, 觉得妹妹此刻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在紧绷绷的空气中,吴勇听到妹妹穿红色风雪 衣的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那是那些和妹妹同期考研的考生们从各个考场的静谧肃 穆中发出的写字声,是填试卷时笔和纸磨擦发出的声音。而妹妹,作为考生之一却 站在考场外面的冰天雪地中无声地痛哭。──那一刻,吴勇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 能最没用的人。他望着妹妹的绝望,却毫无力量去帮助她,解救她。他因此而却步, 不敢面对她,不敢面对冰冷的事实,同时又在心里怨恨她:谁叫你那么不小心,谁 叫你不拿身份证!他想骂人,想大叫,想蹲下来大哭,但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容怪怪的,仿佛这笑是舞台上的小木偶人,台后还有个叫做悲愤的家伙用线操纵着 它,叫它做出许多疯狂滑稽的动作来。 车要进站,自行车请靠边,注意安全……××大学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下车。 吴勇回过头去,看到一辆公交车咬着一辆电车的屁股靠站了。妈个逼的公交车! 妈个逼的扒手!吴勇向着车站跨出一步,他想冲上车去大喊大叫,叫那个缺德的扒 手有种的站出来,他要不把他……如果妹妹的学生证还在那扒手身上装着,吴勇愿 意付出一切代价去跟他交换,他会忍住怨恨,不计前嫌地跟他交个朋友,只要他能 良心发现把妹妹的学生证还给他,使妹妹重新得到走上自己理想中的人生路的机会。 吴勇怒视着公交车和电车,却不知该冲到哪一辆上去,他拿定主意站到站牌下去叫 骂,这样两辆车里的人都能听得见,但是它们却在他动作之前出站了。吴勇的怒火 又烧遍了全身,妈个逼的扒手,老子要是找到你,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吴勇甚至在 那一刻决定改行去做警察,他要把所有的扒手都送进牢房,他还想一个一个往死里 整治他们,叫他们永远在这个世界上绝迹。公交车咬着电车的尾巴在电子报站声中 崐走远了。当吴勇想到当时扒手用两根手指夹出妹妹的学生证一看不是钱包又随手 丢到车厢里让那些脚踩来踩去而淳朴的妹妹却浑然不觉一心向往着美好的未来时, 吴勇的心被重重地戳了一刀,一阵抽搐使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 ──那个该死的扒手有没有想到,他两根手指的一个小动作,也许就此毁了一 女孩光明灿烂的一生。 人生中竟有这样的场景:当那无力改变的现实就横亘在你的面前,而你连正视 它的勇气都没有,却又不得不去直面它,这是何其痛苦的遭遇。此刻吴勇尽量长时 间地留恋于他对公交车和扒手的咒骂,他知道转回头去看到的会是什么,而那是他 根本无力改变又必须去面对的,──他不敢转回头去望哭泣的妹妹,但他必须朝着 她走去,安慰她,鼓励她,和她接受这不容回避的现实。他没有别的选择。吴勇像 被人卡住脖子推住面颊一样艰难费力地扭回头来,他眯着眼睛,仿佛害怕遭到强光 的烧灼。 当吴勇的视线爬过雪地,到达那幽暗的门厅时,他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大了,而 且,越睁越大,同时嘴巴也慢慢张开,不由自主轻轻地“啊”了一声。 ──门厅前方现在有两个人,穿红风雪衣的是吴勇妹妹,在她旁边还有一个穿 黑皮夹克的中年妇女──守门的军大衣隐没在门厅深处玻璃门的昏光里──,她刚 刚伸手拿过吴勇妹妹手里的准考证,看了看又交还给了她。吴勇看见那个穿黑皮夹 克的中年妇女凑到妹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妹妹有点迟疑地抬头望着她,但是中年 妇女已经转身下了台阶先走了。妹妹随即也隐入了门厅的幽暗里,但很快又出现在 台阶上,她朝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她也是个近视眼,看不见门栅后面正望着她 的哥哥──又隐入了暗处。吴勇知道妹妹是在寻找他,怕他找不见她着急,但他怎 么也挪不动步走出这门栅。他看见门厅深处有个镜子似的东西闪了一个亮,那是玻 璃门开合时反射的雪光,──这么说,妹妹是进去了──吴勇松了口气,感到浑身 乏力,仿佛刚逃出一个九死一生的险境。但他拿不准妹妹是又去了研究生处,还是 直接进了考场参加考试,那个穿黑皮夹克的中年妇女人是什么人,又对妹妹说了些 什么呢?吴勇决定站在这里等一等,如果妹妹很快出来,那就是又找研究生处求情 去了;如果半个小时后还不出来,就是被允许进考场了。 吴勇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门厅,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要玻璃门闪一个亮,他就 揪一次心。平时总抱怨时间不够用的吴勇,那时刻恨不得抡着鞭子赶着时间往前飞 跑。玻璃门闪了两次,出来的都不是穿红风雪衣的,给吴勇带来两次虚惊后侥幸的 快意,他越来越觉得有神明在庇佑着他和妹妹了,他深深地为自己从前不信神不信 鬼而忏悔。急骤变化的现实,让吴勇连自己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半小时过去 了,陈旧的教学楼仿佛趴在雪地里睡着了,它的安谧让吴勇渐渐平静下来,他这才 感到身上有点冷。一个小时过去了,快乐一点一点地填充了吴勇的胸膛,又膨胀成 一些不安分的泡泡,从吴勇的鼻孔、嘴巴、耳朵眼里冒出来,飞得满天都是,他忍 不住挥了挥拳头,大叫了一声:哈哈~! 吴勇快乐地打的回到单位,他顾不上关心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难题能够出奇不 意地解决让他暂时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结果主义者。他跟别人碰上类似的事情没什么 区别。 午饭妹妹还是跟在考点大学上学的高中同学一起在食堂吃。中午一点左右,妹 妹打通了吴勇的手机,吴勇听到的是她快乐的声音:哥,我刚刚考完。你吃过饭了 吗? 还没吃,等你的消息呢。我看见有个穿黑皮夹克的女人跟你说话,没赶上过去 你就进去了,她是干什么的?跟你说了句什么你就能进考场了? 她是这个大学的一个教授,看见我站在门口哭,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了她, 她说你可以以找研究生处的名义再进去,然后悄悄进考场,先考完了再说。 哈哈,太好了,这个办法想得绝!不过,下午呢,下午也偷偷进去? 下午不行了,研究生处的负责人上午来巡查考场时发现我进来了,当时就让我 出去,多亏有一个监考老师替我求情。负责人拿起我的准考证对了半天照片,说倒 是一个人。他说这一门马上就考完了,省里的巡视组可能不来了,可以让我考完, 但下午必须有证件,否则要赶我出考场。他还说要让巡视的发现了他担不起这个责 任。 那怎么办?吴勇开始对妹妹的欢快口气有点想不通,但他也因此隐隐觉得可以 不必太担心。不过吴勇还是有点着急,问道,你的身份证还在几百里外的学校啊, 再说学校放了假,宿舍早没人了,这一个小时怎么可能拿来啊? 哥你别急,上午考完后我又去找了一下研究生处的负责人,又给他说了一遍实 际情况…… 他怎么说? 他当时正忙别的事,说下午再看情况办吧。不过我看他态度比上午和蔼多了, 下午再找他说说应该没事的。 那就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马上让单位开一个你的学生证丢失的担保证明, 一会儿给你送去,你在校门口等我。 挂了电话,吴勇先找单位办公室开了个担保书,盖上公章。然后急匆匆跑到食 堂要了一碗面,准备拨拉完就打的给妹妹把担保书送去。刚吸溜了两口,手机又响 了,妹妹带着哭腔说:哥,我去找了研究生处的负责人,他坚持说必须有证件,要 不取消考试资格。 啊?不是说没什么问题的吗? 就是呀,可他突然又变卦了,说怕巡视组检查出来。 别哭别哭,我已经开好了担保书,马上就送过去,会有办法的。 吴勇扔下那碗面,跑出来打的就走。快点快点,师傅我有急事请快点!吴勇催 促着司机,事情变化太快,搞得他心乱如麻。司机笑笑说,再急的事也没命重要, 路上这么滑,我看还是慢点保险吧。吴勇没搭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解 决问题,我可以不顾一切。冬天午后白亮的阳光从车窗外漫进来,晃得吴勇睁不开 眼睛,街道变得很陌生,来往的车辆也无声无息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忙中出错,司机把吴勇拉到了考点大学的正门。吴勇下了车找不见铁栅门和里 面的毛主席像还有那座教学楼,更看不见妹妹在哪里,赶紧又叫住了司机,说是去 西门,不是正门。司机又把他拉到了西门,并且没有再收钱。吴勇感激地道了谢, 心说看来运气要转过来了,碰上好心人准有好兆头。妹妹正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朝 街上张望,看见吴勇下车,简直是扑了过来。吴勇说别急别急,离进考场还有半个 小时呢。但他还是拉着妹妹快步奔向教学楼。 吴勇打算自己去跟负责人送担保书,向他求情,妹妹说没有准考证一律不准进 入教学楼,还是她去见吧。吴勇看看门厅下穿军大衣的检查证件的工作人员,把担 保书和自己的证件都交给了妹妹。 你跟他说我们单位可以担保,多向他说说好话,求求情;他不答应,你就哭。 我知道了。妹妹握着吴勇带来的东西,奔上台阶,玻璃门一闪,她消失了。吴 勇看了看表,两点过几分。这时候进考场的考生还不多。 吴勇掏出手机,先给这所大学他认识的一位教授打了个电话,请教他出了这种 事情该怎么办。教授正感冒着,哑着嗓子问吴勇,准考证还在吗?吴勇说准考证倒 还在。那就没什么大问题,教授说,准考证上有她的相片,而且她已经考过三门了, 说清楚情况就行了。吴勇问教授能不能出面说一说,教授咳嗽着说,这考研的事情, 学校根本不让我们插手过问,我又病得起不了床,你自己给人家好好说说,应该没 什么问题。吴勇只好说如果呆会儿他妹妹出来不行,还得麻烦教授。教授说可以, 再说吧。吴勇又打了几个有希望能说上话的电话,没人接,再打手机,对方都关着 机。赶紧再打教授的电话,也没人接了。他妈的,好像窜谋好了跟我过不去似的。 吴勇想,人要是倒了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在那不到二十分钟里,吴勇把能想到的路子都试了一遍,最后走投无路。他在 布告栏前走来走去本来是要继续想办法,谁知却祈祷起上帝佛祖毛主席来。这个时 候,最需要动脑子,需要那奇迹般的灵光一闪,但吴勇的脑子却罢工了,一点也不 肯转动了,除了让人哭笑不得像失控了的机器一样一味求神拜佛,那脑子已经丧失 了其他任何思考功能。吴勇被它控制着,像中了邪。──在命运面前,人就是这样 莫名其妙和莫之奈何。 无论是否甘心,事情目前只好就这样了,兄妹俩肩并肩向大门外走去,走到毛 主席塑像下面时,吴勇收住了脚步,他对妹妹说,慢慢走,慢慢走,也许走不到大 门口就能想出办法来,我总觉得还有转机。 接下来吴勇突然眼放光彩,他一把握住妹妹的肩头叫道:有了! 妹妹愣呆呆地仰望着吴勇,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已经面露喜色。 吴勇表情神秘,低声说,像早上一样,你再偷偷溜进考场去,先考完再说。 妹妹眼里亮起的火花黯淡下去了,她失望地瘪起嘴说,不行,负责人说了,他 呆会儿专门去考场查我,如果没有学生证或身份证,马上赶我出考场。 他赶你你就哭,反正死活别出来。 妹妹被逗笑了,接着眼圈一红,眼泪又下来了,她拉了吴勇一把:走吧,哥, 不考了,现在让考我也没心思考了。 吴勇只好又往门口走,一边说,我就不明白,怎么就想不出个办法来,明明是 真真正正的考生呀,因为一个学生证,就这么不让考了?他问妹妹:研究生处那个 负责人姓什么? 姓赵。走吧,哥,问什么都没用了,我也真不想考了。 姓赵?唉,这个姓赵的,他知不知道他这明知事情真相的坚持原则,让一个考 生辛辛苦苦一年的准备都毁于一旦呀,一年的心血和精力都付诸东流了。吴勇想, 这样的人,真够自私的。这是什么道理嘛,明明前两门考试时有学生证,准考证上 也有个人相片,已经可以肯定是本人了,却因为没有那个已经形同虚设的学生证而 取消考生考试资格,真是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照这个说法,这个姓赵的跟他老婆 要是结婚证找不见了,彼此就翻脸不认人了?但人家说不行就不行,你说行肯定是 不行,这个世界真是让人不能理解又毫无办法。 不怨人家,怨我……是我不该丢了学生证。妹妹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该死的扒手,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吴勇恼恨得直摇脑袋。 也不一定是扒手,可能是我自己弄丢的。 你自己弄丢的?吴勇吃了一惊,一种可怕的假设隐隐约约形成于脑际:莫非妹 妹承受不了考研的压力,自己把学生证扔了,又不敢跟我明说……不会不会,父母 土里刨食含辛茹苦地供我们兄妹俩上学,妹妹不会这么糊涂的。吴勇拨楞了一下脑 袋把这该死的联想甩掉了。──人在身体最虚弱和精神最脆弱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 乱想。 妹妹使劲地擤了一会儿鼻涕,鼻头红红地说,考第一门的时候,我把信封上的 报考院校名称错填成了我们学校的名称,考完第二门才想起来,去找研究生处登记 修改。昨天下午天气冷,排队修改的人又多,我站在门外,不停地掏手绢擦鼻涕, 回家的路上也不停地擤鼻涕,可能把学生证带出来掉地上了。 嗨──!吴勇痛心地低呼一声,他想起昨天晚上妹妹的确天黑后才回来,头发 让寒风吹得乱蓬蓬的,问她怎么回事,说是等着修改信封上的报考院校名称。那时 兄妹俩还商量了一番提前预定回家的火车票的问题,因为春运繁忙,吴勇决定第二 天就去预定妹妹考完后回家的车票。当时妹妹还说,要不是明天考试要用学生证, 车票可以买半票的。怎么就没有看看学生证呢,如果当时就发现学生证不在了,还 有十几个小时想办法呢。 啧,真是命啊!吴勇懊悔不已,又对妹妹说,半个月前你刚来这里作考试准备 时,就打算给你先把鼻炎治好的,就是为你考试时少点麻烦,谁知你这鼻炎吃什么 药都不管用;如果考前治好的话,就不用掏什么手绢了,如果不掏手绢,学生证也 丢不了。吴勇顿了一下,突然如梦初醒般瞪大眼睛说,你怎么能把学生证这么重要 的东西跟手绢装在一起,就装在风雪衣外面的口袋里吗? 吴勇妹妹点点头,又低下头去哭。她显然很自责,吴勇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唉,我真该每天接你下考场。事已至此,吴勇已经不知道究竟该怪谁了。 走出大门,大街上阳光慢慢地流淌,一切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在童话世界中。 吴勇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这会儿人家都开始答卷了,你倒轻松,像 个逃学的学生一样。妹妹忍不住也笑了,回头望了望作为考场的那座灰暗的教学楼, 眼里的泪水就自己往外溢。 吴勇恋恋不舍地站在大门口,心里依然转着一个念头:真的就这么算了?真让 人不敢相信。不是能急中生智吗?赶快显显灵呀。──眼睁睁地看着绝望降临,真 是件残酷的事情。 妹妹站在他面前哭了一会儿,抬起红红的眼睛说,哥,走吧。 等一等,再等一等。吴勇望着妹妹身后冰层反射着阳光的大街上小心翼翼的车 辆和喧嚣的市景,突然就觉得人生真是如梦。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地愣怔了好大一会儿,吴勇眨眨眼睛,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 间,问妹妹:开考多长时间就不准进考场了? 半个小时。妹妹看着他说。 好了,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有学生证也进不去了,咱们走吧。吴勇轻叹 一声,仿佛完成了一种仪式,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俩人向站牌走去。 回去好好复习,明年再来考。等车的时候,吴勇对妹妹说。妹妹点点头,但她 明白哥哥说这句安慰的话主要是怕她太伤心,为了他们兄妹的学费累弯了腰的父母, 还有精力和毅力让她再复习一年吗?况且哥哥快30岁了还没结婚,父母都急白了 头,会因为她的考研再让哥哥的婚事拖上一年吗? 果然,吴勇又说,毕业前这半年多留心去学校招聘的用人单位,能先找个好单 位把工作定下来也好。 妹妹露出坚定的神色,说道,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复习,我要报考的专业是教育 心理学,有点实践教学经验更好。这样一说,她的神情也轻松起来。 吴勇看着妹妹,两个人终于都露出了一点笑容,不过吴勇觉得这种快乐怪怪的, 有点心理扭曲的意味。然而不这样又如何?逆境之中人就得学会宽解自己,才有继 续把人生路走下去的勇气。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一生的道路被改变,吴勇突然成熟了 许多,心态变得出奇的平静,或者说平添了许多漠然和麻木。 上了车,吴勇不由地让目光去车厢地板上寻找,以为可以看到妹妹的学生证正 躺在那些脚底下。可是现在就算真找到又如何呢?吴勇叹口气,拉着吊环苦笑着对 妹妹说,你今年考不上研究生也好,本来今年我的计划是全力以赴供你上研究生, 你没考上,我的计划重点就可以转移了,──可以考虑考虑我的事情了──我打算 今年把婚结了。 就是,你都28岁了,也让嫂子等了快5年了。妹妹面露善良纯真的喜色,为 自己的不幸能为哥哥带来幸福而高兴。 吴勇心中一阵酸楚,使劲咬了咬牙才没让眼泪涌出来。他感到那些眼泪都挥发 到了空气中,为了不让妹妹看到他被它们濡湿的睫毛,他扭头去望窗外,尽量语气 轻松地说,其实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你学的专业是外语,又是师范院校,找份好 工作不难;而且,嘿嘿,将来可以教你侄子学外语,让他从小就学英语,学日语, 你肯定能教好她。 肯定能。妹妹又笑了,神情愉悦,眼泪却哗哗的。 哥,咱们直接去火车站买票吧,我想明天就回家。 吴勇沉吟了一下:也好,回去跟爸妈好好说说话。 回去怎么跟爸妈说?妹妹又悲伤起来。 没事,爸妈肯定没有咱们这么难受,家里穷,他们本来就打算让你大学毕业后 就参加工作,都是我坚持让你考研。爸妈一辈子土里刨食,能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已 经很满足了,他们现在的心愿是你能有份好工作,我能赶紧结婚。当然这也不能怪 爸妈,他们实在是太辛苦了。其实我坚持让你考研,一来当然是为你的前途着想, 二来你考上了研究生,一生就算上了轨道了,我也就可以一门心思地操心我自己的 事情了。你怎么又哭了?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我觉得太不公平了,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连个试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我。 要让考完,你肯定能考上,你同学都说你是他们中学习最好的。 唉,不说了,反正没考完,看看分数出来考过的这三门有多少分吧。妹妹止住 泪,幽默了一把。这幽默弄得吴勇鼻子酸酸的。 唉,真不值得呀,竟然因为这样的事没机会考试了。妹妹苦笑,可能是怕这话 刺伤吴勇,又笑笑说,不过我觉得考完我今年也考不上,我准备的不好。 可不,从来没听说发生过这种事。吴勇却陷入了恍惚之中,他心里一字一句地 念道:我─真─没─用! 现在吴勇坐在妹妹睡过的床边一个人哭,哭得有点头晕,并且开始浑身哆嗦, 他斜倚到铺盖卷上,看见床头的纸箱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奶粉袋和水果,红的是苹果, 黄的是桔子。──妹妹回家时什么也没带,她应该带在火车上吃的,但她连吴勇专 门买给她的不锈钢磁化保温杯都没带,她在火车上怎么喝水呢? 吴勇竟然忘了吩咐妹妹把该带的都带上了。但妹妹自己也没想到带,这个样子 回家,她肯定是不好意思带这些为她考研而准备的东西吧。妹妹是个脸皮薄的姑娘, 临走那天吴勇问她要不要跟一块儿来考试的同学告个别。妹妹低着头说,我不好意 思见人,回家给她们打电话吧。 当时吴勇心里咯噔一下,那种刻意回避的东西终于还是来到了,他心里隐隐作 痛,其实他明白这件事对妹妹的打击有多大,创伤有多深。出事后作为哥哥的他一 直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自己首先无法面对现实,更 怕妹妹会想不开。现在,妹妹回去已经七天了,这七天时光把那些用来形成保护膜 的麻木感已经冲刷殆尽了,心理恢复常态后,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悲伤绕了个大圈 子还是击中了吴勇。当他喝了一点点酒,一切防备都解除后,走进妹妹住过的房间, 睹物伤情,终于崩溃了,哭得不可收拾。──他哭兄妹俩美好的梦想就这样令人无 法相信的破灭,这对出路单一的农村孩子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哭妹妹这一年点灯熬 夜的辛苦和心血的付诸东流,都说准备一年考研要脱一层皮呀!看妹妹这一年时间 削瘦成什么样子了;他也在悲伤自己的无能,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命运的畏惧──老 天,但愿妹妹以后的人生路不会如此坎坷──,然而吴勇已经清楚地看到,无论妹 妹还是他,这一生中来自现实的磨难恐怕才刚刚开始,他的哭泣,是在第一次看清 活着的无尽苦难后像婴儿刚诞生时一样对不可知的人生苦难发出的悲号。 哭泣的吴勇想起一件事:妹妹回家的第二天,考完的同学来吴勇住处找她。听 吴勇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她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一个姑娘高声嚷道:为什 么要去跟研究生处的人说?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进去就成了,我们考场有两个人也 忘了带学生证,考完了连监考老师都没发现。 另一位姑娘看见吴勇被懊悔瞬间扭曲的脸,指责她的同伴:那也不一定,一个 考场一种情况嘛……不过也太可惜了,她学习是我们中最好的,如果能考完,肯定 能考上…… 真的,如果不是过于小心,要先去跟研究生处说一声的话,也许……不过,那 样的话一旦被查出来或许马上就被取消考试资格。嗨,事情的发生是多种因素造成 的,该懊悔和自责的太多了:该提醒妹妹带上身份证(不过带上肯定是跟学生证放 在一起,要丢就全丢了);该提前治好妹妹的鼻炎(吴勇在送妹妹上了火车回来的 路上才发现有一家医院的广告说三分钟可以无痛苦治愈鼻炎);该每天接妹妹下考 场;妹妹不该第一门考试就把报考院校名称填错……是这一切的疏漏共谋形成了这 个残酷的结果,然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自己的无能。 吴勇停止了哭泣,他像向谁较劲似地恨恨地说:明年,明年我一定要做到面面 俱到、万无一失,让这些失误都见鬼去!他凶狠地瞪着虚空,突然间变得精神抖擞 信心百倍,但只一会儿工夫他又瘫倒在铺盖上,──他想到:明年妹妹是不是真能 参加考试?如果工作一年的话,她的成绩还会不会和今年一样好…… 吴勇不再继续哭泣,他仿佛被什么可怕的面孔吓住了,片刻的失神后,表情又 崐痛苦起来,他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是我的存在造成了妹妹的不幸,假如不是 有崐这么一个没用的哥哥恰好在她参加考研的城市,她本来可以和其他同学一起住 在考崐点学校,那样的话就不用来回奔波,学生证也不会丢在路上了。 然而,在妹妹的生命中,吴勇肯定是存在的。因为有人的存在,所以有不幸的 存在。当对自身之外的一切指责都没有意义的时候,不幸者只能责备他自己。这就 是我们对待命运的心理底线。 吴勇到底还是想开了,他不再哭泣,站起来走出了妹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