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脸 作者:林爱 她坐在我对面,这是一家快餐店,不是用餐时间,没有多少人。 她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放在餐桌上,我在心里惊叹,她那个巨大的提包, 简直是个百宝箱,且容量超强。我怀疑她哪来那么大力气背着它到处走。洗面奶、 按摩膏、精华素、活肤水……一字排开,足可以开一个美容院。餐桌本不大,放 上这一大堆物事更显局促,我手上一杯可乐已无立足之地,只能尴尬的捧在手上, 任它将一双手冻得通红。 你看看,这是最新出的润肤霜,保湿又防皱。她打开一个瓶子,将那白乎乎、 滑腻腻的东西抠出一点来,不由分说的涂到我手背上。怎么样,擦上去感觉很滋 润吧? 我急急缩回手,不用不用,我不用这些。 她很吃惊,女人不保养皮肤那怎么得了?我没回答,忍住没拿出纸巾擦掉她 抹上去的油脂。 她仔细的审视我,唉,真的,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没皱纹,没长斑,甚至还 一样的光艳水嫩。说着她抬手摸自己的脸,我老了,看,一不小心就有斑冒出来, 防不胜防。 我敷衍的笑。我们是同学,她比我大一两岁,也不过27、8 的年纪,可是, 眉梢眼角已经有掩不住的岁月沧桑,颧骨处有若隐若现的斑痕,用了厚厚的粉依 然可以看到轮廓。 不过,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哦,女人很容易老,这张脸,一点瞒不得人。她又 拿起一个瓶子,皮肤保养,清洁是第一步,你试用一下这个牌子的洗面奶吧,不 错。 我拿过来,心不在焉的看。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讲解如何做皮肤护理, 如何抗皱防斑。我不发言,我一向不喜欢太复杂的过程,一套护肤品买回来能坚 持用完已属难能可贵了。 如果你不喜欢做这些护理,怕麻烦的话,也没关系,做好清洁这一步也可以 防患于未然。她终于停下喝了一口水。你平时用什么洗脸?条件允许的话,用牛 奶是最好了。 不,我用清水。我将那瓶子递过去,抬头遇上她期待的目光,犹豫一秒钟, 我问,你过得可好? 她有些诧异我突然转移话题,愣一下,低头,长叹一口气,有什么好不好? 要过日子啊。 我愕然。你经济不好? 不不不,我先生的工作收入很好,家里条件也该算小康了吧。她这样说的时 候,一点都不轻松。 哦,那你也可以在家做全职太太,何必奔波? 她张张嘴,又犹豫了,不知要不要说,拿过一个玻璃瓶子,在手里把玩。这 份化妆品的推销工作她做得并不出色,自身的说服力欠佳,很难打动买主。但她 在坚持,每日背着那个沉重的包袱在城市里穿梭忙碌,不知她先生有何想法。 我怕极了闷在家里的冷清,你知道,我也没什么朋友,不出来做点事,我怕 会老得更快。她幽幽然开口。是啊,她先生事业繁忙,怎么顾得上她。 和她又东拉西扯的聊了一阵,临走,跟她买了一支洗面奶,虽然我从不用, 但看她游说这么久,不能太不尽人情。 回到家,将洗面奶随手搁置在浴室洗手台上。对着镜子,我细细打量镜子里 的女人。一张素净的脸,不施脂粉,隐隐透出自信。我对镜甜甜一笑,这是他喜 欢的笑容,没有戒心,轻松自然。 去厨房忙了一阵,准备了一桌可口小菜,19点,他准时来到。门开处,是怡 人的百合,我迎上去,轻吻他面颊,他顺势揽住我,今天有没有想我?我笑,哪 有一天不想你。他笑起来,眼角精光闪现,象一匹狼。 他大口大口吃掉我做的饭菜,我看着他,脸上神色温柔,一如往常,他不会 知道,数小时前,我与他太太在快餐店里有过一次交谈。 认识他时,并不知道他已婚。那时他初来公司,我分管人事工作,新人报到, 见他第一眼,一颗心便沦陷下去。一个不算英俊,笑起来却充满诱惑力的男人, 高高瘦瘦,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桀傲,工作起来心无旁骛的专注,一身永远笔挺的 西服,散发无限成熟男性气质,令我着迷。 覆历表交上来,婚姻状况里已婚两个字让我很是黯然了一阵,但,我是谁? 我是追求自由潇洒来去的新女性,他的婚姻对我而言,不是阻碍,反而让我更受 吸引:他更懂得女人。在那一刻,我决定爱上这个已婚男人。 心里明白,爱上他无疑是危险的,他象一匹狼,生性不愿受束缚,不会为任 何人放弃或削弱自我。他工作表现突出,很快升职加薪,我们的交往的机会日渐 增多,但我不动声色,他是狼,我要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 不只一个朋友劝我结束单身生活,我莞尔,要我做那个在家里独守寒窗的女 人,我怎么肯?现代婚姻有几桩完美,男人婚前婚后从奴隶到将军的蜕变让我却 步,倒不如放开,我不要承诺,不要保证,这样做的好处,起码减去大半责任, 我只需对自己负责即可。 他并非刻板的人,与女同事谈笑风声,偶尔打情骂俏,业间流传他的风流韵 事,我只当看花边新闻。他那么深的吸引我,用他的轻松表情,桀傲眼光。我骨 子里其实是个叛逆女子,面对诱惑,跃跃欲试。 然而如果,如果他只是这样一个散发危险气质的男人,我又怎么会如此爱他。 那日加班到很晚,从公司出来,一干人等已累得人仰马翻,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一时拦不到车,我们几个便沿着公路慢慢走着,路过一个不起眼的路边摊,他突 然停下来,同事问他何事,他笑,我太太最喜欢吃这家的豆腐脑,给她带点回去。 那一刻,他眼底流露无限温柔,谁说他风流不羁?这分明是一个温柔宽厚的 顾家男人。一丝疼痛自我心底延伸出来,蔓延至全身,我无法自拔深陷下去。我 在嫉妒,我第一次嫉妒他的太太,我为他的温柔而心痛不已。 我开始了我的计划,我要俘获这个男人。 最初是办公室里一两句不经意的体贴问候。他发现,茶杯空了,会有人细心 的为他沏上龙井;急需的文件总是准备妥当放在办公桌上,他再不会为突然决定 的会议而手忙脚乱;加班晚了,会有香浓咖啡奉上,附加还有一份可爱小点心。 他不是笨人,渐渐留意到我,眼神中多了只可意会的暧昧。但我一向独来独往, 脸上的清高并不因他的注视而有所改变,我不能如此早早投降,我要他爱上我。 我的工作表现优异,得以升职,做他的上司真是一件很合我心意的事。我可 以有那么多堂皇的理由找到他,交待完公事,我会不经意的提醒他天气变化,注 意身体。而他,开始在我面前流露已婚男人的倦怠,偶尔报怨琐碎的家庭生活给 他带来的疲惫。我,当然是一双温暖包容的手,一副细心呵护的耳朵他放心我不 会将所见所闻转与他人,我俨然是他的知己良朋。 当然,更重要的,我在工作上的精明干练令他叹服。一个女人,他更多的看 到他太太的驯良,我却是时尚新女性,有事业,有青春,有自由。我是他的一股 春风,吹开一道窗,让他看到另一片天。 公司派我出差,我需要一名助手,他当然是不二人选。陌生的环境,陌生的 人,我们第一次,不在熟悉的人们的眼光注视下如此接近。 在舞会上,我们共舞。探戈,恰恰,华尔兹,一曲曲舞下来,他为我曼妙的 舞姿而倾倒,而当曲声渐柔,我们彼此凝望,他终于看懂我眼中的火花,看懂我。 不能再等下去,我要的就是这个男人,我不要他承诺,只要他爱我。 现在回忆那段时光,真是风光旖旎,无限美好。我们象两个和大人躲迷藏的 小孩,所有人都看不出我们之间和以往有任何不同,我们为这样的秘密而感觉刺 激,象计谋得逞,暗自心喜。 他问,要我离婚吗?我摇头,你的婚姻不是我的难题。 如此天长日久的下去,或许,我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完美爱情。在我的世界 里,爱情与婚姻是两回事,它们不矛盾。 可是,她出现了。在公司举行的年欢会上,有家眷的男同事都携伴而来,于 是我看到她,平凡依旧,一双眼透出不安,她不习惯这类环境,看到我时一脸的 惊喜。 我在心里喟叹,他的太太竟是她,我的老同学,这世界真是小。我礼貌周到 的和她寒暄,他在一旁表情尴尬,我得体的与他开玩笑,气氛轻松下来。她并未 察觉异样,还说,原来他在你手下工作,那我就放心了。 我无言以对。是否该心存歉疚?不,我并不认为我爱他有错,错只在时间, 它如果公平,应该让我们同时认识他。 他说,她不象你,她需要人照顾。我黯然,我是谁?超级无敌健康宝宝?我 也要人照顾,要人疼爱,我也是脆弱女人。但我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藤萝。 日子依然往下过,我们的约会并未中断。但我开始隐隐的担忧,如果有一天, 她知道真相,我是否要负荆请罪求得原谅?他事业如日中天,而她在外面做推销 员,这究竟是自我肯定还是难忍寂寞? 照镜子时我发现我左脸颊竟然有了一块小小的,淡淡的浅褐色痕迹,心里暗 惊,这是女人衰老的开始?他开玩笑,不要怕,就算你成了黄脸婆,我还是爱你。 我感觉甜蜜,但心里依然有介蒂,我不要容颜无光,我还是原来那个淡雅从容的 女子,这些斑斑点点不属于我,它们不能让我心慌意乱。 我开始尝试护肤品,照着说明书一步步的来,当看到我一脸褐色面膜时,他 皱眉,怎么你也弄这些东西。我有点泄气,他在拿我跟她比较。但我要坚持,若 真长出一脸的斑,他还会爱我?我突感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故事总有些戏剧性,我以为我们可以就此终老,但上天 没有这样安排。 他出了车祸,消息传回公司,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满心惊惶,然而所 有人面前我必须保持平静,一点点的震惊可以,但过多的焦急便会引来各式猜测, 流言四起。 和几位同事代表公司前去医院探视。他被撞断两根肋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一脸的痛楚,看到我们,强作笑容。我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抢上一步,你别动, 好好躺着休息。话语中已是强忍哽咽。 他尴尬的答应着,同事眼光中已经透露出怀疑。我镇定下来,拿出一套冠冕 的说辞,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公司对他是关心的,不要担心工作,养伤要紧。说 得流利时,象早已背好的功课,在老师面前得意的表现。然而我心里在拼命挣扎, 这不是我想说的话,我想抱着他,亲吻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躺在病床上, 还要故作冷静装作旁人,我真正心如刀割。如果可以,我情愿躺在床上的是我, 让我替他痛。 和同事一同出了医院,我借口掉了东西回去找,折返进病房里。看到我时, 他有些吃惊,随即是欣慰的微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走掉的。我走过去,坐在床 边,一脸的泪水,说不出一句话。他伸手过来,轻轻替我擦去眼泪,从来没看你 哭过,真让人心疼。话音未了,房门打开,她站在门口,眼光在我们身上逡巡, 女人是敏感的动物,她怀疑的审视我,我已迅速的抹去了眼泪。 谁说做情人一定风光无限,看吧,我连哭都没有资格。 他那么潇洒的人,这时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对着我笑,你呀, 真是的,太善良了,别人伤了你也哭成这样,来,快擦擦吧,哭久了眼睛会肿, 可就不好看了。 我象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脸上一阵滚烫,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她似笑非笑 的看着我,你的同事还等着你呢。我随口应着,匆匆逃离。 再没去医院看过他,我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但不知是不是我多疑了,几乎 所有的人对我守口如瓶。我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两个月后,他回来了。 久别的重逢应该是令人欣喜的,然而,他看我的第一眼,我突然感觉到了他 的变化。他不再含情脉脉,总在回避我的眼光,而她,以他太太的身份出现在众 人面前,理所当然的照顾他大病初愈的身体。 我想有机会跟他说说话,可他一直在回避,我终于愤怒。如果是我错了,让 我知道,如果要结束,对我说明白,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他被我堵在茶水间,无路可走他低头了,对不起。我真想大笑,你跟我说对 不起,为什么?一句对不起能代表什么? 她都知道了。他始终不看我,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辜负她了,她只有我, 可是你,还有那么多机会。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轻若蚊蝇。我突然失去语言的能力,看着这个我深爱的, 拼命要来的男人,我说不出一个字。 她说她不计较这段故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对你我真的抱歉,但,我也没 有办法。他还在说着,我蓦地转身离去,将他甩在身后,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我不要再听他的软弱的话语,我是那么坚强的独立女性,凭什么让我听别人 来安排我的以后。现在,我甩开他,我不要他。 我依然继续我的护肤工程,挤出洗面奶,在手心揉出丰富泡沫,轻轻抹在脸 上,以指腹轻柔的按摩。一个不小心,滑腻的泡沫钻进我的眼帘,刺得我双眼火 辣辣的疼。 我急忙拧开水龙头,捧了清水洗眼睛,眼泪却涌了出来,我不停用水拍脸, 冰凉的水流过肌肤,泪水一刻也没有停。终于,我将脸埋进掌心,无声的哭泣。 我知道,我知道,就算我用最好的洗面奶洁面膏洗去我脸上瑕疵,也洗不去 他这颗心头痣;就算我付出所有,给他千般柔情万般好,也敌不过她给的一句原 谅。 我注定孤独,因为我的身份是第三者,所以我所有的伤心痛苦皆是咎由自取, 得不到同情。 我见不得阳光,我连哭都没有资格,我唯一的下场,只能是借这灼痛释放悲 伤。 而眼泪,会溶进我余生岁月,直至渐渐干涸,直至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