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浮躁 距离香港回归还有十天,离我们毕业离校的最后期限还有五天。 早上六点钟,惊醒我的依然是那支《爱的代价》。 “走吧,走吧……”张艾嘉一遍遍的宣告着校方对我们的最彻底的厌恶。 我躺着不想起来,贴在上铺床板上的张曼玉冲我迷人的笑着,两颗小虎牙闪着 一点光。 完全意义上的无所事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窗外飘来的是南方清晨特有的暗香浮动,让人总想深吸一口气,吸完又能觉出 点暧昧来。 我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被揪到了牌桌上。 这一个月来,随时支桌子打双升成了寝室里的日常必修课。我常常以不屑的神 情告诉她们,双升早就落伍了,姐们儿们还是打“哈”吧。只是没人理会我的抗议 , 她们津津有味而乐此不疲。 一直以来,我玩牌只玩“三打哈”。 (“哈”,长沙话里有傻子的意思。三打哈,双升的变种,就是一人坐桩,三 个打一个的意思。几年前,长沙极流行的一种玩法。) “双升,没意思,咱们还是打哈吧。”我微弱的第N 次地提议。 “你少来,快起牌,快起牌。”对面的琼不停地催促我。 我无可奈何,于是打得心不在焉,几张本可以跑掉的分被我牢牢的扣在手里。 琼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熄掉烟,一拍桌子将修长的手指伸到了我的鼻子前。 众怒难犯,我赶紧凝神屏气收敛了身心。 极无聊的时候,时间往往也能过得飞快。 打牌就晃啊晃掉了一个白天。 傍晚时我们坐在学校外面露天的排档上,穿着学校发给我们的,胸前印着“九 七毕业留念”的白T 恤。 每个人面前放着掺过水的一元钱一扎的啤酒。 我们漫无目的地神聊,说着些今后怎么发财找什么老公嫁与不嫁要不要小孩等 等等等,无论什么话题都有人发笑,笑得很恣意快乐。 旁若无人般,不想回避从任何角度投来的惊异的目光。 有点洋洋自得。 后来我再也没能找到什么机会可以那么放肆地笑了。 泡到很晚才起身回寝室。 路上,我们争论着谁喝的多谁喝的少,争的很认真,用很大的声音。 也许多多少少还是被酒精刺激着的。 争急了,我拉着琼冲进路边的小商店,出来时怀里抱着四瓶打开了盖的啤酒。 我说:“别说那么多了,喝完这些咱们再回去。” 陈是我们几个之中最文静不过的女孩,印像中她滴酒不沾。 那天她喝的最多,我记得。 我凑过去问她今天算不算开戒?她点点头。 我发现她喝酒真的像喝水一样。 熄灯后收音机里,我们听到了那位谈心节目的主持人自杀的消息。 震惊,一时没有人说话。 如果说习惯会成自然,那么这几年来,听完他的节目才入睡早就成了我们的习 惯。 自然突然就被死亡隔断了。 “我早就觉的他有点问题,这半年做节目时总像要吵架,有时候很不可理喻。” 好久,阿符谈谈的说了句。 我始终没有说话。 生命有的时候显的非常脆弱,死亡对于我来说太过于未知。 我害怕一切未知的东西。 任何人的死亡总会使我惶恐, 从辅导员手里接过毕业证的时候,没有我想像中的激动。 甚至有点被谁欺骗了的感觉。 被谁?我不知道。 遗憾的看着贴在毕业证上面的我,因为那个微笑有点牵强。 迎面走来两个好友,穿着本是让我在上面签名却被我一时性起用水笔涂鸦过的 T 恤衫。一个上面画了对鸳鸯,题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另一个画了两朵牡丹,写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俩走在一起,两幅画交相辉映,太阳底下看不出好坏但显得很绚丽。 我看着很开心,抢先给了他们一个笑脸。 我在等着打电话。 我已经等了十五分钟,里面那个人还在情意绵绵说得没完没了。 也没什么可着急的,我靠在电话厅的门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蝉在喳喳喳地叫。 一种奇怪的昆虫,我想,在地下生长了十七年后,破土而出只为鸣叫这一个夏 季。 对面树荫下一直站着低语的一对男女突然拔高了声线。 “滚”,她一掌打在他脸上,他毫无惧色,马上反手也给了她一耳光。两个人 都愣了一下,然后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各分东西扬长而去。 五秒钟不到,他们选择了一种如此戏剧化的分手方式。 我看的目瞪口呆。 人们象是变的越来越有幽默感了,原来只是在电视或者书里看到过的情节被搬 到了现实里,令人目眩。 电话拔通,我只说了五分钟,不过是例行向家里汇报一下身体、起居、思想动 态以及返家具体日期。 母亲喋喋不休叮嘱我要注意安全,我含糊地敷衍完就挂了电话。 阳光很热烈,我的影子在树荫间忽隐忽现。 上衣早就被汗浸地湿湿的。 终于不得不回家了。 我抬头看看,天很高很碧蓝,芙蓉花的香气让人拂也拂不去。 还没有离开,我就开始怀念这个城市。 两张派谴证上都盖着“郑州铁路局”的红色钢印。 他坐在他的床上抽着烟。 学校有过女生在男生寝室要“能站着就不要坐着,能坐在椅子上就不要坐在床 上”的倡议,被我们当做笑谈。 我不想站着,我找不到椅子,我不想坐在他身边,于是我坐到了面对他的桌子 上。 我把两张派遣证伸到了他的面前。 “开玩笑,这算什么,还是不能知道结果。”我说。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望远镜,开始观察对面宿舍楼的寝室。 一个窗口中,有个男生坐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照镜子,将镜子拿近又放远,很滑 稽的样子。 我看的津津有味。 “我以为一次性就能分配到分局,谁知道还得等,真他妈的。”他终于开口, 同时将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 “等就等呗。”我也开始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等就等吧”。 目光对视了一下就滑开了,仿佛生怕对方看出点什么似的。 有一句话好像就在嘴边滑来滑去,只是谁也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彼此就已经不去承诺了,我有点难过,是否因为两人真的不再期待? 门是一直开着的。 廖得意洋洋的走了进来。 “阿军,没米了。”他朝着坐在床上的他伸出手。 米就是烟。 “晚上吃饭去,今天我请了。” “你就该请,没天理了你居然也能毕业。”我笑着说。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放我过关了。”廖手舞足蹈。 廖是体育特招生,是那种到了大三还会把微积分符号说成f 上少一横的人,他 的成绩册上充满了个位数,但他仍然毕业了。 世道不古的现身说法,不过我替他高兴。 吃饭时当然要喝酒的。 事实上从两个月前,我们就进入了三天一大喝,两天一小喝的状态。 和各种团体,以各种理由。 仍是常去的那家餐馆。 喝的仍是啤酒。 没有人行酒令。 往常满桌南腔北调的酒令是我最喜欢听和学的。 “湖南的姑娘花溜溜,提着扁担上杭州,杭州的姑娘爱大米呀,我爱湖南的花 溜溜……” 今天没有。 今天明显有点不同于往常。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干杯,能喝不能喝都是一举杯就一口喝干,没有人再 推辞。 自己灌自己,仿佛就样就可以对这几年的亲厚感情有所交待。 气氛被我们搞的有点悲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真的一去兮不再复返? 没有人能说得清。 谁是第一个哭出来的我记不得了,酒这种东西一次性在体内存贮过多,就很容 易从泪腺中涌出。 旁边桌上不知那个系的人在大打出手,争吵声交杂着碗盘落地的声音,刺激着 我的神经。 我吃吃地笑了出来,“到了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时候了。” “说什么?”坐在我身边的阿宝扭头问我,他的舌头已经打不过弯。 从这个时候我的话开始多起来,我喝得过量的标志就是话开始增多。 思维异常的活跃,往事一点一滴从我嘴里流淌出来,我回想着,对牢面前的人 诉说,又时不时被人打断,纠正着我的一些记忆。 “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你。”有人拍拍我的头。 “好,有机会我也会去看你。”我很认真的回应。 这句话在每个人嘴边传递着,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我在收拾抽屉里的零零碎碎。 很多大件的行李我早已托人捎回了家,余下的杂物还是塞满了我随身的两个手 提袋。 一直有着收集小东西的癖好。 发誓要轻装但是真舍不得将它们丢弃。 没有经历过什么,我却能感觉到生活的无常,所以总想保存起一些琐碎的东西, 留做日后的回忆。 这个习惯在日后的今天仍然没有改变。 我拿着相机看着眼前这一群正经八百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人,乐不可支。 我说:像是老校友回校观光。 包子冲我呲呲牙,“你以为,过了明天我们就都是校友了。” 说的也是,我不出声了。 第二卷胶卷快拍完的时候,开始飘小雨。 我们站在图书馆的门前兴致不减。 透过照相机的镜头,我们或微笑着或冷笑着或干笑着。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时刻,我们究竟想留下些什么。 被系里女生认为形为最酷而形像实在不怎么酷那个北京人,在熄灯后,抱着一 把吉它站在我们楼下反复唱着《一无所有》,声音沙哑但又不得不说极具有穿透力 . 整个宿舍楼为之哄动了。 半个小时后,从窗口里传出的反应由开始的好奇起哄变成了莺莺燕燕的谩骂, 然后就听到有玻璃瓶落地碎裂的声音。 我们认为对这件事的有着最直接责任的琼始终高枕无忧,不动声色。 《一无所有》开始换成了《心要让你看见》。 琼骇笑了。 “系里差不多的女孩他都追过,不是我不出头,你们谁能确定他是唱给我听的?” 我们早已撑不住,笑成一团。 宿舍里已经收拾的很空旷。 刚入校那天我提着箱子站在门口,第一眼看到这个房间时,就是这个样子。 一转眼,离开的时间就到了。 真正的告别是在站台上。 每一列火车的开动都带走了一些人。 情绪在这一时刻趋于失控。 不懂眼泪是怎么流出来,是为什么流出来的。 也许不是为某一个人在流泪,也许是在为每一个人流泪。 也许只是想没什么理由的为自己哭一场。 内向的林虚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背:“阿军要是真能分到你那里,你们一定 要好好在一起,两个人走那么长时间不容易。有机会还去我那里玩。” 我点点头,哽噎难当,说不出话来。 林转身上了火车,那一刹那,我发现人的背脊也是可以有表情的,那种恋恋不 舍都在林的背影上写的清清楚楚。 涌在站台上的送行的同学越来越多,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 熟悉又怎么样?不熟悉又怎么样? 只知道从此有些人或许真的会咫尺天涯。 那个在我肩上痛哭的女孩是要北上读研究生的,以前只是因工作关系说过几句 话。平日优秀的她在我和很多少人眼里高高在上,这一刻,她在为何人为何事而伤 感? 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我的心情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 火车的一侧车体隔开了外面那种悲伤的氛围。 军和一些朋友站在车窗下,还有他们为我送行。 军拉拉我的手。 军问:“八月份才让报到,这一段时间想做点什么?” 我歪头想了想说:“找份工先打着吧。” 军点点头,不再说话。 没有听到我想听的那句话。 离别轻轻放在我手心里的,是没有承诺的将来。 火车开动了,我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力地挥动着手臂,向好朋友,向同学, 向所有送行的人,向这座城市,向学生生涯,作最后的告别。 夕阳像一个红红的火球挂在地平线上,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击打在我的脸上。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出了这浮躁的六月。 三天后,我剪短了我头发,一个星期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