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 一九九九年九月 过去的一个星期,成了我无论如何惊觉如何挣扎如何睁大了双眼 都无法苏醒过来的一个噩梦,那个梦在我心里翻江倒海让我无所适 从,我毫无方向感的张皇着,任由战栗弥漫在我呼吸的整个空间。这 样的遭遇使我对生活失去了分辨的本能,我忘了哪里是真哪里是梦哪 里是去了就不再回头的,我疲惫于这数不清的茫然,我失落于这难言 的无助之伤,我痛哭于无声。眼泪抚摸着我过去的整整七天,仿佛一 只柔软的手臂抱拥了我的无处可逃。我想醒来我想醒来,老天啊,请 你让我醒来吧,请你给我一点微笑说那些,根本就是虚幻。 叫我怎么相信呢,姥姥走了,我那可亲的和善的安详的姥姥去了! 就在昨天还烈日当头,今天,怎么就是秋了呢?是什么走得这样匆匆, 是什么一刀一刀镌刻在我的心灵,是什么要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是 什么缠绕了我的哀伤幽怨叹息无奈思念与——彷徨?我一步步地,徘 徊在回忆的夜里,月影让人想起长久,可长久,到头来仍只是一把利 刃毫无顾忌地去刺破梦幻,还流出霞光般灿烂的鲜血。姥姥,你在天 上也在听吗? 幼时的记忆开始反复的出现在我的一呼一吸里,一摇一晃的身影 开始不断闯入我身边的空间,我总以为还有一个单薄却很宽阔的胸怀 在等待着我的栖息,只有,空荡荡的房间说:算了吧,老人已经安息 了。那一间如今已冷却如冰的房间,就像姥姥的脸早已全然没有了生 气,任何一种颜色都是苍白,任何一个姿态都是哀伤。那些我从不知 道自己是如此的热爱着的人和事,那些向着阳光栩栩绽放的盆花,那 些纤尘不染的窗台桌椅,那些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那些永远都不 知道再交给谁来抚摸它们关爱它们浇灌它们给它们美丽和生命的我 一直热爱着的东西,它们安静热又凝重的立于原地,听着悲痛望着哀 愁,它们的生命从此也就去了——不是吗,那时老人最熟悉的生活, 没有了老人,它们又怎么会再有生命?而我呢?我也是姥姥的生活啊, 她也是我的,即使是曾经无与伦比的宠爱如今也可以这样不近人情地 背弃而去吗?姥姥她,又何止是抛弃了我? 姥姥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么多那么多与她的息息相关,她合上 了双眼也断开了一切的生的牵连,可怜她那样一个纤瘦的老人这回要 独自上路。难道没有人知道老人她需要有人搀扶才走的稳当,老人她 已不愿自己独处在漆黑的地方,老人她怕孤独,老人她在病床上还轻 轻的念着:回家吧,咱回家吧。 回忆让我歇斯底里。我是活生生的被人从心头割了一刀,鲜血淋 漓。是受苦受难的普罗米修斯被缚在山头,是邪恶的鹰每日来吞噬他 的心,是一日日一次次的撕咬,是一阵阵一段段的断裂,是永难忘记 是刻骨铭心,是Never,是Forever!我没有盗火的神灵那样伟大,我 承认今天的自己有些优柔和懦弱,我不能不沮丧如此,我愤恨不再有 人可以替代她而存在于我身边,我愤恨姥姥她是唯一的,我愤恨一切 都不再回头。虽然我还不会从此一无所有,可我的生活,从一个圆走 向了一个弧。 然而,我在泪光的这一边忽然惊觉姥姥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表 情,竟是微笑。 ! 请想象一下这件事本身的匪夷所思。 弥留的姥姥曾猛然挣开了眼睛对儿女们说:我看见你们阿爸了! 我那个时候正泪眼迷朦的望着憔悴的老人,不知她嘴角微微的抽动是 不是因为她在那一刻突然很想笑。姥姥在她的安详与淳朴里,并不像 我们推测的那样无知于生命的危急,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最清楚生命 的界限,就该是老人自己吧。她在那一刻醒来说她看到这一生中唯一 的爱人,她定是要向我们证明下一扇门后是有幸福在等待着她。她在 炫耀爱。 可那无比动人的一刻被所有人忽略了,老人不停的翕动的双唇被 我们中断,我们以自己奋力挽救枯败的绝望的挣扎般的要求要求着她 的配合,她一定也很无奈,她知道生命在那一刻已是不堪一击,她知 道在离开这里之前原是该说些什么做点什么才好的。然而喧闹与嘈杂 湮没了老人最后的生活,抽泣与叹息堆满在老人走向极乐的最初的道 路,就如杂草占据了朝阳里的石子路。而现在,所有的生活的期盼、 死亡的平静都已化作了一把轻灰,姥姥在一座雅致的盒子里,开启了 那另一扇门。 我终于从失去亲人的恐惧中找出了这个爱的亮点。“我看见你们 阿爸了。”姥姥在欣喜之余的千言万语竟只剩下了这么一句平铺直叙, 没有修饰没有渲染,甚至没有感情色彩。愚钝的我们,把老人的病床 围绕的密不透风,为了她的一句“咱回家吧”而痛哭流涕,却没有人 去为这样一句带有明显的团圆气氛的语言而欣慰。老人等待在无法平 静的病床上,满怀着对生死的进退两难,用冰冷苍白而又瘦骨嶙峋的 手紧紧抓住了我,我的渺小让我在那一刻没有时间去思考那只手是要 告诉我生命还是死亡,是要昭示一些生活的真义还是要做一些临别的 留言。我只是在短暂的急促的喘息后松开了那只拼命要抓住些许生命 的手,我掩面而泣,我怕那只手突然落下去我怕姥姥的生命就这么从 我的手中滑落,我只是恐惧,我不愿那些成为自己的梦魇的情绪大过 了对姥姥临终心情的体味与理解,我惊乱的断开了与她的最后一点联 系,我从那时,就失去她了。我现在才知道我做出的是一个多么残酷 的抉择,不仅仅是对姥姥,也是对自己。我竟用恸哭不止来完成了那 后面的所所有有的告别。 是我,曾经放弃了与姥姥最后一点的紧密接触。 然而,拼命的挥舞手中这只细细的笔,一行行的留在纸上这些杂 乱的痕迹,我是要为了生命的来来往往而唏嘘吗?我是因为失去了所 热爱的亲人便要感慨人生吗?我又凭什么去感慨?我在一个老人站 在终点的时候不去察觉那终极的生机,我用潜意识去寻找峰回路转日 出云开,我不懂得与生活讲和,我不晓得从很久以前生命就在等待这 个时刻,到终点了,有一个人从此成了另一个人。 我呢,不是智者,不是先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脆弱的女孩,我 不停的写,我要自己在失去姥姥后的日子里因为悲痛的思念而不断反 省不断更多的了解生活,了解我的姥姥。 姥姥是我的一个里程碑。 我深信姥姥现在在天上正在迎接新的欢乐,我深信死亡对于别人 是一种结束对自己却是个开始,我深信我不再有理由不勇敢的去怀念 曾经,我深信仍有爱牵连着一祖一孙的生活——天上的和地上的。在 这个生命起起落落的原点,我小心翼翼的捧出整个心灵,骤然的离去 让我猛然发觉自己心里原来有许多东西都如生命般的重要。那个常常 见到却不屑于言出的字眼,它是生活的一切。 “爱”是一切。是的! 我最亲爱的姥姥,你在哪里呢?让我把上面这些絮絮叨叨无从谈 起的东西送予你,那些本就是写给你的,那些本就是属于你的。 就算是,我要告诉你我的“永远”吧,好吗? 姥姥,你是真的去了吗?还是,仍在开满鲜花的窗前等待着我们 的探望?姥姥,我想要你告诉我,生活的真谛。 1999.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