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蛇 我们山区的房屋,以前大多是土坯墙,土地坪。墙上、地上,特别是床脚下, 洞穴很多。如果房间不见老鼠出没,那洞穴隐藏的必定是蛇——不凶险,不伤人, 起居有序,性情温和的一种蛇,我们称之为“家蛇”。 寄居在我家的是一条乌色的蛇。六七尺长,手腕粗细,工整精致的图案黑漆漆 的,让人想起蜡染的工艺品。白天,乌蛇总是伏在房梁上巡逻,偶尔也会恶作剧。 它躲在门顶,不经意中给你当头棒喝;或卧于昏暗的过道中,绊你一跤,等你回过 神,它已悄无声息地溜掉了。一次,外公来我家小住。早上出门,在大门边看见一 团黑东西。外公老眼昏花,以为是堆牛粪。连忙找来锄头土箕,说“开门见财,捡 着一堆牛粪。”乐呵呵地送到屋后菜园去。 待外公回时,乌蛇已抢先返了,又在大门边盘成一团。外公见了,说:“又有 一堆牛粪,真是财来人不知啊!”又是一阵满心欢喜。 我们上学那阵子,劳动课所占比例较大,凡乎是一半对一半;上午学文化,下 午则搞劳动。一搞劳动,我们骨头缝里都是劲。我们都是劳动人民的子女,所以特 别爱劳动。 劳动其实比较简单,无非是砍、挖、挑。那年月,柴刀、扁担、锄头以及钢笔 是我们的必备工具。乌蛇随我上山,不时有女同学大惊小怪地尖叫。上学或放学, 同湾子的同学结伴而行。我把两只土箕摞着,撬在身后,前头缠着乌蛇,充当“替 头”。我们喊着号子,蹦蹦跳跳地走,乌蛇合着节拍,在扁担上随意舒卷,突然有 人发出一声喊:“冲啊—”我们齐声应和,撒开脚丫跑起来,搅得山野尘土飞扬, 如一群野马:乌蛇将扁担绞得紧紧的,如藤蔓绕树。我们一气狂奔四五里,稍事歇 息,个个气喘如牛,但是快活。乌蛇也松弛了,它用尾巴勾着扁担,前后晃动,荡 起秋千。 一天中午,我在屋后打猪菜,发觉不远处稻草垛中有些异样的响动。稻草垛是 鸡们觅食和消遣的场所,常常有不谙世事的年轻母鸡在此下野蛋。我蹑手蹑脚贼一 样摸过去,看见乌蛇正围着一窝,大约十来枚鸡蛋。乌蛇稍稍紧一紧身子,包围圈 缩小了一轮,堆着的鸡蛋浮到嘴边。乌蛇张了口,轻轻一吸,鸡蛋就滑进口腔。乌 蛇抿了嘴,努一努咽喉,一枚完整的鸡蛋就被囫囵吞食了。乌蛇一枚接一枚地吞食, 被撑得挺挺的,身子就直了。肚子鼓起一个又一个大包,像秋天的干豆角。乌蛇翻 滚着,扭起身子,拧被单一样把自己拧成一股绳。我听见轻微的吱吱嘎嘎声,如春 天的薄冰坍塌消融,那是蛋壳在蛇腹中破碎的声音。 乌蛇余兴未尽。它挪到路旁一棵粗壮高大的枫树上,缠着树杆。甩开尾巴像扬 起一根鞭子,它旁若无人地抽打起来,嘭嘭作响。树杆摇撼,树枝摇曳。那是秋天, 枫叶飘零,满地缤纷。 红薯是山里人的主食,烤红薯则是山里孩子的主要零食。有一次我突发奇想, 试着用烤红薯的法子烤鸡蛋,就在灶塘滚烫的柴灰中挖了个洞,埋下一枚,埋过就 出门玩了,玩起来就忘乎所以了。待把这个“所以”找回来,就在灶塘里寻烤鸡蛋。 没寻着,自然迁怒于贪吃鸡蛋的乌蛇。 我在床脚下找到了乌蛇。大约是作贼心虚,见了我,它急忙钻进床下的洞穴里。 我眼急手快,揪住它粗糙的尾巴。我使出吃奶的气力往外拖,拖了半天,却不 能动它分毫。 我不甘心,把蛇尾当绳子,系牛一样直接系在床脚上,并打个死结,回头再去 烤鸡蛋。烤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声爆响,我的鸡蛋爆炸了,灰飞烟灭了。我意识到 是我错怪乌蛇了。返回床边,乌蛇已经退到洞外,精疲力尽的样子,软绵绵地卧着, 两粒绿豆大小的眼睛瞄着我,荧荧放光。 山区的蛇多,但家蛇并不多,据说只有行善积德的人家才有。我读小学五年级 的那年春天,我的家蛇无疾而终。若干年后,一位读过几本书的老人听我说起蛇事, 这样评价“不伤人畜,仁也;择善而居,智也。” 我剥下乌蛇皮蒙了一把自制的胡琴。闲时拉拉扯扯,居然也能咯吱吱叫唤。内 行人听了,说,还很有一点京胡的韵味儿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