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正午 高天阳在正午时分赶到高庄。高庄一百几十具尸首干鱼一样铺开在打谷场上晒 着。 父亲高赤夫坐在枫树下,尚留一口活气进出。事情发生在高赤夫决定不去响铃 洞躲兵的第二天上午。 洞内浸凉的空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闷热,可能是洞外在下雨缘故。岩石突出部 分滴水的声音叮叮咚呼,有如夫人淅淅沥沥的起夜。阴暗的光线一潭黑水似的,将 高庄三十口老弱病残泡在水中。 一个个卷缩的影子象一块块黑色的大石头,或者坐着,或者蹲着,生根了似的, 一动不动。小孩在人堆里来回走动,又象黑色的水族在游荡。从狭小的洞口滑入洞 内的一抹光亮,一直在高不可及的空间漂浮不定。 是祸躲不过。非死不可的话,干脆死了吧。 高赤夫抿着嘴巴,舒展舌尖。硬得象铁似的一颗炒蚕豆在口腔蹿来蹿去。夫人 去世后的半年来,高赤夫总是在想象中体会死亡以后的情形。 垫在地上的棉絮湿津津的。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没晒太阳,现在又冷又硬,象 一床篾席。这样下去,下肢瘫痪不说,还要生坐板疮的。到时候站也不成,坐也不 成,只好猪狗一样趴着。 高赤夫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扯动腹部隐隐作痛。一大团一大团的痰咕咕 碌碌地涌出喉管,都被高赤夫关在嘴里。平静下来,高赤夫慢慢咀嚼满口的浓痰。 那颗消磨得差不多的炒蚕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这个老东西! ——有个妇女嘀咕着。 人们对自己的不满,高赤夫早已心领神会,并且觉察到一些黑古隆冬的眼眶里 投射过来的怨毒的眼光。 高庄是个聚族而居的大屋场。而高赤夫这一支脉是在曾祖父那辈迁往县城的。 与高庄的联系纯属高庄乡亲单方面的义务:进城卖柴卖菜、买布买盐,趁机在高赤 夫府上混顿饭吃。高府的人偶尔也去高庄,那是逢年过节,焚香祭祖。感情往往因 时因事产生。 怠慢高庄乡亲的事情肯定有,并且为数不少;加上平素从不涉足高庄,一副不 屑一顾的样子,自然而然有了隔膜。因为日本人攻占县城,高赤夫才屈驾高庄,显 然是迫不得已,属于逃难的性质。身份不同了,高庄乡亲出于道义收留高赤夫,高 赤夫并不感激,这里有他自己的考虑。可是,高庄乡亲放弃了对高赤夫的亲善与尊 重,高赤夫倒认为是人之常情。 高赤夫读过书,是个有学问的人。家产万贯:拥有全县唯一的一双马鞍口浅统 套鞋。 日本人侵占县城的第二年春,扶植了伪县政府,并着手维持会一类区乡级政权 建设。高赤夫在拒绝出任城关维持会长职务后,逃亡高庄。 高赤夫德高望重,维持会长是众望所归。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时候,高赤 夫变得清高起来,表现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高姿态,弄得其他想吃皇粮的同胞极惭 愧。日本人的政权建设工作一时受阻,不能继续顺利地开展下去。 三天前,高天阳跑到高庄告诉父亲,这几天日本人要来扫荡。 相对平安的高庄不得安宁了。这使高赤夫深深不安,好象日本人是自己招来的。 事实上日本人的扫荡迟早会来。假设出任维持会长,大家成了良民,日本人就 不会武力迫胁了;而政府派丁抽税,民众即使不堪重负,也会一忍到底,因为生命 有了安全保障,并且与他区乡比较,未必特别吃亏。那么,高庄乡亲对自己就只有 敬畏而不是抱怨。 不愿作敌人的帮凶来对付父老乡亲,却导致乡亲们不能消融的怨恨。这实在是 一种奇怪的现象。 生活在非常时期的才子佳人往往很难保全贞节。对于这一点,高赤夫总算有了 切身体会。 从洞口漏进来的光线由白亮变成粉红,稀松疏淡起来。时候不早,已经是黄昏 了。高赤夫匍匐身子,乌龟一样顺着缓坡爬向洞口。 响铃洞是高庄的庇护所。明末清初际以及闹长矛的各种战争,高庄人只要老鼠 一样往洞里钻,穴居起来,都能保全小命。 接近仅容一人进入的狭小的洞口,高赤夫心中涌动莫名的恐怖,若是有人不小 心让块大石头堵住洞口,三十几条人命不就了结了吗?待脑袋伸到洞外,说不定就 有两柄刺刀把颈脖左右钳住,那情形就象捉黄鳝。 人在危难中,考虑更多的是死亡。可是格外留神,说明毕竟畏惧死亡。 可以说,是日本人的轰炸夺去了高赤夫的精神。此后的任何场合,豪言壮语都 说不出口。夫人也是在轰炸中与世长辞。 日本人的飞机黑压压地在县城上空盘旋。投掷的炸弹冰雹似的密集。即使是相 等数量的石块,也能把县城砸得稀烂吧。轰炸从拂晓持续到黄昏,县城片瓦不存。 国民党驻军汤恩伯部在枪林弹雨的空隙里安全撤离县城。留在国立小学的二千三百 七十六名伤兵集体殉国。 ——这是去年的事情。时间是农历八月二十五日。 大兵团的驻扎,毁灭性的灾难将会来临。而高赤夫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高天 阳劝说父母离开县城,高赤夫却说:“该死的卵朝天,不该死的万万年。”一副满 不在乎的样子。 “有福之人天保佑。” 高天阳说。独自离开了家。 那天早上,高赤夫照例在后花园美人蕉下屎尿。清凉的空气洗涤着身心。高赤 夫一时兴起,作诗说——“晨风吹得屁股冷啊~ ” “麻利些滚进家!” 夫人站在门槛上,笑着应和。 “好诗!” 这时候,轰隆隆的雷声自西北天空传来。“这是怎么了?”夫人跑到葡萄架下 看稀奇。小脚筑在青石板上,身子摇摇晃晃,象踩着高跷走。 高赤夫在震耳发聩的寂静中惊醒过来,那时候灰飞烟灭,已近黄昏。 夫人唯一完整的部位是一只粽子似的小脚。肉泥溅到很远的草地上,粘着金头 碧体美丽的大苍蝇。烧焦的树干。翻倒在地的葡萄架以及崩塌的断墙上,遍布夫人 的肠肚。 世界在高赤夫眼里立刻变得丑陋而陈旧。 从响铃洞回到家,天已全黑。 七、八里山路,都是泥巴。粘粘糊糊很亲热的样子。马鞍口浅统套鞋几次脱脚。 所谓的家,已经是这样一个陌生的概念:有床铺,有桌椅板凳,可以居住的房 子。温暖亲切的感觉荡然无存。 “爸,你怎么回来了?” 大约是被跺脚的声音惊动,高天阳开了门。 “你是谁呀?不是走错了门吧?”高赤夫反复地在地上搓去脚上的泥巴,不冷 不热的说:“你知道还有个家?” 高天阳成天在外头跑,鬼混鬼混的不清楚搞什么名堂。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晒得 黑油油的,象腊肉皮。 高天阳嘿嘿笑着,搀扶父亲穿过堂屋,进了东边厢房。 “秀芝,点盏灯过来。” 原来房里还有别的人。高赤夫摸着了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下:大郎腿架在另一 条腿上,把二郎腿高高翘了起来。 秀芝端盏油灯从厨房进来。巴掌挡在灯前,墙上晃动巨大而稀薄的黑影。 “你就是那个、家里开铺子、卖点把洋油洋线的秀芝?” 高赤夫拉长了腔调说话。秀芝在他有意无意摆出的某种架子面前不知所措。 “嗯。” 秀芝把灯搁在桌上,使劲点一点头,又低了头退出去。 “带她回来,是你作的主?我没有死,还可不可以作主?” “呆在城里危险。再说,爸身边也要个人照料。” “难得你为我着想。她爸妈都死绝了?” “都过世了。” \"……\"这一点出乎高赤夫的意料。高天阳解释说,秀芝在准备干粮,需要帮 忙,也出去了。 这么大的一双脚。一脚踩下去,一窝蚂蚁不统统死光才怪!第一眼高赤夫就注 意到了秀芝那双大足,毫不留情在心里嘲弄着。想到天阳不务正业,没出息竟至于 喜欢一个大脚姑娘,不免气愤。 高天阳自小打爹骂娘,长大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现在时局混乱,他倒不甘寂 寞玩起女人来。 秀芝脚大了些。不过,这孩子说话细声细气,走路蹑手蹑足,看得出来家教不 错。高天阳若是就此收心,人模人样地过日子,也算是祖宗的福气。 高赤夫嚼着炒豆子,左思右想。 秀芝端来温水。高赤夫净了手脸,换了衣裤,在厨房吃晚饭。 父子俩在小方桌对面坐下。秀芝移来灯盏,拨亮灯。高天阳说——“爸,明天 早上,我让秀芝陪你进里山住一阵子。山里有我的朋友,他们会接待你们的。” 逃难其实不是人过的日子。高赤夫想,老子在响铃洞都呆得不耐烦了。 “……县城维持会会长王平超去接新上任的县长。明天早上回城。我们要在半 路杀了他们!” “你们?你,还有谁?” 高赤夫大吃一惊。本来,儿子三番五次地劝说,要他躲进响铃洞,他就起了疑 心,还以为儿子在跟日本人做事。指望儿子积善行德,他却杀人放火。 “……消息当然可靠。陈弼生告诉我的……” “陈弼生?”高赤夫警觉起来,身子前倾,“是陈师傅家的那个流氓?不是说 他做了县城维持会副会长吗?他的话你也相信?” “陈弼生不敢跟我玩花招子。我把老陈师傅一家人请到里山去了。” “你这样做,不好。”高赤夫说。沉默了一会,大约在想“不好”的理由。没 想出来,高赤夫撅撅屁股,放了一串连珠屁。 “你不要跟日本人作对。” “为什么不行?”高天阳冷笑一声,粗声粗气地说,“日本人卵子大些?打不 过他们,就是咬,也要咬他妈的一口!” “作法不对头!做事情要讲究方式方法。狗吃屎也讲技巧呢,你知道吗!我跟 秀芝当然可以走,高庄一百几十口人怎么办?” …… 秀芝端来一碗汤,这是最后一道菜。“吃饭吧。”秀芝提醒说,转身去盛饭。 高赤夫躺在订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夫人死后,被子薄了,棉絮明显变硬,脚头冷嗖嗖的,一直到大天光都不发热。 睡觉成为难以忍受的折磨。 不仅睡觉如此。这一段时间神情恍惚,不思茶饭,口舌麻木。不到五十的人, 竟然老成这样子。为了活命,不得不东奔西跑,象是被猎狗追赶的小动物。 面对这种局面,高赤夫无可奈何。心里头涌起一股类似英雄迟暮的悲凉。 也许还是死了的好。这样一了百了。高赤夫不负责任地想。而白白死去,却又 不甘心。每一个清风明月或者雨打芭蕉的夜晚,高赤夫眼里便有此俗景:红袖添香 夜读书。彼时彼地的诗情画意总在把他挽留。须知死是容易的,活下去也是容易的, 而死而复生却难。 儿子不争气,子嗣问题没有解决,这让高赤夫不放心。 带了一个叫秀芝的姑娘回来,现在正忙于传宗接代的工作吧。 吃过晚饭,秀芝收拾碗筷,父子俩进厢房谈心。 “有了没有?” 房间光线黯淡,提问露骨,交谈却能顺利进行。 “不知道。还没有吧。” “还没有,那不是白操了?” “我也这么觉得。” …… 秀芝父母双亡,漂泊在外难免滋生事端。把她留下来,自己身边也有个人照应。 吃饭时候,高赤夫决定承认这个既成事实。礼仪问题,现在不能讲究了。高赤 夫说——“秀芝,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大礼的事情,等时 局太平了,我替你们补上。” 回房拿出一个手绢扎成的小包,递给秀芝。 这是一对金戒子。秀芝羞得无地自容:低着头看手指绞在一起,辨认指头上的 罗纹和畚箕。 高天阳说:“就当是戴了一只顶针吧。”取一只戒子套在秀芝手指上。 重新谈到陈弼生。秀芝说:“这个人贼眉贼眼,我看不是个好人。你要提防他 啊!” “谁叫你这么讨人喜欢呢?提防他的应该是你自己啊!” 冲着高天阳的油腔滑调,秀芝踢去一脚。 吃饭就吃饭,疯疯打打象什么样子?高赤夫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脚。他没声张, 只是想,这丫头装斯文秀气,还象那么回事。差点上了她的当受了她的骗。不过, 踢在脚颈上并不特别痛。 看来大脚有大脚的好处。 高天阳他们的回来,使高赤夫摆脱孤独与绝望的困扰,心情开朗起来。 因为有机会摆架子,重新赢得往日的尊严。而另一方面,却使高赤夫多愁善感, 意识到岁月不饶人,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尤其是高天阳明天早上的行为,使高赤夫 紧张焦虑。 高天阳杀了日本人和日本人的人,将会殃及池鱼:遭到报复的是高庄乡亲。自 己若是拍拍屁股跑了,就不会得到高庄人的谅解,这是绝对的;只有留下来与乡亲 们共同担负受用不尽的灾难,高天阳今后的日子或许要好过一些。 年轻人行事过于草率了。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作为接班人,就去杀日本人。高天 阳这家伙,想让高家这一支断子绝孙吗? 高赤夫想起了什么,连忙在床上坐起来。掐着指头推算,心里说着:不好!下 了床,去西厢房。 高赤夫住东厢房,高天阳、秀芝住西厢房。 西厢房内没有响动。从窗口往里望,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象是揭开 了腌菜坛子,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怪味。高赤夫的手指在搓揉间变得滑润起来。 高赤夫轻轻退开,到了天井,双手反在背上,吟诗似的念道:“今夜玄鸟在室,不 宜同房矣!” 西厢房传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第二天清早,秀芝过来问安。高赤夫问:“天阳呢?” “半夜走了。” 高天阳在半夜离开高庄。那时候月黑风高。 山脚下的高庄静卧在阳光下面。灰褐色的屋顶高低错落,象老和尚的百衲衣。 高庄东头的大枫上宿着白鹭,如百合开放在草丛中。再过一段时间,进入梅雨节, 小白鹭就能飞了。它们在涨水的河面上象星星点点的白光掠过。放牛的孩子都会叫 喊:白鹭望大水喽,白鹭望大水喽。 阳光温暖又柔和。到了做午饭的时候了,不见屋顶升腾的炊烟。山坡上郁郁青 青的枸杞沾满了水珠。穿过柏树林子。每一棵粗大的柏树都伤痕累累。 山风夹着呛人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估计日本人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离开高庄。 高庄前面的晒谷场大约两亩左右。现在,高庄一百几十口人统统死在这里,横 七竖八地铺了一地。老人女人和小孩,也有精壮的男人。劈死、捅死的居多,而且 开膛破肚。在地上流淌的血水已经凝固,变成紫块。草鞋虫在血块上爬动。几只苍 蝇嗡嗡地喧嚣,赶也赶不走。 高天阳跨过一具具尸体,朝大枫树方向走去。血腥气刺激他连连作呕。干呕了 几回,苦液都被隔在喉咙间,怎么也吐不出口。呛得泪眼花花的。 父亲高赤夫背靠着枫树坐在地上。枫树的盘根错节暴露在地表,象老人静脉曲 张的脚。高高的粗枝大叶伞一样带来一片荫凉。父亲就在下边乘凉。 高赤夫脖子上的皮肤被剌刀团团圆圆挑破,抹上鸡屎,象戴着一只土陶项圈。 两边嘴角被割开,裂口一直延伸到耳根。下巴垂吊起来。大张的嘴露出全部三十六 颗牙齿,如一只扬子鳄。鼻孔处有细微的活气进出。 突然睁开的眼睛把高天阳吓了一跳 .高赤夫散淡的眼光象一张撒开的鱼网,紧 接着就收拢来。从脸上拖过的时候,高天阳觉得有一只灰色蚂蚁在身上爬,心里头 麻麻辣辣的。 “不能死啊……今天死不得啊……” 高赤夫的声音在喉管断断续续滚动。意思是说:今天不是好日子,不是死人的 日子。万一死了,将会拖累子孙的发达。 离高赤夫头顶三尺高的树干上,一柄钢刀扎着一张字条——“王平超被杀身亡 使我有机会荣任县城地区维持会会长。家人在里山打撓多时,照顾秀芝就成了我义 不容辞的责任。知名不具。” 高天阳拔下刀子。双刃钢刀沉甸甸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锋芒。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