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进村 飞禽走兽就像喜欢窜门的亲友,总是频频光顾我们的村子。它们总是不请自来。 若要那些飞的和走的不请不动、不接不来,除非老虎下山。 初冬的一天中午,老虎真的下了山,且进了村。在这之前几分钟,我待躺在摇 篮里的小弟睡熟了,就离开大门槛,到天井帮着母亲洗红苕,我们家一只叫赛虎的 黑狗闪身进屋,像一道青烟。赛虎躲在我和母亲之间,惶惶不安。它夹紧尾巴,弓 起腰身,鼻孔里哼出呜呜的声音,含混不清,像在哭。是什么把赛虎的狗胆吓破了? 我猛然觉得这天真有点什么不对劲:从早晨到中午,鸡不飞,狗不跳,鸟不叫。这 就让人想起一句谚语:老虎进村,万物齐喑。 抬头看时,一只曾在传说中显露过、在想象中遭遇过的老虎,果然就出现在大 门外的晒场上。 老虎悠哉游哉,像是回到自己的家。躺在摇篮里的小弟不识时务,大声啼哭。 老虎夹一夹耳朵,缓缓朝我家的大门走来,沉重的脚步震得人头皮发麻。我们家除 了祖父和父亲,谁也没有见过活生生的老虎。他们是村里公认的好猎手。祖父的头 发连同头皮被老虎用舌头一并卷去,据说老虎的舌头长满倒勾;父亲的铳杆也被老 虎拦腰咬断,嚼成碎片,散落在地,像干蔗的一堆残渣…… 老虎越过高高的门槛贴近摇篮,双目炯炯如电光,射得我眸子发酸,不敢正视。 小弟仍然啼哭不止。他距老虎近,离我们远。母亲和我都吓得傻傻的。我们呆若木 鸡,不敢言,不敢动,甚至连气都不敢出。大约是对啼哭感到烦燥,老虎突然举起 一对前瓜搭在摇篮边,人立而吼。低沉的吼声吓得我们心惊肉跳,不料,同时也惊 出一个活宝来:小弟的啼哭应声而止。老虎退到一边,失去平衡的摇篮剧烈摆动起 来,差点把小弟泼了出去。老虎围着自动摇摆的摇篮转了一圈。它东瞄瞄,西望望, 显得兴致盎然。这时,一头敦厚的肥猪哼哼唧唧拱到大门口。老虎见了,喜出望外, 轻轻一跃出了大门,举起前掌拍打比它高出一截的猪,从头拍到尾。它撇下我们母 子三人,头也不回,领着这个具有牺牲精神的活宝,满心欢喜地出了村子。 母亲瘫倒在地,手足冰凉,脸色蜡白,额头布满细碎的冷汗。她的内衣和头发 都被一层一层涌出来和汗水湿透了。待村里的人送走老虎,围拢来问长问短,母亲 才透了口气,回过神来…… ——这件事情发生在1974年,我8 岁的时候。那只自由自在,穿行于山水之间、 天地之间的威风凛凛的老虎,它从容不迫的气度,不怒自威的气势,将人震慑,使 人敬畏,让我难以忘怀。时至今日,我们很难见到咆哮山林的真老虎了。我曾去过 动物园——那是观众的乐园,却是动物的监牢——我对那些身陷囹圄,饱受牢狱之 苦的动物(主要是老虎)们深表同情。 那天中午,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赶到村口,他们敲脸盆,鸣鞭炮,放土 铳,跺脚鼓掌,扯开喉咙大喊,为自己壮胆,为老虎壮行。全村所有的狗,包括的 那只所谓的赛虎,都挤进人群中,在那里瑟瑟发抖,小便失禁。 老虎若无其事。它衔着肥猪的耳朵以掌握方向,扬起尾巴不时抽打以掌握速度。 它们相依相偎,不慌不忙地走,就像牧童赶着他的牛。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