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饭 爸爸从工地上回家了。毛头抱住他的腿,说:“爸爸,我饿。”他仰起脸蛋央 求:“我想吃米饭。”那年月食物严重匮乏。在以大米为传统主食的江南农村,人 们餐餐与红苕、荞麦和各种瓜果打交道,半饥半饱地过着日子。吃一顿米饭以及过 一回年,都是村里孩子们望眼欲穿的美事。爸爸摸摸毛头的脸,看看毛头身后楼梯 一样级级矮下去的一群娃娃,铁着脸,一声不吭。 爸爸在三十里外的水库工地上负责。那里每月月底定期打牙祭,民工们能饱餐 一顿:肉可以大块地吃,饭可以大碗地盛。但立了个规矩:只许吃,不许拿。民工 中也有不守规矩的,牙祭后偷偷摸摸地带了饭菜回家,使得孩子们有个盼头,只有 毛头回回失望。 毛头继续无理取闹。爸爸说:“规矩是爸爸制订的,爸爸不能坏了规矩!”妈 妈听了,恨恨地说:“饿死你!饿死一个少一个!”操起扫帚,把毛头暴打一顿。 毛头手脚细小如芦柴,几根头发黄黄的,稀稀拉拉,如冬天的枯草。毛头掀起 衣服露出肚皮。瘪瘪的肚皮半透明,腹腔内花花绿绿的东西若隐若现。毛头指着肚 子对爸爸妈妈说:“我这里有只鸽子,还有一只蛤蟆。它们总在咕咕叫,呱呱叫。” 妈妈眼眶红湿了。爸爸说:“毛头,你要爸爸坏了规矩吗?” 毛头的爸爸果然就把规矩破坏了。次月月底打牙祭,爸爸特意换了一只钵子, 那是一只足以与小脸盆匹敌的大趸钵,草草吃下半钵饭,赶紧再去盛。他一边盛一 边紧压,把米饭压得像砣铁,最后推得高高的,尖尖的。他悄悄溜出工地,心里想, 让孩子们趁热吃上一口米饭吧。他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他一心顾着手中的一钵米 饭,忽略了身后十来个民工不即不离地跟梢。 这些民工都是毛头爸爸的手下。他们在工程进度、质量以及关健的打牙祭问题 上,先后遭到他不留情面的批评。他们一直暗中监视他,企图抓到他的把柄。 到了村口,民工们现了身。毛头的爸爸被团团围住。他端着一钵饭,心中有鬼, 先自慌了,脸就红了。他老着脸讨好地笑着解释:“家中有急事,所以边走边吃。” 他真的摸出筷子,在一群人眼瞪瞪的监视下大口大口吃起来。把堆起来的尖尖吃下 去,他觉得饱了。他抬头看看,发觉大家虎视眈眈,不依不饶。他埋了头接着吃。 肚子鼓鼓的、胀胀的,他松开了裤带。 有人冷冷哂笑。顾得了脸皮就顾不了肚皮。他想,于是硬着头皮一边扒一边吞, 速度明显慢下来。他感觉到肚子痛起来,几乎要撑破了,米饭往上堆,很快过了喉 结,封了咽喉,呼吸困难了。好在剩下的饭已经不多。还有三口,还有两口,最后 一口!他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嘴巴满满的几乎要炸了。他提醒自己挺一挺,咬紧 牙关!咬紧牙关就挺过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毛头的爸爸终于吞下了最后一口饭。但他已经伸不直腰,抬 不起头。 他被胀得脸色发紫,颈上布满青筋;被噎得眼珠鼓鼓的,泪眼花花的。他踉踉 跄跄蹿到家,狗一样趴着,剧烈呕吐。热腾腾新鲜的米饭接了整整一脸盆! 为了满足孩子虽说并不过分、却一时难以满足的要求,毛头的爸爸不惜坏了规 矩,甚至不惜放弃人格与尊严。 毛头的妈妈将爸爸用胃囊带回的米饭稍加清洗再回锅。一连三天,毛头餐餐吃 着香喷喷的米饭,因而乐不可支。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