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皇地皇皇 最近四号院的天井中,每当夜半人静,总会突兀地暴发起小孩子催人心焦的啼 哭声,一闹就是大半个钟头。每天都这样。只要有邻居被吵醒,眯瞪着烦躁至即将 愤怒的惺忪睡眼,完全不必担心错骂了无辜者,大可以愤愤地咕囔道:“这个周龅 牙,这哪是生了个儿子,明明生了个狼崽子、哭嚎鬼嘛!坏东西……” 对此“周龅牙”也是苦不堪言,——儿子周楠——从几何起,只要抱在爸妈的 怀里,好好的,很快就不哭不闹地睡着了;但是只要往床上一放,马上就啼哭开来, 不仅搅扰邻居们的睡眠,爸妈也跟着受罪。 “我说,你能不能抱他一会儿,天一亮我还要上班呢!你倒好,成年地歇着产 假,白天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一到这个时候,“周龅牙”肯定会大发上一通抱 怨,抱怨韩玉霞不心疼他,不心疼他白天的工作多么多么劳累,只顾自己。“要知 道儿子是咱们俩的!你要知道这一点!”看到爱人只是翻了翻身,并不搭他的话茬, 于是他生起气来,一面颠着怀里的儿子,一面用屁股狠狠地撅了被窝里的爱人一下 子。 “别以为白天我能捞着睡上一会子,捞不着!一样,放床上就哭、放床上就哭 ……睏死我啦简直……” 没办法。过了几天“周龅牙”从别人那里打听来一个据说十分管用的法子,买 来毛笔和墨汁,关起门来,在一摞白纸上发挥了一下他蹩脚的书法水平,一张纸一 张纸地写道: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百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偷偷摸摸地贴到了马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贴了好多。然而这个据说百试百 灵的法子,在儿子周楠的身上根本没起到任何的效果。愁啊…… 后来,单位上烧锅炉的老穆听说了这件事情,神神秘秘地把“周龅牙”拽到了 煤堆这里,颤颤巍巍地搐动着眼角上一颗花生仁大小的黑痣,哑着嗓音说道: “你这个老周呀,碰到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把我当外人是吧……我们 家那儿有一个‘半仙儿’,狐仙附身的,厉害着呢!我给你牵个桥吧……不过,去 她那儿可不能空着手去,一定要意思意思才行……” “周龅牙”很容易地被老穆说动了心思。那么,该向“狐仙”孝敬些什么呢? 开始他想到了邻居石老爷子,想请老爷子帮忙在“军供站”买几斤好猪肉,再添上 两瓶好酒,这份礼也就很好看了;可是不成——从过年前的那几天——他家里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故:老头子在几天的工夫里须眉皆白,以后街坊邻居们再看不到他 上下班的身影了,在天井中也极少露面……再听不到又又咯咯咯咯的笑声了,而且 从他这里开始,107 户拒绝邻居们来串门了,任凭哪个小伙伴在门外怎样叫喊他, 那扇门板始终执拗地紧闭着。——现在,107 户就像一个活棺材似的,除了范四宝, 谁也不清楚里面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 “四姐,怎么回事?”只要有邻居这样问,得到的一律是范四宝严厉的表情与 恶劣的一个脏字;干脆别问。 按“周龅牙”所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在一个礼拜天的上午,他怀揣 着家里积攒的四十斤“全国统一粮票”,拎上只空篮子,到“港口路”北侧的土坡 下面,找到一位换鸡蛋的农村妇女,换了几十枚鸡蛋,一咬牙又去商店买了两瓶 “汾酒”,提拎着拜访“狐仙”来了。 在老穆的那间简陋脏乱的家里,“周龅牙”怀着一种带着寒气的难言的心情, 见到了这位“狐仙附体”的神婆子:凭心而论,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除了一脸 的烟色;除了瘦骨嶙峋的身材;除了淡眉毛下面的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和瘪嘴巴, 在他的眼里,还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位就是我同事老周。情况是这个样的……”老穆简简单单地对神婆子说了 几句。 “不必多说啦,我能看得出,”神婆子吧嗒着瘪嘴,瞅了瞅搁在那张旧方桌上 的礼品。“若不是关系亲近的人作介绍,我是绝不会给外人算的,吃过亏,一场‘ 大革命’把人们的思想搞得太愚昧啦……好吧,说说孩子的生辰八字吧。” “周龅牙”本着虔诚的态度,郑重地报出了儿子的生日,诚惶诚恐地说道: “放到床上就哭,没完没了地哭,写过‘告示’,也满大街张贴啦,但是一点 也不管用……” “哼,这是一个很难缠的‘哭丧鬼’找上身啦,一般的法子不管用……”神婆 子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头,合上松弛的眼皮,嘴中念念有词地咕囔道,“太上老君 ……十殿阎罗……窜到人间的恶鬼……玉皇大帝派遣的值日天曹……” “周龅牙”不眨眼地听着每一个字,在心里连打着敬畏的寒战。 “你家是不是还有一个闺女。”神婆子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问道。 “是的。她叫青青,现在住她姥姥那儿。这不,准备过暑假的时候把她迁回来 ……” “这就是啦,幸亏早遇到我——千万记住:绝不能把她迁回来!——闺女身上 的阴气太重,——幸亏离弟弟远,不然的话就要出大事啦!——十殿阎罗……天兵 天将……”神婆子念叨了一会儿,突然对“周龅牙”打出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姐 弟俩不能离得近喽,姐姐身上的阴气太重啦,真是太重啦!” “照你……照您这么说——这个闺女我不能要啦?!” “不能这么说,——可以这样,等弟弟长到七、八岁,身上的阳气足一些的时 候,就可以抗得住啦……还需要我来施些法力……” “那您就施吧,费费心,看看能不能不等到七、八岁……条件尽管提,” “老周不光是我的同事,他还是我的朋友呢,请您费费心吧!”老穆已经抽了 “周龅牙”两支好烟,又接过来第三支,顺势拽了敬烟的人一下,对他挤了挤眼睛。 “七、八岁是最低的限度,这还是幸亏遇见了我,要不然……男孩子就没命啦, 一点不吓唬你……”但是神婆子依然危言耸听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像谈判那样含带着争论的语气说了半个多钟头,最终 “周龅牙”沮丧地妥协了。 “还有这个,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关节,”神婆子不高兴地拉下了脸子,也向 来访者讨了一支烟卷,一面翻着白眼点着它,一面从抿着的脏乎乎的棉袄怀里摸出 来一沓烧纸,珍珍重重地递了过来,紧接着很不礼貌地朝“周龅牙”吐去一口烟雾。 “找个背人的地方烧喽,两块钱,这年月没地方买去,两块……” 按照神婆子所说,“周龅牙”一个步骤都不落地完全照办了。赶在晚饭之前 (中午他请老穆好好地吃喝了一顿)回家来了。一进门他先匆匆忙忙地抢到床前, 来看儿子——简直就是神奇的一幕:小家伙平躺在小被窝里,噘起的小嘴巴的嘴角 上挂着一溜哈喇子,正甜甜地酣睡着呢。 “神!这位狐仙真神到家啦!”他把惊奇的语气憋在嗓子眼里,尽量悄声地对 韩玉霞说道。 爱人被丈夫这一惊一乍的做派吓得打了两个哆嗦——于是忘记了向他说明这么 一个情况:中午她给儿子晾晒小褥子的时候,发现有一小块尖尖的鱼骨头扎在了上 面……过后,连她自己也淡忘了这件事情,宁可随着丈夫去相信“狐仙”法力的真 实性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