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锁天都 只身出游,也自有乐趣:行止任意,无须随大流;观欲观之景,睹喜睹之物, 并因之而遇事识人。 那年夏天,我绕道九华,二上黄山。登始信峰,怪石近悬远矗,或人或兽。状 貌酷肖,堪叹鬼斧神工。于西海排云亭俯望,谷幽山暗,深渊千仞,云雾滚滚排闼 而涌入。至玉屏楼,细雨蒙蒙,仰望对面,但见乌云疾走,不辨“天都”踪影。我 暗自叹气,不仅不能攀登,竟连一睹之缘也无。 正踌躇间,山风起处,雾散云开,半截“天都”兀突浮现:孤峰峻峭,状若劈 削;那山径,仿佛一架窄细的天梯直挂陡壁。迷蒙之中,忽觉什么在慢慢移动。定 睛再看,却是一个背黄背囊的人正向上爬着。我不禁为之一振,既有先行者,我岂 可退缩?!迎着几个返身折回的年轻人,我冒雨踏级而上。 山道愈陡,阶石愈窄,浮云时阖时开,扭头下望,叫人目眩心惊。我无孤胆之 勇,若不是上有引者,傍有铁索,怕是也要知险而退了。 那人就在我头顶小憩着。这下看清了:竟然是个女子,还竟然背着个婴儿!这 使我大为惊讶。她两手紧紧抓住铁链,弓着腰,一脸惊恐地和我打了个照面。那婴 儿裹着块黄布捆绑在背,戴顶塑料小帽,全无声息,想是睡着了。她气喘咻咻地, 颈脖上还赘着个不大不小的包儿。我于不解之外又添不忍,便想帮帮她。可她一个 劲儿摇头,,后来总算懂了,取下包,交与了我。于是,我在头里,她跟着,又继 续爬。 雨已停歇,石级湿漉漉地,每到难走处,她总是裹足不前,要我返身去扶她, 或拉她一把,弄得我汗流浃背,不由得有些烦躁懊悔。 两峰对峙,一梁如脊。“鲫鱼背”人称天都绝险。可在我们眼里还不及攀援过 来的云梯般的峭壁。就在此处,她停了下来,从包里取出一小袋玉米粒儿,从悬崖 上一把一把往下投洒着,那一脸的虔诚,叫人不禁肃然。黑瘦的脸孔,对襟布衫, 一看便知是农村妇女。约三十岁,发髻蓬乱,一脸疲惫和惊魂未定的模样。“想必 是为消病还愿而来的。”我心里如此猜测。山上风大,松涛如吼,虽是盛夏,也寒 气逼人,催着我们上路。这时,婴儿醒了,在时断时续的啼哭声中,我们终于登上 了天都绝顶--那一块似拇指般昂然翘立的巨岩顶端。 白茫茫一片,絮云缠腰,眼底千峰万壑一似涛涌波伏,奔豕争竞。啊 !我们 已置身于云天之上!唯一的陈设是一圈防护用的铁链。密密串串挂着大大小小各式 各样的铁锁--人们特地留下的信物。我见她来回走动,急切地寻觅什么。忽而,她 抬起头,咿咿哑哑,朝我兴奋地打着手势。我方才恍悟:她是个哑吧!于是目光投 向她手中那两把锈迹斑斑的锁。见她又拿出了一把新锁,套在那两把之间。她把孩 子抱在胸前,让小脸蛋一一贴着那冰凉的锁。而她闭着眼,嘴唇歙动着,一脸的木 然、凄然。这是祈祷么,还是巫祝? 找了个背风处,她一面喂奶,一面嚼着馒头。我递给的半瓶雪碧,她一气儿全 喝了。这才缓过劲来,比划着要和我“说”什么。见我懵懵然,愣了一下,从怀里 掏出一只小夹,取出两张照片来。一张是她和一个男的并肩坐在床沿,身后是一个 大“喜喜”字。比起眼前的她要好看多了。男的一付憨厚结实模样,倒也十分般配。 另一张是追悼会的场景,拍入的上联是“见义勇为,虽死犹生”那挂着的遗像便是 他。 我依然不太明白:她是为纪念亡灵而旧地重游么?还是为生前有约而携遗腹子 来此祷祝?于“鲫鱼背”投洒玉米粒儿是乡风习俗用以招魂,还是此处于她丈夫死 难的故事有关? 我心茫然。然而,我毕竟弄懂了一点:爱因情生,锁为永固,两心相结,如锁 相联。唯至诚者能涉险克难,或许这便是天都峰上密密铁锁之由来吧? 于我所见的女人之中,此哑女诚然不属风月善感之类。但她以她的行为,而不 是言语,表明了她的心,她的情,她的坚执和永恒的美丽。这偶而的相遇我久久难 以忘怀。她使我想起了一句旧词,略作改动,用以写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生生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