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作者:刘荣 之一·从乞丐到"走鬼" 最初见到他是在去年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穿过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前的人行隧道时,隧道口上正匍匐着一个年轻的乞丐。 这是一个白化病人,头发全白了,泛着金黄色的光,脸上密布着白色的斑块,如同 片片撕裂的布,上衣也是白的,沾了一些尘土显得陈旧。看上去,这个乞丐失去了 双手,风时而吹起他两只空空荡荡的衣袖。他整个人蛰伏在装钱的纸盒后面,半张 脸微微扬起,面部神情痛苦而诡秘,偶尔会翻翻白眼,任人们对他施舍或是漠然地 走过去。 很难说当时的动机是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动机。我占据了一个他难以发现的 地方,静静地看着。大约半小时后,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这时,我才发 现:他的双手竟是健康的!他用右手敏捷地拾起地上装钱的纸盒,步履轻松地走到 墙角,一张张数了起来--把几张毛票放回盒子,其余的装进裤袋;尔后,又跟别的 乞丐寒暄了几句,一起分些东西吃,不时还笑出声来。 十来分钟后,他回到了原来那块地方,神情自若把两只衣袖平铺在身体两侧, 小心地把两只手插进皮带包裹着的身体下面,一点点地挤,然后向前趴下,再从身 后伸出手来,扯动衣服--恰到好处地掩盖掉身体的秘密。这一切,就在人流不息的 隧道口上演着,过往的人们也视若不见,依然地很平静--在广州,骗子大家都见多 了;即便不是骗子,人们也不会让自己的爱心太过泛滥,或者说浪费表情。在此后 的几个月里,去过很多次天河,都见到了他。在阳光下,他皮肤的斑白显得有些刺 眼,让我不愿多看。 去冬今春,我常在北京路步行街彳亍,见他也转移了"战场"。在那条一天可以 有数以万计的人写意地走过的街道上,他还是那么不卑不亢,进行着不太高明的乞 讨表演。在某个春日的下午,一个人,我想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在他身上 可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虽然我愿意包容更多一些东西,但还是无法包容人流的夹 缝中那张微微扬起、舒展着痛苦和悲凉的脸,那片刺眼的惨白。 此后,他便在我的视线里永远地消失了。 12月11日傍晚,和朋友从北京路回来,刚在北京南站挤上公交车,友人在后面 叫了一声,便回过头去。一个在车站边谋生的"走鬼"闯进了我的眼帘:面前摆着一 大堆盗版地图和包装劣质的日用品,一个中年妇女正拿着什么跟他讨价还价,两人 争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那张脸,正是那张破成几块的白布拼起的脸!在有些迷 蒙的街灯下,他的脸和泛着金黄的白头发,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他时而露出愤怒的 表情,时而又商业味道极浓地笑一笑。 一个在我的记忆里挣扎多时的乞丐,成了自食其力的"走鬼"!那一刻,我有某 种向他致敬的冲动。 之二·无辜的表演者 那天晚上去买书。在路上,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一个刚刚能蹒跚地走路的男孩 拦住我的去路。妻子说,大哥,能不能给孩子买几个面包,他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 眼前的男孩不过三四岁,胖胖的,面容却有些憔悴,让人顿生怜悯之意。 给他们买了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谁知小男孩吃了一个后就再也不要了,把母 亲后来递给他的扔到了地上。 男孩的父亲说,他们从安徽来,工作没找到,现在连回去的路费也没有了,能 不能看在可怜的小孩份上,给些钱让他打个电话回家,让家人来接他们回去。恻隐 之情和防人之心揉杂一起,我便让他先把电话号码写下,再拿出一张电话卡让他打 电话。我站在电话亭边,假装没有注意他。果不出所料,他骗了我--拨的并不是刚 刚写下的号码,但我没有说破。他用安徽话说了一通,大意是让对方来广州接他-- 却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挂电话后,男孩的父亲说,亲戚还没有那么快来,小孩恐怕又要挨饿了,能不 能再给他们这几天的伙食费?我无动于衷。年轻的母亲突然捧住了孩子的脸,用一 种悲恸的腔调说:"宝宝,你真可怜呐,叔叔再也不肯给你买东西吃了。"我撒了一 个谎,冷冷地说好象很久以前就在这一带见过你们了。他们顿时说不出话来,有些 紧张地相视了一下,便牵着孩子走远了。 在这样的冬日夜晚,这些表演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俯拾可见;孩子们就在其 中扮演了故事的悲剧性主角,并不羞怯也不知疲倦。 2000.1月写 2月19日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