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作者:刘荣 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写怀念祖父的任何文字,他留给我的 记忆多而杂乱,突兀地涌上脑际的又总是那年秋天某个下午的死亡事件。 我是一个乡村小学二年级的男孩,下午放学后,我跳进池塘,和几个伙伴放纵 地嬉戏。这时,有个大男孩走过来说:"你爷爷死了,快回家去吧。"池塘的水立刻 变得冰凉起来,阵阵寒意侵入了我的肌肤。我扯着大男孩的手爬上岸,抓着衣服, 茫茫然地走回家。家门口,祖母双目无神地坐在门槛上,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静静 地流下。看到她,我的心登时变得巨石一般沉重。换上干净衣服,我和弟弟一起来 到祖宗祠堂。亲爱的祖父软绵绵地躺到了一副用两张木凳支撑起的门板上,像往日 那样慈祥和安宁,只是嘴巴夸张地裂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黑眼珠散了开去,眼 眶窈陷、里面一片空洞。我们靠过母亲身边,齐齐跪下。 慢慢地,恐惧像一张黑暗而无边无际的网,将我团团包围。 远远近近的亲人们陆续赶回,陪祖父度过人间最后的时光,斋事做得热闹排场。 出殡那天,几百人神色悲戚,互相搀扶着从晨曦中缓缓走过。幡旗招展,猩红的棺 木被小心翼翼地吊入了掘得很深的黄土坑中。那一刻,我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只感到心正被一片一片地撕裂。 整个人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瞬间坠入绝望、无助的境地。 我不禁暗暗责备魂归天国的老人:你就这样再也不管我了? 那一年,祖父79岁,到底没有跨过算命先生说的他晚年的第二个大"坎"。 轻盈的微风牵引着一个男孩飞快跑回家,他要迫不及待地告诉爷爷:下午最后 一节自习课上,老校长拉着自己的手走上讲台,请他给全班的小伙伴讲个故事。男 孩在讲台后露出小脑袋,开始有些羞涩,脸红红的,两只手放在一起,局促地搓揉 着。老校长和蔼地拍拍他的头,说: "你爷爷文才那么好,有遗传的,你就大胆讲吧。"小男孩于是张口讲了章回小 说《薛仁贵征东》中的一些片段。讲着讲着,他渐渐眉飞色舞,因为他把能吃、有 力、善战的薛仁贵形象描述得栩栩如生,老校长和伙伴们也忍不住拍手笑起来。 只有小男孩心中拥有这个巨大的秘密:这些故事,都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来 的!这个男孩是我,那时刚刚读小学一年级。 作为某种内心的阳光被唤醒的记忆,在若干年后定格为这样的场景:早晨,空 气里还流淌着微凉,祖父起床了,爽利地用棕叶扫帚把房间清扫一遍。然后,斜靠 在门口一张破旧的藤椅上,拿起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从右到左,一边翻动一边高声 朗读起来。他的两个乡下的孙子,一个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个不停,快乐地从房 间的这个角落抵达远处那个角落。另一个看着摇头晃脑的祖父,自己也发了呆。读 得动情、得意了,祖父会飞快地卷起书本,朝闪避不及的大孙子头上轻轻一拍,笑 着说:"看你有一天会不会醍醐灌顶呀!"黄昏,祖父还是坐在那张旧藤椅上,一头 银发歪在一边,双眼似闭非闭,嘴角微翘,鼻孔的喘息时而轻缓、时而粗重。他睡 着了。几缕淡淡的阳光从房顶气窗口上倾泻下来,铺洒在祖父身上。刚放学回家的 我总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祖父就像一尊雕塑,宁静无比而又充满力量。我有些 晕眩,而又有些陶醉,顺手拾起祖父脚边的线装书,痴痴地看。我不知纸上写了些 什么,只感觉那些文字令我心如鹿撞,无意间竟然抚触了生命中从未抚触过的某种 神秘--这神秘还不失身边这位老人带给我的温暖与平和。 在祖父遽世后的两三年,家里常有老人来访。这些风尘仆仆、慈眉善目的老人 我都似曾相识。奶奶总是怅怅然告诉他们:他过身了。听到回答后,老人大多陷入 沉思,然后摇头叹息着转身离开了。有一个据说来自同县某个偏远小镇的老人,奶 奶招待他吃了一顿饭。饭前饭后,他站立在祖父住过的房间和小村的路口,闷闷地 抽着烟味极浓的卷烟,久久缓不过神来。 更大一些的时候,我知道,这些老人是祖父的诗友,一直以文字相交。 祖父也写字,不太端正,但下笔很重,写的字像一堆骨头不循规律放在一起。 逢年过节,乡人喜丧诸事,都要请祖父写几副对联,这让他的生活多了一些热闹时 节。祖父让我帮他磨墨,磨完墨,就站在桌子对面拉住纸,以防写字后墨水倒流。 写之前,祖父要喝上一杯茶,或是抓一把茶叶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对联是他自己拟 的,他习惯一边吟哦,一边在纸上龙飞凤舞。即便无人索字,他偶尔也自己写写。 时日久了,我对这些散播着淡淡臭气的红纸竟萌生了莫名的亲切感。送别祖父的那 些日子,家门口和村子的公共地带也到处贴满了对联,那些字写在青色或蓝色的纸 上,内容不明具体,但让我觉得伤感。风把纸吹得"呼啦呼啦"作响,听来异常阴森, 傍晚时分根本不敢往墙边看上一眼。 若干年后,无意间再见到祖父用过的长方形石砚,扫净灰尘,往砚槽里连连注 入清水,写出来的字竟然都乌黑淳厚,我不禁万分惊讶。在一个从前看来高不可攀 的衣柜顶端,十来副对联被卷成圆筒,用塑料纸覆盖着,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新 鲜如故。 从好事者口中知道,祖父一生不太坎坷,但有过四次婚娶。大婆罗四娘,是他 幼年时的童养媳。成年后的祖父违抗父母之命不与她成婚,然而罗四娘好说歹说也 不愿走,直到终老在祖父身后。明媒正娶的第一个妻子患结核撒手人寰后,祖父迎 娶了她的妹妹,生下两男两女。一些年后,妻子又去世了,他于是有了一个彭姓女 子,一个早年陪着我的父辈成长,许多年后用长长的红色"背带"将我绑在后背、我 唤她"奶奶"的女人。 祖父还曾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有过一段挥金如土的日子。"文 化大革命"时, 他在一间老屋的角落埋下几瓦罐金条。十多年后,后辈们在他指引 下掘地三尺却不见金条的踪影, 怨艾不休。祖父只在一边平静地说了句"丢了就丢 了吧",便拂袖而去了。乡人们却一直为此津津乐道。 在乡村,邻里相处常有磕碰;倘若添上争房基一类的纠纷,磕碰还要演变成两 家人的野蛮打斗。童年时,我这样幻想过:手拿学校发给我的"三好学生"奖状,搬 张木凳坐到一个屡屡刁难父亲的乡干部家门口,以长久的沉默表示抗议。我傻傻地 想:这会不会是一个解决争端的好办法? 但祖父依然地沉默着。母亲对着他情真意切地劝说过,不行也哭过、骂过,埋 怨"老不死"不为无端受欺负的后辈做主,他还是不迈出家门半步。这让母亲深感绝 望。惟一的一次是:去世前几个月,听到剧烈的争斗声,祖父拄着拐杖冲出家门, 声嘶力竭地指着那名村干部骂道:"你--没良心!"村干部马上面红耳赤,转眼躲进 自家大门再不敢出来。父亲告诉我,这个村干部是祖父的亲侄子,他的父亲是国民 党军队的一个团长,在"文革"中受迫害惨死后,祖父视若己出对他照顾有加。 祖父"好吃",在"吃"上也有他的哲学。十多年后,一个不成器的舅舅在我面前 还对祖父说过的一句话感慨万千,祖父说的大意是:经济状况不好时,自己三餐吃 咸菜也没有人知道,但如果有客人来,就一定要拿最好的东西招待他,这可是一件 让自己声名远扬的事。能够回忆起的祖父最后的日子,早餐五角钱瘦肉汤,中午和 晚上各一碗油炒饭外加鸡蛋青菜汤,是他最常享用的。不过,除了我,再没有谁的 筷子可以动到他的碗。那一年,家里的几株龙眼树硕果累累,在他去世那天的上午, 我还亲手摘了几颗龙眼,剥掉壳核喂给他吃,热爱甜食的他在床上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满树佳果都招待了前来吊丧的亲朋。 也许失去至亲总令人难过、甚至虚弱;也许现实太过美好,梦便妒忌地站到了 它的另一面。 祖父逝世后几年,我总是噩梦不断,在午夜惊醒过来。梦中的祖父全然丧失了 生活里对我的慈爱。这样的场面一再出现:烈日下,祖父光着上身,手摇蒲扇,恶 狠狠追赶我。我拼命哭也拼命地逃,等到无路可逃要被他抓在手里时,梦便醒了。 梦醒后,倒是并不十分害怕。 他的一些遗物,至今为我收藏。有手写诗集一本,其中大约一半篇幅抒写的是 他痛失爱妻的心情;几本他当年读过的发黄的线装书;一块砚台等。他精致的剃须 刀盒,更为我日常所用。 整理旧物时,曾发现他和亲祖母的画像及一大堆或新或旧的衣物,竟有些害怕 地放回原处了。 一张有些班驳的鲁迅先生的黑白近照,和某本小学课本中印的一模一样,后来 却不知所往。还有一块玉佩,有人说不过是平常石头,少年无知,竟然顺手就送给 了她。 (2000/1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