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错 作者:品茗人 高原的天依旧地蓝着,悠扬地浮着几缕漫舞着的云。 把车风挡上方的遮阳板拉到最低,依旧能够感受到透过墨镜袭击双眼的太阳的 锋芒。 看看里程表,离山南已经不远了。我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惬意 舒爽了我的肺腑,象青藏高原广阔的天。“三菱”吉普敦厚的车胎在风化的戈壁上 磨出一片均匀的喘息,慢慢地钝化着我的思维,于是,我忘却了那位此刻正躺在拉 萨西藏军区总医院里吸着氧气,第一次进藏的德国同行汉斯,忘记了我这次西藏之 行的任务是受摄影家协会委托作为他藏区采风的陪同。车胎磨着旷野上单调的沙石, 也磨去了我脑际纷繁的世俗,只有那两年来深刻在心头的“楞伽错”历历地铭在眼 前,一片湛蓝,一片浩瀚,激荡着我的耳鼓,撞击着我的心,如同这七百多个分离 的日夜中的每一刻,让我思念,让我挂牵,让我陶醉。 “真遗憾,不能和你一同去山南,去看看你说过的‘玛旁错’和‘楞伽错’, 还有边珍和旺姆。……”躺在病床上的汉斯满眼的失落,嘴巴在氧气面罩下紧张地 蠕动着。 看着这位虽然体壮如牛,但却轻易地被高原反应击倒了的同行,我同情地点点 头,心里却在感激着高原上那稀薄的氧气的恩赐。那片湛蓝的湖水,那片丰饶的草 原,还有那深情的对我张开双臂的女人,她们应该只是属于我,属于挚爱她们的我。 我的“楞伽错”,我的挚爱,我终于回来了! 远处,阳光笼着一个孤独的朝圣者,他掌上磨得锃亮的手板在他虔诚地合十时 闪过的光,高原的风抖动着他身上尘封的长袍,腰间的牛皮裙厚重地随着他匍匐在 戈壁上的沙石中,扬起一片漫舞的尘埃,圆满着一个久远的梦。车掠过时,我看到 他沧桑的脸,空灵无限的双眼,翕动的双唇呢喃着佛的教诲,为远方的亲人祝祷着 快乐和平安,却忘却了自己的艰辛,自己的苦,象十年前旺姆的父亲。或许,他会 就此一去不回,带着亲人们翘首的企盼,在最后一次匍匐于地的时候,永远地倒在 这广袤的高原戈壁上,一个快乐的灵魂便追随于佛的身边,于是,便有永远痛苦地 思念着他的亲人,要在无尽的期待中煎熬着度过余生。我看到了孤立在土楼前的旺 姆脸上晶莹的泪,听到了辗转在羊毛毡上的边珍深深的叹息。 “你要早点回来呀,我和旺姆等着你!”这是十二年前边珍对她的丈夫,还是 两年前对她的情人说过的,或许都是,可如今回来的只是我,她的情人,而她的丈 夫,旺姆的父亲,那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却早已在十二年前永远地把尸骨抛于荒 芜的戈壁,做了佛永远的仆人,灵鹫们超脱了他世俗的身体。如今,她心中只有我, 一个不完全属于她的男人,一个她深知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属于她的男人,而这个男 人却在离开她漫长的两个年头之后,才迟迟地回到她的身边,这回归还将是如此的 短暂,她的生命中似乎注定要充满无限的等待,等待远行的亲人,等待不归的男人。 几只悠闲的野狗在戈壁上逡巡,间或驻足向这高原上风驰着的钢铁怪兽不屑地 瞥上一眼,然后又投入到它们的嬉戏中去了。路边一座小小的“玛尼堆”上庄严的 鲜红出几个藏文字母,那是佛留下的六字真言。远方的岗底斯山巍峨地耸在飘渺的 白云之间,戴着永不融化的冰雪的头盔。 我的血在周身奔涌,喉头紧紧的,艰难地喘出一腔渴望,一腔压抑了七百多个 日日夜夜的渴望,再次拥抱岗底斯,再次拥抱“楞伽错”,再次拥抱那山角下,大 湖畔的我的藏族女人边珍。 “什么时候再回来?” 两年前那个分别的前夜,女人偎在我滚烫的胸前,双臂紧紧地箍住我的腰身, 或许她是怕象失去丈夫那样,再一次失去这个虽然不完全属于她,却是她全身心地 热爱的男人。 “很快。” 我知道自己是在撒谎,虽然,对相爱的人们来说,有时候谎言比真实更甜蜜, 但我的心还是在她的双乳的压迫下羞愧地紧跳。 边珍没有说话,暗夜中我听到了她心底一声轻轻的叹息,伴着她周身的酥油的 清香,奶汁的甜,笼罩了我。在她略显粗糙的颊上我深深地吻着,她的热热的唇便 迎合着在黑暗中找寻着我的唇舌。 一阵激烈的疯狂之后,我急促地喘出满腔的激情,贪婪地吸着高原空气中稀薄 的氧和她充满着浓郁的奶香的体息,心中却是苍茫无限。明天,不就在这暗夜过去 的时候,高原的阳光中就将有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背负着满怀的惆怅离开他无限崇敬 的岗底斯山,离开他无限眷恋的“楞伽错”,也离开他旅途中小憩的这座港湾,这 个挚爱他的女人。我仿佛看到边珍双手合在胸前,默默地为我祝祷,祝祷她的男人 一路平安;虔诚地乞求,乞求她的男人早日归来。她胸前的“葛乌”上的松石在阳 光中闪出一片斑斓的泪光。 我却终将离她而去,因为,我只是这巍峨的岗底斯脚下,浩瀚的“楞伽错”畔 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渴望着她永恒的爱,却无法把一个完全的我和一颗全部的心交 托给这个此刻属于我的,或许永远属于我的藏族女人。 土楼外,院中拴着的那头硕大的藏獒“郎嘎”“呜呜”地低吟着,不知是哀怨 还是梦呓。 “旺姆说,她想要个阿爸,象别的孩子。” 边珍的声音颤颤的,幽幽的在我耳边响起。 暗夜中,那个闪着乌亮眼睛的十岁的小女孩便露出雪白的牙对我微笑了。 “会的。” 我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掮起如此厚重的一份情。 边珍的脸在我胸口上摩挲着,静静的如同无风时的“楞伽错”。 “我知道,那是孩子的梦。” 她喃喃地说,声音中没有一丝哀怨。 “我只求你别忘了,答应带她上趟北京,去看看天安门,看看万里长城,还有 里面有真人唱歌跳舞的电视机。……” 我的胸口凉凉的,一点,一点,终于汇成了冰冷的一片,那是她的泪。女人的 泪,永远是冰冷的,封冻着她们全部的热情,掩饰着她们滚烫的心,就象被视作女 人的“楞伽错”,冰冷沉静的外表下,蕴着汹涌的急流。我把她紧紧地抱了,却听 到自己胸中隐约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车象我的心一样轻快地飞驰于茫茫戈壁之上。 一群肥硕的羊在几条藏獒的呵护下逶迤于戈壁尽头那一片丰美的绿洲上,有一 个背了枪的牧人骑在虽然矮小,却十分健壮的西藏马上,毡帽的帽檐压得很底,远 远地向我这边眺着,阳光把他和他的马染上一层金色。 醉人的田园牧歌。 “你要去看她?” 昨夜行前,我那位在西藏军区后勤部任职的好友在我面前的杯中斟满了酒。 我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给你准备了一辆‘三菱’。” 朋友很理解我,虽然平素里他一向是个严肃的军人,但这位从小在北京与我一 起长大的有着一半藏族血统的朋友,对我却是最了解不过的了。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不知是为我,还是我的边珍。 两年前的那次山南之行也是独自一人开着朋友提供的吉普车,只是那次用的是 一辆“北京切诺基”,副驾驶座上的那支五连发的猎枪却还是两年前的旧物,我还 记得第一次在“楞伽错”湖畔对着一群骚扰我的野狗扣动扳机时那强烈的震撼。后 备箱中昨日朋友陪我在拉萨买的电视机摆放得很平稳,尽管路面颠簸,却没有任何 碰撞。据朋友说,他们去年到山南地区扶贫时,帮助“楞伽错”地区安装了卫星地 面接收站,那里现在已经可以接收到电视信号了。小旺姆终于可以圆她一个多彩的 梦了。 旺姆应该长大很多了吧?如果在城市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差不多已经要读初 中了。想到那个有着一双不同于她母亲的亮亮的的黑眼睛的小女孩,我的心中便会 漾出些莫名的父爱,她那满头乌亮的小发辫在她欢快的奔跑中舞蹈,舞出的永远是 一片纯真。 天,蓝得高远;山,蓝得险峻;水,蓝得幽深。 两年前,我第一次把镜头对准“楞伽错”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多年来孜 孜追寻的那片净土,那片灵魂的驻锡之地。就象一个在人海中苦求很久而无法找到 自己爱人的追求者,在倏然间瞥到了芸芸众生间魂牵梦萦的那另一半。 到达“楞伽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把朋友给我准备的小型军用帐篷在 湖边一处比较干燥的草地上搭好,也顾不上展开行李和睡袋,从车上取下装摄影器 材的铝箱,迫不及待地安装好相机,把眼睛和心都投入了小小的取镜窗,贪婪地用 心掠夺眼前这神圣的山水的壮美。 取镜窗中的湛蓝的湖水中映出一个袅娜的身影,乌亮的发辫,璀璨的“巴珠”, 灿烂的藏袍,还有胸前精美的“葛乌”,一条追随左右的硕大的黑褐色的藏獒温情 脉脉地摇着尾巴,随在身后,然后,我听到一阵悠扬的牧歌,高昂中夹了童声的稚 嫩,在湖波中荡出一片涟漪。在那双黑眼睛转向我的镜头的一刹那,我按下了快门。 向我走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唱着我听不懂歌词的牧歌,把一脸童真 的微笑投向被眼前美景陶醉着的我,她的脚步很轻盈,似乎双手捧着的那只装满了 湿漉漉衣服的铜盆轻如鸿毛。 藏獒忽然窜到我面前警惕地咆哮起来,内地那些凶猛的“德国黑背”和“日本 狼青”是绝对无法与西藏的凶悍健硕的藏獒相比的,这小牛犊般大小的獒犬真的不 象是狗,倒更象是一种猛兽,据说,就连高原上勇猛的雪豹也畏惧它三分。对了眼 前这凶猛的巨獒,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心里后悔把猎枪放在了车上。 “朗嘎!” 藏獒的主人,那位满头发辫的小姑娘,在我的冷汗从发根中渍出的时候,及时 唤住了她的狗。 “‘金珠玛米’?” 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我的那辆挂了军用牌照的车和绿色的军用帐篷,微笑着 问。显然她把我当作军人了。 我从惊恐中缓过神来,摆摆手。 “这车,是‘金珠玛米’的。” 小姑娘用流利的汉话说。 我忽然感到几分亲切,深入牧区将近半个月了,我还很少能和人这样顺畅地用 我的母语交谈呢,虽然她那条在一旁对着我虎视眈眈的藏獒依旧令我担心。 “叔叔是‘金珠玛米’的朋友。” 她点点头,一脸的恍然。 “你是汉族?” 我友善地弯下腰,对了她泛着健康的红色的小脸。 “不,是藏族。” 她脸上没有这个年龄的城市中的女孩子的那种羞怯和做作。 “哦?那你的汉话讲得很好呀!” 我由衷地夸赞着。 她很自豪地昂了昂头。 “我们学校的老师是汉族,他教的!” 原来如此。忽然想起了拉萨“八角街”上那些孩子,他们总是在游客们给他们 拍照后对你伸出肮脏的小手,索要一份报酬。于是,我把手伸近牛仔裤的口袋中, 摸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递给她。 “做什么?” 小姑娘黑亮的眼中闪出疑惑。 “给你呀。” “可是你并没有欠我的钱哪。” 我忽然感到一阵羞惭,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些被商品经济扭曲了的孩子们。 “叔叔喜欢你,送你买糖的。” 我知道不该把那些恶俗的东西解释给眼前这个如同高原一样纯洁的小姑娘听。 或许,只有在这高原广袤的腹地中,我们才能找寻到这样一份透明的纯真,那就让 她尽可能久远地保存下去吧。 “可我们这里没有糖买,买糖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的。” 小姑娘的话刹时间在我心底激起一腔酸楚的惆怅,比起城市里那些衣食无忧却 永远难以满足的孩子们,她们这些高原深处的孩子们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呢? “你等一下!” 我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奔进帐篷,从背包中翻寻出几块巧克力,捧回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 “巧克力。” “‘巧克力’?” “一种糖,一种很好吃的糖。” 我的鼻子酸酸的,望者她满脸的狐疑。 她很小心地从我手中捏了一块巧克力,细细地剥了包装纸,然后把糖拿了,却 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满脸专注地欣赏起包装纸上的图案来。 “真漂亮!” 她赞美着。 “快吃吧,不然会化的。” 我忽然有种父亲对了女儿时的慈爱,声音柔柔的,自己听了都感到惊异。 “哎呦!” 小姑娘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 候,那条已经让我放松了警惕的藏獒已经奋勇地扑到了我面前,在我慌乱地向后闪 跳的一刹那,一口撕扯住了我的牛仔裤的裤角,猛地一甩头,把我掀翻在地。于是, 我惊恐的眼中映出了它白呖呖的牙和血红的眼。 我记不得在那一瞬间自己是否高呼过“救命!”,但我知道自己是在小姑娘严 厉地喝止住她的獒犬后,狼狈之极地爬起来的。 “对不起,叔叔!” 小姑娘满脸真诚的歉疚。 “‘朗嘎’是听到我叫喊,才……” 我很为自己刚才的狼狈而羞恼,也对这莫名其妙地攻击我的獒犬感到忿忿然。 “你为什么乱叫?” 我不满地诘责着她。 小姑娘的脸上神色紧张,愧疚地底下头,声音喃喃的。 “苦。” “?” “巧克力。” 我恍然大悟了,确实如此,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品尝过巧克力的藏区的孩子,那 味道是有些怪异的。我的恼怒一下子消失殆尽了。 “你没吃习惯,实际上,巧克力是最好吃的糖。” 我弯腰从地上拣起刚才在慌乱中洒落的糖果,递到她面前,小姑娘却坚决地摇 摇头,拒绝了。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把糖揣进了衣袋。 “裤子!” 一片惊慌的神情忽然充满了小姑娘的黑漆漆的双眼。 顺着她的目光,我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牛仔裤的裤角撕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显然这是刚才她那条叫做“郎嘎”的藏獒的杰作。 看着她脸上的愧疚和不忍,我宽厚地笑了。 “没关系,这样叔叔就有理由买新裤子了。” “你骗人。” 她摇摇头,眼里网着沉重。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这条裤子。我努力想安慰眼前这个懂事的 孩子。 “真的没有关系,叔叔并不喜欢这条裤子,叔叔还有很多好看的裤子,明天你 来,叔叔穿给你看!……” 小姑娘终于还是万分沉痛地垂了头,身后跟着那条也许自知闯了祸,灰溜溜的 藏獒“郎嘎”,走了。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苦涩地摇摇头,对了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收拾起相机和 镜头,在“楞伽错”的波光粼洵中准备起我的晚餐来。 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凶猛的“郎嘎”的一下撕扯,把一个女人扯进了我 的生活,而且在其后的漫长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中挂牵着我的情感,我的心。 “楞伽错”在藏区并不是很著名的,西藏自治区的山南地区有着西藏最著名的 神山——岗底斯山,最著名的神湖——“玛旁错”,而“楞伽错”只是“玛旁错” 附近,岗底斯山脚下一个较小的高原湖。我第一次到“楞伽错”是在瞻仰过“玛旁 错”的神秘庄严之后,听当地的藏胞们讲起,在附近还有一个被藏族人视为女性象 征的湖泊,这才顺便前来的。在藏族的传说中,“玛旁错”是神圣的,代表着阳刚, 是雄健的男人的化身,据说,虔诚的信徒在湖畔祈祷之后,可以看到湖水中映出的 自己的前生和来世,就连印度“圣雄”甘地死后,也把骨灰撒在这里;而“楞伽错” 则显得有些渺小,虽然在内地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浩瀚的大湖了,但在青藏高原上, 她却是显得那么普通,她是阴柔的象征,被视作女人,它她不象“玛旁错”那样盛 产温泉,她的湖水虽然同样清澈,却是永远的冰冷着,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楞伽 错”是不吉之地。 但她的妩媚,却深深地迷醉了我。在我眼中,“楞伽错”的美绝不输给“玛旁 错”,就象“楞伽错”畔的边珍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大都市中绝色的女人一样。 “楞伽错”的湖光依旧灿烂动人,湖畔那座熟悉的小村依旧宁静安详,那村中 土楼中的女人是否还在凭窗眺望着远行的心上人?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 分别了整整两年的“楞伽错”。 旺姆比两年我离开的时候长高了,“郎嘎”却已显出些老态。她和它都在第一 时间里认出了迟归的我,然后,一个脸上洒着泪,一个低沉地呜咽着,一道扑入我 的怀中。 土楼依旧,楼顶上褪色的“风马旗”猎猎地飘出几分苍凉;小院依旧,院中的 萋萋草色泛出一片寂寥。旺姆的黑漆漆的眼里少了往日的童真,“郎嘎”孤独地凝 视着暮色初起的“楞伽错”,我的颊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垂下泪来。边珍,你真地就 着样去了?带着满腔的思恋,带着一片永远的惆怅,还有那个原本属于你我,属于 “楞伽错”的小生命!边珍,你为何走的如此匆忙,竟没有等到我的回归?难道, 我们注定只是一对永远在分离和等待中相恋的苦侣吗?边珍! 我回来了,边珍却永远地走了。 夜已经深了,小院的天空上坠满了离我很近很近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我, 哪一颗是边珍。 旺姆坐在我身边,静静的,脸上带着一片令人心碎的哀凉。 边珍在我走后的第九个月,由于难产死在了去县城医院的路上。 “他们说,阿妈是不吉利的女人,所以,不能天葬,也不能土葬,就把她丢进 了‘楞伽错’。” 旺姆幽幽地说。 水葬,在藏区是最低下的一种殡葬方式了,通常是用于那些社会地位低下或者 被视为罪孽深重的人们的。边珍,我那美丽善良的女人,却在生命终结的时候,也 没能领回那份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尊严。她的同胞们竟然说这是佛的旨意,经堂中供 奉着的那面容慈祥的偶像们,你们应该看到是谁在亵渎你们的神圣吧! “风马旗”猎猎地唱出一阵挽歌,我看到边珍那我曾经无数次满怀激情地读过 的躯体,赤裸着,在红衣黄帽的喇嘛低沉的颂祷声中被人们抛入冰冷清澈的“楞伽 错”,在那一片深邃的湛蓝中永远的消失了,消失了。 “楞伽错”,你接纳了我的爱人,也永远地深藏了我的爱。 羊毛毡上还残存着边珍的体息,那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和了酥油的清香,奶汁的 甜蜜。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我和边珍就是在这块羊毛毡上开始了我们永远不再会 有结果的爱。 抚着已经板结了的羊毛毡,象是又抚摸到了边珍那诱人的身体,温暖的充满着 成熟女性的魅力,给了我无限的欢娱,也给了我温情的抚慰。 第一次见到边珍,是在我被“郎嘎”袭击的那个黄昏。 小姑娘带着“郎嘎”离开后,我把简单的晚餐做好,刚刚在帐篷中坐下,准备 吃饭的时候,那位藏族小姑娘和一个身着藏装的女人走了进来。 “对不起!” 女人微微地对我躬了躬身,象大多数藏胞那样用夹了四川口音的生硬的汉话说。 我楞楞地望着眼前这位藏族妇女,显然她应该是这位小姑娘的母亲或者其他长 辈,她腰间扎着的彩条围裙告诉我,她是一位已婚的女人。 “狗咬坏了你的裤子,我骂了它,还有旺姆!” 女人的声音中充满歉疚。 “她是我阿妈。” 叫做旺姆的小姑娘对着莫名的我解释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也是走南闯北,三十大几的人了,但为这样一件在 我看来很不起眼的小事,让小姑娘挨了母亲的训斥,她母亲又亲自来道歉,我感到 于心十分不忍。 “没关系!” 我尽量想打消她们母女的歉疚感,用力摆了摆手。 “不!” 旺姆的母亲很坚决地摇摇头。 “请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缝好。” 我心领了她的真诚,却不能接受,那绝对有伤一个男人的宽厚。 “真的不用。我自己会,再说,我还有替换的裤子,这条可以不要了。……” 我的拒绝还没完的时候,女人做出个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忽然从盘在 头上的发辫中抽出一根带着线的针,跪在我脚下,一把扯住我撕裂的裤脚,飞针走 线地缝了起来。等到我意识到应该后退的时候,线已经缠住了我的裤脚。于是,我 认识了“楞伽错”畔的藏族小姑娘旺姆和她年轻的母亲边珍。 职业摄影师野外创作的时候是很艰苦的,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两年前我离开 西藏回到北京的时候,我的女友说我象是非洲的土人。 我在“楞伽错”畔的帐篷里已经蜗居了十天了,虽然生活很艰苦,但青藏高原 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依旧让我醉心不已,难以离去,要知道,由于强烈的高原反应 和恶劣的气候条件,内地的人们只有在青藏高原短暂的夏秋之际才能比较安全地在 藏区旅行,我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十天里,我几乎是在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中用我的相机在掠夺着“楞伽错”的 美丽,湖光山色,朝阳暮霭,飞禽走兽,无一不是我渴求的创作源泉。青藏高原的 魅力让我陶醉,令我忘返。 每天的饮食自然很简单,一般是方便面加罐头,有时热情的边珍会派旺姆或者 亲自给我送来一些藏式食品,诸如灌肠、干肉、酸奶、糌粑一类的,让我大快朵颐 一番。每当她们来的时候,我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她们拉拉家常,起初只 是一种礼貌上的应酬,渐渐的熟悉起来,便开始无话不谈了。于是,我知道旺姆的 父亲在十年前她出生不久,为了还愿,前往拉萨朝拜,却在半途中因为劳累过度, 终于在最后一次“磕长头”的时候再也没有爬起来,抛尸戈壁了,从此边珍和女儿 相依为命,艰难地生活着。于是,我明白了那有着一双微微带些兰色的美丽的眼睛 的年轻女人的脸上为什么永远笼着一丝哀愁。 “阿姐边珍”,我用藏族的方式这样称呼她,尽管她一再谦逊地表示不要叫她 “阿姐”,她来的时候不象旺姆那样永远缠着我问这问那,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 奇,她总是默默地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我说。有时,我也会找不到话题,于是,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很久很久,象一尊沐着阳光的雕像,然后,她会忽然立起身 来,敛起我丢在帐篷里的脏衣服,不顾我的劝阻,走到湖边去洗。 “你是修行的人,不该自己做这些女人做的事情。” 边珍很郑重地对我说。 我告诉她我是在创作,不是修行,况且我并不信佛。 “一样的,一样的!” 她却总是肯定地说,似乎在她看来,一个有追求的人就是在修行,他死去的丈 夫追求的是一种信仰,而我这个远方来的旅行者也是在追求一种自我的愿望,尽管 目标和形式完全不同,但追求就是一种崇高的值得尊敬的修行。 夕阳映出的金色的波光中,一个浣衣的女人的身姿吟出的是牧歌式的田园诗。 我禁不住在由衷的赞美中举起相机,却总在被她发现时遭到拒绝。 “不要照我。去照‘楞伽错’,它才是美丽的女人。” 边珍脸上现出很妩媚的羞怯。 我执著地把镜头对着她脸上热热地告诉她,她其实很美,美得会让“楞伽错” 嫉妒。我看到取镜窗中她淡蓝色的眼中掠过的一抹娇羞,然后,略显仓皇地跑掉了, 忘记了我那些浸在湖水中衣服。这时候,我会发现她实在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人。 高原上夏季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先兆,我搭建在湖边的帐篷由于地势 较低,在风雨浸满了水,睡袋湿淋淋的,在也无法安身,于是,我抱着我的装满摄 影器材的铝箱躲进车里。 硕大的雨点恶狠狠地砸在车顶上,烦躁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无奈地把车座调 平,躺下身来,看来今夜只能委身车内了。 黑漆漆的雨夜,黑漆漆的“楞伽错”,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冰冷一片,高原上 的夏夜在雨中出奇的寒着。我脱光了衣服,发动了车子,把空调打开取暖,发动机 的暖多少驱走了高原雨夜的寒冷,却挡不住心中无助的寂寥。窗外有白历历的闪掠 过,“楞伽错”黑沉沉地在风雨中颤抖。伴着雨的敲击声和发动机均匀的低吟,我 的眼睛开始朦胧起来。 “咚咚咚!” 有人在敲打我的车窗。我吃力地睁开倦怠的双眼,借了微弱的夜色努力向外张 望,手却不自觉地去摸身边的猎枪。 “是我,边珍!” 窗外的风雨声中传来边珍那我已经熟悉了的声音。我顾不上惊异了,一把推开 车门,风雨中,赫然立着满脸雨水的边珍。 “啊!” 还没等我从惊异中蒙醒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尖叫一声,双手迅速地捂了脸。 “边珍?” 我开口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赤裸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忙不迭地表示歉意,一边迅速地穿上湿漉漉的衣服,脸在黑暗中火热地 烫着。 “上车吧!” 我穿好衣服,轻声对她说,声音尴尬着,心理忽然有莫名的躁动。 边珍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把捂在脸上的手移开,偷眼看看我,见我已经穿戴整齐, 这才羞怯地直视了我。 “下雨,我想你的帐篷不行,请你到我家去躲躲。” 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风雨,颤颤地抖着。 边珍死了,死在那个我和她共同创造的小生命出生的时候,而那个我从没见过 的夺走了我心爱的女人美丽的生命的小精灵也随着他的母亲永远地消失在深邃的 “楞伽错”的无尽的蔚蓝之中了。 “阿妈说,她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很漂亮的小弟弟。” 旺姆似乎沉浸在幸福的追忆中,眼中有星光闪过。 身下的羊毛毡冷冷的,冰了我的心。 那风雨交加的夜很深很深,青稞酒燃烧了我的心,也点燃了边珍的眼。我披着 旺姆父亲留下的藏袍,坐在边珍对面,在酥油灯摇曳的灯影中忘却了一切,身体里 激荡着燃烧的血。她的眼里含了激情的泪,温暖的灯光中,一个温暖的身体便扑入 我火热的怀中,我感到了强烈的眩晕,眩晕中我看到了酥油灯熄灭时灯芯那最后一 次挣扎的跃动。于是,在风雨飘摇之中,边珍成了又一个“修行者”的女人。 我终于要离开心爱的边珍和美丽的“楞伽错”了,因为,秋风已经掠过了“楞 伽错”静谧的湖面,岗底斯山的冰雪的头盔也变得厚重起来。 “我等着你!” 边珍微微地合着眼,长跪在经堂中,对了神圣的佛,喃喃地祝祷,手中的经筒 均匀地转着,转出她全部的寄托和祝福。 没有挽留,更没有企求,我却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心中那一份哀婉的离愁,她在 哀婉中送走了她的丈夫,如今又要在哀婉中送走她的情人。她的脸上却没有泪,这 温柔的女人脸上泛着的只有对即将远行的“修行者”的一片崇敬的希冀。 我默默地望着她,几天来在心底编织好的所有的慰籍都苍白的退缩了。对了一 个全身心奉献于你的女人,任何的安慰都显得那样虚伪。 “我一定会回来!” 我在心中对她郑重地承诺了。 天,山,湖,都还是那样高远,那样蔚蓝,那样深邃,不同的是我那一份沉重 的眷恋。 在边珍的祝祷声中,我的车驶出了小院,回头看时,我看到了伫立在院门前的 旺姆和依依不舍的“郎嘎”,还有秋风中猎猎抖动的“风马旗”,那旗下的屋顶下, 有一个为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属于她的男人祈祷的女人。…… 我回来的,边珍却永远的走了,只留下孤独的旺姆和我破碎的心,在无尽的伤 感中,永远地厮守于这蔚蓝深邃的“楞伽错”畔凄凉的高原风中。 三天之后,我和汉斯乘坐的飞机飞离拉萨贡嘎机场的时候,我望着弦窗外起伏 的高原上镶嵌着的一片片湛蓝的高原湖,默默地向“楞伽错”做最后的告别。 “楞伽错”,你深藏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如今,在你安然的湖畔,又多了一 颗在哀婉中守护着他的爱人的破碎的心。“楞伽错”,你这美丽而不幸的女人,你 带走了我的爱,留下的只是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拭去的苦涩的记忆。 别了,美丽的“楞伽错”!别了,伤逝的“楞伽错”! 2000年4月于上海宝山 注:错:藏语“湖”。 葛乌:藏族女子佩戴在胸前的吉祥物。 巴珠:藏族女性的一种头饰。 玛尼堆:藏传佛教中一种用石块堆积成的祭祀物。 风马旗:藏族人屋顶、庙宇顶上的类似小旗的祭祀物。 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