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百月映照 晴空万里,繁花开得绚烂如云。 山岩飞泉、小桥流水,将这秀丽的花园,点缀的清雅动人。 初夏近午,“旋香园”内艳阳如炽。火热的暑气令虫儿也懒得鸣唱,偌大一个 园子,竟见不着半个人影。 水榭旁的柳树轻拂着水面,暖风阵阵送着花香。乍看之下,彷佛是官家的丽宅 深院、江南的名园胜景。若不是四角谯楼的劲衣汉子,任谁也不相信这是名满江湖, 二庄二堡中的第一名门--“百月庄”。 景致虽好,看景的人却觉得百般无聊。 叁个月来锦衣玉食,倍受礼遇,往来寒喧的英雄豪杰更车载斗量、不可胜数…… 不是对血案义愤填膺,就是痛批“神风教”的恶行劣迹,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甘家的事情依旧是没有着落。 甘明泉的满怀希望,慢慢转成了失望。堆积的失望,又转成怨恨及无奈。渐渐 的、他话愈来愈少,发呆的时间愈来愈长…即使有人和他说话,他也常常如泥塑木 雕似的不理不睬。 也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个“石怪”的外号,笑他这个怪人比石头还要呆。 甘明泉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因此图个安静,因为人人都知道甘家的遗孤,变成 了不言不语的废人。对个呆若木鸡的人说话,岂不让这些名耆十分无趣!? 不过,这安静的日子,今天似乎是被人打破了……隐隐的人声由月洞门传来, 令他眉头不由得打了个结,“不知什麽人又要来哀悼了,假情假意的烦死人,还是 避开的好。” 池旁的假山林立,位置颇佳,他提气一跃,轻巧的落到了假山之后。 才刚藏好身形,就见二个人快步走进“旋香园”。一老一少出现在朴石的小径 上,边争论着边往这边行来。 年轻的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剪裁合宜的墨绿衫子,腰悬一把金丝嵌镶 的宝剑。他的举止优雅,颇有贵介之气,儒雅的面容微带歉意,疾行若风却显得从 容不迫。 另一人红面鹰目,不怒而威,却是劫后馀生的甘烈生。 只见他气呼呼的在前疾行,那年青人在后急唤着甘烈生。 甘明泉想不到是他们二人,正不知该不该出声时,二人已在湖旁停了下来。 “林少侠不必留我了!”甘烈生纠着眉心道:“老朽找了泉儿立刻就离开,不 敢继续在此打扰……” “甘大侠何出此言……两位在此作客,我们欢迎都来不及,怎说是打扰……” “林少侠气度不凡,自有容人之量,可贵庄的公子…哼哼…我们这些人可高攀 不上。” 林清月闻言颇觉无奈,原来又是南宫飞雨惹的祸。 二十四、五的人了,却还这麽任性妄为。惹得林清月为了这个师弟,也不知和 人赔了多少次罪。 南宫飞雨乃是“百月庄”庄主南宫擎的独生子。他为人任侠好义,最爱打抱不 平。以他一身的修为和“百月庄”的威名,年纪轻轻就和林清月在江湖上博得“百 月双璧”的封号。 只是自小被呵护着长大,个性上多了几分率性,两人虽然齐名,但个性温和圆 融的林清月,反而盛名盖过了这天之骄子。 这些年“百月庄”的声势浩大,飞雨愈发的我行我素。林清月虽不知事情的始 末,可是依飞雨的个性,想来又说了些让人难堪的话,才会惹来这场风波。 他向甘烈生陪罪道:“甘大侠,飞雨生性莽撞,不擅言辞…倘若言语有何不敬, 犯冒了您,还望你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哈哈…”甘烈生怒笑道:“少庄主怎会不擅言辞!他伶牙利齿,说得老夫无 地自容。总之,甘家的祸事,都是甘家技不如人,咎由自取。从今以后无论生死, 都不敢劳贵庄过问……” 林清月闻言大惊,不断的赔罪作揖。可是任他好话说尽,甘烈生总是摇头不依。 甘明泉见状颇感惊讶:“这叁个月来,‘百月庄’可待我二人不错,叁叔性情 虽烈,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怎会为了几句闲话,就如此不近人情?……林大哥待我 叔侄如同上宾,该不该出去打个圆场呢?’ 他正在犹豫不决,忽听到微怒的声音道:“说好愿赌服输的…你这人怎麽反在 我背后告状!” 话未说完,一条人影似风般的闪了过来。甘明泉根本看不清他身法,就见中间 多了个英姿焕发的青年。 黑裯衫、云形扣;金护腕、银束腰。一身的劲装,披风斜挂,如同飞鹰般睥睨 天地、气势凌人。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往甘烈生扫来,浓眉结着不满的怒气。 甘烈生不意南宫飞雨竟会出现,一时间有些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甘烈生近日心中郁闷,常一个人在角落挥剑泄愤。今日一早他觉得特别烦 燥,不知为何竟对着花草树木乱砍乱刺了一阵!谁知他正砍得专心,却让南宫飞雨 撞个正着。 一个年轻气盛,得理不饶人;一个死要面子,硬是摆架子。为了这点小事,两 个人愈说愈僵,非但不肯退让,最后竟动手打了起来! 甘家虽负盛名,武功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对上飞雨这般的高手,根本连还手的 机会都没有。 久处富贵的甘烈生,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他回到厢房愈想愈气,决定寻了甘明泉就要离开。那知在往“旋香园”的路上 遇到了林清月,就这麽一耽误,可又遇到了飞雨。 “说好不论胜负,都不可张扬此事……怎麽才一转身,你就来找大师兄撑腰。” 林清月阻道:“飞雨,不可无理。是我见甘大侠神色有异,才向他询问,甘大 侠并未说你什麽……” “他若有心信守诺言,就该叁缄其口……”飞雨哼道:“输不起就别和人比试, 以你甘家的武功,我还不屑和你比呢……” “住口!”甘明泉由假山之后一闪而出道:“‘百月庄’虽然收容我们叔侄, 可不表示你可以污辱甘家……” 飞雨一见又是甘家的人,不由得烦燥的说:“你们甘家的人还真奇怪,一个个 都鬼鬼祟祟的……” “飞雨!你再不住口,我就请师父处理这件事。” 林清月真的动了气!虽然名义上他是师兄,南宫飞雨是师弟,可是他身份不同, 根本难以管教。飞雨虽是二师弟,将来却是“百月庄”的主人,大家对他处处礼让, 使得这大少爷做事常常没什麽分寸。 一听大师兄把南宫擎搬了出来,他满腹的怒气顿时少了叁分。 “师兄护着甘家叔侄,这口怨气肯定是讨不回来。若是惊动了爹,少不了又被 数落一顿……” 他悻悻然的道:“我还要去‘芷苑’找秦师妹,没空留在这儿和人闲斗嘴。” 飞雨一转头出了‘旋香园’,撇下愤怒的甘家叔侄给林清月善后。 林清月满怀歉意的道:“甘大侠,都是我不好,希望你不要见怪。” 甘烈生心中虽然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原是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能全怪别人。 “算了,老夫也有不是,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甘明泉忽然怒吼了起来道:“你为什麽要带我到‘百月庄’,为什麽要来这里! ” 他受不了飞雨语气中的不屑,只想快点离开‘百月庄’……寄人篱下的委曲, 无力报仇的伤痛,如洪水般爆发了出来。 不顾两人在身后急唤,他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林清月正待阻拦,甘烈生摇头叹道:“由他去吧……这孩子郁闷的久了,去发 泄一下也好。” “这……好吧!”他转身轻唤道:“可柔。” 黄色的倩影秋叶似的飘了进来,“师兄有何吩咐?” “麻烦你跟下去看着他,若是他心情平复了……” “就带他回来是嘛?……我知道了,师兄你放心吧。” 可柔甜甜的一笑,随着轻风一扬而起,如同片叶微微转折,一眨眼就穿出了园 子。 ※ ※ ※ “倚水楼”的布招斜矗,在薰人欲醉的晚风中轻摇。红柱描金、雕栏玉砌,以 王者般的傲人气派,高倨在“思江”之畔。 不论商贾仕官、武林豪杰,大凡到此一游之人,定会到“倚水楼”小酌赏景。 除了酒香菜美,山水宜人之外,亲切的招待更教人流连忘返。 楼内大厅光可鉴人,宽敞精致的布置高朋满坐。热闹的话语声,和满堂穿梭的 酒保小二,让这楼内好生热闹。 拾级而上,二楼的清雅和楼下如同两个世界。 林清月的目光穿过栏干,隔着珠帘望着喧扰的大厅。 “清月兄……清月兄!” 一阵呼唤声让他回过神来,几位儒生打扮的文人问道:“清月兄,你还好吧? 怎麽唤你也不应声?” “没什麽!一时分神,真对不起……” “清月兄……几次聚会都没到,今天来了却又心不在焉,说吧,我们是不是该 罚你几杯……” “依我说罚几杯酒太便宜了…不如在一盏茶内做出一首律诗,若是做的好,我 们就原谅他,否则…嗯…罚他露手绝技给我们瞧瞧……” “好啊,好啊…”几个人起哄道:“就用现成的题材,请清月兄一咏‘思江’ 的风光吧!” 推开面江的窗户,万道金光映得处处生辉。黄昏的凉风令人身心俱畅,几位文 人雅士击杯吟唱,开心的一旁催促着。 甘明泉离庄未归,那还有心情吟诗作对,林清月泛起一丝苦笑道:“小弟不才, 今日实在文思甚窘,毫无灵感……” “不成,做不出来就要罚!” “唷…你居然敢说要罚林兄?谁不知清月兄除了文采风流外,武艺更是了得… 不是叫什麽…什麽‘璧’?” “是‘百月双璧’!那就请清月兄比划一下,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吧。”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林清月不知如何是好:“别取笑小弟啦…这些日 子诸事缠身,误了会期,小弟就以水酒一杯向各位赔罪…” “想一杯酒就打发我们?那可不行…你们不知啊,我有个表弟在‘冬山堂’做 事,把清月兄说得像神似的,别吝啬啦!就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几个人一旁瞎闹,附和之声此起彼落。 不论他如何推辞,这些人总是不依,林清月有些无可奈何,忽然楼下喧闹声低 了下来,几个文人咦了一声,停杯走向栏杆往下望…… 叁个横眉竖眼的壮汉,抬了口结实的箱子进来。身后一个神色凌厉、鹰鼻锐目 的蓝衫青年,倨傲的站在一旁。这几个人凶神恶煞、一付杀气腾腾的模样,难怪楼 下的食客,个个都低头噤声,免得惹祸上身。 那口箱子显然很重,叁个汉子放下了箱子,一边揉着肩膀喝道:“掌柜的,给 两间上房,要最好的。” “好,没问题…小柱,来抬箱子。” “不用了!”那叁个汉子神色一紧道:“这我们来就行了。” 掌柜愣了愣道:“啊,客倌要自个儿搬?” “别噜唆,快带路。” 小柱闻言心喜,忙把四人往后面带…… 忽然眼前吹起微风一阵,清雅的声音随之传来道:“几位,请留步。” 蓝衫青年抬头一看,是个官家公子般的年青人。他由楼上拾级而下,手持一把 玉骨摺扇,虽然看来斯文儒雅,可不知为何,高立言的心中感到有些不安。他皱皱 眉道:“我又不认识你,叫住我做什麽?” 林清月走到柜台前,打量了箱子一眼道:“好别致的箱子,看来是‘楚西山’ 特产的铁木。水火不浸、刀枪难入,用来装载货物,不嫌太重吗?” 高立言哼道:“我的货物娇贵,非用铁木不可。” “敢问兄台,箱内装的是何物?” “这是我的事情,有必要告诉你吗?” “小弟只是好奇而已。不如这样,我出纹银一百两,兄台可不可以将箱子打开 给小弟看看?” 此话一出,不由引起一片哗然。一百两纹银看口箱子,天下有这麽好的事吗! “一百两我不希罕,你快让开。” “看一眼也不行……莫非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东西?” 平时谁敢挡他的路!要不是还有要紧的事;要不是这年青人隐隐慑人的气势, 他早就一掌挥去,多添个手下亡魂! 高立言忍着气道:“走,别理他。” 平日杀人不眨眼的高堂主,今天居然容这青年在此放肆?叁人壮汉心中虽然奇 怪,但没人敢多话自寻死路。 铁木虽重,可是一路走来早也习惯了。叁人微一施劲,却发现居然抬不起来? 耳听得高立言不耐的话声道:“叫你们走没听见吗!” 叁人又惊又怕的道:“是,听见了…听见了…”可是用尽力气,木箱竟像生了 根似的纹风不动。 这几人功夫不弱,岂会为了抬口箱子而面红耳赤、频频擦汗。 高立言微一打量,就见一柄摺扇轻按在木箱上。“原来这人是个高手,难怪敢 向我寻事!不知他武艺如何,就让吴家叁兄弟试试深浅,再做打算……” 他一使眼色,叁人忽然出掌向林清月打去! 吴家兄弟向以出手快捷自傲,可是他们才一提掌,就觉得肘间一麻,提不出劲 来。吴老大心中震惊,立刻一摸腰间利刃…… 拔刀的意念才动,一股柔力沿臂一震,只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异响,吴老大 手握着刀柄,刀身却成了碎片落了满地! 林清月笑道:“不知现在可借在下一观吗?” 高立言笑道:“本来也没什麽希奇的东西,你偏要白费这一百两…”说着,便 弯身下去解开箱上的绳子…… 他见林清月望着箱子未曾防备,倏忽一掌疾向他胸腹印来! 满以为一击必中,准让他不死也去半条命,那知尚未碰到对方衣角,一柄摺扇 已往手背敲来。 他一惊收手,“拨云见日”反击双臂,谁知招式未到一半,摺扇又如影随形的 疾点他臂中大穴。高立言连换数十招,每招使不到一半就被破去。他心中一怒,立 刻抽出匕首向他攻去! 这匕首看似华丽无奇,却是削铁如泥的宝物,甘明泉时时放在身边,如何会落 在他人手中?林清月原本还有意相让,不想让对方难堪,但他一见匕首,不由眼色 一寒道:“匕首是那来的?” 高立言冷笑道:“废话少说,要问就问阎罗王吧!” 他心知林清月武艺在他之上,但仗着手里多了神兵利器,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林清月哼了一声,身影忽似轻烟微晃。高立言手中一轻,匕首竟不翼而飞。耳听得 一阵裂响,木箱登时四分五裂,箱子中躺着个青年,正瞪大了眼看着他! 林清月拍开了甘明泉的穴道,将他扶起道:“你还好吗?” 甘明泉惊怒交集的指着四人道:“林大哥,这四个是‘神风教’的人,他们要 抓我去邀功,还伤了可柔姑娘!” 林清月心中微惊,楼内外忽然出现惊惶嘈杂的声音道:“有人在‘江石镇’杀 人啦!快救人,快去救人啊……” 一片耀眼的火光隔江闪烁着,楼内外的人均吓得面无人色。这微一分神,高立 言四人已不知去向。林清月权衡轻重,只好暂时放过他们。 “烈火冲天,恐怕‘江石镇’真出事了,我们先去看看,‘神风教’的事以后 再说。” 两人一出‘倚水楼’,就见飞雨和可柔急急往这行来。 可柔惊咦道:“甘公子?你……你不是被‘神风教’的人捉去了,怎麽会和师 兄在一起?” 林清月拦道:“这事改日再说,先看看‘江石镇’出了什麽事?” 天色已暗,隔着江岸的火势更显得惊人。不单是对岸,连泊在江边的小舟船只 也都着了火。 “武琴!” 随着叫唤,一个十馀岁的童子捧剑轻落身旁道:“爷,您的剑。” 林清月取出一面掌大的青玉牌道:“传我命令,召唤‘春风堂’的人速来此地! ”他转头对飞月叁人道:“我先去对面查看情形。你们……” “师兄,我也要去!”飞雨和可柔异口同声的道:“现在无船可过江,渡桥又 离这儿太远。只有我们叁人的轻功能过得了江……” 林清月犹豫了一下,可柔有点着急的道:“林师兄,让我去吧!你要我照顾甘 公子,我却让他身陷险境,而今‘神风教’的人正在找他,留他在此反而危险,还 是大家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好吧。甘公子,只好劳你一起去‘江石镇’帮忙……”说着,他将匕首交给 甘明泉道:“此行或有凶险,宝刃在身比较安全。” 四人疾行到江边,只见江水湍急,深不见底。而今近处无桥,又无船只可渡江。 甘明泉心中暗想:“这水又急又深,如何过得江?”心中正七上八下,清月和 飞雨已一搭他的肩膀往江上飞奔而去。 眼看气力用尽,叁人往黑茫茫的江水落去。甘明泉不识水性,不由吓得魂飞魄 散!那知他二人往水面上一点,立刻又向前飞去。江风朔大,几个人的身影似柳絮 般在风中游荡。这江水虽急,好在江面不宽,不一会儿功夫,四人已落在岸边…… 一阵阵血腥之气凝结在空气中,映入眼帘的,竟是江岸树林,满地横陈的尸体! 甘明泉只觉脑里轰的一声,这可怕的景象,如同“甘家庄”的惨案一般。他步 履蹒跚的看着四周,忽然大吼着往前狂奔而去! 方魁图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