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歌 作者:凡提 我在西北的城里遇到一个落魄秀才。秀才脏兮兮的,只有内衣较干净;他不 爱喝酒,因为酒很贵,只当有点钱的时候他才会把酒馆当成情人的住所。酒馆的 老板很讨厌他,但也不喜欢我。老板知道我就快死了,我老得歌也唱不动,故事 也没人爱听,呆在酒馆里活像个空了的花生壳。我兜里的钱,除去这个月的房租 和一口薄棺材,还能剩下几个铜板呢?当老板盘算我的时候,我则在盘算秀才。 我瞅着他把钱花光了,伸长脖子问老板“赊一杯成不?”,得不到肯定回答后缩 在板凳上,如同刚断奶的猴儿从旁客手里扒些虱子大小的花生米往牙缝里塞,这 时我挪过去,问他: “你可有兴趣学唱曲儿?” 他用文绉绉的话回答了我,结果我没听懂;他再说一遍,我才听懂了。他的 意思是他好歹是个秀才,再穷也是个秀才,可不像唱曲儿的,是个奴才。 我想尽力说服他,我说我什么也没有,但我有很好听的故事在肚子里。 “你的故事没人爱听!” “你有听过吗?” “没有,我耳朵里全是酒……” “那你趁现在听听。”我说,“趁现在你没醉的时候,听听。” 我三岁的时候,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到南方投亲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很 冷的黄昏,我在箩筐里睁开眼睛,撑起盖子的一角望去,就看到小村庄在灰茸茸 的树林边上探出小小的头颅,还长着瘤子一样的小山包。我想它是喜欢我的,可 又未必。小村庄的景色很平常也很美,可亲戚的脸很臭,刘老爷的手下和县老爷 派来的人都很凶。当我长到八九岁时,村里人才完全把我们当成自家人,老张家 的山羊们也都老了,再没力气用角捅我的肚子。 我常向父母问起我出生的地方,可他们什么也不对我说。好在我个性温吞, 既然父母不爱说,我就问题吞到肚子里自己酝酿。 又过了几年,村里来了个逃难的侠士。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在那一年 里,我忘掉的不仅仅是侠士的模样,父母的模样,那把刀的模样,连自己确切的 岁数,也给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父亲为了保护那个侠士,把我和母亲推出 了后门,村外的树林全着了火,一股尖越的喊叫声随着滚烫的风撞在门板上,父 亲紧紧握住门沿,递给母亲一把刀。他说:杀出去。我大哭不止,母亲却一声不 响地接过刀,抹干我脸上的泪,用一块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住。我在半透明的黑暗 中听母亲说,乖,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岁时呆了好几个月的箩筐里,摇摇晃晃,虽然有很多小洞, 但我无法看清路过的每一个人的脸,无法听清清脆的响声是鸟的鸣啭还是艺人的 乐器,连嗅觉也不灵敏。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渐渐消融,而最终,我会睁开眼睛, 父亲会打开盖子把我掏出来,把远方的小村庄与满天繁星指给我看,说那是我的 家。 “你看到星星了吗?”母亲问。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她,星星下面的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了,而她似乎早 已知道,带着满身血像屠夫一样呼噜呼噜地陷入沉睡。我依偎在她身旁,却怎么 也睡不着,只是拼命地流泪。当母亲的呼噜声消失时,我把她拖到山沟旁,连同 那把刀,一起推了下去。 夜黑漆漆的,哪里都是路,却哪里也没有人。一些野狗在叫,它们说:“这 儿有血!……太黑了,看不到下面……有些小脚印……那孩子没死!”我匍匐在 草丛里,紧捂住耳朵,只要一有机会就没命地跑,没有机会就没命地躲,绕过许 许多多官路和野狗,我看到了第一个人。 老得摇摇欲坠的艺人看到我时,并没有吃惊。他问我:“你是官兵寻找的小 孩吗?” 我说是的。 “那么,上我的车来吧。只要我们跑得够快……咳,官兵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上车后,老艺人让我把沾满血的衣服换下来,“然后睡吧。” 在我熟睡的三天三夜里,老艺人驾着破马车绕开官路,取道偏村投宿,最后 到达一座热闹的城市。“现在没人再认得你了。孩子的脸比妖怪还能变化,再过 上半年,你的父母都会认错。” “你认识我的父母吗?” “不。我只是看你是块好料子,死掉了可惜。” “跟你学艺?” “那你还能干什么呢?”老艺人抽出一把小刀,在我的手背上猛地一划,血 珠子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彻头彻尾的懦弱!你早就把命都交给我啦,不是吗? 还是你要爬雪山,穿沙漠,找个名师学上十年为父母报仇呢?” “我什么也不晓得!”我哭道,“爹娘什么也没说呀!什么也不说!”老人 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母亲多年前哄我睡觉时那样,“苦孩子,你哭什么呢?” “山羊,野狗……还有你手上的刀……” “那这个呢?”他掏出一面光滑的、上面有丝弦的东西,“我可以唱歌给你 听,还有好听的故事。” 老人领我到街上,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他模仿一个跨刀大汉的步伐,第一 步走得像个英雄,第二步走得像个屠夫,第三步走得像个走狗。我破涕为笑,追 上前去拉老人的手,老人的背相当的宽广,他说他的背就像一个江湖。我并不知 道江湖是什么,大概就是江和湖吧,雨水从天而降,在小水沟里绕过我的足踝, 在小河里明晃晃地映照着农妇的手臂,采莲姑娘在湖里盛着微笑,大江上波涛滚 滚,走狗与英雄执着火把隔岸相望。 我跟着老艺人四处流浪,偶尔我们在江湖里,偶尔我们在江湖外。我学着弹 琴,说故事,但听客多不喜欢,他们嫌我唱歌唱着就走调,故事说着说着角色都 不记得是谁。在山西的镇子里,我遇到了一位知音人,一位朋友。他喜欢听我乱 七八糟的故事,他说这些故事就像每一颗都长得不同的花生米,拿来下酒顶不错。 因为这位朋友的关系,老人特地在镇子上停搁久些,不过他也时常提醒我,跟一 个屠夫来往捞不到半点好处。我说我知道,他只是个连花生米都舍不得买的穷光 蛋。一个月后,朋友来找我,给了我一壶酒和半袋花生米,还有少得可怜的钱。 他说他要离开镇子,去干一桩大买卖。我问他买卖有多大?朋友拙于描述,“要 杀的人恐怕比捅穿一堵墙还难吧?”他又吩咐,如果他死了,这些东西就归我。 “如果你还活着呢?” “那我会有更好的生活。” 我把酒断断续续地喝了半年,这让我觉得,我的朋友多活了半年。老人继续 驾着马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处镇子到另一处镇子,经过每一个小村 庄时,我都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家乡。当时正值大荒,小村子里的人都吝与娱乐, 我们远不及跛脚郎中受欢迎,老人唉声叹气,便在村里歇着。我每日照常出门说 唱,反应依旧不佳,每个经过村口的人都有一张浑如亲戚的臭脸。倒是有个女孩 儿对我随身携带的酒壶很感兴趣,她上山捡了一篮子野菜,希望与我的酒壶相换。 “这可不行。”我说,“这酒壶是我的朋友。想得到它,你就得嫁给它。” 她把我臭骂一顿,跑掉了。我向村人打听,得知她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 住在村东的小水沟旁。趁着女孩儿出门的时候,我去探望她爷爷,老人干瘪地卧 在炕上,问我:“你是邻村的阿牛吗?” “不,我是走乡的艺人。”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他过不了今年冬天啦,可孙女儿还未出嫁,怎能叫他安心 咽下这口气呢?我问老人:“你喜欢酒壶吗?” 他嘶哑地笑了。“年轻的时候只喜欢酒。老啦,只剩下一副空壳,就想要个 漂亮的酒壶下葬。” 我把酒壶解下放在他身旁,起身告辞。走到树林时,远远看到女孩儿上了小 桥墩,我便躲在树后看她。女孩儿提着小篮子在桥墩上站了很久,像在观察小水 沟里毛茸茸的水草,昏黄的阳光把脖子照得异常白皙。冬天一到,水沟便会干涸, 水草衰败成雪一般的色泽。我催促老艺人带我离开,而他也受不了渐渐变冷的天 气,认为热闹的城镇更适合过冬,二话没说攀上了马车。“不带上你的小姑娘?” 老人问我。 我朝村子张望,摇了摇头。“如果带上她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会教她唱歌。”老人一抽马鞭,“而她一定唱得比你好。或许她会喜欢 上你,然后你们就成亲啦,又或许土霸看上了她,给我们留下几锭银两意思意思。” “胡说!她长得又不漂亮!” “对,对!你到时一边猛喝酒,一边问我:”为什么看上她?她长得又不漂 亮!‘“ 我躲在车篷里继续练琴,老人边驾车边自言自语什么你该学会过日子再想娶 老婆的事……我想当时他便警觉到,少年的思春期将无尽无止,而用一个老头的 眼光来看这不仅乏味透顶,简直是炼狱。于是他蛰伏了一个冬天,把我从头到尾 观察了个遍,在确认我在技艺方面并非无可救药而是缺乏历练后,留给我足够白 过一个月的钱,马鞭一纵,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他要到南方去, 去看看我的家乡,然后西行去看看沙漠。而他的马车,分明是往北方去的。我只 能猜测狡猾的老头已经成仙了,而我还呆在原地,活像个没拔起的芋头。我离开 客栈,到河边租了一只小船,告诉船夫一个记忆中的城市,让他载我去;谁知船 夫看紧我有钱,隔天晚上便把我麻昏,卷上银两跑掉了。他恐怕是个生手,不是 个江湖人,要不他大可以把我扒光了扔到河里喂鱼,而不是送我一只漏水的小船。 我拿身上的衣服跟其他船夫换了些吃的,划着小船顺流而下,经过小镇时便停歇 一阵子,帮人干点活,再把船里的窟窿做做修补,继续上路。若经过小村子的话, 遇上撑竹筏子的河边人,姑娘们会放肆地朝你招手,但你切不可回应,否则只会 听到一片响雷般的哄笑。大胆的会游到我的船边来,“你有好东西吗?”可我的 船一碰到姑娘的手便直往下沉,对方被吓跑了,游回同伴的筏子上继续哄笑,我 则在忙着把涌进来的水往外舀。 大部分的路程是一片仿佛永无止境的青山绿水,绿水婉转如女孩儿的笑,青 山翠在远翠在高,泛近了便会看到黄白相间的山石上簇拥着搔耳朵的猴群,吱吱 吱的叫;树林里隐约可见尚未融化的雪,前年的枯叶以杂乱而柔和的暗黄色睡在 绿荫中,鸟儿四处栖息,我认为适合飞天的却只会游泳,我认为该会捕鱼的却掠 过水面,斜斜地没入风中。 那是我最快乐的江湖日子,或许这么说不对,但我如此坚持。每当我沉沉睡 去时,轻微的摇晃让我感到的是安心,而不是彷徨;而每次我睁开眼睛时,即使 那是个黑灯瞎火的夜晚,我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在水上,在离水面不足一 尺的小船里,小船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柔和的纹路,总也是船头起船尾收。我小 心地绕过漩涡与礁石,穿过丛林密集的小水道,最后停在一座城市里。虽然这不 是终点,但再往前便是峡谷,我实在没有信心驾驽,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我驶向 港口时,与一只游船相撞,小船登时沉没。 我只好爬上游船,上面坐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侠士,为首的英俊少年问我 该怎么赔偿?我想也没想就说你还我一只小船就好,我再卖给别人。结果他把我 暴打一顿,“我是问你怎么赔偿我!”一位稍有些正气的站出来阻挠,英俊少年 才停下手来,命手下压着我写份契约,从现在起为他干一年活。稍有正气的少年 当晚来看我时,我正在倒马桶,他捏着鼻子说他可以帮我逃出去。 “谢谢。为什么你要帮我?” “阁下……”他又捏了捏鼻子,“应该也是学武的,不应该在这儿做奴受辱。” 我猜他大概看到我手上的茧。“我是个艺人。” 对方刹时红了脸,但又建议我上去跟王少爷——就是打我的人,说说我会弹 琴的事,因为船上正乏个乐师。我想想也是,总比干粗活强,而且这些公子哥儿 不懂音律。“很谢谢你。”我向他行礼,“可请教你的名字?” 他笑道:“不客气。我叫——张起白。你呢?” 那是我的名字。 我不动声色地说:“我叫阿牛。过去在村里,大家都这么叫我。” 张起白带我去见王少爷,并一再叮咛,王少爷脾性暴烈、相当的孩子气, “父亲是江南一带有名的义官,生下的独子却这副模样!”他多有些鄙夷,又说: “他有钱有势,我也是他请来的客,你再闯祸,我就帮不了你啦。” 我怀疑他救我并非出于什么投缘或者手指上的茧,而不过是初出江湖,随时 得树一个少年英雄的牌坊罢了。很快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王少爷对谁都凶对他 却很客气,一口一声“恩兄”,看来张起白还帮过他。王少爷不但记恩,而且很 记仇。“你不就是早上那个奴才吗?”他听张起白耳语了几句,扭头白我一眼。 “会弹琴?可别蒙我。我前几年——也是学过些音乐的。尽管弹,弹不好我就扔 你去茅厕里喝尿!”他把歌女遣散干净,让我独自弹琴;琴弹到一半,他忽然喊 停,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你弹的,是不是一首童谣?” “有一部分我不记得了,自己加的。” “我可记得一清二楚。”王少爷兴致勃勃,“过去呀,娘亲常唱给我听。我 很喜欢!”他从案几后一跃而出,在我身旁跳来跳去地拍着手,“这样,这样… …哎!这里错了!”张起白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们,但我觉得,他的笑容总有些 死鱼似的僵直味道。王少爷在听完琴后,评价说我的琴弹得耸人地难听,不过算 了,问我还会什么? “还会说些故事。”我跟他说起沿路的山水人情,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听得神 魂颠倒,打算把船开到上游去。张起白赶紧阻止,“你不是要见你爹吗?忽然间 驶走了,这怎么行!” “谁要管他!”王少爷嚎了一声,眉头直抖。 “现在风景并不是很好。”我劝道,“初春又冷,等些日子暖和了,再去不 迟。” 王少爷于是下了台阶,约定五月一起游江,又把契约给撕了,说我们做个朋 友。我觉得这朋友的分量已经够大,不敢再答应在船上做冒牌乐师的邀请,只向 他暂借些银两,在城里一间小客栈安身。数日后张起白和王少爷来访,问我生意 怎么样。“马马虎虎吧!王少爷帮我改完的曲子,受听很多。”我们三个人在桌 子上嗑花生,他们跟我说些江湖上的事,大约都和打打杀杀脱不了关系,又说起 王老爷昨日见过众位少年侠士,张起白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皱着眉喝酒。王少爷 劝他:“别急嘛!爹他一时间接受不过来,我若有机会,慢慢劝他。” “我只怕世伯他……”张起白见我呆呆地看他们,“嘘,别在阿牛面前说这 些。” 于是话头又扯到曲子和山水方面了,张起白不喜欢这类话题,听一会儿后便 起身告辞,只留下王少爷把我的曲子删来改去直到面目皆非。我们热烈地讨论着 音乐,不觉夕阳西下,王少爷邀我去花楼。我赶紧推辞,他失望起来,“你这么 年轻就讨厌女人么?”我说不是,阿牛有喜欢的女孩儿,这才把他哄走。 谁知次日,张起白独自来找我,嗑着花生闷头不说话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只爱 喝酒的朋友。他并不是善谈之人,想了半天,才用一个拙劣的过渡把话题扯到他 的身世上。他的身世,其实就是我的,不过从他的叙述里,我知道了我逃跑之后 的故事;父亲和他的侠士朋友被砍下头悬在城上,而母亲,由于在很深的沟里, 反不至于受辱。张起白说到激动处,从腰间抽出刀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誓要用 父亲的刀,砍下仇人的头!” 我已经忘记刀的模样了,但我觉得,这把刀不像是从沟里翻出来的,该是伪 造。 “对方是什么人?”我问。 “有权势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投靠王家,一是希望避开仇家,二是……”他 倏然收话,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且不说这些还没实现的话。我来这儿,跟你说 这些,你都明白?” “你别搞错,我不是你的仇家。” 他轻轻敲着桌子。“童谣。你知道那首童谣,不是么?” “那又如何?” “那首童谣,并不是哪个地方的童谣。那是牵连在这场冤案中,被迫隐名埋 姓的十户人家的暗号。会这首童谣的人,便是自家人,有共同的敌人!”他把刀 锋有意无意地指向我,“我想知道,你是敌是友?” “我不是你的仇家,也不打算报仇。这样说可以么?” 他满意一笑,提着刀大步离开,我赶紧追出门外。“等等!王公子,他也知 道这首童谣!” “他并不知道这是暗号。”张起白没有回头,而我却被从他脸上刮过来的风 弄得眼睛生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害他。对你,也一样。” 我听酒馆里的人说,王少爷的父亲在自己府上聚集了好些武林人士,似和当 年的冤案有关。而王少爷还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他分明是把游船当家,这样来 去自由,不必受父亲阻挠。我陪他四处走动,所做的是为五月的江游做准备,买 一艘新的大船,和两只小船,再就是预先聘请好新的船夫、下人。王少爷希望这 次出游不被父亲发现,用原有的船唱一出空城计,于是我看到了一辈子也没见过 的银两数目。 张起白则忙得不可开交,王少爷说过几日他父亲在船上把张起白介绍给众位 武林前辈认识,望我也到船上去。我答应了,并和王少爷偷偷把新买的一艘小船 拴在游船旁,打算等他应酬完后,两人驾船偷溜到别处赏月色。王少爷还特地往 里面塞酒和小菜,好像船不会沉似的。回到船上时,我们看到许多武林人士已经 就座,而张起白坐在王少爷父亲身旁,样子非常紧张。我混在乐师里面滥竽充数, 看王少爷坐下,与他父亲耳语了几句。然后王老爷站起来,向在场的人祝酒,说 了些客套话后,示意张起白站起来。 “各位,这位就是我说的,张百锡的儿子张起白。” 座上鸦雀无声。其中一位道长模样的人问:“有何证据?” 张起白躬身奉上宝刀,那道人仔细端详后,惊道:“这真是张百锡的宝刀! 据说这把刀与他的妻子一起埋葬在深谷,连官兵也拿要不到,你怎么找到的?” “晚辈当时为防娘亲受辱,把她葬在山谷;三年前回故乡,让一位乡亲领我 潜入沟中,花了三天三夜,才把娘亲的尸骨与宝刀尽数带出!” 我默默地望着张起白。我的琴弦已断,没法再弹下去。 众人纷纷叫好,只有那道长沉思着。“你有这样的气概,实在不容易。如今 在场的每个人,与十户人家皆有渊源,十户人家被灭门时,也是我们前往救助的。 你要见我们,是为什么事?” 张起白拼命地磕头:“只求拜师学艺,复仇雪恨!” “复仇有很多种手段,杀人是其一。不过我听王兄说了,你并不是学武的好 料子;要练好功夫,至少要二十年。二十年,你想袁公公能活到那岁数么?” “晚辈知道!所以晚辈……” “所以你曾混入山西的富贵人家,蛊惑别人的闺女送你一大笔钱,请了个杀 手帮你复仇对不?” 张起白讶然道:“晚辈……” 我再也忍不住,摔琴而出。道长长身而起,指着我喝道:“说!说,你是谁?” “我才是张百锡的不孝儿子——”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无法报大仇, 我没用!可是爹娘,爹娘什么也没有说……”冒牌张起白又惊又怒地看着我, “我想,爹娘其实想我好好活着,便够了!” 冒牌张起白大喝道:“他胡扯!我辛辛苦苦挖出宝刀,这就是证据!勾引黄 花闺女的事我认了,但我确实是张百锡的儿子!” “我是宁愿张百锡有个窝囊废做儿子,也不希望是你这种奸诈小人。”道长 悠然望向窗外,“奇曲老头,你说呢?” 王老爷动容道:“奇曲老前辈也来了?这真是……” 窗外有人叹道:“臭道士,把我的徒儿说得一文不值,很开心呀你?” 我看到老艺人佯怒地从窗外跳了进来,然后眉开眼笑地上前拥抱我:“哦呀, 你这窝囊废,现在名字叫阿牛是么?你的思春期还真长呀!” “你没去沙漠么?” “没去!专跟你后面,害我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不让你去当渔夫呢?”老人 亲昵地捏完我的脸,转身对冒牌张起白笑道:“你不必恨我的徒儿,他只是凑巧 撞到这。即使他不在这儿,我也会来揭穿你的。不过我挺欣赏你。说出你的名字 罢。” “吴说。”他诡异地笑了笑。 “吴说?你不是十户人家的后代。” “嘿!”吴说冷笑道,“仇恨还要讲血缘的么?我们家只因做了十户人家之 一的邻居,便遭灭门之灾。我是个农夫的儿子,总被各个门派拒之门外,他们嫌 我料子不好,还说不是十户人家还来凑趣找他们麻烦?”他猛然指向我,“我哪 里不如他?他拜得名师,也是个窝囊废!如果他不存在,我就是张百锡的儿子, 而我,也有复仇的信心!” “你有一点不如他。”老人说,“你煞气太重,陷入太深。道长不是跟你说 了么?复仇有很多种方法,而你,妄图取捷径,害别人闺女,这就是你不对。” “说得好!哈哈,那前辈说,我该怎么做?” 老人却不答他,摸了摸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么?我说江湖是我的背部, 你说在江湖里,就是当个渔夫。可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不仅险恶, 而且荒唐。我们总以为自己做的事对的,可是我们还是害了吴说。我们总说不可 与朝廷扯上关系,可真要干些事情,没了朝廷根本不行。你懂了吗?” 我含泪点了点头。吴说冷冷道:“这算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地拽住儿子的王老爷开口:“让我来说吧。这件事情,总得有个交 待。二十年前,正值大旱,十户人家联手杀了三处知府,敞开粮仓救济灾民。这 触怒了朝廷,他们为避开捕杀,带着妻小迁到隐秘的村庄里隐姓埋名,暗暗联系。 我被捕时,妻子已死,儿子年纪还小,他们把我的老母杀鸡一样放血……我供了, 但暗中让武林人士前往七户救他们的孩子。我并没有忘记仇恨,可如今做了官, 反而力不从心。袁公公是我们的仇人,但他一死,天下定大乱,很多人都会争着 做下一个袁公公。这有什么用呢?我只能尽力做个好官,大旱大荒,我偷偷开仓, 武林中的事情,我也尽量帮忙。七户孩子生活的费用也由我出。我所能做的,只 有这样而已。” “没错。”道长说,“我们在江湖上,得给朝廷三分薄面,七分回避。我们 管自己的厮杀,就已经够疲惫了。最高强的武功,可以取皇帝老爷的人头,但不 能取代一个朝廷。最近王老爷在帮忙一支义军,而我们也觉得他们是忠义之师, 暗中协助,并应王老爷之邀来看你,若品性够好,便把你接去;总好过让你跟我 们学二十年,结果篮子打水一场空呀!” 吴说猛然跪下。“各位前辈用心良苦,晚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微笑:“好,挺好的孩子嘛。”我却莫名地紧张,悄悄地摸到王少爷身 旁,握住他的手。少年的手冰凉冰凉的,他看着我,一幅快要哭的模样。 “可是——”我听到吴说的声音,“那更慢、也更没有胜算。” 老人的笑容变了,变成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愤怒表情。他迅速地冲到窗前,失 声道:“不可能!我刚才——”吴说得意地笑了:“他们刚才还没来呢。” 我看到一群黑衣人冲进了船舱,他们体态轻盈,看来都是高手。“好!”道 长失笑道,“你这回,又用了多少钱请人呀?”吴说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花了一年时间没能说服王老爷助我复仇,不过他的儿子却比女人还好骗,钱 是要多少给多少。”他闪到后方,对黑衣人下令道:“最要紧的是杀了王老爷, 他的位子我等着坐呢。其他的,你们随便吧。” “好!”道长一跃而起,长剑直指吴说的眉心,“我就先杀了你!” 王少爷忽然挣脱我的手,冲了过去:“道长,不要杀他!”我惊讶地发现王 少爷的武功并不弱,他凌空一脚踢翻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剑,夺过往道长的手一拨, 指向吴说的剑顿时偏了方向。就在那刹那间,我看到吴说抽出我父亲的宝刀,雪 亮的光芒流星般没入了王少爷的肩膀。道长怔住了,正待追击,却被几个黑衣人 缠住分身不得;王老爷痛呼出声,他被砍掉了一只手臂,却好像疯了似的闯入重 围,颤抖着抱住了儿子,哀求吴说:“你可以杀了我,你可以杀了我!可我只有 他,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呀!” 我被老艺人保护着,冲到窗前,往死掉的乐师身旁拿了一把完整的琴,朝着 吴说大喝道:“吴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我的话淹没在一片刀声中,但我知道 吴说听到了;他一边用刀磨着王老爷的脖子,一边笑咪咪地望着我。 老艺人用背帮我挡了一剑,血溅到了我的脸上。“傻孩子,你要干什么呢?” 我抬头看他。“我要弹琴。” 老艺人哈哈大笑,他在笑声中猛然变年轻了许多,身形骤快。“弹吧!谁也 不准嫌你弹得不好,有我顶着!” 我低头望着琴,手却在弦上颤抖着。吴说在远处幽幽道:“弹呀。你的曲子, 还是王少爷帮你改的。还有词呢?啊……词你根本不知道,对不对?你什么也不 知道。”我看到王少爷张开手,眼神空洞地对我张了张嘴。我没听到他的声音, 但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嘴形。 “山青俏……水……” 我闭上了眼。箩筐里有许多个小洞,阳光射进来,像许多颗小星星。父亲抱 我出来问我,你这么喜欢星星?我笑嘻嘻地摸他乌青的面颊,胡茬子扎在手上酥 酥痒痒的,父亲扯开嗓子,母亲在后面笑,笑他唱歌唱得特难听: “山青俏,水妖娆,孩儿四方唱歌谣 隔岸相问:你从哪里来呀,要往哪儿去? 原来都一样,流浪四方,处处似故乡 月儿暗,云未散,孩儿相聚手搭桥 越过江湖,故乡就在昔日半山腰 啦啦啦,手搭桥 故乡就在昔日半山腰“ 我一遍一遍唱着,直到我听到刀剑声渐渐平息,才睁开眼睛。所有人都停住 了,无论是敌人还是友人。吴说脸色苍白地望着我。我抛下琴,跑上前抱起王少 爷,他忍着痛笑着问我:“你怎么……想起来的?罢了……你唱得真难听……” 王老爷流着泪摸了摸儿子的脸。“可怜的孩子,他……总也想着他娘亲……”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问吴说:“你可知道,这首童谣的意思?” 吴说低着头。“我只记忆,从不理解。王老爷,你也可知道这童谣的意思?” “我知道。”王老爷凄然道,“无论我怎么掩饰,我还是个罪人。”他长叹 一声,正要把剑往脖子上抹,却听到儿子喝了一声:“不!……我有话说!” 王少爷挣扎着坐起,可他肩膀伤得厉害,没办法回头。“张……吴说,麻烦 你到我面前来。” 吴说背着手走到我们面前。王少爷冲他笑了笑。“你曾经救过我一命。自从 娘死后,我觉得没有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我把你当朋友、恩人。你给我一刀, 也不欠我什么。我只求你一件事。” 吴说表情复杂地沉默着。 “放过我爹。以后王公子的角色,归你,这样行吗?” 道长怒喝道:“那有这种事!” “道长……你们打不过他的。”王少爷青白着脸,“我给他的钱,足够他买 通上面的官府。” 吴说道:“没错。若非我现在才知道义军的事,一并报上去,得的官位会更 大。” “你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吗?”王少爷伏在我的肩上,说:“阿牛,我们现在 就走。我们走掉,我就再也不是王公子了。” “我们要去哪?” “我们有一只小船,我们去上游玩,好吗?” 我点了点头,扶起他望船边走去。老艺人跳过来,手脚利索地帮王少爷点了 穴,再扯了些衣服包扎。当我们跳上小船的时候,吴说追了出来,他把宝刀往下 一抛,扔到了小船上。我拾起刀,抬头问他:“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是吴说吗?” “吴说就是不说的意思。” “那你又何必问?” 我指着他的脸。“你的名字叫张起白。我的名字,叫阿牛。张起白、王公子 和阿牛是好朋友。一直是,永远也是好朋友。”我撑起船,船桨在水里发出呜咽 声,又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而我已不再流泪,只一划一划的,把我的朋友和老 人带出这个江湖,进入另一个江湖。 我撑着小船逆流而上,可谓步履维艰。一遇到激流时,不得不叫老头出来帮 我一块儿划船,好在王少爷前所未有的安静不闹事——不过,这算不上好事。偶 尔他会清醒,却茫茫不知身在何处,由我扶着张望船外的景色,“猴子呢?我看 不到猴子……” “它们没下来喝水。不过它们在叫,吱吱吱的。听到吗?” 他摇了摇头。“我脑子里,老在唱那首童谣。以前总想不起歌词,被他砍了 一刀,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脑袋就不停地唱歌。” “这是好事。”我拍了拍他的脸。“说明你还活着嘛。”等他睡着了,我就 把船拼命地往前划,希望能找到猴子给他看。可是一只也没有。它们全躲到山上, 只把那哀戚的叫声透过山雾遥遥地散播。天灰蒙蒙下起了小雨,我到一个村子里 换了件蓑衣,回来时看到姑娘们在泊船处围成一圈在观赏王少爷,老人手足无措 地在旁缩着。我们把小船划走时,姑娘们驾着小筏子在后面跟了很久,每隔一会 儿便问我:“他醒过来了吗?”我说还没有,你们难道要一直跟着吗?“对,一 直跟着!”可是到黄昏的时候,姑娘们始终没等到英俊少年苏醒,只好划着小筏 子走了。 王少爷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小雨还没停,可他执意要到船外望望,我 又只好扶着他出去。“小竹筏子是什么模样的?”他问我。我说平平的,很简陋, 但专载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他高兴地笑了,忽然想起什么,示意我低头。“老实说,你 真的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有呀。” 他低垂眉目,脸上难得的有了红晕。“有一件事,恐怕得拜托你。” “回船里说吧。” 我扶他睡下,他解开领子,取下块玉佩交给我。“我常去的那间花楼,有个 叫努玉的女孩儿,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如果你有机会回城里的话,帮我把她赎 出来,好好待她。” “什么话!怪不吉利的……” “至少把孩子带出来,让他叫你爹。”他侧着头笑了,“我这种人,不适合 当父亲呀。” 他告诉我,他的脑袋已经不再唱歌,曲儿和词全忘了。“要我唱给你听吗?” 我望着深黑的河水,“我唱得很难听,还没有琴。”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答。 我想他又睡着了,一边划着船一边大声地吼着歌,怎么难听怎么唱。 “山青俏,水妖娆,孩儿四方唱歌谣 隔岸相问:你从哪里来呀,要往哪儿去? 原来都一样,流浪四方,处处似故乡 月儿暗,云未散,孩儿相聚手搭桥 越过江湖,故乡就在昔日半山腰 啦啦啦,手搭桥 故乡就在昔日半山腰“ 老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过了很久才忍无可忍窜出来踢我的脑袋,吼道: “窝囊废!你只知道唱歌,难道不会哭吗?”我跌进水里,一直往深处无止境地 沉落,而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水面上有微弱的光,我沿着光游去,游到了星星 的故乡。 星星下是我的故乡,也是江河纵横的大地,人们称它为江湖。我把我的朋友 葬在江湖里,与老人告别了。老人往西方去,去看他因撒谎没看到的沙漠;我往 东去,孤身一人泛舟而下,峡谷会把我阻隔在一座城市里,那儿有一位我再也不 想见到的朋友。 我说故事说完了。秀才用邻家妇女的挑剔眼神盯着我。“你在撒谎。你们这 种人总爱说自己和某个名人认识。”旁客隔开他掏花生的手,他委屈起来。 “你觉得故事够好听吗?” “糟,糟透了。”他挪开屁股到别桌去继续掏花生,而我在原位上继续呆着。 过了一阵子,他跑过来问我:“王少爷的儿子呢?” “他与村姑成亲了。让我有空多回去。” “恭喜,你又有家啦!”他恭喜完后又觉得上当受骗,溜走了。过了一会儿 他再跑过来:“你说这世道,怎么变得那么快呢……” 我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觉得受到侮辱,又溜走了。 秀才第三次出现时,二话没说把我的琴抢走了。我已经没力气挪动,只好虚 弱地笑着,看着他摸会儿琴,把琴弦当作牛筋一样弹动,最后掀起旧帘子,眺望 远方的夜色。千万里外的星光刺穿了他的眼睛,他在熙熙攘攘的灯流里盲目地走 着,在我看不到的远方,成为流浪的艺人。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