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之旅 作者:罗罗 每次去,朱塞佩都挂在那里。 年龄?性别? 这些在互联网上都不重要。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话,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是我。 你是谁? 朱塞佩。 这是个什么名字? 有部没有拍成功的电影《朱塞佩之旅》,你知道么?因为喜欢这个名字,就 叫了。 后来我把我们的房子改叫“朱塞佩之旅”。 我喜欢这名字。 对于属于过程的我都喜欢,我要一直走,不停下来。 1 我们患了一种在网络幽游的病症。 每到夜晚,在心底潜伏的魅影苏醒过来,而“我”却睡了。 我告诉朱塞佩每次打开机器,我就象一个穿着睡衣的梦女,扶着一扇半开的 门。 周围是什么样子?他问。 我手里拿着盏油灯,天很黑。我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地方,可是感觉很熟悉。 说下去。他说。 这象个地窖,很潮湿,周围有许多巨大的木桶,你知道我害怕巨大的东西, 它们常常把我从梦中吓醒。 (还有呢?) 有风,很凉,这个时候我感觉四周有东西在动,好象风把它们吹醒的——腐 烂的肉体从土里拔出他们的骨骼来。他们的肌肉有些留在土里,有些凌乱地挂在 骨架上,他们好象对我说从这么密实的土里挣脱出来可真不容易。 (你怕吗?) 不知道。我不会动。手里的油灯熄灭了,可是月亮很亮,大地很安静。没有 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我感觉自己象无意间闯入一个睡着的世界,我的到来 惊醒了他们。 (你闯入死者的世界了。) 是的,田野很空旷。 (田野?) 是的,我到田野上来了。在暗淡的星光下,只有我自己,他们,还远没有醒 来。 (一个人的世界?) 是的,世界是我一个人的。可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在想到死亡时,心气 平和。或者死亡就是这样子,穿过人群,回到另一群人中间,可你发现到最后还 是只剩下你自己。这时候天和地都是你的,只是有风,只是昏暗,只是沼泽上的 荒草看不到边际。 ——这是我的第一个梦,我穿过了死者,成为了死者,死者的世界很辽阔。 2 朱塞佩,好? (好。今天谈什么?) 声音。 (声音?) 是的,声音。 …… 我在超市里走,推着一辆车子。你知道这是生活所必需的。很多人,他们也 推着车子走,表情刻板,身体僵硬,就象木乃伊。在那个时候,忽然所有的声音 都离开了我,我象掉进默片里,他们目无表情地推着装载已满的生活走过去,他 们穿过我的身体,我象被种力量撕开了,然后又立即愈合上。 那种感觉,撕开又愈合,让人感到自己不是生物,而仅仅是某种物质,它们 因我而组合,又因我而破碎,每一个部位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应在的位置。 所以我抬起手来,凝视自己的身体,我多么感谢它们、憎恨它们,它们让我 参与过程,却不了解谜底。 我想它们是知道的。它们在组合我的时候,表情都意味深长,它们都比我更 长久,当它们离开我时,就象一个演员卸了装——下一个角色还在等候着它们上 场。天哪,我羡慕它们。 (所有这些都关乎声音?) 因为声音离开了我。它的离去使我只剩下视觉——没有声音的时候,视觉敏 锐了,它突然有了解析能力,告诉我世界无限可分。 (那么现在?) 现在好象声音回来了。这世界很嘈杂,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就象电视上的 混乱镜头,每个人的嘴都开开闭闭,谁也听不见彼此。 (这真是一种声音的慌乱。) 是的,慌乱的声音,就象此刻,我写或敲击,我发现自己的耳朵很有效,它 捕捉得到任何细微的声音,你要是能听见就好了。 (听见什么?) 听见——我写“朱塞佩”的时候,笔尖摩擦纸的声音,手指按动键盘的声音。 如果我做,你听,如果我们拥有同一个听觉…… (我在听,在捕捉,我在想如果你所有的感觉都体验在我身上……) 3 接下来关于视觉…… (关于视觉) 支离破碎。 (支离破碎?) 我的面前是一面镜子。这不是我的镜子,它是碎的,碎成无数块。它们勉强 粘在一起,在灯光下晶光闪闪。我看着镜子里的图象,每个图象都有不同的场景, 不同的人。它们都在诱惑我,说服我,让我走到它们中间去。 我摇摇头,我对镜子说我置身事外。 我看到牙齿残缺的笑容。 登载各种灾难的报纸。还有丑闻和玩笑。 它们切割着我的视觉,试图在我视线里争占一席之地。 我看到深海里泛起的贝壳,它们记着地壳的年轮,对它们来说时间再也不是 难以穿透的舞霭。每个贝壳都有双智者的眼睛,看着我,并对我说:来吧,象我 一样做个生物。 我在这些骄傲的生物面前自惭形秽——这时候,除了一双无知觉的眼睛,我 什么也不是。原来上帝的悲哀是这样的,他不是生物,无从降生,也永不死去。 4 我正在丧失叙事的能力,我对朱塞佩说,我已经无法在纸上写下思维缜密的 长句子,却日益沉迷于简短的对话。互联网要求每个字都有效率,而不是象过去 一样,文字的功能只是为了让人舒服。 时间长了,我和朱塞佩聊得越来越少,每当打出一句话,我都意识到这是在 重复过去,即使句式不同,意思也是一样的。在此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 无声的荧屏前枯坐。 对电脑里的人倾诉衷情,日子久了就象现实中的婚姻,渐渐让人感到淡而无 味。 电脑和婚姻都象个空旷的盒子,它把你的思维吸入进去,留不下一点痕迹, 而坐在电脑前的人脑子却空了。 婚姻象黑洞。我打给朱塞佩一句话。 电脑也是。我又补充。 我现在很希望有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无所事事地地揩拭家具,那时候我的脑 子可以放得很开,想那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因为思索,我的大脑充满新奇感受。 5 我想再给朱塞佩讲个故事,但是我讲不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那本书是怎么写的,只知道名字,并且单纯因为喜欢名字而迷 恋上一本叫《朱塞佩之旅》的书。那部费里尼没有改编成功的电影,后来被人画 成漫画,至于漫画怎么样了,朱塞佩也不知道。 我和朱塞佩在网络上的关系,就靠这本虚幻的书联系着。 我象个发育迟缓的婴儿,堕入几十年前的意识形态里,我想象那时是一股灰 色的气流,而现在到处是色彩斑斓的碎片。 因为我们有网络了。 当一切接触都让位于感觉,当一切感觉都让位于效率,就有东西在电脑内部 分崩离析了。 6 关于听觉。 朱塞佩建议我装个phone.对话要有环境。我对朱塞佩说。 墙纸、灯光、水杯的热度、音乐。 只有在这时候,个性的人才会凸显出来,你才能确认一个人的声音和它主人 的关系。 我能预感那个同我说话的人不是你。 (那么谁是朱塞佩?) 7 就这样假设吧,故事从这里开始了,你将去替我找一本书,它将成为我们走 入现实的见证。 这将是本我永不可能读懂的书,因为它是用我不认识的文字写的,不要改编 成漫画的那种,因为图象会泄露文字的秘密。 从那天起朱塞佩消失了。 也许真的,他皓首穷经地去找那本书——图书馆、互联网、问从国外回来的 人、拍电影的,或者他认识的每个人。 或者事实是这样的:他衔着香烟在黑暗的街道无所事事地溜达,偶尔停下来, 盯着街头花童手中的花发呆。 走路、上网或者寻找,都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内容不同,本质一致。 我还会翻发黄的书页,费里尼还有许多杰出的东西。《朱塞佩之旅》只是他 的滑铁卢,在这之后,他的许多电影都感染了《朱塞佩之旅》的梦魇。 《朱塞佩之旅》也是我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