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 作者:卢小狼 1 、 马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海风几乎要把已经松动的雨搭卷 走,呜呜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咸腥的滋味。他回忆起白天的事情,在一 艘闪亮的海轮上,那艘轮船永远沐浴在在海滩上刺眼的阳光里,那不再是一艘经 过风雨锈迹斑斑的海轮了,或者它曾经是,但是现在它象一个退了休的老干部, 庸懒地躺在海滩上,用它宽阔的胸怀接待着南来北往的游客,用它曾经沧海的故 事满足着每个人的幻想。但是它还不只是一艘供人观赏的纪念品,它的甲板上摆 满了桌子,船舱里是一个个用铁板隔开的包间,驾驶舱变成了厨房,油烟沉积在 白色的窗口,把那里变成焦黄色,油粒凝固在那里,象围了一圈松香脂。马灰穿 着海员的衣服,只是天蓝色换成了粉红色,他的手中不是拉着缆绳,而是托着盘 子,哈,他穿梭在人群当中,把啤酒或者烤鱼片小心地送到客人的桌子上。这可 真是滑稽,一个女孩,背着旅行包,坐在栏杆附近的桌子边,她手里拎着望远镜, 不停地向远处眺望,然后发出感慨:这就是大海吗?真的是看不到边缘啊!马灰 在心中发笑,这里算什么大海啊,这里只是一个让人游览的海湾罢了。他蔑视那 些在船上就急急地掏出照相机留影的人,他是不可能在一个饭店里留影的,尽管 这个饭店是在一艘船上。他穿着滑稽的、粉红色的海军服,这让他很懊恼,在闲 暇时他总是羞涩地、不耐烦地朝船下瞄上几眼,那里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趾高气扬穿着鲜亮衣服的年轻时髦男女;大惊小怪看见一点稀罕就拍照的外地游 客;来去匆匆似乎永远都在赶路的乡下人;他还看到过一个整天嚼着槟榔的当地 人,骨瘦如柴,穿着宽大的黑色绸衫,象鸦片烟鬼,那个人整天抱着一艘贝壳粘 成的船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有一天他故意撞在一个老汉身上,手中的船落在地上, 那个异乡人赔了他两百元钱,他还把槟榔汁故意吐在那个老汉雪白的衬衣上,他 狼狈地离开了沙滩,胸前象中了一颗子弹。 马灰根本无法入睡,以上的场景只是出现在他日常的睡梦之前,今夜他更多 的感受到的是悲伤,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但是她的影子一直出现在他的脑海 里,渐渐地他似乎看见了张萌在船下经过,就象第一次在男生宿舍的窗户上看她 那时一样;接下来,他的脑海充斥了那些温柔和恐慌的时刻,他躺在床上,身体 开始绷紧。他感觉她坐在他的床边上,头发掩住了脸庞,只露出温柔的眼睛和高 高的鼻子来,因为她的嘴巴被头发末端卷曲的部分盖住了。而现在,他的想象开 始在已经安静的海滩上漫步,他相信自己听到了远方的钟声而不是魂牵梦绕的海 轮的汽笛声,可是那钟声没有停歇一下的意思,这让他感到有些紧张,莫不是发 生了什么事情吧,心跳地比钟声还要快,还更强烈,他的心在这个时候简直要钻 透肺泡,挤进狭窄的气管,从嗓子里一蹦一跳的爬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象 趴在盘子里的一只海蟹,周遭的血管象玻璃一样脆弱,血液里里面奔突着,随时 都有可能破裂。 “妈妈!”马灰喊道,他象一阵风从地下道里跑到了地面上。这是他离开的 那个城市,这个城市没有靠近大海,只有一条发臭的金水河,而此时他正是在已 经拓宽的金水桥边遇到了妈妈。他的妈妈叫杨艳玲,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名字。 她是纺织厂子弟学校的教师,那个厂子早就破产了。妈妈坐在金水桥旁的林荫小 路上,垂柳摇摆地影子里,她坐了一张折叠椅,就在那发臭的阳光下编织毛衣, 这件毛衣是为谁织的?“妈妈,你怎么坐在这里?”马灰大声叫道,他的声音惊 动了一对依偎着走过的情侣,那对情侣笑着走开了。 “妈妈,你怎么坐在这里?” “哦,马灰,你回来了,我坐在这里很久了,下雨时我会打一把黑伞,天晴 时我往往打黑色的伞。” “可是今天,今天你没有打伞。” “我不想打,你为什么回来了?突然回来了?” “妈妈,我有事情要做,别问我准备做什么,这不关你们的事情,爸爸能站 起来了吗?” “不能,他还是躺在床上,只是脾气越来越大了,我们整天吵架。” 这一点证明我不是在做梦,爸爸是永远站不起来了,他的确喜欢和妈妈吵架。 马灰想。“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啊,妈妈。” “这也不关你的事情,你工作的那艘船叫什么来着?隔壁的王大婶总是问我, 可是我总是给忘了,那个名字太绕口了。” “是泰坦尼克号,妈妈,我打电话告诉你很多次了。” “就是这个名字,我总是觉得你在从事一件危险的工作,你终于回来了,我 的儿子,这下我就放心了,不要再离开我了。”妈妈显得有些伤心,但是她的手 指依然灵巧地运动者,那件毛衣的袖子就要完成了。 “妈妈,上帝不会让它沉没的,因为他也无法做到,别人都说它是梦之船, 我却把它当成了枷锁,我早就宁愿它沉没了,我可以作为殉葬陪他葬身海底,可 是停在沙滩上的船永远不会沉没,妈妈,不要再提那艘船了,我在上面呆够了。” “好吧,年轻人总是呆在一个地方都会烦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就是我 坐在这里打毛衣,隔一阵子我还要到商场里的椅子上坐一会呢,反正在哪儿不是 坐呢?”妈妈微笑着说,她仰仰头,用脖子在硬硬的衣领上糙痒。 “妈妈,你的学校还会开课吗?你为什么不继续找一个学校去任教呢?现在 有很多私立学校的。” “开课?教室已经被卖掉了,我年龄大了,没有人愿意用我这样的老骨头, 现在师范毕业的学生总是一批一批的,有他们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说我 的嗓子也不行了,一嗅到粉笔灰就不停的咳嗽。” “没有机会?我也没有,我整天穿着粉红色的衣服,帽子是酱红色的,象一 个小丑一样呆在甲板上,我看不到海鸥和初升的太阳,要么是我起晚了,要么就 是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妈妈,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呢?别的店员, 哦不,别的海员可都是经常接到妈妈的电话的,惟独我没有接过您的电话。” “打电话说什么呢?都是一些坏消息,向你传达一个坏消息还要花很多钱, 这笔帐你就算算吧,够我们吃几天的菜呢。现在的海员服是粉红色的吗?世界真 是在变化啊,我们年轻的时候海员服是那种兰色的细条衫,男人穿上是很神气的, 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阿萌现在和你怎么样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应该还可以吧,她在一家超市工作,每天都很忙。她告诉我她总是在加 班,每天晚上都要算帐核对商品,有时一晚上都不能睡觉。” “是万佳超市吗?” “是的,妈妈,你的记性真好!” “哦,那家超市已经没有了,那个老总被专政了,他是黑社会的,其实万佳 超市早就没有了,改成了酒楼和洗浴中心,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是正经人去 的地方,正经人也去不起那些地方。” “您别胡思乱想了,阿萌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在学校都不肯和我恋爱呢,我 们是在毕业后一年才确认了恋爱关系,那时她和我一样向往大海,如果那次招海 员也招女孩的话,她一定也去了,不过不去也不值得后悔,在外面做什么都很困 难,大家只有一门心思挣钱,我现在知道了,挣钱比吃屎更难。” “哈,这是海员的语气吧,你已经带来了渤海的气息,或者应该说是东海吧, 中学时候学的地理已经忘记了。我也相信阿萌是好女孩,她是不会变心的,只是 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太少了,你要珍惜人家啊,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人在外面就花天 酒地,男人往往都是这样的,不知道珍惜那些人生最最宝贵的东西。” “我知道珍惜,所以我才回来的,我会把我们的心放在一起的,妈妈,那时 你也许会看到两颗透明的心脏呢,它们就象一对玻璃酒杯,只是我不知道它们里 面究竟会盛放美酒还是毒药,或者今天晚上就会知道了,我会知道的。”马灰说。 他拣起一粒石子扔进河中,发出咕咚一声响,水面上翻出几串泡泡。 “妈妈,这是金水河,对面那座桥上已经点灯了,天快黑了,还记得我小的 时候你带我去过那座桥上,我们在那里吃过汤圆,那里面的地板上是新漆的红色 油漆,桌子是绿色的,天花板是拱型的,坐在上面就象坐在火车里。” “哪个时候……我想不起来了,我从来不记得去过那里面,以前没有,现在 就更不可能进去了,我们比以前还要贫穷。哈哈……”妈妈说,她笑了起来,手 指还是不停下来,一根红线套上针头,她很快给那只袖子打了圈红色的花边。 天还没有真正黑下来,只是周围的高楼挡住了夕阳,在楼的边缘还可看见一 抹残红,延伸到暗蓝色的玻璃墙上。马路上的交通被阻塞,出租车被迫排成了一 条红色的长龙,龙头是一辆驮着搅拌机的卡车,它一副气势汹汹地样子,不时有 泥浆从那张大嘴里喷出来。两旁浓密的梧桐树掩盖了处在低层的窗户,一个异乡 人在桥上踱来踱去。几个穿着体面的人走了过来,他们就在附近停了下来,一个 人掏出手机俯下头去接电话,剩下的人站在原处争论着什么,他们不时偷偷地观 察着他们。 妈妈站了起来,他们一起沿着金水河走,一群一边走一边唱着戏的老头子迎 面走过来,看他们的神气是悠闲自得。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那些老人都带着毛 线帽子,有些还有绒线帽坠从脑门上垂下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的马甲,上面 有很多口袋,一只钢笔从他上面的口袋露出头来,他的胸前是另一条链子,有一 块怀表或者传呼机放在他内衣的口袋里。 妈妈突然停了下来,她把脸转向马灰:“马灰,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呢?是 不是你犯了什么事情呢?” “没有,我好好的,在大海上你会犯什么事情呢?只是放假了回来探亲,顺 便办一件事情,只是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其实如果我不是在路上碰见你, 我甚至连家也不打算回呢。”马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打开递给了妈妈 一只。 “哈,我不抽,这是在大街上,再说你没看见我还在忙活着呢。”是的,即 使在走路的时候的她的手也没有停,那团毛线在她的大衣口袋里不安的跳动着。 “你也少抽些吧,这里的春天干燥的象一本旧书,轻轻一碰纸张就会破碎,看看 我的头发你就知道,它们每天都一部分从中间折断了,现在它们又象茅草一样支 棱着。” 马灰低下头看了看妈妈的头发,它们果然象一小股浓浓雾气盘在她的头顶。 她已经年逾五十,成了一个老年人的样子。她的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气喘吁吁, 原本是沉默寡言的妈妈,现在变成一个罗嗦和胆小的老人。她肩膀上挎着一只黑 色的涤纶布包,松松垮垮,也许空无一物,也许只有一扎毛线。象从前一样,马 灰被妈妈所震动了。他很想知道妈妈为什么在这个冰冷的下午坐在熙嚷地金水河 边打毛衣;她的悲剧正隐藏在一个什么样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或者她在等一个什 么样的已经不会再来的人?不过这些事情马灰注定无法得知,妈妈善于守口如瓶。 马灰开始想到,妈妈也许就是一只沉寂在海底的一只不明时代的漂流瓶,她的思 绪就象里面的那片羊皮纸,早已经化成了一堆潮气中的粉末。他不得不搀住她的 胳膊,防止她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中摔倒,妈妈在他有力的臂膀下象是在漂浮 在半空了。 一丝微笑不易察觉地爬上了她沧桑的脸,犹如一只黑色瓷碗中的蜡烛,闪着 温柔的光环,那上面粗犷跳跃地花纹是沉默的眼睛。 “马灰,阿萌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以前你们总是在一起的,这次我觉得 有些古怪,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马灰抖了一下,喉咙被哽了一下。“也许她会突然从后面出 现蒙住我的眼睛吧,过去她常常这样的。” “啊,当然阿萌是最好的姑娘,不过其他姑娘也不错,你的同学小红和琳霖 都是好姑娘,她们常常来家里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呢,你是个讨人爱的小伙, 不用愁找不到女友的。” “当然,你的儿子是最好的,有很多姑娘都喜欢,她们都给我写信或打电话 索取我在船上的照片呢。”他说到这里羞涩地底下头。“我没有给她们,因为我 没有一张象样的。” “是吗?”妈妈狡猾地笑了一下。“这样可真不赖,隔壁的王大婶的儿子就 不行,他找了个对象,个子矮墩墩的,象个坐地炮,说话的声音闷声闷气,象喉 咙里塞了个秤砣子,哈哈……”妈妈笑了。在黑色的充满雾气的金水河边,他们 的鞋子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喀嗒喀嗒地声音,河两岸已经灯火通明了,可以看 到桥上闪烁的车灯和楼顶上七彩的霓虹灯,音乐声从远处飘了过来。 然后妈妈在笑过后用嘲笑和遗憾兼有的恶劣口吻说道: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会不关心你吗?你一出现我 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再掩饰也是毫无用处的。” 但是她说完后立刻赶到追悔莫及了,她看到马灰的脸上有两颗泪水正在滚落 出来,那道泪痕在灯光下象一条银粉之路,“对不起,马灰,我不该……”她停 了下来,脸上满是惊谔,“你不是马灰,我的儿子呢?刚才他还在我的身边搀着 我呢,马灰呢?为什么你站在我身边?” 我微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马灰正如你所愿,他要去 找张萌了,不过现在他也许还没有游到。” “游到?你是谁?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个普通人,生活已经很艰难 了,还要受到你这样的公子哥儿的捉弄,世道真是不公啊。” “我没有捉弄你,阿姨,我就是你每天下午等待的那个人,难道您每天坐在 这里就是为了打毛衣吗?我在这里等着你,而马灰不得不把你推给我,自己跳进 金水河,目的是为了吸引开追你们的人。你快把那东西交给我吧,我跑了很远来 到这里,要知道,我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 我是在河边那条浓密的林荫道上遇到他们的,他们当时在拼命奔跑,身后有 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马灰拉着他的妈妈,她手中还捏着一只毛衣的袖子,几 根闪亮的毛衣针从她身上的袋子里露出头来。由于我几乎和他们撞在一起,马灰 看了看我,立刻把他的妈妈推给我,自己则象个水手那样一个猛子扎进了在灯火 下显得波光粼粼的金水河。 “我要去找阿萌了……”他站在水中对我说。河水看起来很浅,似乎只能埋 到他的胯下,他头上顶着淤泥和絮状的物质,象抹了一头鼻涕,他淌着水沿着河 道走了。 李梅在原地东张西望,开始她是装作不认识我,也许她真的不认识我了,她 的小手被我握在手中,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放开我,放开我。”她有些生气 地说。 我没有听从她的话,而是拉着她走在温暖的春风里,杨柳的枝条轻轻打在我 的脸上,“跟我来。”我说,我们走进路边一家小咖啡馆,那里传出来自埃及的 电子音乐。寂静忧郁的大厅是暗红色的灯光。我们找到座位坐下来。她显得很激 动,在座位上也是坐立不安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因 为她的紧张感染了我,我的说话的声音变了一种腔调,并且结结巴巴。于是在点 完了饮料后我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她的脸庞,如同一个在水底的人向上看, 她的形象在我的眼中被折断成两部分,我怀着柔情和伤感看着生活在她脸上留下 的表情,我觉得她的眼神里此时充满了忧愁、无奈和绝望。我想伸过头去吻吻她 的眼睛,对面的那对男女正在这么做,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我们命里注 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即使相见,也只是在短短地一瞬间,她或者我随时可能在 对方面前消失,我们只能祈祷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视而已。 我们是今天早上才决定见面的,昨天晚上她丈夫打了她,他的这次暴行可能 是让她永远对他抱有希望的终结。我的头脑现在异常清醒,宛如一盏淡黄色的雾 灯。妈的,就是这样的,他不珍惜,但还是他的东西,我一丝一毫也碰不得。道 德啊、忠贞啊、公正啊、还有她的理想,这些象一根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这 个是送给你的。”她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绒布熊放在上面,用眼睛向我示意了一 下。 “这个是无人庇护孩子。”她有些尴尬和犹豫地说:“我带了一路,在来的 时候我不知道该带给你什么,就在路边的礼品屋里买了它,我本来想送你一只打 火机,可是整个商店的打火机都是打不着的。” “谢谢。”我说,我把那只小熊拿了过来,放在膝盖上,小腿不停地颤动着。 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美丽的金水河边,有柔软和平整的草坪,象一层绿 色的毯子,我希望我们一起依偎在那里,象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儿一样,等待着太 阳从东方升起。 我们眼前的河床上铺着一层柔软的、腐烂的生活垃圾,马灰刚才就平躺在了 上面,他四脚朝天,组成一个大字,他没有死去,可是他起来时是那样的艰难, 似乎躺在了一片水磨石上的润滑油里。好在那层黏液下是更腐烂的污泥,底部是 坚硬的黑土。马灰站了起来,他要去找张萌并且杀了她,就在柯本那首著名的 《ABOUT A GIRL》的音乐里把她切成碎片。 “快回来,你在想什么?”她说。刚才我要的是咖啡,她却为自己要了一杯 酒空腹喝了下去。“我真想离开他,再也不见到他,可是我的女儿太小了,我不 忍心让她和我一起失去家庭。你有办法吗?” “没有。”我果断地说。 “哎,我知道是这样的。”她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我一 直在梦见你呢?你和我梦中的人几乎是一样的,不过我也预料到了自己只能离开。”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转而抱着怜悯心说:“亲爱的,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在一起 了,我们曾经对这种见面作了上千种假设,我们的爱情建立在了虚妄之上,但在 你心中,千万不要以我为爱,与其说是美丽的邂逅,不如说只是洒下一些痛苦的 泪水而已。” 她喝干杯中的酒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把我独自留在座位上,却不带走自 己的背包,她在门口对我说:“把我的包拿过来吧。”我站起来,结了账跟在她 后面走了出去。在路上,柳絮在路灯下飘着,象在下雪。她走在前面说:“要是 我女儿也在就好了,她在晚上总是被一个人留在家里和那些绒毛玩具说话。” “那你呢?你在哪儿呢?”我问她。 “我要上夜班,等我回来时,她总是睡着了。”她说。“我每天都要把她抱 回到床上,这样我总是能感觉到她在长大。” 我想起她是一家报纸的校对员,这样的工作刚好适合她这样美貌端庄的女人, 她一定会很细心的。她说起话来喜欢扬起细细的眉毛,嘴唇的动作很小,这使她 每说一句话都象经过了深思熟虑。 一家豪华旅馆,深夜里冰冷的色调,困顿的保安,熄火的旅行、运动的电梯、 闪烁的红灯、呜咽的管道、喧嚣的马桶;地毯上的绿拖鞋载着葱白的小腿,殷红 的斗篷送来湿润的眼睛。我说:这几乎是非常幸福的。不是完全的,不适应偷情 的男女,搂搂抱抱,甜言蜜语,总是心焦力瘁,担心自己不够诚恳。在镜子里, 两个虚幻的影象,他们象一对从战场上逃跑的伤兵,在绝望里相互依偎,彼此安 慰。一盏彩灯,花红柳绿,小小的旋转木马,神秘地旋转在头顶,旋转啊旋转, 记不起刚见到她时的模样,和她身上的味道。打击乐与脚踏风琴合奏的旋律,清 脆的门铃声,来自远处那间亮灯的小屋里。黑夜里的城市,露水还没有爬上枝头 的树叶,所以,做梦吧,依偎在一起做梦吧…… 灿烂的阳光照进卧室,红色的地毯上象燃起一片火。 2 马灰爬出金水河,象一个水鬼,他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合欢路,同时脱下身上 的滴着污水的外罩露出粉红色的海军服,咳,街上还是那些老的调子。他几乎看 见了张萌正徜徉在那种旋律里,手里捏着枯萎的玫瑰,她那张轻薄、骄傲、美丽 嘴唇若无其事地低声吟唱。她闪着火星的头发在过堂风里飞舞,她瘦削的身材象 一根雨竹,清丽和婆娑。散发着栀子香水的衣领与腋下好象还在他的怀抱中。 “可是这一切都在今晚结束。”他痛苦地想到这一点。在向前面走一段就是 郊外了,妈妈也住在那里,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回家,妈妈是在等什么人呢?(就 是在等我啊,不过她也许在等她的老情人……)他开始在黑暗的马路上奔跑,郊 外的马路上从来都没有路灯。他路过门口时看到妈妈正在门口,她显得苍老和惊 慌。“妈妈呀妈妈,你为什么不进家门?” 马灰拉着妈妈走进院子,他发现家里的门是开的,似乎很久都没有住过了, 窗户的钢筋被撬弯了,一定有人进去了,或者有人出来了,爸爸不见了,他的拖 鞋安静地摆放在床前,上面积满了灰尘。屋子里充满了发霉的味道。“妈妈呀妈 妈,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有回家看看吗?”妈妈告诉,家里没有钱,只丢了一沓 作费粮票已经过期的方便面,屋子里被翻地乱七八糟,马灰的吉他扔在屋子中央, 断了四根弦,还有一些更小的时候的玩具,一把木头枪、一匹铁皮跳马,一只瘸 腿的绿青蛙,还有一艘轮船的模型散落成零件丢了一地。“妈妈,不要收拾这些 没有用的东西了,我们到胡同口吧,看看能吃点什么,我有钱,我有不少钱呢。” “妈妈,我走了,今晚不回家住了,也许以后也不回家住了,我有地方住了。” 马灰说,他从身上掏出一把钱塞进妈妈松垮垮地挎包里,“再见。”他说完,又 跑进黑暗中。 马灰在黑暗的马路上奔跑,前面漆黑一片,但是对这条路他太熟悉了,闭着 眼睛也不会迷失,他看到了那扇没有关灯的窗户。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 活和爱情,张萌为什么没有呢?可是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他想。他象一只猿猴一 样爬上窗户,拉开窗扇跳进去。屋里无比安静,张萌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马 灰走过去一把把书夺了过来。“给我看看你拿的什么书?”他装出一副很凶恶的 样子,但是她的目光已经在他的胸前打了两个洞,他痛苦地弯下腰去。咳,是一 本伏波娃的鬼书,他用力把书从窗口扔出去,发出扑通的响声。“别想欺骗我!” 他说。“我不相信你爱上了别人。”张萌没有回答他,为了不使他难过,她低下 头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他的心脏发出喀嚓的一声,那脆弱的心房这次真的破裂 了,它被融化在血液里,充到他的头顶,在那里把带着飘带的海员帽烧着发出蓝 色的火焰。这样也许我会更象一个海员了。他想,但是失去心脏的他感到窒息和 手足无力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含糊不清。他痛苦地蹲在地上,从身后抽出一 把匕首,他说:“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谁知道却杀死了自己。” 张萌一言不发,房间里似乎多了两个幽灵,手鼓被拍响,脚踏风琴被熟练地 弹奏着。她象一个美丽的天使,漂浮在地板的上空,只离地面一点点。她旁若无 人走到窗前,向窗外飘去。不要走,不要走,窗外望去是一片蓝色的海洋,你这 只花蝴蝶,你这只黑燕子,会被窗外那旋转的海风吹到礁石上,吹进茂密的青纱 帐。你紧紧抓住窗棂或者是他胸前的丝带,软弱无力,身后是万丈深渊,倒不是 为了留恋陆地上的爱情,甚至对曾经温柔的耳鬓摩挲也没有什么印象,更不是因 为对死亡和失去的恐惧,而仅仅感到了未来的不可预知性——那不得解的该死的 未来几乎没有任何提示啊。她象一根雨竹那样清丽,单纯成一根绿色的包含着露 水的管子,那些纯洁的露水充盈在她的血脉里,他可以看得见听得到它们的流动。 但是终于她还是放开了手,任身体象一片落叶或者濒死的蝴蝶那样飘进黑色的海 洋里。 马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跑在熟悉的海滩上,天还没有亮,海滩 上散布着一些空空的帐篷,里面的人已经享受了浪漫回旅馆去了。马灰跳过这些 屏障,一直朝他工作的轮船跑去,他奔赴那个令他沮丧的地方,顺着梯子爬了上 去。午夜的轮船恢复了它沧桑的本貌,在昏暗的海滩上,它更象一头搁浅的鲸鱼。 马灰立到了甲板上,他眺望着深沉的海洋,是的,他看到正在水中游动的张萌, 那是一条银光闪闪的美人鱼。 “嗨——”马灰用手做成喇叭状喊道。 “嗨——”她也用相同的方式回答他。 马灰感到一阵震动,还有激烈的轰鸣声,这种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但是他可以发现,眼前的景物正在缓缓移动,轮船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那些齿 轮上的金属漆开始脱落,露出冷冷的钢铁,缆绳和铁器被抛向黑色的星野,海轮 缓慢地滑上铁轨,向广漠的海洋滑去。 3 、 我曾经带着某种期待到一个地方去旅行,那个城市位于海滨。我去的时候正 是旅行的淡季,海滩上的人不是很拥挤,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上。由于天气还 不热,我不能下海游泳,只能在那里随便看看。在远处,有一只大船,似乎那里 是整个海滩的中心,大家都集中在那里。整个下午都在抽烟,却不知道该把烟头 扔到何处,不过这样的海滩是不需要珍惜的,到处是塑料袋和废纸,沙滩上小到 一颗卵石都被游客掠走了,何况是一只小小的贝壳。 这个海滩正是我的目的地,在来之前一个妇女在火车站截住了我。 “你坐1184次列车是吗?”她显得有些不安。 “是的,不过我已经有票了。”我不耐烦地说,想从她身边绕过去。 “等等,你是到连云港去吗?”她问。 “不,不是。”我生硬地说。 “好吧,不管你到哪里去,如果你看到海滩,那里也许停着一艘船,我的儿 子在那艘船上,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现在他的爸爸不在了,他的女朋友也 嫁人了,不过我想他一点也不知道,我想告诉他这些。”她急切地说,丝毫不顾 及我无奈的表情。 “好的,如果我见到他,我就告诉他。”我戏噱地说,然后漫无目的地朝一 个空洞的地方微笑了一下。 “谢谢你,我知道你会替我传到信的。另外帮我把这个捎给他吧。”她从口 袋里拿出一只纸包递到我的手上。“如果你找不到他,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吧。” 我想了起来,这个女人我是认识的,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在金水河边打毛衣了, 那里是一个天然的店铺,她坐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新的生意。我从她身边 经过时,她会朝着我微笑,她的肩上总是背着一只自制的挎包,几根不同型号的 毛衣针从里面露出头来。 “好的。”我严肃地说。“我尽力吧。” 当我把这个故事告诉我身边的那个也是一直坐着的女人时,她不禁笑了起来, “你真是逗,象你这样的年龄不应该再相信这样的事情了。”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沉默地凝视着海滩。 “你觉得那艘船怎么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只是一艘普通的江轮,现在 那里是一家饭店,里面的东西贵的惊人。”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真正玩家谁 会到那样的地方去吃饭,摆明是宰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我没有见过海轮的样子,估计应该很大。”我笑着说。 “当然,有些可以在上面踢室内足球呢。”她看着我,作出一种迷人的姿态, 海风把她的头发略微地吹起,使我看清她的脸,。她带着淡淡的茶色眼镜,不算 漂亮,但很健康,牙齿象模特一样整齐,胳膊和腿都显得颀长挺拔。她正是我喜 欢的那种女人,健谈却不罗嗦,性感但不妖艳。 “那你为什么不到那艘船上看看呢?或许会有收获的。”她看见我没有说话 就继续说:“世上也会有一些很巧合的事情,这些巧事到来之前往往会有预感, 比如灵机一动或者梦境,其实梦境与现实的巧合总是让人吃惊。” “我从来不做梦,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患了失眠症,靠药物睡眠是很难有梦 的。”我说。 “那倒也不尽然,不过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她说,然后挑逗式地朝朝眨 眨眼睛。 我知道这种挑逗是善意的,如果我稍显出一点不耐烦地情绪,她立刻就会知 趣的走开,这个女人不是妓女,她只是一个无聊的女人,或许是办公室或者在家 里闷地太久,一出来就象野蜂一样处处与人搭讪。 “谢谢你这样说。”我说。我抬起头,眯缝着眼睛,虽然太阳已经开始西下, 但日照仍让我睁不开眼睛。“失眠一直折磨着我,所以我想到这里休息一段时间。” “结果呢?你能睡的着吗?” “不,不能,我来的时候刻意没有带药片,所以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下也没 有合眼。”我疲惫地说。“这里不象我想的那样安静,到处都是闹哄哄的。” “哈,其实本来到处就是闹哄哄的。”她把脸转向远方,停了一下她又转过 头说:“你看起来很伤感,和这里的气氛太不吻合,你应该痛痛快快地去玩,如 果你白天玩的很累,也许晚上你就可以睡着了。” “不行,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即便我很累,我还是无法睡觉,不过我在 路上的时候倒是迷糊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一个 单纯的想法也许可以治愈失眠症,不过这种机会对我来说很难得,我心乱如麻。” 我说,我又点了一只烟,把手里的纯净水瓶轻轻地晃着。一个弯腰的老头子从我 们身边走过,他已经踌躇了很久,最后他朝我微笑着走过来,他指了指我手中的 瓶子。我象吓了一跳那样抬起头,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把手中的瓶子递给他, 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也递了过去,他把瓶子放进身后的塑料袋里,捏住香烟抽了几 口,朝我点点头。 “哈,你真逗儿”她快乐地笑了起来,“你其实是个有趣的人。” 我没有笑,而是站了起来看着远处,那里有一群人在照集体照,他们打着旗 子,带着统一的棒球帽,“茄子——”他们一起喊到,声音传的很远,闪光灯闪 了一下,他们的影象永远留了下来。我微笑了一下,低下头想拣一块石头扔进水 里。 “你在找什么?”她有些疑惑地问我,然后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随便找点什么。”我说,我没有找到可以扔的东西,就口袋里掏出一只打 火机扔进大海里,它悄然无息的落入水中,然后又飘了上来,在水面上荡漾着。 “你在干什么啊?”她继续笑着说。“如果你有事情,我就走了。” “不用。”我扭过身对坐在地上的她说:“我等下请你吃晚饭,我什么事情 也没有。” 她收住了笑,把头转向海面,我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和孤独。“只是交个朋友 而已,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一个人正好觉得无趣。” “我也是的。”她立刻改变了情绪。“我已经在这里三天了,整天就在这里 转啊转的,下午看见你时,我以为你是我过去的一个熟人,当时我很吃惊,不过 现在我知道你不是的,这可真是巧。” “说不定是呢?你叫什么名字?” “李玫,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吧,看见你我觉得食欲大增,AA制你看如何?否 则我就不去了。”她看着我,微笑着说。 “好的。”我说。“我们就去那只船上吃吧,我有些好奇呢。”我把手伸给 她。 “哈,看起来你也饿了。”她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向那片灯火辉煌的去出,那里真是嘈杂,船体上挂满了条幅,在 海风里发出扑冽扑冽的声音,我们顺着梯子走到船上去,甲板上的桌子已经被食 客占满了。李玫有些失望地看了看我。“这么多人,你还要吃吗?我是看见这么 多人就饱了。” “等一下吧,我想在这里站站也可以啊。”我趴到栏杆上向下面眺望,这里 的海水是绿色的,靠近船帮附近漂浮着一些垃圾袋和塑料瓶,还有烟头和杂草。 “你是不是累了?这里人太多了,我的耳朵都快被吵聋了!”她说。 我回过头看着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她咽了口唾沫。“哈,抱歉,我其实 是没有理由管你的,毕竟……” “哦,没关系,这反而让我感到亲切了。”我说,然后笑了一下。她也笑了。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里并不好。” 我们旁边的那对男女终于走了,他们丢了满桌子的贝壳和油糊糊的餐巾纸, 李玫一直皱着眉头等那个服务生收拾干净才坐下。“这里放的音乐真没有品位。” 她小声抱怨道。 我们随便点了一些东西,但是要了上好的啤酒。“我看你主要就是想喝酒, 因为你担心失眠。”她笑着说。“你仔细观察一下这些服务生,有没有你们那个 城市来的海员。” 我煞有其事的端起酒杯看了看他们,然后肯定地说:“我确信,他就在他们 中间。” “哦?那你准备把那位女士的东西交给哪个幸运儿呢?那里面是什么,你打 开看过吗?”她有些好奇地问。 “没有,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仔细摸了以下,很软。”我说。 “要是我就会打开看看,你难道不好奇吗?” “不好奇。” 她的酒量很差,只喝了一杯就面红耳赤了。“我不喝了,其实我从来都是不 喝酒的。” 在夜里她和我一起去了我住的旅馆,在门口时我犹豫了一下,我担心这会是 一个圈套,但还是把她放了进去,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由于尴尬而沉默着。电 视里全是无聊透顶的连续剧,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最终还是我先说话了,“你睡 床,我睡沙发。”我说。 她笑了一下,突然朝我扑了过来,“你是个虚伪的家伙。”她说。 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一直在疲于应付。事后我躺 在床上抽烟,她反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你的确是老了。”她带着讥笑的口吻说。 我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和男人睡过觉了,我的丈夫是个海员,他出 海两年了,不知道在一个什么鬼地方,一两个月才会来个电话。我想他一定过的 风流快活。” “哦?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问。 “知道,可那有什么用呢?我对他说过无数次不要再干了,可是他一点也不 听我的,他就这样把我和女儿丢在家里,他的理由是他感觉陆地太狭小了。” “他说的不错。”我站起来,泡了两杯茶。她厌恶地看了看我。“你又抽烟 又喝茶,怎么可能睡的着呢?”说完后她把茶杯放地远远的,靠进我的怀中,轻 轻抚摩我的下巴。屋子里显得很昏暗,我只留了一个床灯,在亮的环境下我更无 法入睡。我听到暖气管发出嗵嗵嗵的声音,李玫吓的缩成一团。“会有人来吗? 我可是连身份证都丢旅馆里了。”她有些紧张地说。 “不会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洗发水味, 而她的身体光滑如磁。我摆弄着她的身体慢慢进入状态。“不,不要。”她说。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自行其事,她发出一阵喘息,想站起来从我身边逃走。却被 我一把拉住了,我的力量象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几乎无坚不摧。我感到自己顺着 一阵海风飘走,飘到一只巨大的帆船上,我被木质的甲板弹了起来,裹进那只正 在张开的船帆里,但是当那只船帆扬起来的时候,我突然从空中象只折断翅膀的 苍蝇那样坠落下来。 她的呼吸逐渐均匀了起来,“你怎么了?”她问。 我没有回答,吃力地转向另一边放松身体,我哼一下,继续抽烟。拉开窗帘 后月光象白银一样涂满了房间里的家具,卫生间的门在风中吱扭作响,我抱着她 干燥光滑的身体,在心中感受到了宁静。 我们一直睡到了早上七点,然后一起到海滩上去散步。 “昨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好笑,我现在觉得脑子里一团糟。”她说。她看起来 更加美丽了,在海滩的晨曦里她象一头美丽的麋鹿,光彩照人,而未施粉黛的脸 显得高贵和平静了。 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此时我的感觉是一身轻。 就在我们昨天吃晚饭的地方,那艘轮船下面,停了一辆车子,并且围了一些 人,他们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我们一起走了过去。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 一个年轻人躺在沙滩上,他穿着粉红色的海军服,这种服装正是那艘轮船饭店的 制服。他的脸上满是泥沙,已经干的起了痂,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一只手举过头 顶,伸开手掌,一条腿蜷曲着,鞋子已经没有了,还剩一双灰色的丝袜,几只苍 蝇在他的脸上盘旋着,他已经死了。人们一直在议论着这件事情,大概是在推测 他的死因,但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很快另一辆车子开过来。 几个带口罩的人挤进人群,他们拿着工具蹲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人们发出一声惊 叫后散开了,他们就在那里对他实行解剖。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愤怒地和那群人 交涉着,他也许是那家轮船酒店的老板,遭到拒绝后他气急败坏,接连打了几个 电话。那群法医中的一个人接到电话后招呼大家停下来,他们从车里抬出一副担 架,把那个年轻人抬上了车子然后就离开了。 我和李玫逃也似的离开那片海滩,一起坐到一块偏僻的礁石上。我让李玫把 临来时那个女人交给我的纸包扔进海水里,她向前走了一下,走进冰冷的海水中, 为了把它放的更远些,它漂浮在水面上旋转着,最后被海浪拍打着碰到我们身边 的礁石上散开了,那里面的一封信迅速展开浸湿后沉进水底,只剩下一双毛线编 织的鞋子在那里旋转。李玫问我:“你觉得那个死者会是那位女士的儿子吗?” 说完后她惊跳着跑到岸上,再也不敢让那海水打湿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