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时代 阳太最后一次逃课是在那个夏季的结束时节。那天,天气热得出奇,街道的每 寸土地都被太阳烤得青烟直冒。当阳太走出校门的时候,他就感觉那火辣辣的阳光 在眼眶里打转,好一阵才止住晕眩,就立即为在这样的天气选择逃课作为渲泄是多 么的愚蠢。 学校对面的店铺,两只似是发情的狗在互相嘶咬。夏日的热情像火一样点燃每 个生灵的情欲。阳太情不自禁地呻吟一声,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击向两只发情的畜 牲。 阳太忽然跳了起来,朝着校门口很是不屑地吐了一滩口水。那宽阔的门口令他 一下子想起校长那副裂到耳根的马脸。他记得从校长室出来之前,校长的满天唾沫 就差一点把他淹没,一向自诩惜话如金的校长似乎改变初衷,用前所未有的谈话方 式对阳太进行耐心教导。但这种最原始的谈话方式对阳太没有起丝毫作用,面对着 校长苦口婆心亲切的循循诱导,阳太很是潇洒地把长及披肩的头发向后一甩,然后 吹着口哨很是洒脱地离开校长室。 阳太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太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拎着那把残旧的吉他边弹 边唱。后来我才知道,阳太那天唱的是那首在校园中很流行的校园民谣:《流浪歌 手的情人》。据说那天阳太引来了许多惊 奇的目光,小城的人们像是看外星人似 的看着这位身穿一条破了几个洞 的年仔裤、上身衣冠不整且头发像鸡窝一般的 “奇族人”。阳太的第一次辉煌就这样诞生了。 阳太就这样告别了他的学生时代,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他连毕业的机会都 抛弃了。那时,我正疯狂般迷上诗歌和美术,幻想着能像历史上所有的伟大诗人一 样,把爱和光明带给人民。这种远大的理想曾一度是我孱弱灵魂的支柱。我总是把 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子里,写着一些隐晦、苦涩高声呐喊的召唤高尚与光明的前卫 诗歌。因此,我总是被火鸡嘲笑,说阳太把摇滚当饭吃,你却把诗歌当饭吃,现在 是“饿死诗人”“饿死艺术的时代”。就只有你俩个把艺术看得那么神圣,我倒是 奇怪你为什么不和阳太一样,也同校长SAY 拜拜。 阳太刚回到家里,就被父亲用扫帚赶了出来,父亲扯着铜锣似的嗓门大骂阳太: 你这臭小子总是给我闯祸,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踏上家门口半步。阳太护着头说,老 爸,我就是回来向你告别的,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声音极具磁性,为什么你当初不 去搞摇滚,也许引导中国摇滚第一人的就不是崔健而是你了。父亲愣了一下,你说 什么?随即领悟他的意思,又大怒起来:你这小子至死都不悔改。一抡扫帚,秋风 扫落叶般向阳太扫去。 逃至街上,阳太就感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只四处漂泊的孤雁了。他回过头来,看 到刚才大发雷霆的父亲此刻拄着扫帚,像枯木一般倚在家门口。阳太止不住落泪了, 口中喃喃几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过一条街道时,阳太便看到无数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五颜六色的蝴蝶在阳 光灿烂的中午显得是那样的绚丽,光怪陆离。没有人知道这些蝴蝶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会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出现?阳太感到十分奇怪,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蝴蝶自由自在地飞舞,停 在阳太的头上、肩上,像是一个个精灵一般召唤着某种 失落的信念。阳光停留在它们薄薄的翅膀上,载着阳光的蝴蝶就把阳太带入一个七 彩的天堂。他看到梦中的自己站在太阳顶上,站在万物顶端之上。他陷入了对现实 与梦幻的神往。这一切是那么的神奇、令人不可思议。当他回现实的时候,眼前早 已是曲终蝶散,灿烂阳光一片。炽热的阳光把阳太的眼睛刺得生痛,身上早已被汗 水浸得湿渍渍的。这酷热的天气令他怀想起冬天,冬日的阳光是多么惬意。阳太诅 咒着这该死的夏日而在大街上游荡,伴随着他的只有一把又残又旧的吉他。 那天晚上,我正构思着一首叫《枪与爱情》的诗歌。无家可归的阳太在街上游 荡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到我那里。阳太的到来把我所有的灵感与激情冲 得一干二净。 阳太,你的每次到来都给我带来不幸。我把钢笔一扔,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阳太笑嘻嘻地用吉他招架说,大诗人,这么凶干吗?那些臭诗不写也罢,你知 道吗?我就要有出头之日了。 我说,别发你的春秋大梦了,你的抒情时代早已是昨日黄花了,现在打算干什 么? 阳太像一条烂蛇一样摊在床上,大声说,不知道,我饿死了,快找点东西给我 填肚子。说完他又一下子翻起身来狠狠地弹了一轮吉他,像是把一切的苦难都发泄 出来。然后说,刚才在街上看到满天的花蝴蝶,你知道这预兆着什么吗? 因为阳太的出现,我的《枪与爱情》胎死腹中。那天晚上,我搜肠刮肚把它写 成摇滚歌词,再由阳太谱曲。阳太看到第一次有人重视他的才华(在此之前,每个 人都把他当成疯子看待)于是很卖力地用尽他所有的音乐触觉编好曲。后来他对我 说,被人信任是一种幸福,是你让我找回自尊。阳太的话让我感动了好几天,我万 万想不到小小的举动会让一个颓废的灵魂重新燃烧起来。那首歌曲就是完全改变阳 太一生的《歌唱中的枪》——充满先锋意味的摇滚歌曲:谁的心中藏着一把枪/枪 膛中没有子弹/疯狂的年代失去希望/站在那里干什么/过去把你的爱人看一看/ 不要被眼前的现实所迷惑/不要被破裂的枪声所吓倒/来吧!靠近我的胸膛/听一 听我心脏扳机的声响/我将回到枪膛就像那子弹一样/偷袭你爱情的心房/如果你 问我是什么/就是一把枪…… 阳太在夜总会的舞台上竭斯底里地唱着,吼着,他疯狂晃动的身体随着乱蓬蓬 甩动的长发摇滚,就像一只在嚎叫的狮子。破裂而充满爆炸性的摇滚力量震撼着整 个舞厅,阳太的吉他声像冲击波一样充满每个角落。世界沦陷了,强劲、爆炸性的 音乐节奏令人想起世界末日的来临。 ……靠近我,靠近我/抛弃你的寂寞/抛弃你爱情的隔膜/与我一起融进这疯 狂的世界。 没有人再犹豫了,每个人都抛弃身上的伪装,抛弃心灵的面具,全身心地投入 这种自我的发泄之中。人们一下子忘掉“我”是谁,狂热地融进歌声,疯狂般摇滚、 释放,尽情地大声吼叫,歌唱。夜总会似要爆炸的火炉一般,充满狂热的气氛。阳 太像一位救世主,用先锋的艺术唤醒沉沦的灵魂,把人们从遥远的无知地带领回现 实,把自我的人性毫无掩饰地发泄出来,人类本身俱有的原生态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当你的眼睛欺骗了你/当你的爱情欺骗了你/请你像我一样/就像一把枪 /溶进明天的太阳。 阳太凭着这首《歌唱中的枪》,一下子成为小城最红的歌星。那天晚上,我和 火鸡成了舞台下的狂狮,和着阳太的节奏疯狂地跳着,吼着,大声对台上的阳太说, 阳太你他妈的不能再呆在这里,要到北京去,你他妈的太棒了。 我有必要说一下火鸡。 火鸡是一位相当腼腆的男孩,身体比我和阳太更加瘦,在班上常被我和阳太捉 弄,每次都捉弄得他丑态百出,但他却一点都不在乎,我和阳太大骂他娘娘性,总 是尖锐地嘲笑他说,火鸡,你小子要是被女人强奸了,还会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但是火鸡却无所谓地笑着说,有哪个女人会强奸我,要是有我还巴不得呢?他 这种脾性令我和阳太差点要把他丢下楼去。阳太在小城最红的时候,我和火鸡常常 去夜总会看他唱歌,看他像一头狮子一样摇滚。正因为这样,我和火鸡都没有心思 学习,因此,我们总是大骂阳太,是他为我们带来苦果。但是令我更加悲哀的是, 每当有人在教室里谈论阳太的成名曲:《歌唱中的枪》时,我插嘴说,那首歌是我 填词的。但我总是遭到白眼与讽刺:是你填词的?你的臭诗只能用到茅厕里去。这 时我总是忍不住上去要揍他们一顿,我是决不能容许有人污辱我的艺术与诗歌的, 正如同有人要污辱阳太一样,城里的人都会把他像打疯狗一样揍上一顿,再扔下一 句“绝不容许你污辱阳太”。我绝不能容忍有人污辱我的艺术与诗歌的。 火鸡最近神秘兮兮的,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一台电子琴。那电子琴身的油漆 早已褪落。斑驳不堪,像是一块枯萎的老树皮。当我第一次看到这电子琴的时候, 不由得叫了起来:“火鸡,你搞什么鬼?从哪里弄到这玩意?” 火鸡得意地望了一下我说:“暂时保密。但绝不是偷来的,你想弹一下吗?” “弹这东西?”我有些不屑地撇嘴说:“它的声音有吉他声那么动听吗?” 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手摸一下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 “别动!”火鸡叫了起来,“你不是说不弹的吗?”他把我的手从琴键上甩开。 脸上的淡淡的微笑似乎在讽刺我刚才的虚伪。 一天,火鸡把我和阳太找来,说是商量点事。那天,阳太正赶上要去夜总会唱 歌被火鸡拉住,满肚子不高兴,他焦急地说:“火鸡,我还要去唱歌呢?不要浪费 我的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你现在简直是在变相谋杀。” 我正在看苏童的《井中男孩》,火鸡把我的兴趣都冲掉了。我气鼓鼓地看着他, 心时一个劲地诅咒他。我关心井中男孩的命运。 只见火鸡郑重地说:“阳太,诗人,咱们组个乐队怎样?” “什么?”我和阳太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火鸡,你小子真是一语惊人啊!” 怎么会想到这点的,我们就是组乐队也不会找你的。“阳太更是说:”火鸡,这个 想法我早就有了,但你以为组乐队是那么容易的吗?技术、物质、实力,我们都缺 啊!“ 火鸡急了起来:“你俩不相信我?好,现在就表演给你们看。”说完,他拿出 那台电子琴弹了起来。竟然是那首《歌唱中的枪》,弹得颇有点摇滚味。我一下子 叫了:“火鸡,原来这段时间你一直暗中练琴呀,你他妈的竟把我也给瞒住了。” 阳太很是认真地听他弹完后说:“不错,但是离专业还很远。” “那可以慢慢学的嘛。”火鸡说,“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看得起我,我必须干一 点成绩给别人看看,我火鸡也是干大事的料。”他的眼光中有一种光芒闪烁,那是 对未来的憧憬,它隐藏在一颗沉寂已久的心灵里,如今它开始重新燃起光芒的欲望 了。 “我知道,”阳太拍着火鸡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会行的,组建乐队是我最大 的心愿。但这需要很多钱购买乐器,光是鼓就要好几千呢。” 火鸡瘪了下来,丧气地说:“那,那不是没有希望了吗?”“不!”阳太打断 火鸡的话说,“只要我们把这梦想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实现的,现在我们最主要 的是用技能和知识充实自己。”停了一下,他又说:“迟段时间我想上北京,我不 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待我回来后马上组建乐队。”阳太俨然成了乌有乐队的领头, 他这一番富于鼓动性的话令我和火鸡兴奋不已。 秋天似乎总是与悲凉有关,难怪自古以来那么多的诗人总是伤感秋天。秋是悲 凉的,是残酷的。因为,在这个秋意乍寒的秋天里,我失恋了,相恋一年的羽青竟 和语文老师戈阳好上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事实。 那是一个秋意乍寒的黄昏,我看到羽青倚在戈阳的怀里很是亲热地走着。我头 都炸了,一下子冲过去把羽青从戈阳怀里拉出来,大叫道:“羽青,你怎会这样?” 羽青很是吃惊地望着我:“怎么是你!快放手,你把我的手弄痛了。”我更加用力 地拉紧她的手,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这样?” 羽青呆呆地望着我许久才说:“戈阳能为我现在的生活带来快乐,并且他为我 找了一份工作。”“你在外面打工?”“是的,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干。” 我几乎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一直诅咒着那个该死的黄昏,它是如此 过早地击碎我的爱情之梦。我开始学会喝酒,一次又一次地灌醉自己,无数次在夜 半阑珊的夜晚为羽青写着伤感的诗歌,为我破碎的爱情悲鸣。我把羽青所有的相片 付之一炬,让我的爱情在火中慢慢冷却。失败的爱情如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 在两者之间或周围的人群中爆炸,掠夺一个人所有的理智与良知。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独自在羽青与戈阳经常出现的地方游荡。我的口袋里藏 着一把从贩子手上用五块钱买来的屠刀,如果看到戈阳和羽青的时候,我就会像一 只丧失理智的狮子一样冲上去,用手中廉价的屠刀很轻易地插入他们的心脏。 我相信我的身手是敏捷的。但是羽青和戈阳像是失踪一般,并没有如我所想的 那般出现,他们像是狐狸嗅到风声一般躲了起来,我知道羽青的鼻子一向是很灵敏 的。我游荡了七天,最后用刀向一棵梧桐树一边砍了二十刀后才弃刀离去。那棵树 如我设想中的戈阳,伤痕累累。 第二天早上,我却读到戈阳发表在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婚外情的预防》。 文章大肆地写着如何防止婚外恋的发生,应该如何正确对待婚外情等等。 虚伪的家伙,我大骂一声把日报撕得粉碎,再揉成一团,扔到厕所用水冲掉, 在哗哗的水声中,我仿佛看到戈阳那张有伤疤的脸在黑暗中发笑。 那段时间一直是我的黑暗时期,我如同一只被人抛弃的疯狗一样在无聊的日子 中庸庸地度过我的初恋季节。我在诗中记载着这一切:被爱情遗弃的狗/在摇头晃 脑的日子里/见到上帝暴露在云层外面的/生殖器官/爱情被神奸污/一切的物象 在爱情的沼泽中/伸出无助的双手…… 天气预告说今天下午有台风,阳太选择这个充满恐惧感的日子上北京。为了让 我们未来的乐队能有好的开始,他将开始流浪的生涯。 在火车站,火鸡耷拉着脑袋说:“阳太,这个日子总让我有点不安,你可别一 去不回啊!”阳太笑了一下说:“你小子现在咒我早点死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 我梦见黑蝴蝶了。”“什么蝴蝶?”火鸡嘀咕一声。“那是好兆头,我离家出走的 那天它出现了。”阳太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诗人,我走了,希望你的诗歌能再次 为我带来好运,别人看不起你的诗歌我却喜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地道口走 去。他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逸纷飞如风中飞舞的黑蝴蝶。 阳太,你他妈的就是一只黑蝴蝶。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火车刚开动的时候,台风就来了,狂啸的飓风一下子刮过车站,像两只发情的 狗在空中排泄出令人作呕的污物。 这场台风过后就是大寒了。 火鸡把脑袋往衣领里缩了一下说:“有点冷了,阳太真他妈的不是人,偏选在 这时候才走。” 回到家里,我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飓风像是守候夜晚的情人一般,在屋外徘 徊不前,我把那些早已被我敲成癞蛤蟆一般的铁桶找来,一字排开,拿着鼓槌狠命 地敲击,弄得屋里乌七杂八的噪音和台风一样嘈杂。 你走了/但是你的声音和笑容还留在这里/我们共同谱写的歌曲依旧被吟唱/ 你远去的背影/是留给世界的一个谜/当你离开的时候/请忘记衰老忘记容颜/在 世界的每个角落/请留下你飘泊的声音…… 无声的冬日,我和火鸡合奏着这首《声音》。这是我在阳太走后创作的第一首 摇滚歌曲。我要证明给阳太看,没有他的日子,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完全能能力 充当乐队的乐手。 火鸡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移动着,铿锵的琴声似是雨打芭蕉,流水急坠,再加 上我那暴风骤雨式的击鼓节奏,整个房间都震 撼起来。突然,火鸡重重一按键盘, 刹时所有的“雨点”消失。“唉,还是缺点什么,”火鸡叹着气说,“没有阳太的 吉他声,我们的音乐就好象没有灵魂一般,该死的阳太,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屈指算来,阳太离开我们将近半年了,台风早就过去了,在他走后的日子里, 我不断地留意着各种音乐报纸,希望在上面看到他摇滚的身影。但是翻遍所有的报 纸什么都没有找到,倒是一张晚报上的一则消息吸引了我:本报讯:曾经在中国大 陆刮起狂飚般的摇滚乐潮的北京××乐队主唱秦×因吸毒身亡,该乐队队员在极端 痛苦的情况下在北京举办了一声怀念演唱会后集体自杀。他们留下遗书说是为艺术 殉身,为摇滚而殉身的。 我不由得想起阳太,想起他那一头在风中飘逸如黑蝴蝶的长发。那天晚上,我 梦见了黑蝴蝶,梦见了阳太。满天飞舞的黑蝴蝶遮住太阳的光辉,阳太便在一群黑 蝴蝶的簇拥下出现了。他还是那么瘦弱,那把破吉他还背在身上。阳太对我说起他 在北京的经历,当我听他说起报纸上报道的乐队时,我连忙说,阳太,那个乐队集 体自杀了,摇滚被湮灭了。 阳太笑着说,怎么会呢?即使他们死了,音乐也不会死,摇滚是不会死的。 我流泪了,说阳太,你他妈的真是太执著,像你这般对艺术执著追求的人真是 太少了。为什么你不会像其他大腕明星一样扬名中国?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阳太笑了笑说,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将来我也许会扬名中国的。我弹首歌 给你听听吧,这是我最近创作的,歌名叫《摇滚时代》。他拿下吉他刚想弹唱,我 却一下子醒了——是被一泡尿憋醒的。当我小便完后回到床上,却怎么也梦不到阳 太,梦不到黑蝴蝶,脑中却不断地出现羽青的影子。那天晚上,我莫名地烦燥起来, 我第一次手淫;在那种快意淋漓的快感中,我潜意识地虚幻地强奸了羽青——我的 初恋情人,在颓废的精神上,我得到一种自由的释放。 我飞快地在大街上奔跑,不再理会旁人的惊奇与目光,口中吼唱着那首《歌唱 中的枪》。我想在寂寞中寻回某种失落,挽起对阳太摇滚时代的怀念。我开始对阳 太失去信心。阳太已成为过去。我和火鸡曾经到阳太唱歌的夜总会,希望由我和火 鸡代替阳太。但是那胖经理却鄙夷地说,什么阳太,现在这里不需要阳太不需要摇 滚,不需要疯狂,阳太已成为过去,让他去死……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拳头已 如击鼓般迅速击向他的腮部。不许你污辱阳太,我大声喊道。这是我为阳太挽回的 最后一次尊严,因为阳太是不可侵犯的。胖经理杀猪般嚎叫起来:把他赶出去,赶 出去——在打手到来之前我早就逃之矢夭夭了,逃到大街上,逃到灯红酒绿的大街 上,在街道上奔跑,在寂寞中奔跑。忘掉一切。我的皮鞋掉了,连那件外衣也不知 丢到哪里去了。奔跑在晚风中,我没有感到寒冷,头发在风中飞舞飘动,那一刻,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黑蝴蝶—— 一只在风中奔跑疾飞的黑蝴蝶。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阳太远上北京时的那个车站。 我站成黑暗中的一棵孤独的树。我尽力回忆着阳太的音容笑貌,挽起一些对阳 太的怀念。从地上捡起两根木棍在车站的栏杆上狠命地敲起那首我和阳太共同创作 的摇滚歌曲:《歌唱中的枪》,大声吼唱着……这世界早已失去意义/缺乏摇滚的 时代如废弃的旧机器/发出不规则的喧嚣…… 你是阳太吗? 一个轻轻的女声透过夜色,透过我疯狂的节奏从背后传来。我停止疯狂转身一 看,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那里,她一头飘动的秀发 在风中显得是那么的柔情, 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在夜色中犹如隐藏的火焰,是那么 的朦胧可人,令人遐思。她站在我背后,距离不足两米,我很轻易地就闻到她身上 散发出来的馨香。 你是阳太吗? 不是。但我认识他,他是我们的灵魂。 什么灵魂?阳太在哪里?我想找他。 你是谁?为什么要找阳太? 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想找阳太。 沉默。 遥远的天际,一颗流星划着长长的弧线殒落了。 你知道黑蝴蝶吗? 什么黑蝴蝶? 既然你不知道黑蝴蝶,我不能告诉你阳太在哪里。 为什么?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阳太才被家里人赶出来的,我一定要找到阳太, 要不我就没有地方过夜了。 阳太上北京了。 女孩捂着脸哭起来。 那天晚上,我把女孩带到我的住所。 那是一个诗情漫溢的夜晚,夜风停止了流动,万籁都在静心地倾听我俩的心跳 声。女孩和我面对面坐着,她的脸蛋被烛火映得红彤彤的像一只熟透的红苹果娇艳 欲滴。我一下子有一种欲伸手抚摸她美丽面孔的冲动,但是我抑制住了。就着女孩 呼吸的馨香,我给她讲阳太的故事,讲阳太那凄美哀怨的初恋,讲阳太对艺术的执 著与追求,讲阳太的黑蝴蝶。 阳太,我和火鸡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阳太的许多故事我都知道,高一那年, 阳太有了初恋。 阳太相识的女孩是邻班的,他们认识后爱得如胶似膝,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 一见钟情。俩人不顾家里的人的劝告和老师的冷眼,每天都偷偷地在学校后面的树 林里约会,每一次女孩都会带上一把吉他。 阳太就是那时候学会弹吉他的吗? 是的,阳太为了那个女孩,他曾疯狂地练吉他,可以说,是那位女孩引导阳太 走上摇滚艺术道路的。 有一天晚上,大概又到了约会的时间吧,阳太带着吉他出去了,我因为好奇偷 偷地跟在他后面,别这样笑我,那时我对爱情抱有很大的神秘感,谁没有过这样的 曾经呢?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我跟在他后面,不敢弄出大的声响,我怕被阳太发觉,也 害怕破坏那美妙的画面,那是一个谁见了都不忍心破坏的月夜。阳太似乎心事重重, 走了很久才来到学校的树林里。 远远的,我就望见一位穿白裙子的女孩站在林外,在月光的笼罩下,她像一位 仙女似的,淡淡的白霜似的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秀发上,肩上,在溶溶的月光中, 显得是那么的纯洁,神圣,令人不可侵犯。 真美! 是的,她那端庄的仪容足以使任何见到她的人倾慕,那一刻我几乎是屏住了呼 吸。 阳太一来到女孩身边,女孩就像小鸟一样依在他怀里。他们相拥着,坐在一石 头上,面对着漫漫月夜弹起吉他。充满诗情画意的夜晚被他们挽留了,我想,即使 是最凶恶的人看到他们切切相依的情景也会感动的。谁都不忍心去破坏他们那爱意 漫溢的情景,因此,我不敢出声,静静地坐在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听他们唱《昔 日重来》——当时最流行的美国情歌。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许多五彩缤纷的蝴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 来,它们围住阳太和女孩飞舞着。那奇异的图景真的很难形容,总之是真的好奇异, 阳太这一生似乎总是与蝴蝶结缘,他离家出走时也看见过蝴蝶。 女孩惊喜地望着飞舞的蝴蝶,她捧着双手,任蝴蝶在她手掌心停留。她幸福地 望着阳太说,它们从哪儿来的?阳太停止弹琴,欣喜地捧着蝴蝶说,也许是为我们 的爱情祝福的天使吧,它们逃离了天堂来到人间,把爱和光明带给我们。阳太和女 孩牵着手在月光下与飞舞的蝴蝶嬉戏。他们快乐的笑声仿佛是来自天外的圣音,是 那么的纯洁干净。后来,他们又相拥着坐到那块石头上,蝴蝶们似乎是恋着他们, 舍不得离开而在他们的头顶上围成一个蝶环,那奇异的情景几乎把我看呆了。 女孩幽幽地对阳太说,我真想永远留住这一刻,只可惜我捱不了几天了,医生 说我的病无法治了。阳太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即使是这一刻也足以让我永远难忘。 然后他们相拥着,什么话都没说。 他们就那样坐到天亮吗? 不知道,我等了很久,终于捱不住就回去了。过了几天,就听到有人说那个女 孩心脏病突发死了。接下来,阳太失踪。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树林里,于是就到树林 去找他,他果然在那里弹吉他,唱的依然是那首《昔日重来》。我陪着他一直坐到 天黑,他一直弹到天黑。 当我说完的时候,女孩早已成梨雨泪人了,她哽咽着说,想不到阳太还有这么 真挚柔情的一面。说完,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冬意绵绵的夜晚,在月光弥漫的梦境般的冬夜,我拥有了我的初夜。 在那一刻,我想起那首早就被我遗忘的与这样的意境十分不和谐的诗歌:《枪 与爱情》。我想起羽青,我的脑中迅速地跳出那些极具冲击力的诗句:把阴霾的天 空撕裂/让某些纯洁而高尚的液体流出/让失落的爱情之枪惨白/黑洞洞的枪口/ 是谁遗落千年的面孔…… 第二天,女孩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正如同她来时一样,她 留给我的是一个谜和无尽的怀念。 后来,火鸡告诉我说,阳太已经死了,千真万确,是和那个乐队一起集体自杀 的。我脑中一片模糊,耳中响起阳太的话语:音乐是不会死的,摇滚是不会死的。 再后来,我们的乐队因为失去灵魂而没有组建起来。火鸡说要到南方去发展, 准备投身商海,只有我还守住小城的土地,继续写着一些为高尚和文明呐喊的前卫 诗歌。 几年后的某个晚上,当我经过中心广场,远远的望见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 孩背着吉他站在广场中央。我认出她就是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女孩。我连忙 上前拉着她说,你怎么在这里?找得我好辛苦啊! 但是,女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什么?你不认识我?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还记得黑蝴蝶吗? 什么黑蝴蝶?我见到的蝴蝶之中没有黑色的。 那个凄美的故事你忘记了? 凄美的故事?这好像不合逻辑。 那,那天晚上的事你总不会忘记吧,你给了我最深刻的回忆。 女孩看了我很久说,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等待广播,过一会电 台的点歌节目就开始了。说完女孩走了,她就像一只风中翩翩飞舞的蝴蝶,慢慢地 远去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向四面八方逐渐扩散,一个腻腻的女声说:“有一 位女孩要求点一首由本市歌星阳太演唱的《摇滚时代》给她所有的朋友收听……由 于我们电台没有这首歌,在这里为这位女孩送上由港台著名歌星××演唱的《缠绵 的爱》。” 我的眼前刹时出现了大群蝴蝶,蝶群上下飞舞,色彩斑阑。我看到了阳太,也 看到了那只硕大无朋的黑蝴蝶。 许多年后,我在日记本里很重很用力地写下四个字:太阳乐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