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作者:茅草 我的老邻居又是我的表弟,给我发来了邀请,他就要搬入新居,有意找亲戚 朋友老邻居聚一聚。我也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儿时的记忆不时的在脑子中 泛起,于是便踏上了回乡的路。 我的老家位于西去沈阳北去长春南到通化的交通要冲,北面环山,南面有一 条河,依山傍水,一条大路贯穿东西,如今公路两边已经没了往日的参照物,一 栋栋楼房鳞次栉比的矗立着,商业大厦、电信大楼、游乐城、公交公司、农贸市 场、体育中心、酒楼、洗浴中心……一切都变得那么寞生。就像一个小女孩已经 生长成熟,脱去了稚气,容光焕发,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了。好在他们的新居有 一个好记的名字,叫花园新村。我赶到时,表弟全家已都在新居外等待多时了。 这是一座三层楼,下面两层用做临街的商店,上面用做家居。三室一厅,落 地窗,尽可能的吸纳着阳光很是明亮。大屏幕彩电、液晶显视电脑、真皮沙发、 按摩双人大床、檀木书柜、透明的酒柜、现代化的厨房……客厅大得可做舞厅, 加之迷幻的电照、光洁的地板、现代装璜,真给人以沧海桑田今非昔比之感。客 人陆续到齐,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吃完饭,席间谈论起以前我们居住过的那条老 街,据说那里已盖成了农贸市场,我曾居住过的老屋已在地球上销声匿迹了。不 过那里对于我却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那里有我童年的梦想,那里是我起飞的 地方。 晚间留宿在表弟新居,躺在柔软的床上,满脑子是有关老街和老屋的回想。 那是一座三间房,坐北朝南,土壁草顶,后面的街道要比屋里的炕面还要高,我 家就在东面的一间半房。半间外屋,一间里屋,一进门有如掉进地窖的感觉。屋 内两扇是老式的花格木窗,窗纸从来是糊在外面的,木窗分上、下两层,下层改 装两块玻璃,每到冬天便布满令人奇思遐想窗花。南北炕,中间是地,人常走动 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小土包。东西的间壁房梁上横穿一根木杆,木杆上拴着腰车, 一些小不点的弟妹便都是在这腰车中渐渐长大的。我想我大概也不会是例外。另 外的几间是我姑家、也就是现在这位表弟家居住。典型的东北特征,正所谓关东 山,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了孩子吊起来。十七、八岁的姑娘叼着大烟袋。 火炕是主要热源,有条件的人家可在炕上摆个火盆,里面放着从灶膛里扒出的没 有完全燃尽的炭火,晚间睡觉时,为的是防止烟熏人要把剩余的木炭倒掉。我家 没有摆设火盆,烧自己割的蒿草,或是稻壳。还有到附近大车店扫喂牲口时掉落 在地上的草料。烧这些东西,做饭时常需要俩人配合。那便是一个人摇着风轮儿, 另一个人才能腾出手来,忙在锅里贴大饼子或是焖饭。做大饼子常是饭菜一起完 成。 这里曾是我童年的乐园,冬天的大雪被堆成雪人,光滑的冰面又是我们打冰 嘎、溜冰车的场所,打扫出一块露出了土的地面,撒上一些谷粒,常会引来麻雀 和山雀。于是便把箩筐支起来,远远地扯动绳索,拉动机关,这时便有可喜的收 获。开春屋檐上垂下的冰溜子,成为我们手中的枪械,一场无情的战争,便在两 伙发生。天气晴好,我们弹玻璃球。大雨过后满院积水我们会放行自制的帆船, 乘风破浪驶向远方。斑烂的蝴蝶、点水的蜻蜓、蹦跳的蚂蚱、高唱的蝈蝈、蠕动 的蚯蚓、摆头的虫蛹……都伴着我的童年,带给我欢乐并永远的停留在我心中。 屋前的一片园地,一茬土豆,一茬白菜,秋天挖个菜窑窖,便解决了一冬的蔬菜。 一个偌大的柴垛,是我们秋后和冬初割的蒿草,这是小镇上很多人家都要有的。 我家外屋旮旯就是用来堆放稻壳子的地方,有一人多高。那里于是便成了老 鼠的天堂,同人相处久了,它的胆子也特大。有时竟大摇大摆地有恃无恐起来, 或停、或走、或立,显得悠哉游哉的样子。有一次,竟然狂妄地钻进了我的被窝, 闹得全家动员,半夜里跟它动起了武。 小时候最盼的是过年,进入腊八就要吃一顿粘米饭。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为 了把下巴粘住,一般人家都早早把糯米准备好,有的里面还放上红枣、花生、豆 子之类的一些好东西,吃的时候还要加糖,这在平时是不常吃得到的。到了腊月 二十三,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原来以为灶王爷便是赵公元帅,后来发现 这纯属张冠李戴,有一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扛着枪,到 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歹话瞒藏。由此可见此人便是小说封神傍里的张奎。把 新的灶王爷贴在锅台上方,两边还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字样。这一天是要 吃灶糖,以防他把平时大家不经意间说出的怨言带上天庭。三十是要吃年夜饭的, 取交子的谐音,这顿饭吃饺子。全家人在一起守夜,初一早起就有人来拜年,一 些晚生,三五成群,走亲戚、串朋友。给老一辈磕头、讨红包。见面说些吉利的 话,亲情便在这喜庆的气氛中悄悄升华。秧歌、高翘、龙灯,也都集中在初一到 十五这些天里,一伙接一伙,满街的人群便如潮水一般追逐着围观。同时也把欢 笑洒满街头,洒在心中。捏泥人的、放小电影的、卖冰糖葫芦的、套圈的……都 趁这几天小孩的钱好嫌。 当时拜年必上表弟家的,姑姑那时还健在。姑姑是一个小脚女人,走路扭扭 捏捏地,头上梳着疙瘩鬏,穿一件代大襟的衣衫,腿上扎着腿带。从腊月二十三 就准备年货,连死去多年的老祖宗都有份,可她却偏偏要吃素。包的饺子连猪油 都不放,真傻。但这话我只能在心里说,她要听到会不高兴的。当时她们家算很 富足的,屋里有一张八仙桌,放在北墙根,一边一张靠背椅,东边摆着一对木箱, 上面放收音机,座钟。座钟两边是一对花瓶。墙上挂一排像框,贴着年画。炕上 是木棍钉的床架上几床被用线毯蒙着。自行车像供品一样摆在靠西墙下,屋地正 中生一个火炉子,屋里常有一股暖气,再不用把两只手操在袖筒里。姑夫手上带 着一块手表,当时的四大件,只缺缝纫机了,如果把手推车算上刚好凑足四样。 不过不能同现在表弟家里比,那些东西就像她那裹脚布子一样成了陈年古迹,再 也难登大雅之堂了。 老街的南面是一家大车店,每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就会听到吱嘎吱嘎的大 车轱辘压在雪地上的声音。车老板子是最能起早的人,天大亮时他们已经走了好 多路了。顺声望去,头上顶着狗皮帽子,穿的像个棉花包似的,脚上穿着皮乌拉, 远看就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大车店是一个很大的院套,里面沿墙方向 钉二排木桩,大车一进院,便把马拴在木桩上,木桩上有槽子,倒上马料,再打 水、饮牲口、拌料。一般这些活都是跟车的来做。车伙子住的是很大的一间房子, 南北大炕,能容下二三十人,腿肚子贴灶王爷,车伙子走哪便是家,车伙子一手 拿鞭子,另一只手提着东西,大摇大摆地来到屋里。店伙计抢先接过鞭子便挂在 山墙上的钉子上,车伙子把东西扔在炕上,店伙计便托着碗,提着水,客气的给 你倒上一大碗水,然后问一声:你老要吃点什么?看这一出,车伙子倒像得胜的 将军,既威风又大气。家常便饭这里还是有的,大尖饼、大米饭、馒头。菜不过 就是炒豆芽、炒豆腐、木须肉、豆腐汤这几样。如要吃烧鸡、肘子肉等,店伙计 便到附近给你买回来。酒也是散装的那种,打上一壶热好,酒盅捏起来,三杯酒 下肚子,便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有时互相熟识的凑到一起,多是云山雾罩的一 阵神吹。古今中外、天南地北、赌场失意、情场得意。不拘一格,都可用来做吹 牛的话题,成了下酒的口咬。到此时便是有骆驼不说牛,吹牛皮不用上税。图的 就是高兴。也喝完了,又吹累了,就倒头睡觉。冬天的虱子,夏天还要多个蚊子, 不管冬夏的臭脚丫子,这是大车店的一大风景。一个挨着一个像夹帐子用的木棍, 不一会就进入梦乡鼾声大起了。 铁匠炉,挂马掌的,皮革铺。全在车店附近,清脆的打铁声丁丁当当的有节 奏地响着,抡大锤的徒弟咚咚地打了好多下,当师父才丁的敲一声,炉火总是红 彤彤地。来挂马掌的,他们便放下手中的活,把马拴在桩子上,七手八脚的先挂 马掌 .如果需要马具,便到皮革铺,里面鞭子、绳子、鞍子、笼头……一应俱全。 常来光顾的主道,不拿现钱也可以,这里很讲信用的,这样也多了不少回头客。 老街附近的又一景观菜市场,也是天不亮就以经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了,十 里八村的农民、菜农,饰演了这里的主角,车拉马驮、手提肩抗。道路两旁,占 地为摊儿,一字长蛇。五谷杂粮、鸡鸭鱼肉、瓜果梨桃、菌类干鲜、烟酒糖茶、 家庭日杂、一应俱全,难以罗列。高声叫卖,讨价还价,就像一场混合大合唱, 却又听不出个旋律。这里除了市政人员还有个忙人就是打扫卫生的。这抓一把菜, 哪抓一把果,算是给他的报酬,这一约定俗成的规定,使他多少有点讨要的意味。 他便趁人不备,突然出手。不过他对清扫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一挑大白菜就可换一辆自行车。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菜市场很是萧条,吃菜要 到副食商店排很长的队,烟酒糖肉等很多副食品都需凭票购买。市场一度也便寂 静了许多。 还有一道风景,便是大庙——灵隐寺。门口两尊偌大的石狮子做吼天状,正 对着大门便是关帝庙,一付对联这样写着:圣德服中外大节共山河不变,英明振 古今精忠与日月长存。据说清朝皇帝竟冠以关羽忠义神武灵祜仁勇威显护国保民 精诚绥翊赞宣德关圣大帝。只见关云长一手轻捋五绺美髯,一手端着令乱臣贼子 惧的《春秋》,凛凛正气,拳拳丹心,真令九天回响。仿佛三尺之上便是神灵。 一把大刀,平放在刀架上,似有寒光闪闪,就连赤兔马也昂头长啸,如有神伏。 难怪历代君王,褒奖有加,由候而王,再由王竟至关帝之位。要论武功,三国当 推吕布,但吕布被缚白门楼,终为曹操所杀,就为他没有忠义。是一个三姓奴才, 关云长则不然,困土山,约三事,降汉不降曹,得赤兔马而喜,都为能早日尽快 见到兄长。得曹操所赐新袍,尚把刘备给的旧袍穿在身上,忠义显见。曹操所赐 美女、金帛、将印,从不动心。得知刘备的消息便挂印而去。温酒斩华雄、过五 关斩六将、斩颜良,殊文丑……足见关羽雄风。人们呼唤关羽,敬若神明,灾祸 仰他铲除,温饱向他祈祷,国威靠他张扬,正义要他申张,这是一个集大成者, 是集中华几千年文明于一身的道德偶像。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时,关老爷没挡住 红卫兵的冲击,便打成了一堆烂泥。如果关老爷真的显圣的话,我想也不会和小 将计较,神人殊途,圣贤必大量。只可怜那几个僧人道士,头带高帽,手敲铜锣, 嘴乎口号,游街批斗。不知为什么老道总是把口号喊错,竟把打倒牛鬼蛇神说成 牛鬼神蛇,为此便被红卫兵多赏了无数个嘴巴。庙堂后面还有玉皇大帝、如来菩 萨、太上老君、四大天王、五大瘟君、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真是儒道佛三位 一体,诸大仙和平共处。如今当地政府为招商引资,又重建灵隐寺,关武圣人得 以重塑金身。这大概就是五千年的传统文化的积淀吧?人民心中呼唤关公,人民 心中憎恨丑恶。 老街南面的那条河,还在不停地流淌,只是没有那么清、那么纯、那么深。 岁月也像那流水,一去不再回头,我们一些顽童,曾在那河里,洗涤过污浊,在 沙滩上接受过阳光的沐浴,如果河水能载走什么,留下什么,我希望它载走老街 的灰尘,剩下一见到底的清新。广播里传出了三个代表写入党章的喜讯,我也在 这喜讯中在故乡的怀抱中进入了梦乡。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