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妖 作者:一苇 (一) 月在柳梢头,大如盘,光冷冷的。 他在灯下拭剑。剑身修长,跟随他那么些年,因为饮多了鲜血,凹槽处隐隐泛 出红光。他用雪白的丝巾反反复复地擦拭,温柔耐心地好似在新婚夜抚摸爱人的身 躯。弹指作龙吟,剑身微颤,斗室中余音不断。他的剑渴了,渴血。 今夜有月。他抬头望天,皱了皱眉。他的眉很浓,如剑般斜斜飞去,直入鬓发。 他实在是个很英挺的年青人。 可现在却是消灭目标的最好时机。老庄主刚过完六十大寿,又逢掌上明珠定亲, 欢天喜地之余,防备已有松懈。他已耐心等了三个月,对庄中一切了如指掌,包括 老庄主晚上会两次起床去茅厕,而且习惯在右边的蹲位;假山旁的花囿中,第五株 玫瑰花下的暗哨在二更时分换岗;换岗的人叫黄二傻,喜欢贪杯……这些他都一清 二楚。 他一向很懂等待,也很会等待。不仅对自己的猎物,也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 事实证明,每一次等待都是值得的。而时机稍纵即逝,善于把握机会是他的另一个 特长,所以绝不能再拖! 他长身而起,还剑入鞘。袍袖一拂间,如豆的灯光已灭,白衣一闪,身影已在 远处。…… (二) 朱门的豪宅,两盏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悬在门前。“紫霄山庄”的匾额幽幽地 泛着金光。门前的两个家丁正聊着天,本来嘛,老庄主的“乱絮飞杨”剑法天下闻 名,谁敢来捋虎须?!再加上近日来喜事连连,又怎么会想到有个索命的无常正踏 着月色而来! 老姚正口沫横飞讲着他在窑子里的勇事,忽然一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老周的 身后。老周被他的看得头皮一阵麻,慢慢转过头去。什么也没有。长长的巷子黑幽 幽的,就如同亘古以来就盘据在此的怪兽大张的巨口,静得出奇,只有风卷起的落 叶磨擦地面的“籁籁”声。老周吁了一口气,埋怨道:“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老姚重重眨巴了两下眼睛,“我明明看到了……有个白影一晃,不见了。”老周用 手肘碰了碰他,暖昧地说:“是不是小桃红把你的身子淘虚了,眼花了不成?”一 句话又提起了老姚的兴致,接着大谈特谈他的艳史。 中天月,明如水。紫霄山庄层层楼阁,气派不凡。突然一袭白衣长衫飘然而上, 从容不迫。身形飘忽,把那龙蟠虎踞的檐椽如履平地一般。奔行虽疾,却一点声息 也没有。来到紫霄山庄中堂顶上,他四下察看一下地形,抬头望了望天色,一矮身, 脚尖在滴水檐一点,已扑向花园中的假山,险险要撞上,身形一转,在花枝扶摇间 一闪而过,连花瓣都未曾带下一片。 刚隐藏好,黄二傻已哼着小调走来。前一阵子,老庄主办寿,因怕强敌伺机而 动,已戒备紧张了好几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刚偷闲灌了几杯酒。转到假山处, 一道白茫飞来,胸前一阵刺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挥剑,收剑。剑拔出时,鲜 血还不及飞溅。一个人的性命就这样无声无息断送了。他神情木然,这一切对于他 早已是司空见惯。把尸体在假山后藏好。他溜过中庭,脚步疾驰,穿过九曲十八弯 的长廊,花囿就在眼前。他撮起嘴,学了两声布谷鸟叫。有两声杜鹃唤传来,过了 一会,那丛玫瑰花慢慢移开,有人探首出来。他修长干躁的手指不由握紧了剑柄。 该换哨了。 每天三更时分,老庄主会顺着花园小径去茅厕,年纪大了,有的事就成了习惯, 自然而然的会在半夜醒来,忍不住便意,要一泄为快。 今夜月特圆,老庄主带上了房门,仰头向天,无端地悲哀起来,再过一个月, 独生女儿就要远嫁,心中不由得空落落的。那是他的宝贝,他的骄傲,他的一切。 虽然知道她将有个好归宿,仍是舍不得。毕竟妻子死后,是自己一手把她带大的, 眼看她伊呀学语,眼看她垂鬟稚稚环绕膝前,眼看她对镜描妆学女红,现在要眼看 她嫁为人妇。老庄主的目光越过花囿,前面就是凭槛独倚小楼,灯光照耀下的窗棂, 有一个窈窕的影子映在上面,其实女儿也在临嫁的日子里不能成眠啊。 怎么了?难道真的老了?一个月亮都会让自己感触!他摇了摇头,正准备走。 突然,一阵风掠过,空气中有股异样的味道。淡淡的,似有似无。“这是……”老 庄主身形顿住,静听。诺大的一个庄院一丝声音也没有。“血腥味!” 有敌来犯! 月光如水,整个山庄都浸润其中,表面看起来满院清色,一片祥和,可实际上 杀机四伏。老庄主身形顿住,他不敢动,他不能动。夜并不凉,可胸口却起了一阵 阵的鸡皮疙瘩。 杀气! 是!强!敌! 在花囿中!! 老庄主知道,敌人杀气如虹,他一动,必触发。可他现在赤手空拳,傍身的宝 剑在枕边,他要取剑!他一定要取到剑! 他重重咳嗽了三声,两长一短。这是暗号,附近的三哨十八岗一听到这暗号, 必会发动阵势。可一片寂静,无声。 老庄主的脊背湿了,无疑,敌人是个罕见的高手,悄无声息已解决了他的部署。 老庄主念头急转,雪白须发无风自动,他要拼尽全力一博,只要让他冲入室中,执 剑在手,就会扭转局势。 正僵持间,忽听楼梯声响,有个娉婷白衣身影拾级而下,是他的女儿!老庄主 汗出如浆,“别过来!”心中嘶喊。可女儿想必已看到他,慢慢走了过来。 他一咬牙,深吸一口气,衣衫忽忽如充满气般涨大,运足真气,打算拼四十年 功力强攻,决不能让女儿受伤! 突然,那股杀气一泄,他满身的内力本已蓄势待发,这一来,压力一去,内力 必反扑自身,情急下只有卸掉。他急吐一口气,真气迅速自流一周天,收于丹田中, 衣衫也即刻萎缩下去。 就在此时,自花囿中掠起一道剑光,灿烂辉煌如天边闪电,快得无以复加。老 庄主大喝一声,急退。可剑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好象远在天边的情人的思念那 般如影随形,而老庄主的胸膛是它的执着,它的归宿,它一心一意要吻上去。 老庄主身形倒纵出去,脚步急错,树枝花叶不断击打在身上,过花囿,进回廊, 两边的栏杆不住急飞,快退入房中。 他要退入房中! 他一定要退入房中! 可有一点,他的房门紧闭!高手过招,生死顷刻间,电光火石的差池也容不得。 老庄主运力于肩,要撞开!两扇坚硬的紫木房门一碰之下,粉碎。可略一顿,这空 隙,够了。剑光已绞上,避无可避。老庄主不禁闭目。 一声清叱,身后一阵风声,急急逼上。他心中谓叹一声,不得不放弃,回身挡 开。月色清辉照耀下,已看清来人是个女子。一张清水素脸映入眼中,他不禁一呆。 那女子青丝及腰,一排浓密的刘海覆盖着秀丽的前额,清新伶俐得象雨后荷叶上的 水珠。满天的星光都落在眼中,幽灵如梦。因肤色极白,两条浓黑修长的小刀眉越 发显得俏丽。恍惚中,他竟生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好象前世缘定三生,几番轮回后, 方才遇见。即使物是人非,但心上为她留着的朱砂印记仍是隐隐作痛,忘记不了。 上天入地遍寻不着,此时此地,他找到了。 她粉脸含霜,一剑又一剑,有人要伤她老父,她必先伤他!只是武艺相差实在 太远,那男子的剑光一绞一进,剑已点在颈项。她阖上双目,等死。 他的剑停住,刺不下去,女子长长的睫毛微颤着,嘴紧抿,柔圆的双颊上呈现 一个梨涡,因为激战而呼吸急促,衣领微敞,长而柔白的颈滑下是起伏的锁骨,如 婉约的山脊。他的剑就点在锁骨间的凹处,顺着微倾的肩,视线来不及作一声惊呼 已堕落下去。 他收剑, 女子睁开明澄的双目, 感觉已在生与死之间转过一圈,他冷冷道, “我不杀你。”说完,提剑欲走。 回身,只见满天花雨,剑光纷飞,老庄主已取到剑,攻敌。“乱絮飞杨”剑式 繁复,每次出剑都让人神摇目夺。甚至有传闻,在“乱絮飞杨”剑招下死的人,都 是含笑而瞑,因为着那死亡的美丽。 剑气纵横,老庄主为救爱女,拼尽全力,“嗤嗤”声中,他的衣衫已划破多道 口子,血丝沁出,白衫已染红。他被占先机,无法避让。不进反退,执剑纵前迎上。 他的剑式很简单,一剑,只一剑,快剑。明了却有效。 挥剑,剑花繁飞中,他刺出的每一剑,都象刺在激流的水中。完全不能着力, 刺出的力量被吸收,被接纳,而剑上反击过来的力量却是越来越强大。人好似处在 漩涡中,被周围的气流带动着,旋转着,不能自己。又划破了两道伤口,手中的剑 由于撞击力量的强大已快拿不住了,但他薄如剑锋的唇紧紧抿着,硬挺着,苦苦支 撑。 第三遍,老庄主的剑式已使过第三遍了。“乱絮飞杨”剑法轮回越多,剑势越 强,到后来就好象惯性作用似的,用小小的力就能带起强大的旋转气圈。而中心的 敌人往往被这种力拖得精疲力竭,一有疏忽就死于眩目的剑招之下。 他已是遍体鳞伤。忽然,他又看见了,在令人目眩神迷的剑花中心那个黯点, 一闪即过。这是他第三次看到,他一直在等,等着证实这是个破绽。就是现在! 他挺身冲入,对准这个黯点,人剑合一直刺过去。急!劲!带起呼啸。一道剑 光亮起,满天的花雨消失。剑在老庄主的胸膛中,他的对手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胸 口。随着剑抽出,缓缓软倒。 他垂手,剑上一串血珠滴下,回复如一泓秋水。 又完成了一个任务。可并没有任何欢愉的感觉,他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有 的只是对这种生活的无奈和疲倦。看着血泊中的对手,不知为何,心里泛起深深的 悲哀。 正出着神,一片剑光席卷而下,凶狠而绝望。他下意识反手后刺,瞬间已出七 七四十九剑,自保的意念使他用了全力。一声哀呼,原来是那为父报仇的女子。他 的剑留在女子的胸口,当看清时,稳定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一时竟忘了拔剑。 女子裙裾飞扬,黑色的发丝流淌在白色的衣衫上,扭曲舞动,就象一条黑色不 羁的河。那剑好似不是索命的,倒仿佛给她注入一股精气,连她周围的空气也激荡 起来。也许那是她本身的精气,剑成了渲泻的渠道,四散逃逸开去。他错愕,情急 之下抽剑,鲜血四溅,精气散尽,女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身子慢慢倒下,失声坠成 一朵落红。 “猫猫——……”身后传来痛彻心脾的嘶喊,是垂死的老父,叫了半声,便无 气息。 如死一般寂静。 远处风带起一阵呼啸,秋深了,夜凉似水。 他垂首无语。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深恶痛绝。竟错手杀了如此娇好的女子,那一 刹那间让他恍惚的女子。 他伏下身,那女子大而明亮的眼睛在黯淡下去,但死亡前的那一刻愤怒和恨意 仍留在眼中。伸出手,轻拂眼睑,他要为她阖目。做不到,再一次,还是不瞑目。 他看着女子,直视天空的双眼中鬼影幢幢,竟好似从深处流着光华。从不相信鬼神 的人微微害怕起来,直想离开这个地方。 正要站起来,背脊突然一阵凉,颈中的汗毛根根竖起。“有人在暗处!” 他身形一挫,执剑的手握紧,杀气已散发。 紫霄山庄一片冷肃,庄主和家眷居住的地方离佣人区很远,岗哨已全部被伏杀, 会是谁?会是谁!目光使他后背如中针芒。 他半蹲在那里,不动。鸦雀无声,只有风声的嘶叫。一片树叶落下,一折,再 一折。飘到他的身后时,突然如千斤大石般笔直堕下。这是他散发的催杀之气。他 已如箭在弦上,满势待引。…… “喵呜——”一声猫叫,花丛一阵动,钻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他紧握剑的 手不由得一松,杀气消失无踪。“我这是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他自嘲。那只小 猫窜到女子身边,在她身边打转,是她眷养的吧?心念一动,向那只小猫伸出手。 “猫猫,过来,到这里来。”执剑无情的手第一次充满慈爱的招呼。 听到招唤,小猫慢慢转过头。月光下,雪白的猫脸上赫然两条修长似眉的黑纹, 猫眼中,光华不住流转闪烁,妖异而诡魅。 他一皱眉,心中有种不祥预兆。只是他从不害怕任何事物,而且因为着那女子, 他心心念念要带那只猫回去。他俯身,抱起小猫,“猫猫,乖。”他逗弄着猫儿, 已展开身形出庄。忽然省起,他唤着的是那女子的名。 (三) 他的生活一向冷清而孤寂。他喜欢一人独来独往,淡定而漠然,从不关心人或 事,包括对他自己。可现在,他却有了牵挂。 那只小猫。 那只似人脸的小猫。 他从前工作之后,常常会携剑云游,去名山大川散心, 这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还 活着,觉得自己不是个工具的乐事。在那里,他就是他自己,散发弄扁舟,佯狂簪 黄花。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喜欢这种日子。 可现在,为了那只猫,他却不得不放弃。 猫儿离不开他,需要他的照顾。每天要准备新鲜的鱼,尽管自己从不吃腥。还 要为猫儿打扫居窝,清理它的排泄物。奇怪的是,他做这些事时,做的心甘情愿, 从无怨言。 可那只猫,却是只会恨的猫。 它总是用那双冷冷的双眼看着他为它做的一切,从不感激,从不表示亲昵。它 可以把他钓来或买来的鱼糟蹋得一塌胡涂,拖得房间中到处都是鱼的五脏六腑,然 后坐在一旁,决不再碰被自己弄脏的食物。它可以随处大小便,到处“留痕”,凡 是能让它觉得舒服的地方都可以。还会在他的红木书架上恶狠狠连啃带抓刻下印记, 咬牙切齿的。 他原本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但是现在,房中时常充满便溺和鱼腥的气味。 而他自己,因为常常要为猫儿打扫清洗,哪还顾得上什么衣衫洁净,发丝整齐。对 他而言,那只猫儿现在就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他赎罪的慰藉,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 叫猫猫的,幽灵若梦,眼神却恨恨的女子。于是,在终日的忙碌中,他慢慢变得世 俗而普通。连剑也好久没触摸和擦拭了,任它在剑鞘中等待,因等待而寂寞。 终于有一天,他的仇人找来了。 他刚为他的猫儿钓到了一条大鱼,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天色已斜阳,红霞烧了 半天。今天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他毫无戒备,一脚跨进房门。 门后突兀地亮起一道刀光。 刀光象首诗,优美的无与伦比。 刀象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是场叫人永不会醒的梦。 现在的情形是:他一手提鱼,一手执竿,一脚在房门内,一脚在房门外。 而那美丽轻灵若梦,毒辣阴险象蛇的刀光正朝他笼罩下来。 他长吸一口气,一沉身,脚已由踏为点。身形拔起,左手一抖,一股内力发出, 鱼骨如千百枚小针齐齐绽出,右手发出一阵剑啸,剑招已发。 手中无剑,何来剑招?原来他以竿为剑,力注于上,与剑无异。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尽管如此,仍是慢了。 刀势无坚不摧,所到之处,暗器、剑招全落空,无声无息。那刀疾疾如行雨, 迎上他的人。 人在半空,带出一阵血雨,随着势头飘洒开去。一声闷哼,已受伤。 他斜斜落在远处,腰间白衫已染红了一块,血渍正渐渐扩晕开去,喉中一甜, 生生将那口欲喷的血咽下。那刀中蕴含的真气已震伤他的内脏。伤势不轻。 敌人武艺高强,一出手,一招间,已让他受伤,重伤。 “吱呀——”房门一响,刀客走出。“梦里不知身是客”何去从。 何去从满脸堆笑,眼睛却锐利得象个钉子,“路过此地,特来拜会。” 他皱皱眉,“你的反应慢了。怎么一年不见,仁兄大有退步呀。真让小弟失望 的很。这样的话——”他一抖手中刀,弯弯长长秀气如眉的刀。 “杀了你也没意思了。” 他抬头,眼中精光一闪,真气急调,疗伤。 “正想去拜访何兄,不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强提一口真气,朗声说道。 何去从不知他伤势如何,一时也不敢造次。只是打着哈哈,戒备着。伺机渐渐 接近他,象条刻毒的蛇。 天色一下子变暗了,满院黄花片片,被风到处赶着,一会儿堆积成丘,一会儿 又四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 “去年兄长被你所杀,我左腕又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上天有眼,让我找 到你,没让你在此之前就先死了,一直在等着我。”何去从慢慢说着,脸上怨毒之 色越来越浓。“这一年来,我苦练不止,就想着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他真气激荡, 手中的刀锋微颤。刀招含势待发。“杀了你,只要杀了你,不但报了仇,在江湖上 我也会一举成名。”何去从微微笑道。“让我杀了你好吗?” 他已提了两次真气,可到胸口处就凝滞不前,“今天难道要死在这儿了吗?” 他不禁悲哀起来,“猫猫怎么办?”想到猫儿,他抬头,那只小猫被争斗所惊,早 已跳上屋顶。暮色下面,它施施然地坐在瓦面上,嘴角微微向上撇,它竟然象人一 般在笑! 他一惊。此时月华已升,猫儿的眼睛中绿芒流转,两条似眉的黑纹越发深黯, 月辉迷蒙中,真好似投胎的女子,索命的鬼魂。 “是她!那是她!” 她附身在猫儿身上,让他不知不觉中如鬼迷心窍,在闲琐杂事中纠缠不清,荒 废武艺。以至在仇家面前束手无策,都是她安排的! 他杀了她的老父,她要索他的命! “喵呜——”猫儿发出一声得意的长笑,声音中有掩不住的疯狂。何去从已看 出他的心神不定,提刀,刀芒吞吐着,生死须臾间。 …… (四) 初夏,峨眉山上。冷清的寺院前,来了一个神色寥落的年青人,白色衣衫因为 长途奔波已染上重重尘色。 他抬头,“清心寺”。金漆已剥落的匾额喃喃诉说着已成历史的辉煌。 也曾香火鼎盛,也曾养僧三百。只是如今,一切成过眼云烟,无奈却现实。清 心,因为这个寺名,他决定要住下。 方丈殷切而热情地迎进客人,这已破败的寺院,难得有客来宿。方丈是个脸色 愁苦,满面皱纹的和尚,因为着稀客,不得不挤出笑容表示欢迎,只是这笑容委实 比哭还难看。寺中僧侣稀少,只有三、四个小沙弥,一个烧火僧和一个总是默默不 住打扫庭院的老和尚。 方丈还在不停唠叨, 年青人取出一锭银两,放在案几上。 “长途劳顿,我想休息了。方丈请便吧。” 取了银两笑得更“灿烂”的方丈带上了门。一俟他离开。年青人解开衣裳,刚 才走急了,腰间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在纱布下沁出血丝。他不禁皱起了眉,两道 浓眉如剑般斜飞入鬓。是他,大难不死的他。 那天,庭院中一场拼尽生死的仗,仍历历在目。 何去从在步步挨近,杀气贯注。他强提一口真气,带动伤势,再也忍不住,喀 血。一口血喷出后,停滞不前的真气却豁然贯通。何去从原来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一见他吐血,不禁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受死吧。”身形拔起,挥刀,霍然劈 出。 他无法避让,刀招从半空罩下,无处避让。 他索性不避不让,左袖一卷,右手钓竿挥出,一连七声“叮叮叮叮叮叮叮”金 铁交击。何去从人在半空扑下,他左袖的如潮内力没能阻住,何去从气势如虹;他 右手的七剑没能格住,钓竿已断,何去从来势不休,直刺下来。何去从要将他一举 博杀。 刀风尖啸,他的头发被激得飘舞不止。 他赤手空拳,又受内伤。还不是束手待死?何去从甚至已能想象到刀锋入肉的 快感。 这时,场中变化急遽直起。 他运力,圆睁双目,断喝一声。何去从耳边宛如响起一声炸雷,心神一颤,刀 锋已偏。偏了一寸,已足够。 他大袖一扬,挡住来势,右手间剑茫爆亮,一闪而过,没入何去从的咽喉。他 手中无剑,何来剑光?何去从喉间“格格”直响,刀势未止但力已尽,在他手臂上 带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人重重摔下,鲜血如注。 “我已练成手剑。”他看着倒在脚下的敌人,冷冷的说。听完这句话,何去从 才闭上不甘的眼睛。此时场中形势已完全不同,生死之斗短促却惨绝。 “喵呜——”传来长长一声凄冽的叫喊,那只猫儿目睹这一切,失望得全身发 抖,在月光下发出悲嚎。然后纵身跃下屋顶,消失不见。 在满地被剑气刀锋催下的黄花中,他默默站着,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经此一战后,居处不得不放弃,江湖上要杀他而后快的人太多,为报仇,也为 出名。既然何去从能找到,其他人也会闻风而来。他决定再次出游,并打算找一处 僻静之地,安心养伤。所以他选择在清心寺中住下。 那一日,风和日丽,他的伤势也好了大半,正想开门出去走走。听到院落中有 女子在说话,然后是方丈点头哈腰迎客的声音。他跨出房门,正好方丈引着客人从 前经过。那女子侧过脸来,望了他一眼。这一眼,真让他如中雷霆,是她!那三生 三世,与他纠缠不休的冤家,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却原来只在人间。她还活着? 那女子神情漠然,脚步不停,已向前走去。分明是她,却又不是。她看他时的 眼睛没有那种恨意。只是个相貌相似的人,眉间有掩不住的悒色,一颗泪痣点缀在 眼下,剔透欲滴。身着素衫,裙裾迤逦委地,风情万千,带过一阵香风,翩然而去。 身后跟随着四个侍婢,她是个贵妇。 他一时思绪似潮,是祸?是福? 那晚,寺院中有猫叫,象地狱中的哀鬼,哭天抢地,绵长而凄切。一夜不休。 从方丈处得知,那女子是为了超度亡夫而来,因为亡夫曾托梦给她,一定要到 此做仪式。说这话时,方丈眼中有掩不住的得意。可他听后心中却“格登”一下, 疑窦顿生。 仪式那日,云低日暗,有风。和尚们在风中为死者念着“往生咒”,话音刚出 口,就被风带走了,听不大清。女子在婢女的扶持下站着,神情凄婉而木然,鬓间 的白花在风中颤抖着,一如她哀哀的身子。 仪式差不多时,方丈走到她跟前,合十道:“夫人请节哀。生死无常。”女子 抬起头,早已是泪光滢滢,脸色苍白若死。忽然挣开婢女,一头撞向殿前的施食台。 众人惊呼声中,他腾身而起,脚尖一点,再点,后发而先至。女子低头撞去, 却只觉软软的人身,——他已挡在前。女子一阵晕眩,他乘势扶住女子,“夫人, 万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这几句话真如当头棒喝, 女子泪眼婆娑,眼神若有所思。此时,婢女已赶来把她扶下房中歇息。 又是十五,夜空似豆青色的瓷器,光滑而洁净,灿若银盘的圆月相嵌在上。他 夜不能寐,打开房门,踱入院落。却见女子已在院中,摆出香案拜月。香烟萦绕中, 合十喃喃,细语人不闻,清风吹罗带。 他看着她的侧脸,微颤的睫毛,欲滴的泪痣。心中的朱砂印又在隐隐作痛了, 是真?是幻?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女子祷告完毕,睁开眼,看见是他。一笑, 盈盈拜倒,他连忙还礼。 “谢公子救命之恩。”女子贝齿轻启,“上次失礼了,望公子莫见笑。”她抬 起眼,天边的月色也为之黯然。“公子不但救人,还渡人,真是大学问。”他赧然 道:“哪里,是夫人悟性好,一点就透罢了。”两人相视一笑,有种温暖的触觉柔 柔地在心中生长起来。一时间,月色清光,身心皎若琉璃。 “喵呜——”那个凄惨如千百年怨鬼的声音传来。一霎间,天地也好象为之失 色。 “那是什么声音?”女子惶惶然地问。 “一场宿命的结局。”他说道。 是该清算的时候了。 (五) 自此之后,每晚都有鬼般的猫叫,似哭如泣,惨绝不断。他夜夜磨剑,养精蓄 税。如果它是鬼,就杀鬼!如果它是妖,就斩妖!该来的来,该还的还。他在等, 这次是等着去偿债。 是夜,他静坐,剑横在膝上。眼对鼻,鼻对心,调匀气息,悠远而绵长,心魔 渐退,灵台一片澄清,他已作好准备。 猫哭又起,“来了。”他的手一下握紧剑柄,长身而起。 吱呀——,房门打开,女子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前。“公子,那声音委实可怕。 我……我不敢独处。”他宽慰她:“过了今晚,会好的。”一道白影一闪,已落在 墙围上。那只猫来了。 它似人的脸上,鬼影幢幢的眼中绿芒闪动,真似从地狱来索命的瘟神。 它目光如电盯视在他身上,眼中满是恨意,一只会恨的猫! 他拔剑,即使它真是来要命的鬼魅,他也不怕,他从来就不曾怕过任何事或人。 他一心要斩妖,仗剑直冲向前。 “喵……”一声未完,猫儿已被剑穿心而过,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种种可怕举动。 他楞住,看着剑上的小小尸体,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忽然背后一凉,半支剑尖从胸前和血冒出。他呆呆地看着胸前,脑中一片茫然,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慢慢转过头,背后站着那女子,那支剑执在她的手里,她的 眼睛在闪着恨意,与紫霄山庄女子一样的恨意,与似人脸的猫儿一样的恨意。 女子拔剑,鲜血如红梅般怒放在夜空里,开了满地。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 着血液喷出,缓缓萎倒在地。 她一字一顿道:“我是杀手‘无可奈何花落去’丁蝶衣,你抢了我在江湖上第 一杀手的地位。现在,我讨回来了!” 他躺在地上,一时还未死,手上闪烁的剑芒在迅速黯淡下去。他本可以用“手 剑”杀了她,可他没有,为了那美丽幽灵若梦,眼神恨恨的女子。他轻轻笑了,还 未来得及收敛便断了气,笑容凝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