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春秋 王老实综合商店刚开的那会儿,我爸爸还和我们一起。我爸爸心灵手巧,又豁 达义气,乐于助人,在邻里间落个好名声,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马",我们这店也 有许多人叫"老马店"。 我爸爸由于有技术,心气也高,把店开起来以后准备让我娘经营,自己再在隔 壁开一家电气焊,后来也确实干了一段时间,还从老家领来个小孩给他当学徒。可 能是活儿少,电气焊没有干起来。有一段时间他又试图造一种装在小四轮拖拉机后 耠地用的铧犁,整天不是锯就是焊,经常出去买配件,可是不知是发现已经有人研 制出来了,还是最终发现自己的方案不科学,这项发明到底又堆在家里成了一堆烂 铁。我爸爸的交游广,他自己又爱瞎折腾,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并不挣钱,白掏 着房租,还养着一个学徒工,三个孩子两个在上学,全靠着小商店,小商店就未免 有些不堪重负,每到月底该往电信局交电话费了就提前几天不敢进货,房租也攒不 够了,那阵我上学特别不愿意向家里张嘴要钱。 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只有"士"才能做到,至于普通民众,到了家里穷得没 法过的时候,就会"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我爸爸肯定是"民"不是"士"。 家里生活每况愈下,我爸爸却由于一大因缘离经叛道,伤了许多人的心,弄得他自 己也很没面子,个中细节,无心细表,此事之后,他竟舍了结发多年的妻子和三个 孩子,舍了那家小店,兀自卷铺盖出家了。 我们家这所小店是在城乡结合带一条南北小街上,说不定你曾经路过甚至进去 买过东西打过公用电话也未可知。小店不大,约莫二十平米左右的门脸儿,里面一 间卧室一间厨房,原来隔壁还有一间小些的门脸儿(就是当年家父干电焊的那间), 后来用不着就又退给房东,现在是做衣服的小魏租着。我爸爸刚出家那会儿,我娘 又是气闷,又是伤心,而且也确实担心离了我爸爸小店一个人维持不下去。出门在 外,一个妇女孩子带着三个孩子相依为命,加上那场家庭风波带给她的莫大伤害和 不公,我娘当时的处境和内心的凄苦可想而知。周围的邻居都认为王老实店干不成 了,不是要转让就是得搬走,对门儿那家小店的主妇看中了我们的门面,开始打听 我们家的房租了。 我娘出身于一个地地道道的朴实、勤劳的农民家庭,所以她土,有很多缺点, 但是传统的农村妇女那吃苦耐劳的韧劲儿,忍受生活、绝处逢生的勇气恰恰是她的 长处。这一点我觉得或许也是多数女人比男人强的地方。一旦到了一种很困窘的地 步,男人会认为自己不能怎样怎样地活着,对现实就感到绝望了,觉得这日子无论 如何也过不下去了(说到底是那点儿自私和虚荣在作祟),而女人眼里的世界很简 单,不一定非要怎样怎样,所以到最后有一个坚定不可动摇的信念:哪怕只是为了 丈夫、孩子,无论如何也要过下去。所以我娘领着我们走过来了,没有个大男人给 顶着,所幸天也没塌下来,过上一段时间反而能从从容容地交上房租、电话费,因 为开支小了,打算得也细了。地段不甚繁华,小店的生意不很多,所幸临着一家旅 游纺织厂,加上街坊邻居的日常用度,虽然几乎没有什么盈余,但是足可以保障我 们几口人衣食无虞。 我毕业以后,先后在杂志社、报社打过工,也常有一连几个月赋闲在家的时候, 在家便帮我娘进进货、站站柜台。 小时候看村里开小卖部的卖东西,如同看下雨天别人有伞打着或者别人脖子里 挂撺钥匙一样心里羡慕得紧,现在天天坐在柜台里,方知道这旷日持久了无变化的 迎来送往其实并不惬意。像我这般年纪轻轻脑子又胡思乱想惯了,白日空长,一天 到晚枯坐着应付顾客自是不甘心,免不了要抓紧点滴时间看点小说读读英语勾几张 速写玩。可是这种环境里思想或想象却没法驰骋得远,刚刚渐入佳境就被来称一块 钱瓜子或者买五毛钱卫生纸的拽回来,顿觉已是被网获的鱼,才被松了松网,痛快 地游了几下,以为是重获了自由,马上又被猛地一收,才知确是在网中了。 服务行业,接触的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一般顾客都很友好,也总有人从来 看不见做小买卖的也是商品流通的一个环节,一样付出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只觉得 来买东西就是让你赚钱来了,因此颐指气使,态度粗蛮得了不得。我偏是个情绪化 的人,尤其身心疲惫时,一遇着这路人恨不得冲上去找他打一架,可是我怎不知道 和气生财,况且掂掂自己这把瘦骨头,跟谁真打起来也只有挨揍的份,所以每每也 只得作罢。盼只盼着早晚有了几间栖身之所,进可出游,退可安居,把这店盘出去 再不让家人受这些冤枉气。 可是想想眼前献身的这份"八点钟必须上班,上班后无 事可干, 无事可干还发钱,发的钱却不够花"的甜蜜事业,顿觉英雄气短,还是先 韬光养晦,忍气吞声干什么说什么方为上策。 从王老实小店开业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有五、六年了。五、六年的光景拖泥 带水混过来,闭上眼回忆过去白茫茫一片,撒泡尿照照现在好象一点变化都没有, 真怀疑这几年是过了还是停了。细一想也难怪,我家店刚开时我虚岁已经快二十了, 身高、容貌都差不多定了型,如今胡子没到白的时候,头顶没到谢的时候,这五、 六年正是人的外表最稳定、最没什么显著变化的年龄--说是没变化,这几年以前十 来岁的小学生进来买东西还叫我大哥哥,而现在,连晃晃荡荡挺大个子的初中生见 了都彬彬有礼地叫叔叔了。 五、六年时光,在人生六、七十年中真不算长,可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日 子,一刻值千金,像我这么不明不白地作践了可谓无比混球之至。小店依然是我们 一家最基本的一条生命线,无数次发誓改变,无数次接受挫败,天知道什么时候能 把自己拯救。所以还吹什么"会挽雕弓如满月"或者"直挂云帆济沧海"之类的混话呢? 还是先烧柱高香, 让各路大罗神仙,五方揭谛保佑咱们家小店"买卖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