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 作者:梅芷 01 平山村村口,平河堤埂旁,那株不知长了几百年的老樟树下,有一个破败不 堪的草棚。天刚擦黑,草棚里钻出一个人,探头探脑地朝四下里看看,一瘸一拐 地越过堤埂,到平河边兜水抹脸。末了,他一屁股跌坐倒地,愣愣的,老半天才 站起来。他蹒跚着蹭上堤面,朝着村子方向呆看。 他像是下了决心,摇晃着身子,快步朝村里走去。 他在村西头那个破破烂烂的院落外站了下来。屋子里亮着灯,人声嘈杂。他 蹑手蹑脚地挨到窗台下偷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轻声骂了一句什么,又无可奈何 地慢慢走开去。 他摸黑回到了破草棚里,吃力地坐到潮湿的稻草上,低下了头。 他实在太累了,没多一会儿,颓然倒在稻草堆里,沉睡过去。 是鸡叫声把他惊醒的。他似乎吓了一跳,腾身跃起,老半天,才记起了自己 的身之所在。 再一次走进那个破败院子的时候,他仿佛有些发抖。他候在门口,举起右手,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敲了三下。可是,里面好像没有动静,他只得加大力 度又重击了几下。 “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吓兮兮,“谁,你是谁?” 他并不答腔,又轻轻地敲了两下。 “是根奇啊?——你等一下噢。”女人颤着嗓音说。灯一闪一闪地亮了。 足足有三分钟,门才开了。昏暗的灯光下,女人半裸着身子,闭着眼睛伸出 手臂搂了过来。他顺势抱起她,大步走进屋子,把女人扔到床上,呼哧呼哧喘着 粗气。 女人似乎觉出了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来,“哇”地一声惊叫。他一个箭步 上去,捂住女人的嘴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别喊,不然,杀了你!” 女人筛糠般地浑身颤抖,惊恐地瞪着双眼盯着他。终于,她有点惊喜似地轻 嚷:“任孝贵?你是孝贵……孝贵哥?” 任孝贵没吭声,只顾拼命往女人的脸上身上狂吻,两只手不停地在女人丰满 柔软的肉体上游动摸索揉搓。女人轻轻地呻吟着,更激起了他的狂热,三下两下 剥去女人的内裤…… “什么声音?”任孝贵突然翻身起来,神色紧张地推开女人,“什么声音?” 女人一惊,随即又伸臂箍住任孝贵的脖子,娇声说:“有什么呢?来呀,我 要么……” 任孝贵却重重地甩开了女人,回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他拍了一下床沿, 威胁说:“出来!不然,杀了你!”床下没有动静,他弯下腰去察看,然后伸手 下去使劲一拉,拉出来一个浑身脏灰浑身发抖的人。见那人伏倒在地磕头不已, 女人也慌忙跪下来求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任孝贵狠狠地踢了一脚那人的屁 股,厉声喝道:“今天不能饶你——要是你出去乱说,我……” “不会的,我不敢,孝贵哥,饶了我吧,我是孝青啊。” “孝青?”任孝贵定睛看看跪在地上的远房堂兄弟,强压着心头的厌恶,装 出和缓的口气说,“是孝青啊?快起来快起来——只是,你可别出去对任何人说, 不然……” “不会的,你放心,我要是说出去,你杀了我,我发誓!” 任孝青走了之后,自然会有一番颠凤倒鸾。不消细说。 02 女人叫桃花,与任孝贵原本就有一手,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桃花是平山村有名的风骚女人。漂亮娇艳的脸蛋,丰腴婀娜的身段,加上极 具挑逗性的言谈举止,招惹了无数的狂蜂浪蝶。桃花本是个童养媳,圆房后没几 天,丈夫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做了炮灰,她很快成了寡妇。公公婆婆丧儿心 痛成疾,不到半年便都相继过世。因为总有几个包括任孝贵在内的下三烂愿意 “接济”她,她的日子并不难过。解放后,社会风气净化了,那些相好不敢再公 开与她勾搭,习惯于好吃懒做的她,终于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好在她毕竟年轻, 说起来也算是苦出身,很快就适应了自食其力的生活。过不了多久,由热心人撮 合,她嫁给了村子里最老实也是最窝囊的男人任根奇——说是“嫁”,其实是 “招”。任根奇是从小的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亏得桃花前夫家有房 三间,从此倒也有了居所。凭着任根奇的勤劳,小俩口的日子也还不错。只是, 任根奇玩不来那一套花头刁脑讨女人欢心的把戏,渐渐的,桃花就不满足起来。 里里外外,她什么活儿不干,任根奇倒也没什么说的,在他看来,女人本该就得 由男人养着。可是,过于安逸的桃花,日子久了,免不了又生出许多故事来。村 里人的风言风语,任根奇听在耳里,气在心上,可他拿不出什么把柄,只好安慰 自己,眼不见心净。没曾想,前几天收工回家,正好碰上桃花跟村子里的一个泼 皮汉翻滚在床上,一气之下,他抽身就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桃花无所 谓,有好事人问时,她轻描淡写地说:“进城做木匠去了,他哪里在家呆得住啊。” 直到大天白亮,两人才从温柔梦中醒来。一看天色,任孝贵吃惊不小。外面, 勤快的村民早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鸡鸭猪狗的鸣叫,合着人的吆喝声,不绝于 耳。 “糟糕,出不去了!”任孝贵懊恼地说。 桃花也有些紧张,她想了想说:“你还是在柴房里躲躲吧,天黑了再说。” 任孝贵万般无奈,只好躲藏在柴房里,惴惴然听自己的心跳。桃花心里也很 不踏实,但她装得十分镇静,敞着大门,靠在门框上,悠闲地看着忙忙碌碌的村 民,大声同他们斗嘴逗趣。 晌午时分,桃花关起了门。在她,这也属正常范围,村里人知道,她要避着 人做好吃的了。 桃花把饭菜送到柴房里。任孝贵风卷残云吃完了,还没等桃花收拾好碗筷, 就又扑过去同她抱作一团。 昨天晚上,桃花就想打听任孝贵这些年在哪里、干了些什么的,可她不敢。 这会儿,等完了事之后,她作出一种娇嘀嘀的口气问道:“死鬼,这么些年,你 都躲到哪里去了,想死人家了。” “唉,一言难尽。”任孝贵亲了一口怀中的女人,不无悲伤地说,“那一天, 我逃出去后,东撞西撞的,最后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落了脚。没想到,共产党 突然搞起什么肃反来,看看要出脚了,只好开溜……” 任孝贵一把推开桃花,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我要把他们统统杀掉,杀 个精光! 桃花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穿好衣裤,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碗筷,慌慌张张地 逃出了柴房。 任孝贵的祖上是前清的一名举人。虽然他终身未入仕途,但在当地乡间, “举人老爷”的牌子也够威风了。再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不狠心敛财的, 到了民国初年,任家已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无奈在子嗣方面,任家却实在不 行。有人说这是老天报应,反正四、五代下来,只落了个勉强单丁相传——之所 以说“勉强”,是因为有谣言说,任孝贵的父亲任忠富并非举人老爷亲生,而是 一个出身青楼的小老婆肚子里“带”来的不知是哪一个“瘟猪”的“野种”。当 然,这只可私下里说说,让任家的人听见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据说这个不知 来历的任忠富出生之后,被任老爷视作龙种凤胎,惯宠溺爱得让一般人难以想象。 反正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月亮绝对不会给他星星。这倒好,还没成年, 任忠富就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万贯家财竟被荡得七零八落,直把举人老爷气得北 斗归南,一命呜呼。好在破船还有三千个钉,再怎么折腾,任家在当地依旧是首 屈一指的财主。加上任家老小个个心狠手辣,尽管任忠富花钱如流水,自有昧心 钱进帐弥补。到了敌伪时期,任忠富做了万人唾骂的伪保长;日本佬投降之后, 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村长。于是,任家的富贵谱儿越摆越大,一家子横行霸道。 四方乡邻吃足了任家的苦头,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有人说,要不是早一点解 放,姓任的肯定会当上乡长,那样的话,就更没有百姓的活路了。 乡间有句俗话,叫做“阿爸老子做宰相,儿子走路可横撑。”任孝贵仗着其 父的威势,也是小小年纪就开始在乡里横行霸道了,而且,他比当保长、村长的 老子更加狠毒。见着喜欢的物件,无论是谁的,他说要就要;见着人家漂亮的姑 娘媳妇,让他看上了,谁也跑不了。后来他索性去了国民党反动派部队,混了个 什么官当当。这一下,他越发威风了,整天拿着一支木壳枪指来瞄去,村人见着 他跟撞上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任孝贵时运不济,好景不长,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了长江之后,以 排山倒海之势把国民党部队打了个落花流水。任孝贵是个怕死的人,见来真的了, 连忙开了小差躲了起来。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来不及跟着那些残兵败将逃往 台湾。他知道自己在当地劣迹斑斑,共产党和那些苦大仇深的乡里人准保饶不了 他的,他只好落荒而走。 那时节,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纵横五个省,转辗数千里,最后到了川西的 一个小县城,隐姓埋名,住了下来。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与共产党不共戴天的深 仇大恨,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道理。于是乎, 他摆出一副极老实极和善的样子,慢慢的,那里的人竟对他产生了好感。刚解放 时,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有知识的文化人,任孝贵恰好读过几年书,于是,他 伪造履历,居然没费上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县里的税务局里当会计。 平日里,无论是对同事对领导,他都十分和气热情;工作上,他也表现得非常认 真积极。背地里,他却巧妙地大做手脚干了贪污的勾当。他还常常找出那支偷藏 下来的手枪擦拭把玩,梦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大乱天下大变。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几年一晃而去。突然有一天,他听说共产党要搞什 么“肃清反革命”运动了。没几天工夫,风声果真越来越紧,不时有罪大恶极的 逃亡者被揪出来的消息传来。任孝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反正他发现别 人看他的眼神老是异样兮兮的。他实在受不了日益加重的精神折磨,在一个月黑 风高的夜晚,他带上几年里贪污下来的大量钱款,匆匆忙忙地又一次做了丧家之 犬。 两天前,任孝贵悄悄潜回平山村之际,已是掌灯时分。他幽灵般躲躲闪闪地 来到自家的大院外窥视。当然,他是不敢贸贸然进去的,他知道他家的宅院肯定 早已被村里人瓜分了。果不其然,躲在院外大樟树下,他发现里头的居住者一个 个全是当年的那起穷光蛋。 没奈何,任孝贵只好溜出村子,无目的地在漆黑的平河江堤边踯躅。他真想 狂奔咆哮,可他不敢。他清醒得很,他仿佛看见,一双双仇恨的眼睛正对着他虎 视眈眈。 他在堤埂内的桑园地里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宿。他很担心会遭遇毒蛇,幸好无 事,他只是与凶狠的蚊子抗争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他懊恼地发现,就在离他过夜处不足百步的地方,有一个草棚。 他蹑手蹑脚地过去一看,空的,没人住。他很快钻了进去。不过,他不敢掉以轻 心,一直紧张地从草棚的缝隙里朝外窥视,警惕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很意外的, 一整天下来,居然没有人靠近过草棚。 对于这次还乡的目的,任孝贵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要打 听他家人的下落。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走,凭本性,他真的想把那些分他们 田地财产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他恨哪! 从桃花那里得知,他爹娘还没等苦大仇深的村民找他们偿还血债,自己先连 惊带吓早早死去;随后,他父亲的小老婆一个个作了鸟兽散;唯有他的那个妻子 简芝馥平安无事,这些年来,一直在村校里当教师。据桃花说,简芝馥一解放就 跟任家划清了界线,搬到学校里去住了。 任孝贵恨得直咬牙:“看我不做了这臭婊子!” 03 简芝馥是四乡八邻有名的美人。简父是一位三代祖传的乡间医生,精通歧黄, 妙手回春,医德高尚,无人不敬。但在那个旧中国,靠“三个手指一管笔”吃饭 的简先生,也难以摆脱任家的欺压盘剥。简芝馥是简家的独女,不仅漂亮聪慧, 心地也十分善良,村里人无不交口称赞。简先生夫妇本意是想让爱女承继家传的, 无奈她意不在此,作父母的只好由着她考上了师范——她的理想是做一名乡村教 师,帮助自己的乡亲脱离愚昧。她常常说,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乡风,塑造乡 民。 然而,没来得及走出师范校门,简芝馥的梦想破灭了。 那天正是中秋,简芝馥兴冲冲地回家过节。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任孝 贵这个恶棍碰个正着。当时,任孝贵也正好回家,在村口的三叉路口见到简芝馥, 眼都直了。他当即涎着脸猴上前去搭讪。开初,简芝馥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撩攀人 家,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的。可她哪里知道,任孝贵不是那种一般的无赖。等到 任孝贵嘻皮笑脸动手动脚起来时,她想逃也逃不脱了。 其实,任孝贵对简芝馥早已垂涎三尺,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他曾经 说过,对付简芝馥这样的女学生是绝对不可以用强迫手段的,可这会儿他又突然 改变了主意,他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邪火了。 简芝馥衣衫破碎地跑回家里,抱住母亲嚎啕大哭。简太太听爱女断断续续说 诉完遭遇,几乎气晕过去,她抱住女儿哭作一团。简先生气得浑身颤抖,卟嗵一 声跪倒在地,举起双手悲嚎:“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随后,他昏厥了过去。 一家子还沉浸在痛苦悲伤之中,桃花一扭一扭地为任孝贵做媒来了。桃花在 村子里口碑一向不好,简家是清白人家,与她素无往来。但夫妇俩谦和厚道,对 来客总是以礼相待,少不了强颜欢笑,奉茶让座。及至桃花说出来意,夫妇俩才 勃然大怒,把还在花言巧语喋喋不休的女人赶了出去。 任孝贵没听完桃花的报告,猛地一拍桌子:“老东西,给脸不要脸,敬酒不 吃吃罚酒,老子说出的话,就是圣旨,谁敢违抗!” 第二天下午,任孝贵带了一伙丘八,蛮横地将简芝馥抢走了。那伙丘八在任 孝贵的指使下,把简先生夫妇打了个半死。任孝贵得意地狞笑着,留下一句话: “老丈人,我这叫先礼后兵。”说完,他轻蔑地往简先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扬 长而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向来体质单薄的简先生一病不起,没几天工夫,含恨撒手 人寰。简太太待丈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大哭一场,找了一条绳子,在简先生床 前投环自尽。 也是简先生夫妇太性急了些,那些日子,正是反动政府风雨飘摇的当口。没 过半年时间,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人民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放了他们 家乡。 简芝馥在任家受尽了欺凌。任家的人,似乎哪一个都有权对她打骂羞辱,一 天到晚,她只可以待在所谓的“闺房”里发呆,偷偷地以泪洗面。她没日没夜地 思念自己的老师和同学,她为再也不能回学校而痛心疾首。她没日没夜地思念视 她为掌上明珠的爹娘,她根本没有想到两位老人早已命归黄泉。当然,她更不知 道世事正起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有一天半夜,简芝馥突然听见了那个所谓的婆婆凄厉的哭嚎和恶毒的咒骂, 这才隐隐有些欣喜,莫非这世道真的要变? 其实,在学校里,她是听说过某些传闻的。有一位叫叶泉涌的男同学,还曾 不止一次地跟她讲过浅显的革命道理。只是那时的她,光想好好读书,以为那些 剥削压迫或斗争反抗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常常只是一笑了之。经过这几个月从肉 体到精神的种种苦难,她才感觉到了自己当初的幼稚与无知。 天,真的变了。外面传来了锣鼓声口号声。任家的大大小小,似乎一下子胆 小怕事起来,见到她时,居然彬彬有礼甚至点头哈腰起来。自那天夜里之后,任 孝贵没有再回过家,任忠富和他老婆也一反常态,只字不提自己的宝贝儿子。简 芝馥自然更懒得说起那恶魔了,她只是有些奇怪。她想,那家伙让解放军打死才 好呢。 简芝馥感觉到自己的腰杆子突然硬了起来。她几乎没有多加思索,就昂着头 走出了任家。那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声不敢吭,任忠富的一个小老婆甚至 还讨好地向她作了一个笑。 走出门口没几步,简芝馥就疯也似地直往“自己”的家里跑。她是满怀着激 动和喜悦的。然而,等到她冲进家门,刚喊出一声:“妈,我回来了!”猛然看 见厅堂正中的两幅遗像,她顿觉天旋地转,颓然瘫倒在地…… 简芝馥到底还是从悲愤中熬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但她很快想到了母校,想到了叶泉涌。她要去找他。 可是,到了学校,他没有见到叶泉涌。她的老师告诉她,叶泉涌这些天很忙, 他在县里开会。原来,叶泉涌是地下党派到学校里来的,解放了,自然会有许许 多多的工作要做。简芝馥悲愤交加地把自己的一腔苦水在她敬爱的师长面前彻底 倒了出来。她希望学校可以帮助她,她说她也要参加革命工作。本来,简芝馥这 一年正好能够毕业,可现在她的学籍没了。不过,学校领导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 表示一定帮她想办法联系工作,让她回家耐心等待通知。果真,没过几天,简芝 馥就接到了通知,她被派回到平山村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简芝馥没有再进过任家的门,任家的人当然更不敢去招惹她了。 简芝馥也没有回到自己家里去住,她把心思全放在了学校和那些可爱的农家 娃娃身上,她真正做到了“以校为家”。村子里,没有人不尊敬她;学生也个个 把她当作知心的大姐姐。 简芝馥总以为任孝贵早已死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可怕的黑影正悄悄 地向她逼近。 天又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煞是吓人。简芝馥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已是十 点钟了。她走出房间,上各处去查看了一下,来到隔壁的房间外,推了推门,开 了,她不由得嘀咕道:“阿虎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回来。”她把门又虚掩上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脱去外衣,靠在床上看书。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是林阿虎回来了?简芝馥笑了笑,丢下书,转身 朝床内侧躺下,竖起耳朵谛听。果真,“呀”的一声轻响,房门开了。简芝馥没 有吱声,微微闭上眼睛,任来人一步一步走近床前。简芝馥还是没有作声,由着 他伸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旋过身来伸展双臂一把抱住了对方。那个人似 乎吃了一惊,慌忙挣扎着要直起身来。简芝馥倏地放开手,睁开眼定睛一看,大 惊失色。她猛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厉声喝问:“谁?你是谁?” 那个人并不搭腔,反而又扑了上去,紧紧地搂住简芝馥,一边亲嘴一边上上 下下地胡摸乱扯。简芝馥拼命反抗,大声呼救。外面雷雨交加,声音根本传不出 去,但简芝馥仍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挣扎着。盛怒中奋力反抗的简芝馥终于借着昏 黄的煤油灯光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面孔,一张足以使她做一辈子恶梦的可怖面孔。 她触电般地浑身一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一掀,竟然把身上的家伙从 床上推了下去。她赤着脚跳到地上,冲到桌子旁拎起一把椅子,朝正从地上爬起 的人砸去。那人灵巧地一扭身躲开了,抢过去反手拧住简芝馥的右臂,又顺势一 拉,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简芝馥哪肯束手就擒,疯狂地蹦跳着,挣扎着, 但终究气力单薄。她破口大骂了:“任孝贵,你这个魔鬼!——救命啊,快来抓 ……” 就在这个时候,任孝贵的背部受到了猛烈一击,回头看时,只见有个人正朝 他扑将过来。任孝贵慌忙丢下简芝馥,抽身应付。两个人很快混战起来,扭作一 团。 简芝馥显然吓坏了,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拼死搏斗,及至听到一声“你快跑, 快去叫人”,她才恍然大悟夺门而出。她冲进瓢泼般的大雨中高喊:“快来人哪! 快来抓任孝贵……” 喊了一会儿,简芝馥突然害怕起来,又转身跑进屋子。还没等她看清里面的 情形,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她知道大事不妙,但她毫不畏惧地冲上前去, 边跑边喊:“阿虎!阿虎!” 原来,听见简芝馥的喊叫,任孝贵沉不住气了。他感觉到自己在林阿虎面前 并没有什么优势,便想早点脱身逃跑,无奈林阿虎不依不饶,浑身好像有使不完 的蛮力,雨点般的拳头没头没脑地砸过来,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他不由得慌了 神,掏出那支本不敢动用的手枪,对着林阿虎的前胸胡乱扣动了板机。 林阿虎并没有倒下,他捏紧拳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对准任孝贵的太阳穴揍去, 几乎是同时,他又抬起左脚朝任孝贵的裆下猛然一踢,任孝贵惨叫一声,轰然翻 倒在地。 林阿虎踉踉跄跄地向前歪了几步,被刚奔着进来的简芝馥一把抱住。林阿虎 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要紧……你快、快、快拿绳子,把他 ……绑起来……” 简芝馥伸手把一根晾衣服的麻绳扯了下来,两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死狗似的任 孝贵捆了个结实。 简芝馥小心翼翼地把林阿虎扶到床上,嘴里不停地问:“你伤在哪里?你伤 在哪里?” “不要紧的……”林阿虎用右手捂着左肩膀,有气无力地说,“赶快去叫人 ……” 话音未落,村长阿勤伯带着一群民兵赶到了。他们并没有听见喊声,是桃花 向阿勤伯报告了。原来,桃花无意之中在任孝贵的挎包里发现了一支手枪,她吓 坏了。刚才,任孝贵一脸杀气地说要去找简芝馥,她感觉到要出大事,怕到时候 自己会说不清,还不如争取主动。 接下去是兵分两路,阿勤伯率领几个民兵,连夜把任孝贵押往县公安局;简 芝馥则随同另外几个村民把林阿虎送往县医院救治。 几个月后,任孝贵被判了死刑。 林阿虎因此成了人人钦佩的英雄。这是后话。 然而,简芝馥依旧当她学生的老师,依旧守着那些孩子生活。 平山村小学只有三十来名学生,他们被分成四个年段,在一个教室里由简芝 馥一个人执教。每日里,她车轮似地转动,累是挺累的,但有这么些个天真活泼 的孩子伴着,至少在白天,她的生活还是很充实的。 林阿虎也曾是她的学生,而且是一名很特殊的学生。现在林阿虎出名了,她 为此感到高兴和欣慰;可是,内心深处,却渐渐地有一种非常明确却又说不出口 的惆怅在弥漫在扩张。 04 村里的人都说,林阿虎是个苦命的孩子。没满周岁时,他娘就在贫病交加中 死去。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解放,眼看能过好日子了,没想到,在一 场罕见的台风暴雨中,他家的那间破草屋被狂风摧毁,他爹让一根锋利的竹竿戳 穿肚皮,当场丧生。林阿虎命不该绝,让一只没门的橱子倒扣在下面,避过一劫。 村民们把林阿虎从废墟中挖救出来时,一个个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一位老先生念 念有词地说:“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 可是,“必有后福”的林阿虎眼前却无家可归了。当天夜里,阿勤伯把他领 到了自己家里,可这到底不是久长之计,阿勤伯自己也难着呢,一家子老老小小 九口人,嘴巴多,劳力却少。正犯愁着,简芝馥来了。她没有多少话,只对村长 说:“以后阿虎就跟我吧,反正我没有负担。阿虎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的。我 会把他当自己的弟弟看待。” 那一年,林阿虎13岁。 从此,林阿虎不光光是简老师的学生了,还做了简芝馥疼爱的小弟弟。他感 觉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这种温暖甚至连他曾经有过的父爱都无法比拟。 当初,林阿虎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由于生活窘迫,当爹的不仅不管儿子的学 业,还常常为了多个帮手而怂恿他逃学旷课,林阿虎的学习成绩很不好。现在, 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疼他怜他的老师姐姐,饱一餐饿三顿的忧虑早已不复存在,他 可以一门心思地读书了。 其实林阿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加上简芝馥悉心照料、辅导和督促,他 的学习进步很快。只是,村子里有一些人,见以前蓬头垢面的野小子一下子变成 了光鲜神气的翩翩少年,免不了会生出嫉妒之心。在这些人的影响下,总有几个 毛头孩子常常找茬捉弄欺侮林阿虎。因此,林阿虎对自己的处境感觉到的常常不 是得意,而是懊恼,他恨那些另眼看待他的人。他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 努力,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简芝馥并不了解林阿虎的心理活动,她只把林阿虎 明的一面看在了眼里,心下自是暗暗欢喜。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 小九九,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孑然一身了。开始时,她只是同情林阿虎,觉得 他与自己一样可怜孤独,有一种“惜惺惺怜同命”的凄楚。然而,随着时日的推 移,她渐渐地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小弟弟了。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培养林阿虎。她 发觉他的可塑性很强,也很听她的话,她希望林阿虎将来可以成为她的一个理想 人物。她教过的学生也不少了,但她始终没办法让他们完全接受她的思想观念, 只有阿虎,只有阿虎会是她的希望。 林阿虎是12岁才开始上学的。当时,林阿虎的父亲很不情愿让儿子去读在 他看来毫无用处的书。林芝馥一次又一次地上门动员,最后还请村长阿勤伯出面, 才勉强说服了他。 林阿虎住进了学校之后,简芝馥对他管得很严,抓得很紧,没上一年工夫, 她就让林阿虎学完了初小四年的全部课程。她没有让他去乡里的完小读高小,她 想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小学阶段的全部学业。她成功了。15 岁那年,林阿虎顺利地考上了县中。 开学前夕,简芝馥一宿没有合眼,她实在放心不下林阿虎,更舍不得他从此 远走高飞。她反来复去地叮嘱林阿虎要好好读书,可她又觉得自己要说的心里话 怎么也无法开口。 第二天一早,林阿虎要走了。简芝馥一把搂住他,眼泪汹涌而出。林阿虎也 哭了,他说:“姐姐你放心,我会为你争气的。”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会儿她 的心里好不后悔,真不该让他这么快就学完小学课程,这么早就远她而去。 简芝馥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滋味。她越来越觉出了林阿虎在她心中的重要。 她发现,她是把这个比她小整整7岁的男孩当作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平山村算是郊区,离县城不足5里路程,因此,林阿虎几乎每个周末都能回 到简芝馥身边。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会为林阿虎准备许多他爱吃的东西,她 会同他说永远说不完的话。她依旧关注他的学业,但相比较而言,现在她最关心 的还是林阿虎这个人的本身。 简芝馥本来就是十分细心的,况且她的潜意识中,对林阿虎的一切向来非常 敏感,她终于发觉到他的变化了。林阿虎的个子仿佛突然长高了许多,嗓音粗了, 喉节大了,嘴唇上面还长出了黑黑的胡须。简芝馥不由得紧张起来,但不知为什 么,她也隐隐约约地有些欣喜。慢慢的,她还发现,林阿虎的话正在渐渐减少。 与此同时,他好像开始注意她了,常常会偷偷看她,一旦与她的目光接上,又赶 忙避开,脸红了。简芝馥心里嘀咕,脸上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夜阑更静时,她 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一切,心里不由自主地泛出一丝甜意。 简芝馥绝对是一个感情丰富且极具理想色彩的女子。在师范读书时,她曾暗 恋过叶泉涌。叶泉涌是学生会主席,正直厚道,细腻热情,他对简芝馥似乎特别 关心,令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感。为了他,简芝馥曾做过无数美好的梦。有几 次,她几乎想抛却少女的羞怯与矜持了。倘若不是那个可恨的恶棍,她以为自己 是一定可以与叶泉涌走在一起的。然而,那场足以使她恶心一辈子的恶梦,摧毁 了她的一切。 解放以后,简芝馥工作努力,生活安定,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 顺心的事儿。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其实她已经万念俱灰。也曾有人要为她张 罗说合,可她总是毫无例外地一笑了之。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想念过那位叶泉 涌,但她不能不说服自己。她明白,她所恨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阴魂不散。 同时,她以为她的所爱一定已经是一个事业有成的领导干部了,他是不会要她这 样的人的。从此以后,她只可将她的所爱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心冢。 简芝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复活的。她因此感到高兴, 也因此觉出了害怕。理智告诉她,她的念头是荒唐的,甚至可耻的。但她的心又 竭力地为自己辩解,她是真心的,她是真心地爱着阿虎。任何人都不应该指责她, 包括她自己。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孤独感一天一天地在加深,但她又不能不强迫自己压抑 住那颗日益躁动的心。 平山村小学是由一个破旧的庙宇改建的。规模不大,间数倒也不少。只是就 那么几名学生,一个教室就足够了。多余的屋子,有几间堆放村里的公共杂物, 还有两间空着。简芝馥的寝室很大很空旷,她请人将其前后隔开,她把床铺安在 后半间。林阿虎来了以后,她又在前半间搭了一张小床。那时候,她每个晚上都 要起来几次,她怕林阿虎睡着了踢掉被子受凉,她自觉有一种长姐若母的满足。 林阿虎去县中读书之后,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应该把他当作大人来看待了。她 将隔壁的那间空房子打扫布置了一下,做了林阿虎的房间。当时,她已经意识到 自己内心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她不免有些惶恐。 转眼之间,林阿虎就要初中毕业了。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两个人吃罢饭,简 芝馥突然问他:“阿虎,下半年,你打算怎么办?” “我?”林阿虎看了一眼她,马上又低下了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简芝馥笑了笑:“真的?”见林阿虎认真地点点头,她便作出一种思考的样 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考师范吧,你想想看,好不好?” “好,好的。”林阿虎喃喃地说,似乎很听话。 简芝馥高兴极了。这时候,她有一种想亲亲林阿虎的冲动,可他实在是已经 “大”了,她很有点遗憾。 人算不如天算,林阿虎没有考上师范,也没有考上高中。他只能瘪萎萎地回 到了平山村。 这个暑假,林阿虎表现得更加沉默了,常常一个愣怔怔地呆坐着,满腹心事。 林芝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很为他担心,可凭她怎么劝慰,他总只是不自然 地笑笑,最多说上一句:“没什么。”应该说,简芝馥对男孩子是缺乏了解的, 她无计可施,她能做到的只是更无微不至地关心他抚慰他。 天气很热,吃过晚饭,把一切收拾停当,简芝馥让林阿虎在天井里纳凉,自 己进了房间洗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了闩门,在她擦拭干身子准备穿衣服 时,一抬头,竟发现林阿虎正傻傻地站在过间门口瞪着她看。她下意识地一声惊 叫。林阿虎似乎被吓醒了,转身就逃。简芝馥胡乱穿好衣服,急急忙忙走到外面, 林阿虎不见了。 简芝馥急得要命,连忙到村子里四处寻找。她没有声张,甚至不敢问别人有 没有看见林阿虎,她只想悄悄地找到他,悄悄地把他领回去。可是,她几乎走遍 了所有的人家,到底没有林阿虎的人影。她简直绝望了。 简芝馥只得神志恍惚地向学校走去,意外地发现,朦胧的夜色里,天井中央 的竹椅子上抱头坐着一个人,那不正是林阿虎吗?她冲动地跑了过去,使劲推了 他一下,狠声说:“你……你怎么……” 林阿虎抬起头,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呜咽着:“我……” “你!”简芝馥一把抱住林阿虎的头,也哭了,“你呀,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 简芝馥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对林阿虎说,她相信,他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讲。 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相对默默。 最后,还是简芝馥开了腔:“睡去吧。” 看着林阿虎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无精打采地朝屋子走去,简芝馥又加上一句: “好好睡,别多想——别胡思乱想。” 林阿虎没作声,仿佛点了点头,推开房门进去了。 简芝馥也跟着站起身来,走过去在林阿虎的房门口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慢慢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躺在床上,简芝馥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林阿虎的影子,挥之不去。 她仍然很担心,不时竖起耳朵倾听隔壁的动静,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简芝馥是经常失眠的,但今天晚上她感觉特别难受。她想了许多,可又好像 什么也没想,胸腔里面似乎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堵着。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坐了 起来,下了床,走到门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半晌,她回转身,缓缓地走到林 阿虎的房门口,犹豫着,终于推门进去了。 依稀中,她惊讶地看到,阿虎一丝不挂地仰面躺在床上,她看见那个让她面 红心跳的东西正直挺挺地矗着…… 简芝馥想到了傍晚在自己房间里的那一幕,不禁呼吸急促起来。她一步一步 地走近过去,凝视着面前的一切,慢慢弯下腰,轻轻地在林阿虎的额头上亲了一 下。林阿虎没有反应,简芝馥有些紧张,又有些失望。她踌躇了片刻,拉过林阿 虎身旁的那条布毯,轻轻地替他盖好。 林阿虎并没有睡着,他只是不敢睁开眼睛。他惶恐地等待着进一步的发展,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他闻到了那柔软丰满的肉体的清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了,猛然将她抱定,随即翻转身压了上去…… 从此以后,简芝馥待林阿虎更加尽心了。她开始为他们两个的未来盘算设计。 她以为,今后的一切,包括她的阿虎的一切,都可以依照她美好的愿望去实现。 她把阿虎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亲了他一下说:“你在家好好复习吧,明年 再考。前些天听乡里说,教育要大发展,我们学校也要扩大了。以后你回村来, 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了。” 林阿虎没吭气,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低下了头。细心的简芝馥却什么都 没注意到…… 05 如果不是任孝贵那个恶棍的突然出现,简芝馥会把这个暑假安排得像蜜月一 样富有诗意的。可现在,她只能天天往医院跑。在大庭广众面前,她不得不把自 己的感情掩藏起来。 林阿虎的枪伤并不太严重,子弹穿过他的肩膀,锁骨被打断了,但肺和心脏 都没有损伤。好不容易捱到了出院,简芝馥满以为接下去的日子总可以是两人世 界了,却不料,没在家里待了一天,林阿虎就被人接到县里去了。 林阿虎不畏强暴与反革命作殊死搏斗的壮举,轰动了他的母校。他理所当然 地又回到了县中,学校还为他安排了一个小房间暂住。那几天,表彰会、庆功会、 记者采访、领导接见,把林阿虎忙得不亦乐乎。他成了全校学生学习的榜样。 林阿虎曾经有一位叫方馨儿的女同学,柳眉凤眼,樱嘴桃腮,肤如凝脂,婀 娜窈窕。方馨儿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家庭条件也十分优越。她爸爸是 主管文教的副县长,据说是出生于北京的南下干部。正因为如此,方馨儿说得一 口好听的普通话。那时候,林阿虎在班上属于那种表现平常而又木讷的男孩子, 一向不受人注意。不过,暗地里,他的目光一直在偷偷地追逐着方馨儿,尽管他 明明知道,以他的身份,恐怕与她作普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公正地说,方馨儿 并不是那种势利女孩,只是,她向来是被别人包围着的,没有习惯去留意像林阿 虎那样默默无闻的男生罢了。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方馨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母校的高中,作为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与英雄 林阿虎有了直接密切的联系。她好像突然之间发现,林阿虎其实是一个非常出色 也非常英俊的男孩。她甚至把他的沉默寡言也认作一种美德——这是深沉,真正 的男子汉。 起初,在公主般高傲的方馨儿面前,阿虎不免有些拘谨,但随着对自己处境 和地位上变化的适应,他很快放开了。 方馨儿是一个活泼率真的女孩,有时候甚至于可以说是心无城府,她的朋友 很多,但大多并不是她自己愿意交的,因此,能让她真正钦佩看重的人很少很少。 自从“发现”了林阿虎之后,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找到了知音。 方馨儿邀林阿虎去她家做客。那天是中秋节,他知道芝馥在等着他,可是, 他还是跟方馨儿去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将发生更大的改变。 方家的陈设普通得使林阿虎大感意外,但这种意外也让他的自卑心理稍稍有 了一些平衡。方副县长得知这小伙子就是那个少年英雄以后,热情得不得了,前 朝后代角角落落的事情都问到了。末了,方副县长动情地说:“阿虎啊,咱爷儿 俩有缘,往后,有什么事情什么难处尽管找我。我们算是一家人了。你要经常来, 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久,没费多少周折,在方副县长的直接过问下,林阿虎顺理成章地进了文 教局当了一名办事员。他自然还是经常去方家做客,只是再也没了当初的那种小 心翼翼,他似乎真的把那儿当做了自己的家。林阿虎心里明白,方馨儿将来会是 一个大学生,他们之间的距离会逐渐拉大。但他并没有失望,他暗暗下了决心, 一定要不惜一切出人头地。 也就是在这一年,因教育发展的需要,平山村小学被撤拼了,简芝馥调进了 平河乡完小。完小有七个班级,十几名教师,一切都比较正规。她不能再独占一 室,而是与另外两位年轻女教师同住在一个房间。简芝馥很感悲哀,她没有机会 和林阿虎单独守在一起了。 为了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简芝馥请人把自家的老屋打扫了一下。 每个星期天,她都回去等林阿虎归来。可林阿虎借口工作忙,回家的次越来越少。 间或回来一趟,不是来去匆匆,就是心不在焉地应付她几下,对她的温情,早已 没了当初的那种热烈和依恋。 终于,林阿虎消失了。 简芝馥受不了思念之苦,就进城去看林阿虎,可是没有找到。有人知道她是 林阿虎的姐姐,告诉她林阿虎去方副县长家了,还对她说:“你家好福气啊,攀 上这么一个好亲家……” 回去以后,简芝馥大病了一场。不过,毕竟是经过大磨难的人,她很快又挺 了过去。最起码,她不会让别人看出她的心里有过什么,她照常天天上课下课, 照常那么和气平静。无论是同事还是学生,依旧是谁都愿意跟她在一起。 还时常有人为简芝馥操心说媒,可她也还只是那么笑笑摇摇头。人们以为她 仍没有从那个可怕的阴影中走出来,除了为她叹息唏嘘,也莫可如何。 一晃又是两年。新学期开始时,学校里调进来两名新老师,其中一位居然是 叶泉涌!开教师会议时,简芝馥望着那张清癯瘦削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听 校长说,叶泉涌原是文教局干部,借整风之际,大量散布右派言论,向党进行猖 狂进攻。因为他认罪态度较好,同时,考虑到他曾经在县中任教,就把他下放到 平河完小来。另外,上级有明文规定,只许他上与意识形态没有关系的算术、自 然等课程,不准教语文之类。校长还说,其他老师要对叶泉涌提高警惕,在政治 上划清界线。 简芝馥不相信叶泉涌会“反党”,可她又无法怀疑代表党的上级领导对叶泉 涌的处理决定。她很想马上过去与叶泉涌相认,告诉他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的思 念。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会议终于结束,大家都慢慢散了,唯有她还 坐在椅子上发呆。 简芝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没有把握叶泉涌是否还记得她,她希望他 会突然认出她来。可是,几次擦肩而过,叶泉涌对她都视同陌路。 其实,叶泉涌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呢?读书时,他一直对简芝馥有着十分良好 或者说是美好印象,他曾经试图引她走上那条崭新的人生之路,可是,还未等他 将计划付诸实施,简芝馥突然失踪了。后来,他听说过有关她的一些不幸遭遇, 他还曾想去找过他,希望能够帮她振作起来,可惜,他的工作实在太忙了。现在 空了,而且面对面的就在眼前,偏偏自己的身份已变,他不想给她带去麻烦。 农村小学毕竟不比机关,天高皇帝远的,上面管不着。加上,校长又是一个 不愿多事的好好先生,对叶泉涌极为宽容。叶泉涌在教育上是很有一手的,学生 经他的手一调理,算术成绩直线上升。还有,叶泉涌出身蚕桑之乡,他从小就喜 欢种桑养蚕,于是,他就在学校里带着孩子们养了不少的蚕宝宝,居然获得了大 丰收,他们的学校也因之闹了个“全县闻名”,这便更把校长乐坏了。慢慢的, 校长竟把叶泉涌当作自己的亲信,碰上麻烦事,无论巨细,都要找他商议。对此, 校长自有一套说法:“这叫体现党的政策——在政治上划清界线,在业务上嘛, 嗨嗨……” 自然而然的,简芝馥和叶泉涌也交往起来了。不过,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没有 提以前的事,别人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什么样的过去。 天长日久的,同事们终于觉出了两个人之间那种与众不同的亲近,便明里暗 里地开起玩笑来。在老师们心目中,他们两个应该是最般配的的一对儿——一个 是右派,“地富反坏”之后的“五类分子”,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恐怕也不肯嫁给 他;另一个毕竟是寡妇,而且无论如何还曾经是反革命家属,年纪又这么大了, 要找一个好人家也难。当然,这种话没有人会说出口的,只是在潜意识里,大家 都认定,这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缘份。 于是,两个人索性公开谈婚论嫁娶了。表面上,他们都很平静,只有在没人 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他们之间的感情,走了十来年的歧路, 今天终于让命运鬼使神差地糅合在了一起。 他们决定在国庆节结婚。 星期天,两个人相约着去城里买东西。他们俩从百货公司出来,不意正好与 迎面过来的林阿虎撞见。简芝馥顿时眼睛一亮,她完全忘却了以前的不快,又惊 又喜地一把拉住林阿虎的胳膊,一边上下打量,一边说:“阿虎,你……怎么… …” 简芝馥一门心思全在林阿虎身上了,不仅没注意到林阿虎旁边有一个撅着嘴 巴的姑娘,也不曾留意叶泉涌已扭转了身子。 林阿虎有些尴尬,红起了脸,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把那个姑娘推 到前面:“这是我的……对象——这是姐姐。” 简芝馥多少有些意外,但她的情绪很快平静了。她掩饰地笑了笑:“你很忙 吗?怎么也不抽空回家看看?”说到这里,又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那个姑娘,随 后转过身拉了一把叶泉涌:“来,我也来介绍介绍,这是你……你未来的姐夫, 过几天……” 林阿虎起先也没看见叶泉涌,这时,他惊讶地瞪着面前的“姐夫”,脸色都 变了:“他……你……” “是我,林科长,别来无恙?”叶泉涌阴沉着脸,嘴角边露出一丝讥讽的冷 笑。 简芝馥没有太留意两人的神色,反倒有些欣喜:“噢,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我们俩能够重逢,还多亏你这位弟弟成全呢。”叶泉涌说罢, 用意含糊地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简芝馥糊涂了:“你……这怎么回事?” 林阿虎没有正面回答,反倒用埋怨的口吻说:“他是右派啊,你怎么可以同 他这样的人……” 简芝馥定定地看了林阿虎一会儿,眼泪出来了。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跑开 去追赶叶泉涌。 其实,简芝馥早该想到的,他们两个原本就是同事。只是,她不知道,林阿 虎刚进文教局工作时,就分配在叶泉涌的办公室里。叶泉涌看林阿虎聪明老实, 是个人才,颇是喜欢,生活上,对他十分照顾,工作上,手把手地帮他教他。那 时候,林阿虎是很感激的,一天到晚叫叶泉涌叶大哥,一天到晚跟着叶大哥转。 叶泉涌也视林阿虎为手足,经常跟他讲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正面的、反面的, 什么都讲,他一心希望林阿虎可以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然而,整风 反右开始了,阿虎居然把叶泉涌私下里同他说过的一些话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地 串连在一起,经过任意发挥“揭发”了出来……叶泉涌因此当上了右派,而他原 来的科长位置,不久就由“年轻有为”的林阿虎接替了。 林阿虎当上科长以后,觉得自己真的是前途无量了,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是局 长、县长甚至于更大的什么长。这两年,因为方馨儿功课一直很忙,他常常只能 在星期天找到她。他是始终对方馨儿心存幻想的。现在,当上了科长,他以为自 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应该已经大大缩小。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买了不少 礼物,去了方家。方馨儿正忙着准备功课,见他来了,撂下作业本子招待,只是 似乎有些勉强。林阿虎是不介意的,他正踌躇满志着,自我感觉良好。他一反以 往的木讷,口沫星子乱飞,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吹起自己的“抱负”来。说到忘情 处,他居然出其不意地抱住方馨儿亲嘴。方馨儿吓了一跳,极力挣扎着大喊大叫, 林阿虎这才慌忙松手。方馨儿火了,她没有哭,只是厉声警告他,她以后不想再 见到他。最后,她说:“今天的事,我可以不告诉爸爸妈妈,你好自为之!” 林阿虎灰溜溜地走出方家,有些懊恼,更有些后怕。幸亏方馨儿的父母不在, 否则,准吃不了兜着走。可是,他很快想明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现在 已是科长了,以后还会飞黄腾达,到时候,哼,你们走着瞧,什么稀罕! 如今的林阿虎是不甘寂寞的,他很快跟一位同事好上了,那姑娘是他们局长 的千金,也就是简芝馥他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一位。 林阿虎当然不会去体谅方馨儿的心情。等林阿虎走后,方馨儿痛痛快快地哭 了一场。她恨林阿虎的无耻,更恨自己瞎了眼。不过,这倒并不是因为自己猝不 及防地让他强吻了,主要是他从爸爸那儿知道了林阿虎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陷害别 人的恶劣行径。说来也巧,叶泉涌是方副县长一手培养起来的,以前也经常上方 家做客,方馨儿从小就喜欢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叶叔叔。 叶泉涌把一切都告诉简芝馥了,她听得泪流满面。简芝馥一边抽泣,一边也 把自己与林阿虎的过去说了一遍。不过,她终于没有勇气将那一段和盘托出。她 紧紧地抱着他,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叶泉涌喃喃地说:“看来我们有麻烦了,林阿虎是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不会的!”简芝馥浑身一激凌,吃惊地望着叶泉涌,“我不会允 许他……我跟定你了,哪怕……” 结果,让叶泉涌不幸言中。还没等到他们把一切安排停当,上面来了通知, 叶泉涌被遣送回原籍监督劳动。叶泉涌并没有感到意外,简芝馥也一样,倒是那 些同事们大为不平,可又无可奈何。 简芝馥去找过一回林阿虎,她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林阿虎装得一脸无辜, 矢口抵赖。简芝馥终究也奈何不得。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真正掉进了冰窟。 但是,简芝馥还是同叶泉涌结婚了,虽然迟了几个月。 一年后,简芝馥打了退职报告,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叶泉涌的身边。她没有感 觉到委屈,相反的,她尝到了一种类似脱胎换骨之后的轻松。 在叶泉涌的家乡,两个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他们虽然不能说是过上了世 外桃源的生活,但心是宁静的。他们俩养了不少蚕,在茧与蚕的轮回中,感悟着 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