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疼 我们都是天地间孤独的孩子。 1 在监狱的灰墙中间,他总是看到,有一只翱翔的白鸟。 她的双翅染着阳光,低低地掠过蒙尘的监狱屋顶,在烟尘混浊的空中,在雪花 飞舞的无声无息中,悲伤地来去。 风一刀一刀的吹,你刺痛我心扉,我为你滴血, 我不想南飞,泪一滴一滴地坠, 我空虚的双背,你让我包围, 我有过的一切,你给的最美, 我又回头去追,去追,任往事一幕一幕催我落泪, 任满天覆盖,我的心碎…… 没有你逃到哪里心都是死灰…… 那是一种温柔而尖锐的疼痛。 那是孤独的雪候鸟,是天地之间孤独的孩子。 她不断扇动着翅膀,努力争取着属于她的时空,没有谁知道她从哪里来,没有 谁知道她在寻找着什么,当阳光消逝,她在何处栖息。 没有谁知道她的欢乐,她的悲伤,她的命运。 如果可以,罗树愿意舍弃了所有的一切,带着她飞回到自己的旧林。 2 秋日氤氲的午后,他们聚集在一起喝酒,划拳,甚至说粗话。 这时候来了一个神色诡秘的老太婆,在他们中间,她的眼睛谁也不看,就那样 直勾勾地望着他,让他周身都有一种发麻的感觉。 你有很重的杀气。老太婆说,让我来为你算一卦。 他笑,他是从来都不信命的,何况是算命。 老太婆却不顾他不以为然的笑,继续说着,你身边的朋友,还有你的家庭都会 因你而遭难。 XXX!旁边的李建断然呵斥,你来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快走快走! 不听我老太婆的言,你们会后悔的,老太婆笑笑地走了。 他们继续喝酒,继续说粗话。 后来又来了几个黑道上的朋友。 他一直都是走在黑白两道的,所以朋友甚多。 喝着喝着,徐州说他妈的,我们连续三个晚上去拿王大款新买的双排坐,却还 是被他院子里的狼狗给咬了出来,这几天手气真背。 这有什么难的?醉意醺然中,他说,武装部刚买回来一辆漂亮的桑塔纳,你们 要是有本事拿到手,我负责帮你们出手。 此话怎讲? 我在福建有很多哥们,你们把车开到福建去。 三天后。 徐州打来电话,徐州说老大,我们已经把车开到这边来了。 他吓了一跳。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酒后的一句戏言,会被他们当了真。 3 他的心情深深陷在萧瑟清冷的冬天里,一点一点变得颓废。 窗外是飞舞的雪花,屋子里却弥漫着黑暗。 他新婚不久的温柔美丽的妻青梅感受到他的不安情绪。 看到青梅担忧迷濛的眼光,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青梅是善解人意的,一直都是默默地为他和这个家庭尽心尽力地做着一切。 她是那样的安静,美丽,善良,柔弱。 他时常会庆幸命运把她带到自己生命里来,使他觉得好幸福。 他是多么不愿意让她为自己担忧。 他对她说只是要去出差,可能要久一点才能回来。 他们还没有过漫长的分离。 要多久?她抬头,眼睛湿湿的。 不会很久的。他紧紧地抱住她,青梅,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心有了揪心般的疼痛,她的眼泪滑了下来。 青梅。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办好了事,我很快就会 回来。 他在青梅深情不舍的泪眼中告别,躲在外面过了两个月炼狱般的生活,他整个 人都消瘦缩小了一圈。 那些人等不到他的回话,在一个被巡警追赶的夜里,仓惶地躲开巡警的追赶, 把车开到一处偏僻的乡野,用帆布把车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愤愤地离去。 4 日子在平静中过了两年,两年中,青梅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的生活依然是幸福的,幸福中的他早已经忘了还有过的那句醉言。 福州乡下,附近的村民奇怪着那辆车在那里停泊了两年的时间,竟没有任何人 来开走它。 是一群贪玩的小孩子,去掀了车上的帆布,村民们看到是写着部队牌照的车, 车里还有一些指挥通讯设备。 然后就有人去报了警。 用了半年的时间来侦察,也没有查出什么头绪来。 半年后的某一天,徐州因为做案被抓捕。 在严厉审讯下,徐州供出了两年前的偷车事件。 警方很快就捕获了另外两个同谋。 主谋是谁? 罗树。他们都这样回答。 那时候罗树正去了广东,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 当他满怀欣喜地回到家和妻儿团聚,迎接他的是冰凉的镣栲。 他呆了,妻子也呆了。 他的老母亲晕了过去,他的父亲在沉默之后很快病倒。 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罗树以前是有一个弟弟的,六岁那年的一场高烧,烧坏了他的大脑,以至于长 到了十八岁,他的智商却停留在六岁。 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在自家门口用砍刀劈材火,(他只做得了这个),那时 候他们住的房子还是东北老式的四合大院。 傍晚的时候,他去一棵树下撒了一泡尿,一个回家的女工踩着单车经过,转过 头不经意地看了他两眼。 那个急着回家的女人不会知道,就是这平淡的两眼,已经让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他愤愤地跑过去,一把将女人从单车上抓了下来,挥舞着手中亮闪闪的砍刀, 恶狠狠地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看老子撒尿! 可怜的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几乎没有智商的男人,女人看到的是 一个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九十公斤的凶神恶煞的男人。 女人在头脑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恶人就已经手起刀落,割下了她的头颅。 他还不解气,用刀把女人的脸割得面目全非,然后提着女人的头发,雄纠纠, 气昂昂地一路去了就在旁边的公安局值班室。 里面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那个鲜血淋淋的头颅扔在桌子上,早已经有人 跑出去拼命地呕吐。 他自然活不过他的十八岁,虽然他只是一个弱智。 5 所以罗树是家里的唯一支柱。 在还没有被定罪的看守所生活里,罗树和那些犯人称兄道弟,很是团结的样子。 罗树并不知道那时候他们正在精心策划着集体越狱。 他们从罗树口中知道了一些看守所的地形状况。因罗树家就在旁边。 然后他们开始跃跃欲试。 他们袭击了晚上值班的武警,将武警捆绑起来,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巴。 罗树眼睁睁地看着四面一片混乱,罗树呆在角落里,没有动弹。 罗树并不以为自己会因一句醉话而被定罪。 逃犯都被抓了回来。在被审讯主谋是谁的时候,他们都说是罗树。 一个月后,初审结果,因两条罪名的成立,罗树被判处死刑。 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家庭,因了一句酒后的戏言,轰然倒塌。 青梅在巨大的打击之下挣扎着站起来,一身撕裂般的疼痛,满心无望的悲凉。 他曾是她的全部,他们是这样的相爱,她怎么能够承受失去他的痛楚。 她四处去借钱,去求人,在疲惫和悲伤中忍受着那些男人下流无耻的嘴脸,流 尽了哀伤的眼泪。 早已经对她垂涎六尺的王大款愿意借给她一笔钱。 她去王大款那里拿钱,在感激中喝了他递过来的饮品,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她发了疯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那份钻心的疼痛,让她有生不如死 的痛楚。 她将王大款递过来的一迭钞票扔到空中,痛哭失声。 你不要去救你的男人了吗?王大款极有耐心地捡好地上零乱的钞票,极尽温柔 地重新放到她手里。 6 在短暂的十五天的上诉日子里,青梅流了一世的眼泪。 还有他的老母亲,在四处奔走中,找到了很有名望的时年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律 师周一飞。 老律师因年岁已高,再加上时间的紧迫,不愿意接下这场官司。 在深深的绝望之中,老母亲巍巍颤颤地跪倒在老律师面前。 老律师在细细看了案卷之后拍案而起,老律师说我能帮你们打赢这场官司,但 是时间太紧迫了,我现在只能先保住他的命,先保住命,以后一切都好办,一年以 后,我们收集了所有的资料和证据,翻案就不难了。 老母亲热泪长流。 终审结果,罗树被判为死缓,缓期两年执行。 清冷的夜里,青梅看着熟睡中可爱的女儿,铺天盖地的疼痛已经把她撕成碎片。 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一年内救出他。王大款的声音还响在耳边,本来就不该 这么严重的。 树,我宁愿失去你,也要你活着,你明白吗?绝望的冬夜里,青梅将脸藏在幽 深的长发中,青梅泪如泉涌。 隔着冰冷的铁窗,罗树看着消瘦憔悴的却依然美丽的妻,罗树主动提出了离婚。 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在落着大雪的冬日里,青梅拿着离婚协议书来到监狱。 女人给他带来了过冬的大衣,还带来女人熬了几夜织成的厚厚的毛衣。 女人穿着新婚时那件镶着精致盘扣的碧蓝的衣服。 女人的长发极其细致地盘在脑后。 女人苍白的脸藏在高高的领子中,只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雪花无声的飘落 中颤栗着凄楚。 男人的手已经在发抖了,男人不轻弹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男人只是转了身子, 背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极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泪眼模糊中,青梅想说,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而四目相对,已经是无语凝噎。 一句酒后的醉言,仅仅只是一句酒后的醉言,就毁掉了我的一生,就让我家破 人亡吗? 罗树痛不欲生。 当女人的背影在雪野中渐渐远去,罗树蹲下身子,抱了头,嚎啕大哭起来。 7 青梅是开着一辆红色摩托车来的,在回去的路上,青梅的车遭遇了一辆后面带 着长拖箱的大卡车,大卡车在转弯的时候,车的尾巴刚好扫到了青梅小巧的摩托车 头,青梅当场被扫得四分五裂。 女人碧蓝的云裳被撕成碎片,女人幽深的长发在雪中无声地飘落。 女人年轻的血染红了那一片洁白的雪地,染成一朵朵傲然绽放的梅花。 女人的脸却没有遭受一点点的伤害,出奇地娇艳和平静。 他总是觉得,她并不曾远离,她只是化作了那只雪候鸟,在监狱的灰墙中间, 在圣洁的雪花之中,凄楚地翱翔着。 她是那样无望而凄楚地飞翔着,那样地孤苦无依。 如果能够,罗树多么愿意,领着她回到自己的旧巢。 她只是天地间孤独的孩子。 就算是追到最后只剩冰雪 天都为我伤悲 我的爱已枯萎 没有你逃到哪里心都是死灰 后记 接下来的一年中,老母亲依然在为了自己的儿子四处奔走着,老律师也在尽心 尽力地收集着有力的资料。 法院接受了他们的重审要求。 老律师极有信心地说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来推翻以前的罪证,他完全应该可 以获得自由。 在即将开庭的某一个日子里,罗树的已经是憔悴不堪的老母亲顶着冬日里凛冽 的寒风,去往老律师居住的城市。 老律师的家住在距离两百来公里的省城里。 老律师住在城市高高的八楼顶上,老母亲气喘吁吁满心欢喜地去敲紧闭的门扉, 却没有人来开门。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老母亲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祥的窒息, 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中她颓然坐在了地上。 老大妈,你这是要找谁呢?楼上的人下来奇怪地问她。 当楼上的人知道她是在找老律师,瞪大了眼睛,更是奇怪地看着她说,大妈, 周律师在三天前就死了,你不知道吗? 老母亲在强烈地震撼中身子就那样慢慢地软了下去,然后就晕倒在楼梯边。 老律师是在三天前,从伏案工作的书桌旁走到楼下,想去散散心的时候,在十 字路口,被两辆交错而过的客车夹在中间,夹死的。 罗树因表现出色,被减刑至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