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春天 作者:珠玑 我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如死灰似的瞅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只不识趣的 蜘蛛腆着大肚子爬来爬去,活像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突然希望自己是只蜘蛛,那该多好!吐出光滑且柔韧的蛛丝,编成一张天依无 缝的网,网住自己心怡的猎物,然后慢慢享用。 床底下有个声音怪模怪样地嗡嗡叫着,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那是我刚才一 手甩掉的微型收录机。天知道它有没有“跌破脑袋撕裂皮”。我已无心理会它。它 不再有趣,它成了一件无用的工具,废物! 废物!你听见了吗?该死的园园!我歇斯底里地叫嚷着,震落了满屋灰尘。 听到啦,在这儿哩!园园笑意盈盈地跑了进来,两根乌亮的羊角辫子在我眼前 晃来晃去。 旋哥,有何吩咐?园园很小心地问。 我说呸!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副奴才相。见你的鬼! 园园不再作声,苹果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娇小的身躯忽然一个劲地哆嗦,似 乎被残冬的寒流过滤了一遍。我分明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的大眼睛里来回滚动。 而园园很是要强地仰起头,不愿意让泪水流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去去去,我故作不耐烦地把脸转向墙壁。别来烦我了!我还未死掉,用不着你 在这里虚情假意。 你,你只会对我吼!园园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意从头顶 落到了脚尖。 园园跑了。是我赶走她的。这样的事情我重复又重复地不知做过多少遍。如今, 只有床底的东西在呜咽…… 我忽然有点后悔,刚才实在不该如此对园园这个柔弱的女孩吼。她有什么错呢? 想来是我和叶湘茹的事,与园园有何相干呢?我这不是指桑骂槐吗?再说,这样欺 负一个弱女子,我还是男人吗? 都是她的错,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叶湘茹!哦,不!试问我曾何时对湘湘如此吼 过呢?即使是她离开我的那刻,我仍然百般呵护千万柔情,企望她回心转意。可她 铁石心肠,只冷冷地丢下几句话就绝尘而去,再也不给一个回眸。 记得湘湘每次懒洋洋地躺在我厚实的胸膛时,我总喜欢用手指勾着她卷曲的青 丝,嗅着她那让人醉心的发香,温柔地轻唤她的小名。但湘湘从不让我轻易抚弄她 的指甲。那些指甲镶在她纤纤的玉指上,像片片洁白的玉兰花。不!在今天看来, 是十把磨得锃亮的匕首,令人不寒而慄。湘湘一发怒,她的“匕首”就在我的脸上、 手上、胸前狠狠地“演习”。我还来不及喊救命,她倒搂着我先哭了起来,那梨花 一枝春带雨的模样令我立即忘记了疼痛。于是我趁势抚摸着她挂满珍珠的脸蛋儿说 我的宝贝,谁欺负你了?我找他拼命去! 别碰我,你这个混蛋王八!湘湘一下子挣脱我,弹得老高。说你们这些男人没 有一个是好东西。我本想好好解释一下我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即将轰动文坛的跨世 纪返老还童的大作家,但目睹湘湘仿佛要吃掉天下所有男同胞的样子,我话到嘴边 又使劲吞了回去。当时我仍然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欲与湘湘亲密的姿势:左手作搂抱 状,右手举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神情惊愕。 湘湘真是很善于卖可怜的人,我想。她也够幸运的了,撞上我这么一个懂得怜 香惜玉的护花使者。 园园三天没来敲我的破门了。我躺在床上形如僵尸。破床咯吱咯吱地发出抗议, 或许不满我的超负荷吧。可我别无它法。倒不是我赖死不愿起来,而是我根本没力 气爬起来。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饿得眼冒金星。连呼吸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园园 破例没有给我做精致可口的食物。我本来可以上饭堂的,但我的饭卡几天前被我当 成飞碟扔到了老远的臭水沟里去了。 湘湘走了,连同我的食欲,我的魂魄一并带走了。这个贪婪的女人,我诅咒她! 园园怎么啦?难道出了啥事?我的心竟有点收紧。要知道,往常无论我耍什么 脾气,她总是逆来顺受的,从不跟我赌气。有时还笑嬉嬉地逗我玩。 我的屋子是名副其实的陋室。我是世间头号懒人。那些杂志刊物永远东倒西歪。 脱下的脏衣服被我顺手当成抹脚布,桌上地上到处是如苍蝇点点乱飞的墨汁。我没 日没夜地做着文学梦,趴在乱七八糟的书桌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涂一些永远不能 出世的歪诗和小说。园园从不因我的小屋乌烟瘴气而皱一下眉,总是很是细心地替 我收拾一切。她经常煮好美味的食物放在我的桌上,自己则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出 神地看我写作。有次我为自己某个自以为巧妙的构思而兴奋得手舞足蹈,像刚从疯 人院放出来的疯子似的在屋子里跳上跳下。任凭园园怎么叫我我也不理答她。园园 吓呆了,面色惨白,一跌三撞地跑去找医生。校医急急赶来。 我在莫名其妙了几秒钟后恍然大悟,觉得天大的侮辱涌上心头。我像狂狮似的 大吼:你这只熟透的傻蛋,你以为我得精神分裂啦?既然我是十足的疯子,你还不 快滚! 为此我好几天没跟园园搭腔。但园园倒装作若无其事,仍然天天光顾我的小屋。 我虽然黑着脸,但仍旧当之无愧地吃她做的饭,依然让她帮我拖地抹桌。园园也不 吭半句,只偶尔用眼睛睨我一下,很是哀怨似的。 直到我的生命里现了叶湘茹,园园开始变了,整天神经兮兮的,眼神中藏着一 种很深很教人不忍细看的东西。脸上的酒窝似被填平了。若不是我把所有的心思都 花在湘湘身上,我或者会仔细研究一下是什么把园园变成这种模样的。那时候我真 傻啊! 湘湘从不正眼看一下园园。她娇笑着问我什么时候雇了个丫头。我厚无耻颜不 无得意地说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湘湘笑得花枝乱颤,忽又狠狠地捶我,说你 怎么这么大胆,竟一脚踏两船?我连忙打躬作揖说岂敢岂敢?湘湘还是不依,说我 要你写保证书,不准你对她动一下眼皮。至今我的抽屉里仍然躺着那份改了几十遍 湘湘才满意的爱情保证书的底稿。然而,如今一切均失去意义。那次园园刚好打窗 下经过,把我和湘湘的话一字不漏地装进了耳朵。我隐隐约约听见女子的轻微低泣。 抬头去看时,只看见园园单薄的背影正在远去。我的心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痛得 厉害。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我淡忘了,因为有湘湘。 湘湘与园园截然不同。湘湘从不理会我的屋子有多乱。她一来就如蝶般飘落在 我的椅子上,然后饶有兴味地翻我的稿件,一个劲地问又有什么发表了吗?这个时 候我总是豪气万丈地一拍胸膛说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湘湘于是翘起两片很 耐看的红唇说,臭美。我为自己有那么一点点演技而暗而窃喜。 湘湘高兴时会赏我一个香吻。不过她从来只吻我的脸,她说我的嘴烟味太多, 她闻到要呕上半天。为此我嚼了几个月的口香糖,但仍不能得她的允许。其实说得 清楚点,她哪里是吻我,她分明是咬我。她说只有让我痛,才会更爱她。我当时却 不明白:爱与痛怎么会有关系呢?细细的牙痕印在我脸上,成了一幅别人无法破译 的独特风景。当然,我仍然很满足,因为那种滋味教我神魂颠倒,让我灵感大发。 今天想来,迷上叶湘茹,也许是我屹今为止最深重的灾难了。但试问哪个男人 能抵挡得住她千般风韵,万种柔情呢?何况是我这个浑身细胞都写满浪漫的男人? 湘湘是我们这所学校无可挑剔的校花。她的名字像鲜嫩的荷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在男生的嘴里滚来滚去,爱煞雄性。她的追求者多得教人汗颜。其中不乏白脸小生, 黑脸包公,也有自诩风流倜傥气度不凡的翩翩公子和财大气粗但活脱脱像一个科学 怪人的家伙。 但叶湘茹的傲气足以教众多的追求者望而生畏。她一张美人脸泠若冰霜。可这 不仅无损她的国色天香,反倒添了几分泠艳。她不经意来一个造型怡人的回眸,立 即让想入非非者魂魄尽失。当然,也有人不屑于此的,那就是我。其实说老实话, 我只是佯装满不在乎罢了。 我从没见过她,但我此人天生好奇心特大,早对叶湘茹产生极大的好奇,早想 看看她是何方神圣,竟教我校如此多的男儿竞折腰。只是我天生骨头里有那么一点 傲气,自然不会主动去找她。再说我当时一直天昏地暗地写我自以为得意的小说, 哪有工夫去管什么风花雪月。我甚至还认为女人嘛,还不是像老妈子一样是女人一 个,有什么值得为之寻死觅活的呢? 后来才深深懂得自己多年来为之高垒起来的铜墙铁壁其实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自从那次在校文艺汇演上一睹叶湘茹的芳容后,我开始日夜神魂颠倒起来。她一袭 白裙吻地,俨然神话中翩翩而至的白雪公主,一双剪水眸子顾盼生辉。她情深款款 地轻扭柳腰,载歌载舞。全场的轰动是空前的。我独坐在最后一排,狠狠地抽着烟,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尤物,隐约觉得骨子里的傲气正被什么东西 消损着…… 后来我越发的意乱情迷起来,为湘湘写了很多情诗,陆续在校刊上发表了。再 后来,湘湘找上门来了。她把我的诗剪下来装订成册,见了我娇羞地问你咋写我啦! 我受宠若惊,心中一阵狂喜,可表面却不动声色。我知道我不能坐失良机,于是, 甜言蜜语像串串冰糖葫芦似的从口中飞出。当然,我的口才是无可厚非的,凭我那 三寸不烂之舌我自信此刻眼前的美人儿已被我摄走了芳心。 再再后来,我们以情侣身分在公众场合频频亮相。男生自然恨得咬牙切齿,女 生个个斜着眼睛看我,也许是在想我这么个丑八怪究竟耍了什么花样令校花芳心暗 许呢。我敢肯定女生大多会对我存三分感激。因为我多多少少给对校花死心不息的 男生们以不轻的一击,从而在某种程度上给女生们以希望。 我一直为此而乐不可支,并深信这是自己前世修的艳福,却丝毫未发觉暴风雨 即将来临。 事情源于我写给园园的一首小诗。那只不过是我有天一时兴起写来闹着玩的。 诗只有两句:你是我圆圆的月亮\我是你暧暧的太阳。写完后我胡乱一扔,就把此 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不知怎的,湘湘无意中在我的一本随笔中发现了写有此诗的那张小纸片。 我的天啊,本来我撒谎的本领已修炼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之境地,可是要命的是, 我竟在这首诗的后面注了一行小字:给我亲爱的园园。 湘湘一改昔日的温婉,像头发怒的母老虎,揪着我又撕又咬。无论我如何搬尽 世间最重量级的词语去解释也无济于事。她说她算是有眼无珠爱错了我这么一个用 情不专朝三暮四的臭男人。骂累后她把我写给她的诗稿撕得粉碎,然后来个天女撒 花,最后重重地摔门而去。 那刻我像截木头一样呆立原地,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收拾残局的,是园园。 从此湘湘再也没来过。开始我以为她是跟我闹着玩的,只要我略施雕虫小技, 她就会重新投回我的怀抱。直到我得知湘湘与什么吉他王子出双入对时,我才意识 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我天天逃课去找湘湘,嘻皮笑脸地求她宽恕,甚至对她发誓, 只要她肯回到我身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湘湘只是冷笑,或是脸若寒冰。 我心中的大厦顷刻化为废墟,我就这样失去了湘湘这个尤物了。我的灵魂也随 她而去。 我开始喜怒无常,经常指鹿为马。这个时候,除了园园,整个世界的人都躲避 我,视我为疯子。园园不可幸免地成了我的出气筒。可是我非但不感激她,三天前, 还把她给赶走了,就是在我对着大蜘蛛出神的那天。 终于有人来敲我的门了。我已经命若游丝,无力作答。只好眼巴巴地朝门口发 呆。门没有锁,它无声无息地开了。园园端了个饭盒站在门口。三天不见,她竟人 比黄花瘦。 我可以进来吗?园园一改往日的长驱直入,轻轻地问。我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热, 鼻子有点酸。我用力点点头。试问除了园园,谁会管我活着还是死去呢? 园园很小心地挪到床边,低头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泪水沿着脸颊默默地流了 下来。我忽然觉得真正可怜的不是我,而是园园。我的心莫名地一痛,一缕从未有 过的温柔从心底泛起来。我突然产生想低头吻干她的泪水的念头,但我忍住了。 我风卷残云地扒完那些人间美味,然后才慢腾腾地下床刷牙洗脸。我的头发和 胡子乱成一团,像惨遭裂击的鸟窝。我的眼窝深得可盛半杯水了。 我瘫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窄小的屋子没多久就烟雾迷漫。我说园园啊 你说我有什么好呢?人穷志短,脾气又臭。也没有男人味-这是湘湘与我分手时赠 我的所谓“金玉良言”。 她说黄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你吗?你半点男人味也没有,跟那些娘娘腔异曲 同工。 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些恶毒地伤透一个男人的自尊自信的言语怎么会从一个 美女口中喷涌而出。我甚至怀疑湘湘当时是否神志不清。我后悔那天为什么不来个 河东狮吼,然后揪起她的头发狠狠地摔到墙上,让她变成残花败柳。原来一直以来 我所为她做的一切都是没男子气概的典型表现!她还不无揶揄地说:我还以为你真 的很有才华呢,见鬼,原来是个有严重狂想症的家伙,成不了大器。 我终于明白湘湘看上我真是有眼无珠了,她离开我是十二分的正确。可是园园 呢?风雨数载,她不悔么? 你后悔吗?我突然向园园冒出一句。 “后悔什么?我欣赏你的才华,知道你的好,如果让我重生一次,我同样会重 复我所做的一切。多年来你一直看不见我,是因为我太平凡太不起眼了,这些我都 知道。我这只丑小鸭从不敢奢望与天鹅同飞,我只求一处容我的水域,我要的从来 都不多……” 我伸出手,轻轻捂住园园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我不要听她说如此伤感的话。 我真不是个男子汉,我的心都要被她的言语击碎了。多年来我舍近求远,却忽略了 身边这颗美丽的灵魂。我竟不知道我与她是共通的。她说到了我的痛处。远走天国 的顾城在一首诗中说:树胶般缓缓流下的泪\粘和了心的碎片\使我们相恋的\是 共同的痛苦\而不是狂欢。我深深地迷恋这首诗,却是此刻才感同身受。 风轻轻地拂来,我闻到了早春泥土的芬芳了。我默默地握着园园的小手。这是 多年来我和她的第一次相握。那是怎样温暖的一双手啊,为什么我从前从来没有发 觉呢?我明白了,多年来我那双一直冰冷着的手之所以如此泠入肌骨,是因为我错 牵了另一双冰冷的手啊。雪上加霜。 “不要走,好吗?”我拿起脏衣袖抹去园园未干的泪痕。 “是的,不走,但是,还是让我做你的妹妹吧!”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 “不,不!园园,你想错了,不是这样的……”我突然变得语无伦次。 “你咋啦!逗你玩呢。做你的林妹妹不好吗?”园园突然笑了起来,向我扮了 个鬼脸。 我也大笑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乐。我明白了我的爱情不在别处。我 突然想起了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的,冬天来了,春天将不远。 而对于我,残冬已远去,生命里的春天就在眼前……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