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僧还俗记(“文革”纪事) 城外的枪炮声响了一夜。 翌日清晨。首刹光寿寺。麻将城一百多个主要寺庙的住持在“最吉祥殿”里默 默坐成一片。数十根大蜡烛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个穿中山装的国民党官员正面 对他们发表讲话。 “共产党的军队就要打进城了。共产党的政策你们是知道的,和尚也是他们革 命的对象,他们要共你们的产,分你们的田,毁你们的庙,占你们的房子总之,你 们再想过清净的日子是不可能的。国民政府很同情你们这些佛门之人,愿意帮你们 逃离这是非之地。庙里的一切珍藏,能带的都带上。愿意走的,于明天上午六点正, 在城中大校场武庙前聚齐” 当晚。送走众僧后,光寿寺住持南亭和尚召集法雨等几位心腹职师来方丈寮议 事。 南亭盘腿坐在禅座上,拨着佛珠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对心境如深潭的老方丈 来说是罕有的)。是啊,过去岁月动荡,日本兵打来了,国民党兵打来了,都没有 弃庙而逃,现在,却打算“走为上”了。 法雨叹了口气,启口道:“这千年古刹,自觉禅大师始建,代代高僧相传,香 火无断。虽中途一度毁于战火,但后经代代高僧复修,古刹乃复兴,邃宇数百楹, 寺僧千余众,四时经声不绝,各震遐迩。而今却要断送在遇僧南亭之手,实乃愧对 佛祖,愧对前辈先师,愧对佛门众生” 言罢,怆然泪下。 此时法雨道:“师傅,前几年我在外面见过共产党,他们虽然分田分房,但不 杀不抢不淫,还是保护我们出家人的。国民政府的话也未可全信。我看,我们不是 留下来看看风头再说。” 南亭道:“法雨,俗话说,和尚靠施主,那些巨富施主们都跑光了,田产再没 有,我们还靠什么生存?苦海无边,生灭无常,世上四大皆空,出家人无可留恋, 此乃我佛如来教言也。法雨,出家人只求留得青山在,云海处处皆为家,还是走为 上呵。” 法雨叩道:“师傅,我本想随你同走服侍你终身;可这光寿寺千年香火一断, 我有负佛门教养之恩。再说,我乃土生土长的T州人,自幼在此庙出家,根深蒂固。 师傅,你还是让我留下吧。” 师弟法涟、法清也表示愿意留下。 南亭微微叹口气,说道:“既然这样,就委屈你们了。你们先留下,寺里能带 的东西我们先带走。这里,就暂由法雨当家。你们在此观望一下,实在不行,就去 台湾找我” ──“不,师傅,我们等你回来,我们和光寿寺都等着你回来!” 法雨、法涟、法清齐齐磕倒在南亭大和尚的脚下。 解放军开进麻将城的时候,许多老百姓都列队在道旁欢迎。法雨也手举着小旗 站在剩余的二百多名僧众的队伍中。 当天晚上,就有一千多名军人驻进了光寿寺。 不过,这些军人纪律很好,对和尚也很客气,没有弄坏庙里的一点东西。早晨 起来,还抢着与小和尚挑水劈柴,打扫庭院,直至他们四九年四月打过长江──解 放全中国。 法雨很为自己留下来的决策暗暗庆幸。他想,只要有人在,光寿寺就会完整地 保住的。 不多久,来了土改。光寿寺号称“良田千顷”,不料在一夜之间丧失殆尽。庙 里的和尚纷纷离散而去。剩下不走的还有二十多人。因为不兴“化缘”了,于是这 么多人就呆在庙里坐吃山空。 法雨一直在积极的想办法。他带众僧去庙旁的一座小土山“岳墩”上去填平战 壕,想种点粮食什么的。一个春天过去了,旁边农民的田里都纷纷出苗长绿,而和 尚的田里却还象和尚的光头一样什么也不长。法雨叹口气,只好暂时扔了钉钯锄头, 老老实实回到庙里,继续坐吃山空。 这天,法雨带头出门去“化缘”。行至路上,忽听有人在叫他的乳名:“哎, 你不是小三子嘛?” 法雨抬头一看,认识的。过去的一个老街坊。当年都为逃壮丁,一个投奔了新 四军,一个出家当了和尚。这位姓李的街坊自我介绍说,现在他是小城民政局的负 责人。 ──“噢,李局长。”法雨合十行礼。 李局长见他手捧一食钵好象要去讨饭一样,便惊讶地问:“你怎么混到这步田 地?” 法雨微微一笑:“比丘者,乞食者也。本该如此。” 他局长看着他,连连摇头,却说不出下文。他知道,光寿寺本来是良田千顷, 但土改时一下子分光了。这些和尚的肚子靠什么去打发呢?他挠了半天头,把法雨 拉到路边,小声地说:“法雨哎,我们是老邻居了,小时个也玩得好,有些话我瞒 旁人就不瞒你了。我在政府里工作,政府的政策我还不晓得嘛?说到底的一句话, 现在这个时代,穿这身大褂子是没有前途了,不如趁早改行吧。你不见现在到处都 在讲破除迷信?群众的觉悟高了。觉悟不高的也不敢来敬香拜佛了。你这样下去不 是个办法,要吃饭就要工作,不劳动者不得食嘛。我们老熟人了,你出来工作,我 可以帮助介绍。” 法雨合掌作谢:“我们出家人,清苦是本份,只要有庙住,每顿有碗稀粥,足 以度生。出家人素来万念俱空,与世无争,复入尘世,争斤夺两,恐不适应。” ──“有什么不适应?脱了这身大褂子,不就和我们一样了?现在全国人民都 在轰轰烈烈搞社会主义建设,支持抗美援朝,欢迎你带头移风易俗,投入到火热的 斗、斗争生──活”(有些新词儿,他局长也没有说顺口。) 那次谈话没有什么结果。法雨和众僧仍然守在空荡荡、清冷冷的庙里,做一天 和尚撞一天钟。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光寿寺终于粮尽囤空了。和尚们只好把庙里的物产一件件 拿出去换点米来吃。 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法雨、法涟、法清几个当家的没日没夜在方丈寮里议事。 最后议出一条决议来:自食其力──做佛事,求生存。 一般地说,真正的高僧是不做佛事赚钱的。但事到如今,也“清高”不起来了。 和尚也是人,也有几尺血肉之躯(用佛门的话说──也是苦海一皮囊),不吃 不喝也要死的。比丘戒二百五十条,虽然第三条戒律要求信徒们忍受“第二饥渴”, 但没有哪一条戒律要求他们挨饿、绝食啊。 这天,光寿寺内摆开经台,为施主们念《华严经》。 开始念一遍《华严经》,和尚们只要施主管他们三顿稀粥即可。后来生意好了, 庙方便索价一斤油,一斗米。几个月下来,光寿寺的米囤又冒了尖,素油也积了三 缸。 这时候李局长又来找法雨了。李局长说,他接到上面一个什么文件,说光寿寺 的佛事不宜再做。 法雨不解,问:“李局长,你不是要求我们搞生产自救吗?” “这算什么生产?”李局长说,“这是封建迷信嘛。再说,大批群众出来做佛 事,也影响生产,没有什么好处嘛。” 法雨念了声“阿弥陀佛”,说:“我佛释迦牟尼创立佛教二千五百余年来,信 徒三万万,古有玄状、达摩、惠能、鉴真,近有太虚、弘一、曼殊、圆瑛,皆大智 大慧人物,举世共认,四海驰名,此乃佛法大如天,禅门深似海之印证也!” “算了,小三子,”李局长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别不识时务了,小三子。 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的老皇历!幸好是我听见了,要让旁人听见,准 要报你一个反动。今天组织上要我来通知你们,从明天开始寺庙所有人员必须参加 义务劳动。我也没法子。挡不住。也不好挡。我早点告诉你们一声,好让你们换换 衣裳,做做准备。活儿嘛,我会尽量照顾你们的,不重,就铲铲草什么的。” 法雨谢过李局长,就回去把这事和师弟们说了。法涟听罢,长叹一声,说:“ 师傅信也没来一封,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在哪儿?情况怎么样?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当初和师傅一走了之,了用不着受这份罪了” 法雨轻轻咳了一声,说,“佛言道,以慈悲为本,以忍辱为行。法涟,只要保 住光寿寺,我们就还是和尚。忍耐吧” 日子在忍耐中一天天过去。 这天,众僧打了一上午的树枝,抚着火辣辣的手回到寺里。烧饭的小和尚说, 不好了,刚才政府里来人通知,要拆我们的千华戒台啦! 法雨闻言大惊。他将手上的镰刀一丢,跌跌撞撞就去找李局长。(他现在已经 不叫李局长了,而是叫李副市长。) 谁不知道,麻将城光寿寺的千华戒台因其规模之大而蜚声十方丛林。戒坛高十 级,周长七丈八尺,纯以白矾石建成。过去每年的传戒期,求戒僧徒四方云集,千 年古刹,驰名遐迩。十方丛林选拨职师方丈,持有光寿寺戒碟者能优先入选。 千华戒台是光寿寺的门面和象征,戒台一拆,便意味着律寺的倒闭──这与商 店拆柜台是一样的道理。 李副市长听了法雨的长篇诉说,也动了一点侧隐之心:是啊,怎么能拆戒台去 修建厕所呢?这不等于劈了大床当柴烧吗?不过他坚信一点:组织上决定的事情一 定不会错的,一定是自己的思想落后了,跟不上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了──报纸 上不是天天在强调改造旧事物、旧思想吗?和尚,道士,庙宇,戒台,明摆着是旧 社会留下来的旧事物嘛,能不改造?现在大会小会都讲,要破坏一个旧世界,建设 一个新世界,不破不立李副市长用手理理头发,似乎慢慢理出了一点头绪,理出了 立场,也理正了感情,觉得应该对和尚来几点说服教育:“法雨哪,这件事,是市 里研究决定的,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既然是革命嘛,就有这 个想不通的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想得通想不通都要拥护,都要向前看” 李副市长觉得自己的话干巴巴的,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才好。 法雨插言道:“李市长,愚僧非常赞同你‘向前看’之所言。佛教在我国流传 了两千余年,现有弟子三万万,它不仅充实了我国的文化,也能起到劝人为善的作 用。夫破,为立也。若全盘抛弃文化遗产,即如断江河之源,立又从何谈起?” “算了,法雨,”李市长有点不快地拍拍他的肩,“我不认识几个字,听不懂 你的这些菩萨道理。我这一生,就信共产党,信革命。过去小时候,我也拜过菩萨, 结果怎么样呢?最后还是共产党救我们出了苦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 “法雨啊”李市长连连摇着头,有点怜悯地看着法雨,最后长叹一口气,说:“ 法雨啊,我说你真傻,如今你们自身都难保了,谁还会跟你们去学徒、受戒呢?要 那戒台做什么用呢?” 法雨愣了愣,突然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近乎哀求地:“发发慈悲吧,李市 长!不能做T州历史上的罪人哪!” 李市长从未受过如此大礼,顿时手脚没处放,忙俯身拉他,可哪里拉得动。 李市长倒吸一口气;难道这和尚有气功?法雨说,李市长,你不给我个答复, 我就不起来。 李市长在屋子里转开了圈:这个千华戒台拆除是无疑的了,但移料修建厕所未 免可惜,如果建议摆到公园去做个音乐台什么的,也许能行得通? 他当时就把这个设想对和尚说了。法雨听罢,半天不作声。但他也知道,也许 这是一种最好的前途了。如果真能完整地迁移千华戒台,有朝一日能重返光寿寺, 虽谈不上“上报四恩,下济三途”,也算尽了自己的留守之职了 那一年,小城的西山寺及胡公祠,安定书院被改建成T州中学。都天庙改为百 货公司仓库。大校场改体育场。武庙驻进了市体委。平山岳王庙改成了革命烈士纪 念祠。 拆光寿寺的大雄宝殿是一九五四年的事情。 这次,市里通知了法雨,还召集现有的一些和尚们开了个会,事先做了一点思 想工作。散会后,那些和尚们自知大雄宝殿难保,便默默地围着它走了三圈,算是 象“遗体”告别。 这天早晨,一大队农民扛着大锤、锛、二齿等,浩浩荡荡开进了光寿寺。 当时,法雨正和几个和尚商议转移殿内那高一丈五尺余的释迦牟尼三尊大佛, 只见一个农民工拨开众人走过来,举起手中的大锤就要砸佛像,法雨、法清几个和 尚忙上前七手八脚想将他抱住。可那汉子不知为何发了狂劲,喊道这菩萨肚子里有 宝贝,哪个砸开归哪个!说罢手起锤落,如来佛已碎在脚下。 法雨大骇,忙带众和尚齐齐跪倒,磕头如捣蒜:“佛门之大不幸,灭顶之灾, 千古无有毁宫殿、陵墓、宗庙乃十恶不赦之第二条大罪也,永无饶恕之日南无不慈 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不十八层地狱中拯救他们” 后来法雨和七八个和尚在观音殿里跪伏了一夜,面朝大雄宝殿,口念“观音经”, 代罪人忏悔:“妙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怨贼有一” 十三天后,由北宋大文豪陆游撰写的大雄宝殿殿碑在无情的锤声中裂成数块。 至此,这座重屋八楹,东西三十六尺,南北九十六尺,高百一十尺,千年历史 的大雄宝殿正式被夷为平地,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 法雨记得是一九五六年五月四日这一天,光寿寺剩下不多的几个和尚被通知到 平山公园开会。那是个月光不错的晚上,只见公园餐厅里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人 山人海。当法雨明白了怎么回事想走时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那是解放后──不,是麻将城有史以来第一个为和尚公开举办的婚礼。着实把 麻将城轰动了一下。 婚礼是由市妇联、市团委、市民政局三家联合主持的。有好多领导上台讲了话, 总之是鼓励和尚还俗,破旧立新,移风易俗那个叫悟能的青年和尚和新娘双双披红 挂花,也对着话筒发了言,决心听党的话,跟共产党走,做破旧立新的模范新郎悟 能也是光寿寺的和尚。大雄宝殿倒了以后才离庙的。听说他现在已改名叫为新了。 当初拆那个大殿时,悟能不知怎么突然和那些农民工混得很熟,并帮着指指点 点的,哪些东西值多少钱,哪些菩萨肚子里有金银铜锡。那些农民见到金银铜锡都 抢得打架,那些古玩字画却只配拿去烧火做饭。悟能就侍机将后者私藏一些,偷偷 弄出庙去换钱。法雨知道了这些事情,就把他叫到面前,对他说:“悟能,如今佛 门多难,是以弘扬正法,挽救世风,佛门弟子,人人有责。当初你为逃壮丁来佛门 避难,本无正信,更无根基;三年后虽受比丘戒,但恰遇世态世变,庙宇不幸,你 不自学修沙门净行,诵经念佛,甚至不能守五戒十善,况且此庙你经常夜不归突宿, 已不再是你的衣钵之所悟能,造化各人有,信仰各人持。你年方二十,正当韶华豆 寇之年,为不误你的前途,你不是自行其便吧!” 悟能听了半天,最后才有点似懂非懂──原来是炒他的鱿鱼。他听罢一语未发, 朝法雨和众僧行了个礼,拿脚便走了。 当天晚上,有个小和尚来报说,悟能在小西湖投水了。法雨大惊,连念阿弥陀 佛。小和尚又说,不要紧,他已经被解放军救起来了。 法雨一连沉默了好几天。 这天晚上,法雨召集庙里几个残留和尚开会,说了一大通话:“释迦世尊毕生 说法创教,目的乃是使众生转迷成悟,改恶从善,进而荆匀倘栉小7埃灰乐;进而 修四谛,十二因缘达到自觉觉他之菩萨地位,直至破尽根本无明,大觉圆满,终成 佛果”如拒恶,而有佛门五戒,比丘二百五十戒。佛说分离邪淫,则诸根调顺,安 莫能侵。俗家亦认为:万恶淫为首。悟能不重佛法,内心染上贪、嗔、痴三毒,故 有此果报“自南亭大师走后,本寺如古木凋零。鉴于本寺戒台已破,宝殿已毁,朝 不保夕,名存实亡,故本僧当自行解职。从今以后,何去何从,各方自行其便,互 为干系。既无院规,但法常存,各位则自行修炼,在从多法门中,选一种与自己根 性、条件相近的,作为日常的行等,或戒学,或定学,或慧学,可参禅,可专勤, 专者精一不二,勤者精进不懈只要持之以恒,功夫到家,自然有所成就。各位,珍 重了──” 言罢,泪光盈盈。 “珍重──”众僧全都匐伏在地,泣不成声 大跃进那年,麻将城的庙被拆得极厉害。东山寺被夷为平地。城隍庙成了医院、 工厂的宿舍。松林庵、关帝庙、大悲庙等办起了布厂。火星庙成了塑料厂。 斗姆宫改成了万头猪场。北山寺里办起了肉联厂。广阴庵、泰和宫、三九宫、 炎帝宫等纷纷挂起了学校或工厂的牌子。 这天上午,市委统战部的老黄来到光寿寺找法雨。他动员法雨走庙门,去参加 工作。 “象你这个样子躺在庙里,吃闲饭,不劳而获,是很不彩的事情,是旧社会遗 留下来的剥削阶级的行为。要你出来参加工作,不是因为我们少你一个劳动力,而 是要说明,象你这种人能够脱胎换骨,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更体现了社会主义 改造的威力和成就,其意义是很大的。外地那些比你名望高、职位大的和尚都出来 工作了,难道你的架子比他们还要大吗?” 法雨虽发现他的话漏洞百出,不值一驳,但也清楚,辩了也没用。他沉吟良久, 最后表示:听从领导安排愿意参加工作。但有三个条件:一、不脱袈裟;二、不改 习惯;三、还住庙里。 老黄点头答应了。他很懂得改造人人一步一步慢慢来这个道理。 不久,法雨水和几个和尚就在城北郊的一座龙王庙里办起了麻将城第一家火葬 场──这也是破旧立新的产物。 火化炉是他们自行设计、自行制造的。他们土法上马,用砖头竖起一根三人多 高的烟囱。死人来了,搁在铁板上,下面用树枝、木柴回起来烧,烧化了完事。 烧死人的报酬是领导上定的:每烧一具,收费二元(其中运死尸的一元,联系 人六角,烧火的四角)。法雨就干那个“四角”的活。 当时是五十年代,还没有人相信火葬。火葬场的生意清淡得很,一个月还烧不 到一两个死人。幸好和尚清苦惯了,几角钱买点盐拌在稀粥里也能填肚子。日子就 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混着。 天,渐渐进入了隆冬。 市里为了搞建设,办工厂,决定进一步拆除光寿寺的藏经楼、戒坛殿等建筑。 总之上头有句话:需要多少,就拆多少。 这次拆庙的“工头”竟是悟能(当然,此时应叫他吴为新同志,或者吴组长了)。 据说这次光荣任务是他向领导上请战请来的。吴组长早已不是昔日的假和尚了, 他蓄起了西装头,穿上了工作服,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瞿瞿地吹个不停。 一进庙内的藏经院,吴组长就手持一把斧头,率先冲上了藏经楼。这里已经不 见了和尚的踪影,谁也不能阻止他大显身手了。只听“嘣”的一声,藏经楼的木格 门被踢倒了,随后,吴组长挥动斧头把藏经的大橱子劈裂,砸开,抓起一把经书─ ─“哗啦啦──”从楼上飞撒下来,顿时一片经书如一群无翅之鸟遮天而下,纷纷 扬扬──“同志们,上啊!”吴组长大吼一声。 农民工们于是就乒乒乓乓干开了这天早晨,下着雪。吴组长穿着件棉大衣,缩 着头,站在光寿寺荒凉的院子里大呼小叫,要带人去拆方丈楼。 照例是组长打头。他爬上主丈楼后面的“小休楼”,奋力踢开檀木门,忽听得 他大叫了一声,往外便跑,“咕咚咕咚──”一口气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有鬼!有鬼!”他嘴里乱嚷嚷,眼睛都发直了。 大家闻言,谁也不敢上了。乡下人虽然粗鲁,但对拆庙这种事情毕竟有根深蒂 固的忌讳。这些农民都听说过菩萨的法力无边,恶有恶报之类的话,此时以为菩萨 终于显灵了。 上面这才让人去火葬场找法雨。让他领几个穿袈裟的上去察看。 ──小休楼里,正中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脸上没有一点肉,眼睛 深陷若无眼球,浑身皮包骨头象几根芦苇棒──“啊?这不是法清吗?”法雨大惊 失色。 这几天听说在轰轰烈烈拆庙,法雨的脑子整天嗡嗡作响,糊里糊涂地打发日子, 谁也顾不上谁。这才想起师弟法清确有好几日没见到了。想不到,他竟在这里,这 个样子──默默地圆寂了。 法雨师弟法涟走上前去,把法清硬梆梆的尸体连同身下的蒲团一起抬了出来。 尸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他们把尸体抬到方丈寮里,沐浴,更衣。翌日 又运往龙王庙火葬场。 法雨决定按照佛门里高等级的“火葬”仪式──“荼皮”的规矩,隆重安葬法 清。 城里城外共有三十几个和尚自动赶来参加葬礼。 法雨让法清的尸体盘坐在一只荷花缸里,周身衬满了高级檀香,上面再合上一 只缸,衔缝用法灰密封起来。缸的底部预先挖有一小圆洞,再下面挖有一条火炕, 火坑里架着檀香木柴点火前,和尚们一个个沐浴更衣,披上红搭衣,分列两旁;法 雨则身披主衣,手持火炬,立在当中,口念偈语:若人若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 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语毕,将火炬投入香木丛中。火焰徐徐漾了开来众僧幽幽唱起 了《香赞》缸里的火渐渐猛烈了起来。两旁站立的和尚不时将手中碗里的清水弹洒 在发热的缸体上。 《香赞》唱毕完,正本“焰口”就开始了。法雨唱着一口好书腔。众法师一个 个瞑目合十礼佛,沉浸在三业清净之中,现出一副深奥莫测的庄严之相── 尘尘刹刹净圆融,万别千差一贯通,须弥顶上枝头月,光明炯炯照无穷。 火苗腾腾,红光烛烛,缸内的檀香渐渐着了,闷出特有的异馥沁香,袅袅渺渺, 从四面散向远方 口吐火焰,咽喉似针缝之细,佛问何人在此,答曰面然 三天后,法清的骨灰成了一朵玉雕似的乳白色晶体。法雨过去只是听说,那修 炼到一定功力的高僧如此火化后才会得到这种“舍利子”,而今亲眼所见,终于叹 服了。 (就在这天,光寿寺内的一棵千五百龄的银杏被农民工围锯了三天之后,向着 西南方向轰然倾倒) 火葬场维持了不到两年便倒闭了。之后,法雨又被送到一家麻纺厂去做杂工。 开始,人家让他做烧火工(因为他在火葬场干过这个)。那些年纪青的工人喜 欢拿和尚开心,他们把庙里的木头菩萨劈碎了,硬叫法雨塞到炉膛里烧。“劈劈叭 叭”,烧了多少个月,真记不清了。 有一次,厂支书叫法雨带几个小青工下乡支农。到了生产队场头,大队支书讲 了一通欢迎的话,然后请带队的工人师傅讲几句。法雨往队前一站,新剃的光头, 打满补丁的僧鞋僧袜,风吹海青飘飘扬扬,刚说了一声“同志们”周围的人便忍不 住捧腹大笑起来。大队支书一面笑着,一面叫大家不要笑,结果大家笑得更凶了。 几天后,厂里开大会,支书在会上突然宣布:法雨愿意破旧立新,移风易俗, 更改服装,希望大家主动支持他一点布票。这一宣布搞得法雨措手不及。又不好站 起来反驳。那时的工人听话,第二天就把布票了凑了来,你一尺,他五寸,凑了有 三丈多。支书还说,厂里准备借给他十元钱购买服装。法雨再没有借口了,只好在 厂干部的陪同下走上街头,买了件中山装套在身上。 法雨的这些变化当然都及时写进了党支部的工作总结。 又过了些日子,支书来到法雨烧火的炉子跟前来看他,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他儿子今天过十岁,请他去吃酒。 按麻将城的风俗,这种事人家请你你是不好推辞的。法雨无法,下班以后,用 红纸包了四元钱,送到支书手上,说:“支书你是晓得的,我不吃荤,不吃酒,这 是我的一点心意,吃饭的事就免了。” 支书说:“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 这在麻将城算是很厉害的一句话。 无奈,法雨在再三说明不吃荤不吃酒后只好答应去了。 这天来的全是厂里的党员干部,加上他,正好一桌人。 坐下之后,支书便拿起酒瓶斟酒。法雨见势不妙,忙起身自己倒了杯茶在手里 握着。厂长笑着对他说:今天这桌菜全是素的,是支书特地为你准备的。法雨受宠 若惊地点点头,连连表示感谢。 一杯酒下肚,厂长发话了:“既然大家陪法雨吃素,法雨也不好以菜代酒,也 应该陪大家干一杯。” 大家自然是齐声赞同。都罢了筷子,等法雨的行动。 法雨慌了,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支书早将一杯红酒送到了他面前:“我看这样吧,法雨以前没喝过酒,今天就 用红酒表示个意思,大家看怎么样?”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支书说话了,就照支书的话办。象事先商量好似的。 法雨一看这架势,后悔不该来。现在不喝也不行了。小城的风俗:一杯酒能交 生死之交,一杯酒也能绝生死之交。支书给我的幸好是红酒,法雨心想,这大概还 不算破戒吧?至少不是真心破戒。他打算喝了这杯就装醉,绝不喝第二杯。 其实这杯红酒是掺了一半白酒的,俗称“龙虎斗”,不会喝酒的人喝了,十有 八九要醉。 党员干部们互相眨了眨眼睛,观猴似地看着法雨将酒咽了下去,齐声叫好。 厂长还饶有兴致地逗他:“法雨你跟我们介绍一下,和尚为什么要戒酒?” 法雨喝了酒,便不大管得住自己的舌头,他摇头晃脑、念经般地说起来:“有 人以为,以净财沽酒而饮,无损于人,其实不然。殊不知,酒能乱性,人间许多罪 恶,莫不以酒为媒。《四分律》载:饮酒有十过三十六失,如坏颜色,无威仪,损 名誉,失智慧,致病,耗财,无耻,不敬,坠车,落水等等” 桌人听了,无不喷饭。但又要忍住不能大笑出声,唯恐法雨看破。 厂长又继续问:和尚为什么不吃荤呢? 法雨瞑目诵道:“菩萨提倡众生平等,戒杀,素食。佛说众生皆具佛性,皆可 成佛。佛所说众生不单指人,而包括胎卵湿化回生之属。因此佛门弟子不无故伤害 畜生虫蚊的性命,当然更不吞食弱小的生命,变已腹为坟墓” 桌上一青年党员说:“都象你们这个样子,假如日本鬼子打得来,大家还不都 伸长脖子等死?” 法雨道:“非也。佛门戒杀,是戒以一已私欲而伤害生命。至于执干戈以卫社 稷,正是慈悲勇猛的表现”他不知不觉又昏昏然、飘飘然起来,恍惚回到了过去, 向他的皈依弟子讲经说法了。 这时厂长叫道:“来来来,废话少说,喝酒!吃菜!” 支书招招手,示意老婆把那碗素杂烩端上来。素杂烩本该由素鸡、木耳、香菇、 红枣、素肉圆等烧成,但这里面的“素肉圆”其实是真肉圆,只是在外面裹了层面。 法雨因喝了杯酒,头发昏,嘴发麻,也没吃出什么味道,“素肉圆”就下肚了。 厂长还问呢,“味道怎么样?” “蛮好,蛮好。”法雨说。 桌上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法雨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第二天,法雨破斋的新闻就在厂里传开了。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开心,很 刺激,就象听见某人某时吃了一口屎一样。 中午,在食堂里,有两个青工买了两盆肉圆摆到法雨面前,说:“来来来,大 和尚,今天我请客!你当面吃给我看看!” 法雨的脸当时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不过后来他开了:和尚都做不成了,还吃什 么斋?既然已经破了戒,再回头也没意思了,放着好吃的不吃做什么?──吃! 再后来,法雨上了酒席桌,人家跟他比酒,他就用肉圆抵挡,一杯抵五个,据 说从没败过阵。 后来就到了“史无前例”的年代。 文化大革命,首先遭殃的当然是“文化”。“破四旧,立四新”,麻将城几乎 人人动手把剩下的大小寺庙每个角落都清洗了一遍:玉皇宫拆了砌仓库,净慈寺做 了粮店,净音寺成了垃圾站,南山寺办了水泥厂,学宫驻进了建筑队,三宫殿成了 部队的马房对全城震动最大的要算前几天的“焚烧西山寺”事件。红卫兵把所有没 结过婚的和尚、尼姑都押到现场,然后搬出寺里所有的佛像,堆在操场中间,先劈 后烧。 弥勒佛的大肚子被劈开了,里面足有几千斤铜钱药师佛的肚子里却装满了各种 珍奇药材大火腾起来后,沉香木味和药材味混合在一起,随风飘散,整个麻将城顿 时奇香弥漫,整整七日不散 焚烧西山寺的第二天,是市红卫兵总司令部组织的全城“破四旧”大游行。 岳庙的岳飞像,秦桧夫妇的跪像;光寿寺的四大金刚,哼哈二将,十八罗汉, 韦驮,地藏;西山寺的全部《金刚经》大铜钟,来自缅甸国的三尺玉佛;北山寺的 “抬不进城门”的大弥勒佛像;关帝庙的关公像;夫子庙的孔子像;道观里的“三 清”、“八仙”像,后天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耳光娘娘,痘神娘娘,送子 娘娘,引母娘娘,乳母娘娘,百子娘娘及诸仙官、仙女、宫女、茶哥、马公、水夫、 胡仙、灶王、火帝、财神、阎王、小鬼管它什么,一起拉出来,或戴高帽,或贴标 语,游街示众。游完以后统统送到市政公司沥清加工厂去熬沥清(据说烧了三个多 月才烧完) 游行的时候,上述“死四旧”的后面便是“活四旧”。和尚也要挂牌、戴高帽 的。 法雨开始气傲不肯走,结果招来了一个红卫兵司令。“司令”上上下下把法雨 审视了一遍,果断地命令道:先抄他的家,获取罪证,再押着他跟上队伍! 于是,几个“小兵”拥着法雨来到他厂里的那间宿舍。 室内空空如也。红卫兵砸开了仅有的一只樟木箱,几件日常衣物扔出来后,里 面还有几本经书,一尊瓷如来,几件旧的绫麻袈裟为首的“娃娃兵”指着“罪证” 作出判决:瓷佛像当场粉碎;经书当众焚毁;和尚衣作为“妄图复辟”的证据 带去游行! 法雨申辩说,社会主义,人都可以改造,这几件衣服也是可以改造的,我可以 改几件“香港衫”穿。(那绫麻属一种高档衣料,夏天穿在身上很凉爽,他有点舍 不得。) “娃娃兵”眼珠一瞪,奶声奶气地训道:“什么?你还留恋这些四旧?这上面 沾满了封资修的毒汁!你梦想改头换面,换汤不换药,重新拿出来毒害人民的灵魂! 告诉你,一千个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 那娃娃兵手一挥:走!拉出去! 随即有人给他带上了一顶早预备好的高帽子,又挂上一块牌子,上书:牛鬼蛇 神,反动和尚,吸血鬼 法雨名字上打着鲜红的大红叉叉。 这天游斗时,法雨倒很镇定,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再说他也被拆腾惯了。 他走在队伍中东张西望的,居然看到他们厂的支书也在“一小撮”里面。他面 前的牌子上写着:腐化大王支书骗他破了斋,还想动员他结婚。法雨知道,他是出 于某种好心。法雨并不怪他。他记得支书找他谈话时这么说:“要你结婚成家,是 好事嘛!把肉送到你嘴边你都不肯吃?笑话。你要是尝一尝女人的滋味,保管你打 嘴巴子都不丢。”后来不由分说就给他撮合了一位寡妇作对象,并把约会地点定在 支书自己的家里。 那天下了班,支书硬拉着法雨洗了澡,然后架着他一直把他拖到家里。吃饭的 时候,那女人来了,进门时和支书老婆熟悉地打着招呼。法雨听她的声音有些熟, 但一直没敢抬头看。后来他们在一个桌上吃饭时,法雨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饭后,支书夫妇借故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反锁起来。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一男一 妇两个人。 法雨和那个女人长时间地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谁也不说话。后来那女 人忽然嘤嘤地哭起来。法雨抬头看了她一眼──哦,原来是同车间的工人田师傅─ ─田来英啊? 法雨满面通红,浑身燥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天晚上,在这四周封闭的小房间里,面对身旁一个活生生的女性,法雨想了 些什么,这也许永远是个秘密。他从来不对旁人说起。 但从这以后,厂里的人见了面就拿他开玩笑,跟他要糖吃。 后来,法雨听说那个田寡妇和仪圆和尚结了婚。 有一次,法雨还在路上碰见了她──那个跟他在一起呆了一晚上一句话没说的 女人,现在挺起了圆融融的大肚子,拎着菜篮子摇摇摆摆地在路上走着法雨的心好 象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后来,支书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姓谢的女人。(他和她仍在一个厂,几乎天天能 见着面。但两人很少说话。)这次下面见面,跟上次一样,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该 说的话,已经由介绍人支书夫妇来来往往提前说完了。不过,总要说些什么。法雨 至今还记得,那女人说的第一句话让他大吃一惊。因为她问的是支书腐化的事。 她问:那是真的吗? 法雨笑笑,这个我不清楚。 她说,你肯定晓得的。 法雨摇摇头,我真的不晓得。 她说,我不相信。 他说,我这个人还会说谎吗? 女人不作声了,却抿住嘴笑。 法雨记得自己的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家姑娘现在态度如何? 她低下头不作声,半天说:“不睬她。” 他又问:“你家兄弟现在?” 她低了头,半天又是一句:“不管他。我的事,我作主。” 法雨的眼眶莫名其妙地湿润了。 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就在法雨的宿舍里。谢师傅是悄悄地闪进门来的。 说话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这次先扯起了车间里的事情。她问法雨:那次在麻 堆里捉尤香的时候,他们两个是光身子的吗? 法雨说,是老陈他们捉的,他不在场,不清楚。 她说,你肯定晓得的。 他说,他不过是听他们说过。(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她问,男的女的都光着身子是吗? 他说,嗯,他们是这么说的。 她说,你不是参加处理了吗。 他说:“那个时候,我哪里听得下这种事情。他们问人家姑娘问得那么详细, 什么动作都要问,弄得人家哭哭啼啼的,我是看不下去。后来我就借故走了。” 她说,尤香这个女人也真骚,听说支书跟她有那个。她还做了个动作,把法雨 闹了个大红脸。 两个一时无话。过了会儿,她提出给他搞搞卫生,就动手拆洗床上的被褥床单。 法雨看看自己没事干,就拿起扫帚把墙上地上又扫了一遍。桌子上方的墙上公 公正正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一个脸盆大的“忠”字,还有一副对联:天生一个仙人 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忽然,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冲进来几个陌生人,嘴里骂着,照着法雨就 是没头没脑一阵打,另几个强行将谢师傅拖走了从这伙人的骂声里,法雨听出来, 里面有她的女儿、女婿和兄弟法雨不知是感到悲伤还是高兴。也许这是佛祖的一种 惩罚和安排吧。 法雨感到如释重负。 游斗的当天晚上,法雨被红卫兵押回宿舍,发现宿舍门上被贴上了一副对联: 一对狗男女两个封资修墙上也横七竖八贴着标语:反动和尚不服从改造,就叫他灭 亡!法雨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进了门才知道,屋里还关着一个人,是个女人,不,准确地说,是个尼姑。 这个尼姑法雨早就认得,叫永修,是五六年发大水那年逃荒逃到此地削发为尼 的。 今年最多才二十七八岁吧。今天白天游斗的时候法雨看见她的,她被剃了个“ 阴阳头”,就跪在他的旁边这时那个红卫兵司令进来了,他戴着副眼镜,一脸阴笑, 对他们说:“恭喜恭喜。今天就算你们俩个的大喜日子。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写 一张申请。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写申请,革命群众和革命小将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我 们要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直到你们改变反动立场为止!”说罢将手中的宽皮 带在桌上狠狠一抽:“啪──”,声如炸雷。 外面的红卫兵小将即时呼起了革命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革命无 罪!造反有理!” 直到夜里11点多钟,小将们才从屋里退出去,将门反锁上了。 法雨盘腿坐在床前的拜垫上,闭着眼睛默默诵经。然后他找了一根很粗的麻绳 (是他们麻纺厂的产品),爬上凳子,默默将它系在屋梁上但是永修尼姑扑向了他。 “法雨大师,你千万,千万别寻短见,”永修泪流满面,说,“你自己说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如果这样去了,到了那边,你怎么跟南亭大师交待啊?” 法雨禁不住泪眼迷离,他觉得他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两具依然年轻、依然充满 活力的身体不觉紧紧贴在了一起,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古 老的定律,原始的趔,此刻自动产生了它们不可思议的魔力天的谴责,佛的惩罚, 世人的唾骂,复杂的后果什么都忘了,都不存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雷暴 大雨。闪电狰狞,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屋内,一对苦难的僧尼正在死亡线上寻求片 刻的欢愉和解脱,正在经历一个非凡的“新婚之夜” 作为法雨,经历了几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的饥渴,才有了身底下忘情搏动的一 个年轻异性的青春不能抗拒,不能自拔他觉得体内刹那喷突而出的,正是他三十年 来佛门苦行修炼的精华 传说就在这天夜里,麻将城东南解上屹立了一千多年的文峰宝塔在雷电声中突 然倒塌。据目击者言:这座三层八面的砖塔人先冲出了一道金光,而后塔身如削藕 一般凌空断为三截,扑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