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名团伙 一个小城“阿混”的自述 要说咱爷们儿闹得凶,那是八五年到八七年那档子。那阵儿,咱爷们儿心里就 跟一把火烧着似的,那个焦燥,恨不能一把将楼房给连根拔起来扔在地上,摔它个 稀烂。 那时候,我们上了街就伸着个头,晃着俩老粗的膀子,跟公鸡头架似的,碰到 哪小子不顺眼,准把他给没头没脑地揍一顿。我们那阵子呵,就这样儿,整天感觉 自己被关在笼子里似的,要玩没玩儿,要乐没乐儿,闷得那个心慌,哪儿都呆不住, 不晓得朝哪儿跑才是,就想着火燎燎地猛挥一阵拳头。我们那时候总有使不完的劲, 出不完的气,打起架来不要命──忘了命。 可这能怪咱爷们儿吗?我们上了街,就只是从这头到那头的跑,那步幅总是三 十公分,悠悠地跑,用不了一千步──咱爷们儿数过,九百七十几步──就到头了。 从南到北就是商店,影院,录像厅,整天在街上转着,什么都玩腻了,电影半 个月才换一次。你叫咱爷们不打架干什么去?心里不憋着火才有鬼呢。 转到录像厅,看那屏幕总是稀里糊涂的,全他妈的武打、言情,那台词,那招 数,咱爷们儿都能背了,你说,这么看着有什么意思?看到一半,就忍不住要遛出 去透口气了。转到街上,每个人的脸都死板板的,木偶似的,叫人看着就来气,就 想上去揍他个鼻青脸肿转到后来,不瞒你说,咱爷们儿连站在路口管交通的带红袖 章的老奶奶都混熟了,谁是便衣警察咱爷们儿心里也有数──有时候我们还凑在一 起聊上两句呢!你说,一个人混到这地步,不惨么?别提心里憋得那个窝囊劲儿─ ─你说不让我打打架出出气让我干什么去? 转晕了,腿子跑不动了,就随便往哪个店子里一坐,要么就坐在看自行车的老 太那儿,一边跟她们胡扯,一边就满街赏花,看那些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们, 看得眼都花了,最后看够了,看烦了,就到浴室去泡上两钟头,直泡得浑身发酥, 然后就喊一黄鱼车颠回家这么一说你就晓得了,咱爷们这日子过的──这么活着, 象个人么?咱爷们有火没处发,就只好打架了。 我们那时候干架就带家伙了,比如匕首,三角刮刀,斧头,皮带,扁担,铁棍, 自行车链条,自来水管子,锤子,甚至还有古时候的那种大刀,三八大盖上的刺刀, 什么都有。那是真玩命了,不想活了。年轻的时候,拿命不当一回事儿。 那时候,咱爷们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抬腿就走,什么都不管。不过我们上街 从来不带家伙。咱爷们儿上街又不是专为了打架(临时要打架,两个拳头就够了)。 只要能散散心里的火就行。但打上一架,过了瘾,出了气,咱爷们儿就可以回 家轻轻松松睡上一大觉了──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钟,起来再上街混。 那时候,要是哪个来喊我们打架,总是一喊就去,管你是哪个来喊,只要不是 喊我去打哥们儿就行。打完了就往酒桌上一坐,那些小子舒舒服服地把你捧着,恭 维着,这是我们活得最光彩的时候──那些小子们围着你,跟哈巴狗似的,堆了满 脸的谄笑,朝你点头哈腰。香烟烧起来不得了,比现在都来事,而且全是好烟,他 妈的,一天我独个儿能吞下去两包儿。绝对没问题。 有时候哥们儿给你找来一本带彩儿的书,嘿,那玩艺儿也挺能帮你消遣的。 我常常和老棒子一起对着它胡批一番,这时候我们的想象力都发挥到了不可思 议的地步。这样吹着侃着,心里就象松了一口气,象御了三百斤的包袱,没完没了 地哈哈大笑──觉得生活似乎还有那么点意思。 老棒子这小子喜欢吃叉烧。其实,我们那阵子打架打赢了就吃馆子,几乎已经 吃遍了麻将城所有的名馆,什么鹿肉,蛇肉,清真,全素哪样不曾吃过几遍?要吃 要喝就得象咱爷们儿那样才过瘾──腿往椅子上一跷,大杯喝酒,大碗吃肉,大呼 大叫,全无拘束,比山上的强盗还强盗。 说真的,要打架就得本事过硬,拳头过关。打架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我一天打 了五架,而且场场胜利。你信不信?整个街面上哪个不认得我二碗? 记得有一次干架,在城南的凤凰墩下。那是个好天气。夏天。夏天的傍晚,有 风,不那么热,挺凉爽的。太阳滚圆的,也不刺眼,就那么挂在天边的树枝上,独 自一声不吭地慢慢燃烧着。很远的地方还有知了在叫。天空蓝极了,蔚蓝蔚蓝的, 头顶上没有一丝云,西边则映满了艳红的晚霞──整个郊外都静谧无比,一种很旷 远的样子,还有树梢在轻轻地摇一行模糊的人影悠悠然然、一步一晃地往南门外的 宝塔桥走去。在这种天气里,人的心也悠了,轻了,显得特别的和谐,象在云中漫 步一样。 来到凤凰墩,终于停了下来。据说凤凰墩出过中国最有名的一个“旦”,我们 那里就以此为骄傲,有个别名,叫什么凤凰城(可找遍全城,却始终找不出一棵梧 桐树。但脚下随便一踢,就能踢着一颗三饼或者七条)。凤凰墩下是一片很开阔的 田地,农民刚割完麦子,留下了一排排很整齐的麦茬儿,一直延伸到天边很远的地 方。紧贴凤凰墩,城河轻轻地随了风泛着白涟涟的波汶。 凤凰墩旁的小树林里早有一群人等在那儿。他们看到这一行人走来,吱吱喳喳 的有了一些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两伙人都是些差不多大的二十岁左右的光头小子,胡须才刚冒出一点茬儿。 那打头野小子先站住脚,他穿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对襟小褂,敞了怀,腰间扎 一条油乎乎的红绸带,腿上罩了一条宽大的练功裤,右手盘着一对大号铁胆儿,莽 撞的脸上满是油光。他一把甩去身上的小褂,赤裸出肉绷绷油光光的半个身子,两 条膀子蟒蛇一样不停地扭来扭去“二碗今天来没来?” “没来吧?” “哪个是二碗?” “去去,别说别说,来了呢!” 瞧他们那吱吱喳喳的样儿,真是些愣头青呢,连谁是二碗都认得?二碗正站在 他们眼前呢。 那打头的将手中的铁胆往空中很狂地抛了两抛,又接住,然后回头说:“拿着。” 说完鼻子里哼哼两声,就呀地怪叫一声向对方人群扑了过去你别以为我在这里 编故事。这都是真的呢。那打头小子剃一和尚头,油光一片,他就是二碗──也就 是本人。 要说那天我的心情特别好。夕阳是如此巨大的一盘,我觉得它就轻飘飘地浮在 我肩上,让我脑子充满了一片宁静,是那么的清爽、灵敏和有条不紊。这使我打起 来特别顺手,特别轻松、自如,全没有那种应该有的拼命三郎的形象──而是打得 特别潇洒──如此的风度翩翩。它差点使我全然忘记当时还有那么多和我同来的哥 们儿(当时老棒子也在场)。当时就是这样,在无比清爽的天空下,我打得夕阳越 来越艳,最后终地消失,打到最后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了上来,那月亮看上去火 红火红的,温柔的红色晕满了湛蓝的天空我说的是那天傍晚,我在凤凰墩上拳脚交 加,灵活自如,身心竟全无负担,轻松得飘飘然,我蹦跳穿跃着,眼观六路,耳听 八方,翻、转、擒、拿、踢、摔、背、靠、扭、揣、顺、带,肘打掌压,腿踢背摔, 打得神出鬼没,事后竟让老棒子为我惊羡不已,疑是有神相助。 说话当时我进进退退,从墩上打到墩下,在麦田里穿行翻跃,跌打腾挪,一拳 打出去,忽而以拳变掌;一偏腿一蹲身,抓住对方的膀子就给摔过去了;感觉到棍 子扫过来,一偏头,一转身,反腿一脚,不仅夺了棍,还踹了人我们又从麦田里打 到树林里,如猴子一般,依着树东闪西打,以手撑树,腾起身,一个连环腿,叭叭 叭,连踢几脚;我冲进人圈,一挫腰,肘击拳发,连环双击,扭身反腿,燕子扫地 后来又从田里打到水中,只见水花乱溅,卟通之声不绝于耳。 记得我忽而水里,忽而水上,不断变拳为掌,又化掌为拳,上打下击,左勾右 勾,正反开弓,游前串后打罢,我仰天长吁一口气,人皆敬服。我如醉酒一般,悠 悠然,浑身畅快通达,迈步轻快,如飘起来一般记得当时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了,也不觉得热,只感到空气之中充满了一种清新凉爽──火红的月亮就在头顶上 悬着,树梢儿轻轻地摇着,河水也传来轻轻的响声,偶尔一两声蝉叫也显得非常非 常的遥远这就是我当时的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我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感觉了。 那次本来不至于拿斧头把翠绿饭店砸了的。这全他妈为了三子。 那天晚上咱爷们两个在电影院门口玩台球,三子这狗日的几天没干架手有点发 痒,瞧旁边台上两小子不顺眼,就故意用球杆儿捣人家。对方忍住气,没发作。 三子又讥笑人家是松包,缩头龟──这下把人家给惹急了,靠近的那个二话不 说,甩起来就是一掌。我一瞧,这一掌是怎么打的,换上我也让不过去啊。那小子 准他妈有两下子──练过。我一看这事,又来劲儿了。看来是遇上对手了(后来才 知道,这两小子原来是弟兄两个,南门的“二豹”,挺有名的,被判过四年,前不 久刚从山上放回来的,难怪我不认得)。 三子挨揍了。这太莫名其妙了。三子愣了愣,扑上去就打──却被那家伙从台 阶上踹下去了。三子象啤酒桶似的骨碌碌一直滚到台阶下面。他爬起来还要冲上去 打,被我一把拦住:别打了。 打不过人家,可咱爷们儿也不能受了这口气──响当当的名头就这么扔了可不 行。我上去挡住那俩小子:“哥们儿,别走喽。这不是地方,我们另换。” 我们钻到巷子里,躲开了街上的便衣。跟这俩小子打架不用怕,他们不会两打 一。看得出来,这方面他们是上路子的。我和那动手的小子一对一干上了。我人刚 站定,他刷就是一脚。我本能一闪。这一脚好脚。一般人打架不敢随便用脚。 “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话是这么说。可用脚同时也很危险,弄不好一 下子就给人打翻了。干架最忌输在气势上。我身子一压,顺势也给他来了个铲腿。 他轻轻一跳,也闪开了。这都是一种高级的试探。真的还在后面呢。 想不到这时三子这小子却闯了祸──他在旁边呼的一下,冷不防一头撞在那小 子后背上,把人家撞了个跟头。这下糟了。另一个站在旁边看的也上来了。这一来 我们只有节节后退的份了。 我们在巷子里正吃紧,却不晓得哪个做好事的,把老棒子、小黑皮、刀八、虬 毛、扣子几个全喊了来。他们一来,二话不说,圈起个场子,将其中一个圈在中央, 就当了老棒子的靶子。老棒子是我们这伙的头儿,当这个头是要有点看家本领的。 果然十回合不到,那小子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那两小子刚走,虬毛就凑过来说:“你们晓得刚才打谁啦?是南门的二豹。 恐怕有麻烦。老棒子眼一横:“怕什么?天下谁是谁的?来了再打。” 来了再打。还真的来了。有五、六个。人数相当。当时我们几个正骑着车在东 城河边耍着玩呢,他们却迎面来了。话都不说一句,大豹、二豹在前,扬着拳头, 一拳一个将三子、刀八从车上揍了下来。老棒子反应快,他跳下车就将自行车举起 来,抡圆了照大豹就扫了过去。我也用同样的方法从后面将二豹砸叭下了。 小黑皮更好,抡起链条锁当九节鞭舞开了,眨眼就舞倒了他两个。大豹吹了声 口哨,那伙人就一窝蜂地散了。临走时大豹哼了一声:好小子,敢使家伙。你们等 着。 记得那是个冬天的晚上。连胜两场,大家都很高兴,骑在车上撅撅蹦蹦,嘻嘻 哈哈,拍肩打背,快活得要死。城河边上并不见一个人,红红的月亮树上挂着,只 有寒风在呼呼吹。咱爷们儿离开了城河,都不想回家,就满街晃荡。一路上高歌不 断,遇到姑娘,就围上去把她弄个面红耳热,还又不敢骂人。后来三子这小子又提 议:到溜冰场去吧,那儿的姑娘多。 这样一来,就离我要讲的故事越来越近了。 溜冰场那儿灯火正辉煌。咱爷们儿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呢,就见大豹二豹一伙 人涌上来了──这回他们人多了,有十多个呢,而且每个人手上还拿着长长短短的 铁家伙。老棒子一看不对头,说都不要动,我先上去开价。“开价”是我们的黑话, 跟谈判的意思差不多。干我们这行也是“军令如山倒”。我们谁也不敢乱说,更不 敢乱动,就原地立住。只见老棒子没事似地走了过去,他才把香烟掏出来,说了声 二豹,就给人家捅了一起子──这一下劲头不小,呢大衣、呢西装、羊毛衫全他妈 捅穿了,起子头捅进肚皮足有一寸深,我们看见老棒子立时就痛弯了腰,脸刷地就 白了。这下子二豹是粪坑里扔炸弹激起公愤了──我们这边的全不要命了,轰地一 声就上去了,手里拉到什么拿什么,拉不到就抡自行车,下皮带,石块、砖头、瓦 片儿满天飞,我则冲到人家卖牛肉的摊儿上抢过一把剁肉刀直往二豹面前砍杀过去 ──二豹一帮家伙本来就理亏,我们这么红着眼一拚命,立马就把他们给吓傻了, 一个转身,个个掉头──跑吧!恨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说来好笑,一晚上连干三 仗,这么快就完了,加起来还不到十分钟。看来大豹二豹气数已经尽了。在里面关 了四年,想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哪这么容易──何况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遭遇上 了我们城中这一伙。看来,人不服输、不服老不行啊! 一路上我们这伙人笑得更凶了。看样子不找个地方狠狠搓它一顿是过不去了。 再说我们的肚子也确实饿了。那时候我们想吃的时候总有地方吃,不带分文─ ─跟那些老板谁不认得谁的。你开饭店的,难免一年到头没有人在那儿闹点儿事, 难免没有用不着咱爷们儿的时候,是吧。于是,我们路过南门底下沈二那个店的时 候就拥了进去,捡靠窗的桌子一坐──你就吃吧,喝吧! 酒足饭饱。打个嗝儿,放个屁儿,浑身舒畅,百路通达。晕晕乎乎出了店门, 大家都到那份上了,谁也不要送谁了,吹一声口哨,就鸟兽状散了。我在店门口转 了好几圈,也没找见我的那辆破车子。我也记不清把它丢在哪儿了。反正那车子也 不是我的,明儿再到街上去撬它一辆算了。再说我喝成这样也骑不了车了。 我就这么晃着膀子,抖着手就往家跑啦。跑到文艺楼那儿,迎面又碰着三子了 ──说实话,我都认不出他了──瞧他那脸,肿的黑的都跟熊猫一样儿了,成国宝 了。你猜怎么回事儿──原来他中了二豹一伙人的埋伏,让人家给收拾了。现在他 们正坐在翠绿饭店大吃大喝庆祝胜利呢!我一听就炸了──二豹他妈的也没出息透 了,连规矩都不讲了!看来今天我是要彻底卖给三子了,一不做二不休,打就打足 了──多一仗少一仗有什么不同吗? 回到家,我脱了羊毛衫羊毛裤,里面就一层单衣,外面罩上一套大号军装,将 斧子往后腰上一插,三子也提了把菜刀,就一路赶到翠绿去了。 闯进店门,三子手一指说,在那儿!妈的,老子没功夫跟他们废话,抽手到背 后,刷──斧子就亮出来了,双腿一跃──连人带斧子就砸了过去回想起来,那一 切象电影里的快镜头似的,红的绿的,亮的黑的,人影儿灯影儿,所有的一切飞速 朝我面前闪过来,那一斧砍得那个猛欧──一半斧面陷进了桌面,怎么也拔不上来 ──玻璃台面象水花似的飞溅而起,象焰火般的腾向半空等我拚命将斧头拔出来─ ─面前一个人影儿也不见了,三子也象熊猫似的握着个菜刀懵懵懂懂地四处找人找 不到对象,咱爷们儿更火了,我索性舞起斧子,在饭店里开始漫无目标地乱砸乱吹 一气。我也不晓得我砸了多少桌子盘子和窗子,我真的一点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 当时饭店的音箱里正放着强劲的迪斯科,电子合成器,爵士鼓,敲得人豪情奔放, 忘乎所以其实也就一会儿功夫。砸着砸着,脑子本能地一激凌:不对头,逃,快逃! 不逃就来不及啦!念头一闪的同地,就纵身一跃,在一扇被砸碎的铝合金窗上 跳了出去为翠绿的事儿,我还是进了拘留所。只怪我二碗太有名了,认得我的人太 多了。 有什么办法。 那是我头一遭进宫。一进去就有几个小子上来把我围住了,他们蒙了我的眼睛, 摁得我死死的(还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音),一顿拳打脚踢。身上的东 西也被他们抢光了。后来我知道,一进来个新的总要给你个下马威的。看来这几个 小子还不认得二碗是哪个。等他们一松手,我呼地就是一记下勾,打得面前的一个 小子腾了空砸在墙上(那家伙后来脾脏破裂差一点儿死掉),其他的几个也被我一 阵拳脚打翻了,没有一个能爬起来。为这个,我又被加了十五天。 我进的那个拘留所过去就一直是监狱。过去大凡是监狱一进门总有这么一块碑, 用砖头砌起来一丈多高,上书三个大字:悔后祠。也就是“悔后迟”。把监房当成 庙了。这里面也有道理:监房其实就是庙。人们不是管进监房叫“进宫”么?那里 成天见不着一个女人,这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人独霸了一个水池(那里总共就一个水池), 我在那里乱捣一气──弄得自来水、肥皂沫到处乱飞,其实是以此发泄内心的苦闷。 但对面有个家伙不理解我这一套,他大约比我大四五岁吧,身体壮得跟熊一样, 他也在那儿洗衣服,忽然就拿眼睛瞪着我来了,说:“你能不能轻一点?” 语调很不客气。我没好气地说:“轻不了。”话音刚落,他呼一下就抡了水湿 湿的衣服向我头上砸过来了。我没料到这一着,立马给打火了,隔着水池就给他来 了个摆拳──他大叫了一声,其实他身体一仰躲过了,什么也没碰着他。看守听到 叫声就过来了,打我的那家伙立刻上去鞠了一躬,说:“班长,是这么回事儿”( 那儿我们管所有的看守都叫班长),看守就全听他了。结果我就给关了一夜禁闭。 拘留所的床那该叫地铺,总共不过三寸高,上面铺些木板,从南墙一直铺到北 墙,人睡上去头朝西,脚朝东,愿睡多少人就睡多少人,没人的话就任你一个人翻 滚。晚上到了七点半就熄灯。这时候我就瞎嚷嚷:“不能熄灯啊,我怕呢。” 其实我宁愿他熄灯,这样的话,看守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看守,想干啥就干 啥,反而自在些。 要说进了拘留所最倒霉的事就是得倒马桶。那马桶特大,特重,十几号人的玩 艺儿在里面晃荡着呢。第一天我真给倒了一次,结果让咱爷们呕了一天,粒米未进。 第二天没新人进来,按里面的规矩还要我去倒,咱爷们儿就没去,结果又打了 起来──这架干的,又加了我三天。进审讯室的时候,还挨了看守的打。他们打人 不用电棒,用电棒不过瘾。他们在你进审讯室时,拿一麻袋从后面套住你的头,然 后就轮番拳打脚踢加皮带抽吧。 晚上回到号里,浑身火烧似的疼,怎么也睡不着。而且他们又让我靠墙角的马 桶睡,那儿不仅臭的慌,而且看守容易看见,不方便。睡在门那儿最方便了,白天 都可以睡觉(号子里白天是不让睡的)。那天疼到半夜还睡不着,想想肚子里那个 窝囊,气不过,就爬了起来,将臭袜子往他们嘴里塞。这些家伙睡得跟死猪似的, 嘴里嚼着臭袜还在打呼噜,这让我感到有趣些了。后来终于塞醒了一个,这下好了, 打吧!我被他们围着打急了,也学坏就大喊救命,看守立刻就来了,几根手电在窗 外扫来扫去的,问怎么回事儿?我们谁也不吱声。这时候谁吱声谁倒霉儿。不管你 有理没理,你给他们添了麻烦,不拿你出大气才怪呢! 一般来说,一个号子里最多关十五个人(可到了夏天往往超监)。放风的时候 还可以看到那几个关死囚的号子。死囚号子的设备比我们的要好一些,有一张桌子, 还有一张椅子,床也是比较规矩的小木床。被子也好,不象我们大号里的老监布, 又糙又硬又脏,臭气熏天的。而且死囚也不用自己择菜、打饭,跟他妈的客人似的。 放风的时候我们还能看见女监里的人。女监的放风时间跟我们错开了,而且比 我们多一次。女人连蹲监都优待啊。有一天我看到女监里关进来几个上海的流窜犯, 那些女人真不要脸,隔老远的向你送飞吻,挤眉弄眼地笑着,有一个甚至还将衣服 捋上去,将奶子露出来逗你。监守拿她们也没办法,你朝她吼,她就朝你笑──气 死你,逗死你。其实她们也寂寞着呢,比我们男人还寂寞。我看那些监守巴不得去 站女监的岗,他们站在那边比站在这边精神多了。(我们那个小城的监房不怎么正 规,竟然没有女看守。) 蹲在号子里,无聊、难受是肯定的,可也能碰到不少奇怪事儿让你解解闷。 那些事儿听就听不完。到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发一饭盒饭,那饭盒上什么字 都有,乱七八糟的。有时碰巧还能看见女人的名字──那就胡鸡巴乱猜吧。在监房 里人的想象力都是超常的。有一次我在饭盒上看到了虬毛的名字。说来这小子挺可 怜的,就在我“出宫”的那一天他死了。他死在了自己家里。前一阵子他和一个鸡 合伙敲一个当官的,敲的也不多,就五百元,那家伙说身上没带那么多,给了二百 元,剩下的第二天送过来。虬毛说我认得你,谅你也跑不了。不想第二天虬毛在旅 馆门口等着两个便衣,捉鱼似的把他给捉了。在拘留所关到第十天的时候,虬毛忽 然双目失明了,送医院一看──晚期分布性脑肿瘤。这下,回家养着去吧,号子也 别蹲了。回了家,本来当爹妈的总是骂这个逆子怎不早死,现在果然早死了又哭得 跟泪人似的,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让他吃喝吧,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他们再 也不管他了──因为医生说他过不了一个月了。虬毛在家里海吃了一阵子,眼睛居 然又能看见东西了。我们还为虬毛高兴了一阵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五 天以后,虬毛就永远“失明”了。 我们那伙人里,要数老棒子进去的次数最多了。这小子太够哥们儿,所以老得 进去蹲上那么几天。蹲得他每次出来都要四处狂奔,发九十九个毒誓:下次就打死 我也不进去啦! 要说咱爷们儿,最横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一过了二十,“混”的劲头就不大 了。人好象就老了,干什么都没精打采的。提起干架,“绕姑娘”,再没有以前那 种冲动了。再说,咱哥们几个也越混越少了──死的死,伤的伤,上山的上山,剩 下的也蹲号子蹲怕了,所以干什么都比以前小心多了。真是“兵越当越老,胆越过 越小” 算算三元他们“老一辈”在街面上起码混了五、六年。轮到我们,三、四年就 交班了。而“新一代”更好,只混个两三年便收摊儿了,忙着去赚钱、娶老婆,享 受现代化生活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呵。 老棒子二十岁头上,为一件事又给关了一次拘留所。那次关得真冤枉。 那次老棒子和我还有他二哥三个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前排有一男一女在嗑瓜子, 不断将瓜子壳朝后面扔,扔的我们一身。放在过去,咱爷们儿早跳起来了,可现今 火气小了,有些事情能忍则忍,懒得动。老棒懒洋洋地冲前面说:“喂,要扔就扔 点瓜子,别老扔壳呵。”──咱爷们这算是最客气的了。而且还带点幽默感,对方 也不难下台。可那男的回头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和那姑娘一起扔得更凶了。 这回肯定是故意的。老棒子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伸过手去拍拍他肩膀:“喂, 哥们,照顾一点好不好?”那家伙居然一甩手,推了老棒子一下,说:“你他妈再 老卵,我揍你B养的!” ──什么?揍老棒子?我一听,简直感到滑稽:当时整个麻将城,哪个敢随便 说一声揍老棒子?怕的是骨头作痒了。看来这个小痞一点不上路子,纯属“业余水 平”。这事要放在过去,咱爷们早蹦起来了。可现在都变得没性子了。老棒子竟笑 起来,说:“什么?你揍我呵?你看看清再说好不好?” 那家伙大概是要在姑娘面前逞能,竟真的转过身就是一拳──老棒子猝不及防, 头一偏,脸倒是没打着,却把脸上的眼镜打掉了。这下老棒子真火了,冲那家伙说 :“好吧,我们还是到外面去解决一下吧。”那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爬起来就走。 那姑娘也满不在乎地跟在后面。我和他二哥也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出了剧场, 还没出大门呢,那家伙就在后面动手了,猛一脚踢在老棒子的膝弯处──老棒子没 有防备,腿一弯就栽倒了──下面的事对老棒子来说纯属一种本能反应:他在膝盖 跪地的同时回身一拳已经出去了,前面说过,这纯属一种本能的反应,这一拳正轰 在对方肚子上,那家伙跌出丈远还滚了两滚(足见这一拳的力量之大)。其实老棒 子在这种站立不稳的情况下最多只用出了三分力。只是那家伙太不经打了,前面说 过,他太不上路子,纯属业余爱好罢了──他只有在地上痛得打滚的份儿了。我看 见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进而转灰白跟他妈的死人脸一样。 那姑娘本来嘴里还嗑着瓜子,此时见状也吓得哭了起来,叫“救命啊──”。 这一叫门口值班室的民警、纠察全出来了,揪住老棒子就往里面推。他二哥上 前想解释几句,立即被一个民警反扭住双手顶着墙用脚直踢。老棒子一见这情况野 性发作了,双臂一扬推开几个扭住他的纠察,扑过去揪住民警的后领,将他悬空提 了起来。那民警一边挣扎一边从腰间抽出杆电棒,我在一旁看得真切,飞起一脚将 那玩艺儿踢了结果我们三个人一齐进了派出所。 老棒子用手指着那个用电棒打他的民警:“有话说话。你敢乱打人,老子关五 十年出来也要找你算账!弟兄们也不会放过你的!”那民警果然就没再敢用电棒乱 打。 老棒子反事情全揽了过去:“人是我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他们的事, 先把他们放了!” 老棒子当天就给拘留起来了。因为那小子送到医院一查:脾脏破裂。老棒子听 说了直摇头:真是松包,松成这样也敢出来混。这次栽在这个松包身上,把我的名 声都送光了! 老棒子时刻惦记的是他那绿林好汉的名声。 老棒子从拘留所出来的这天,咱爷们几个照例又为他接风洗尘。 按规矩,我们先请老棒子上澡堂子。一个叫三点的哥们在“凤凰池”跑堂,每 次去都把咱爷们服侍得有屁股有眼的。 那程序是先进浴池里泡,身上泡软了,再上蒸池里蒸(就相当于现在流行的什 么桑拿浴什么的),蒸得浑身发汗,毛孔畅达,再由三点给你擦背,擦干净了再泡, 泡够了就到雅室里躺着,接下去是按摩放松、掏耳修脚什么的──有你舒服的。 今儿三点特别肯卖力气。他一手拿两条滚热的大毛巾朝老棒子头上一罩,然后 就开始顺着那窍呀穴的推拿──拿得老棒子直哼哼。三点就得意地说:“怎么样? 咱爷们这劲儿,这功夫,比那些按摩小姐们怎么样?”老棒子就说:“你有人家身 上那味道吗?”大家就乱笑一阵。 洗完澡,再到哥们儿开的咖啡屋去泡一泡。 不料这回刚坐下来,派出所的沈所长也来了。他见是咱爷们几个,就坐下来跟 我们喝酒。他一边喝一边对我们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能喝了,少喝点吧,瞧, 眼睛都红了”可他自己的舌头都打梗了。 酒多话就多。他眯缝着眼睛指着我说:“你和毛驴儿以前不挺好吗?经常在一 块打架,在一块吃吃喝喝。他爸管他,他就拿菜刀要杀他爸。他爸吓得直往邻居家 躲。他就砸邻居的门,说,你个婊子养的你出来!──那婊子是谁?不就是他奶奶 么?后来他杀了人,被判了死刑,当时他跪在我跟前,一步一步向前爬,求我替他 去说情──那样子真可怜呀!可你杀了人啦,叫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几个也没少 进去呀,什么一进宫,二进宫,你们不能再进了。三子,你爸以前还是我的老上级 呢,可不能跟你老子惹麻烦啊还有你,二碗,不要一天到晚发呆夯。你看打架的圾 几个好下场的?打赢了又怎么说?没出息,没本事的人才打架呢,有本事的人从来 都不打架还有你,老棒子,看你人倒蛮聪明的,怎么尽干蠢事呢?人生在世呀,吃 是真功,穿是威风,嫖是一场空,打架更是空对空,没意思啊” 老沈就这么穷咕噜,把我们一顿美餐给咕噜完了。他自己也喝醉了。 其实用不着老沈咕噜,咱爷们儿也没意思混了。人过了二十岁就老了,想法自 然就不一样了。咱爷们几个似乎都有了“退休”的意思。 但那些“新一代”还嫩。他们总是不放过我们。 有段时间,外地有几个拳击队在我们小城集训。那些小子练过几天拳就抖得不 行,没事就溜出来满街晃膀子,故意拿拳击手套甩来甩去的,打小痞的屁股。 那些“新一代”不服气,上去和他们较量了一下,结果被人家击得鼻青脸肿的。 于是约好了第二天再较。 当天晚上,“新一代”们就跑来找老棒子了,说人家欺负我们麻将城没人呢! 老棒子本来也不想管这些事,可他最听不得人家说小城没人了,加上那些小子 几句一捧,老棒子就没法再推了。 但老棒子不傻,他知道那些专业拳击手的厉害。跟他们一比,自己就是“业余” 的了。但老棒子有老棒子的办法。 第二天,老棒子带了两把刮刀到了城河边,跟对手一照面,把刀一掏,说:“ 要玩就玩个痛快!喏,照我们本地的规矩,一人一把──对开!怎么样?你先开还 是我先开?” 对开,就是相互捅对方一刀的意思。拳击队的家伙哪敢玩这个?于是全体撤退。 从此没再上街来寻事。 拳击队的风波刚过去,城外九龙桥的人又把我们城里的小混给打了。城里的“ 新一代”就发誓要组织全城的好汉打到九龙桥去。“战书”下毕,城里却无几人响 应。那些嘎小子们哪有什么号召力?于是他们又来找老棒子。咱爷们不想干也不行 ──谁叫我们是“城里人”,又在街面上混过几天、当过几天霸主呢?老棒子只好 出面请来了旧日好汉四十来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开去。 为预防万一,我们也带了家伙,长长短短,人手一件。到了九龙桥,车子支好 了,大家便一齐叫阵──“九龙桥的小子们──咱爷们来啦──” 四十多条嗓子一齐吼,那声音是够怕人的。 过了十来分种,对方人马就出现了──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且人人手上抡条扁担,扁担头上绑着镰刀、斧头之类,气势汹汹杀奔过来老棒子见 势不妙,叫了声“走吧──”掉头就跑。那些乡下小子是拚命来啦! 他们用上了老棒子对付拳击队的办法。他们人那么多,家伙那么长,拚得过人 家吗?当真小命不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吧──那个跑的狼狈!摔的,跌的, 扭脚的,撞脑袋的,自行车骑下河的无奇不有。老棒子自己骑车撞到一块石头上, 人“呼”一下就从龙头上飞了出去,爬起来时,半个脸肿得象沾了血的红馒头看样 子,人走下坡路,挡都挡不住。说实在的,干这事咱爷们儿事先就没有激情,没有 斗志,用句俗话说:“只剩老虎的皮毛,没了老虎威风”了,还打什么打?总之一 句话:咱爷们老啦! 当年,三元要“退役”,我们问他为什么要退,他丢下一句话,说:“小的们, 你们记好了,疼是暂时的,钱是永远的。” 三元的徒弟小耗子和我同一个厂,这家伙请假出去贩东西,车间主任不批准, 他就从兜里掏出弹簧刀,刷一下插进自己的膀子,开始割自己的皮肉,直到车间主 任答应准假为止。事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说:“你们懂什么,疼是暂时的, 钱是永远的。”完全是他师傅一样的腔调。 现在,咱爷好象懂这句话的意思了。 是啊,有了钱,你就可以过你希望过的生活,就可以玩女人,游山玩水等等, 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随心所欲了。还有比钱更神通广大的么? 应该说,老棒子、三子他们比觉悟得快,脑子也比我聪明。二十岁一过,他们 就开始想一切办法去赚钱。 他们贩卖过假磁带、假药、麻将、甲鱼、银元、黄货、外烟、“外西”(外国 的垃圾西装),那年上海流行“甲肝”时,他们甚至贩卖过“板兰根”。总之,只 要有差价,有利可图,他们就往哪儿钻。 我们那地方号称“麻将城”,盛产麻将。当然麻将也有真假。那种空心塑料里 面掺沙的麻将,当时每付七、八元钱就能批到。他们大都通过船大批运到浙江、上 海一带,以十元左右价格整批下给那儿的二道贩子。这样一趟他们就赚几千元。 外烟也有真假之分。有段时间外烟吃香。他们就去沿海一带搞外烟然后通过邮 局往回寄,然后再集中起来,整批下给烟贩子。不过他们发现这样搞太费事,也赚 不了大钱。后来他们就搞假的,那样既刺激,赚头又大。 当时他们买进一条“良友”只要七、八元钱,脱手可达一百多元。怎么骗内行 人的眼睛呢?他们将真“良友”的外包装仔佃拆下来包在假烟上,然后再整条抛售。 真烟嘛就留下自己吃,多余的就单包零卖。这么干法真把他们赚肿了。 他们干这些事的时候都有“媒子”,也就是“诱饵”:几个哥们假装买主,使 劲地付价还价,不时地“成交”一次。就象钓鱼一样,只要你耐心等,总有主儿会 上钩的。也因为现在的社会行情:买名烟的不吃名烟,吃名烟的不买名烟。 所以不少买主都是头一回接触名烟。既然是送人的,当然是整条买,图个便宜, 省几十元钱,自然不会拆散了检查。老棒了就利用买主的这种心理,胆越骗越大。 贩“外西”也有意思。花二十元钱买一箱,箱里有四十件左右。有时能从中挑 到几件好的、七八成新的,红洗、烫加工后,再以每件四十元左右的价格出手。那 些坏的就卖给乡下收破烂的或干脆扔到拉圾箱里。有趣的是他们常能从“外西”里 发现一些美元、日元、死亡证书之类的东西──这方面的收获有时还能大大超出二 十元的成本价。不过他们也怕这些钱是带菌的,所以到手就立刻上街给花了,或到 银行去兑换了,然后再用消毒水拚命洗手,一遍遍的洗一有机会,他们也贩银元、 “黄货”什么的。带这种东西,通常不敢坐火车,而跟卡车走。这样挺保险,就是 人多吃点苦。早几年是从内地往外贩,后来是从沿海往内地贩,行情变化很快。有 时他们用金银直接跟人家换东西。据说五十块银元就能换一把手枪,一块“袁大头” 可换一把弹簧刀,等等。这种事情他们对外人是绝对不能讲的,哪怕对哥们儿也不 会全说──说多少是多少,别人亦不好追问。这是我们无形的规矩。 弹簧刀我在老棒子那儿见过一把。非常之漂亮。它刀柄上设有一个特别的开关, 按动它可连续射出五把小尖刀儿,射程约有二十米左右,十步之内有很强的杀伤力。 我们麻将城说起来也有近两千年的历史,经常会出土些银元、文物什么的。 记得有一年老街上建商业大厦,挖土机将一车斗“银元土”挖走了当时却无人 发觉。当卸到印染厂附近时,那银元纷纷碰在石头、水泥地上,其铿锵之声惊动了 周围的行人──这些人象听到了一声号令,立刻就扑上来不要命的抢──最先扑上 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把周围的银元全掳到自己身底下,用整个身子死死盖 着,同时一个劲地往衣领内、裤裆里塞周围的人象发了疯似的抢啊,扒啊,好几只 手同时伸到了她胸口里、裤裆里去掏,去抠,她也顾不上骂人家一声流氓,只是一 个心眼地死死护住身体里外的那些银元。最后她的手指头都被人掰伤了好几根,但 是她还是英勇地保住了属于自己的四十八块银元 老棒子后来说,要是他在场,非脱光她的衣服不可! 老棒子还告诉我,搞银元、黄货这一行本市有个叫“小野鸡”的姑娘神通最大, 她把几条铁路线都跑“通”了。谈到这里的时候老棒子总是长叹一声:唉,谁叫我 不是个女的呢? 老棒子对女人的兴趣可以说一直是有增无减。他们还贩过黄色录相带、色情画 片这类的东西──自己先看,看够了再脱手。他常常找一些不正经的姑娘一起看, 看了之后就摹仿上面实践一番老棒子还告诉我,录相带上、画片上的那些玩艺儿多 半是假的,有的根本实行不起来。有时她又说姑娘配合不好,发誓要找一个“彻底 放得开的”姑娘那些画片儿我也看过,正面是照片,反面是文字说明。那画片的质 量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到底是洋货,画面的那个清晰,简直是纤毫毕现,那光泽, 那弹性,那色彩,都是我没见识过的。轻轻一拨弄,嗤──,在桌面上一滑老远三 子他们拿这些到附近郊区、小镇上去卖,一个下午能卖掉五六十张。他们都是骑摩 托车去,这样逃起来快一些。他们从不将那些东西拿在手上卖,而是用透明胶把画 片粘在西装里面,碰到买主时,把衣服一掀──人家就能看到,不至于太惹眼。干 这些事,关键是他们眼光准。在人群中一瞥就晓得哪个能上钩。 不过他们赚钱快,花得也快。一人有钱,大家同享。几乎是当天赚的当天就花 光了──你如果问他,他大概说不清是怎么花的。 他们也不时从外面搞点“白面”来吸,就是那种鸦片花粉儿,弄一撮塞在香烟 里,就能把人吸迷糊过去。我亲眼看见三子吸过。吸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 动,眼睛发直,目光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你说什么他也知道,可就是做不出反 应。我捏他一把,踢他一脚,他竟跟具僵尸似的,一动不动事后他告诉我:我捏他、 踢他,他都晓得,就是不觉得疼,坐在那儿,整个身体都飘浮起来了,象没有份量, 脑子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五光十色的,那颜色真是绝透了总之,那时候什么忧愁、 烦闷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心里好舒畅、好快乐,飘飘欲仙,就那么飘飘欲仙的 别看他们钱赚得多,可还是经常处于“饥渴”状态。没钱花的时候,什么东西 都能拿出去卖:八九成新的羊皮夹克、收录机、吉它,都卖过──三文不值二文的 就出手了。实在没钱花,就临时出去赌点什么,或偷点什么。 有一次我到老棒了家去,他正坐在床上,倒了一床的火柴枝儿,一根根地挑捡。 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走,一起去,弄两钱花花! 原来汽车站那儿有个外地佬在赌擦火柴:一盒一百根,你全擦着了,押一赢二 ;有一根没擦着,押多少输多少。火柴就在小店里当场买。老棒子当着大家的面在 小店里买了两盒火柴,然后盯着外地佬看半天,说:“这块有风,我们到巷子里去。” 外地佬不知其中有诈,就答应了。于是一起钻到一个厕所里玩起来。 外地佬当然没发觉,老棒子已经换上了自己准备好的那盒火柴。我们将身上所 有的钱大概四百多元一起压了上去,就一根一根地擦起来。 那盒火柴是他从一打火柴里挑出来的,全是大头儿,哪有不着之理?一,二, 三,三十五十八十数到九十几时,我们三个人都越来越紧张,我看见那个外地佬鼻 尖上都出了汗,老棒子擦火柴的手也渐渐打颤了很可惜,这次老棒子输在了他自己 手上。大概在划97根时,他用力过猛,将火柴划断了。 老棒子扔了火柴,掉头就走。这方面老棒子很遵从江湖规矩,绝不耍无赖。 但老棒子从这里面悟出了一点道理。后来他靠这玩艺儿赢回了比这多几十倍的 钱。所以这家伙经常冲我说:这年头想弄钱还不容易,你的脚底下都是钱啊,用脚 随便揩揩都是钱啊──就看你怎么去拾了。 有一回,老棒子硬拉着我,跟他到轮船码头去当“媒子”,甩花牌。 先是他一个人去候船室做“主儿”。十分钟以后我去了,见周围围了十来个人 ──大都是穿好料没好样衣服的乡下人,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耍,没一个敢上。 我故意用力分开众人,往摊跟前一蹲,望半天,再想半天,然后犹犹疑疑地说 :“真的?逮一拿俩儿?”老棒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逮么?三张逮一张,逮不 到钱归我,逮到拿双份儿。”我又看半天,把每张牌都摸摸,最后一咬牙拿张十元 的押上:“逮吧!” 老棒子就耍开了,将三张扑克牌甩来甩去,不时将老K翻过来给你看一下。 最后甩定了,说:“逮吧。” 第一次我输了十元。第二次赢了二十。第三次又赢了二十。 老棒子做出很丧气的样子:“算了,今天手气不好。”要收摊儿的样子。我说 :“哎,你别忙收摊儿,我们还要来呢!”旁边果然就有人上钩了。是个小分头的 农村青年。那小子押了十元钱。牌翻过来一看,是黑桃9。那小子一怔,脸顿时胀 得象猪肝。老棒子刚要伸手拿钱,你猜怎么着,那乡下小子猛然一把抓过票子,拿 脚就奔──我记得他跑的姿势很特别,象鸭子似的,两屁股蛋撅得老高,往前直颠 儿。我和老棒子忍不住就笑哇,肚子都笑疼了 打麻将也是老棒子的拿手好戏。他能连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儿,而且意识一点儿 都不模糊。他说他赌起来常赢钱。他赌台我没见过,那是秘密的。我倒是常看他在 家里和他家里人赌着玩儿。 看他打麻将9实在有趣:桌上有六饼,他就把三条打出去,嘴里却喊一声:“ 六饼!”如果有人吃了,他又说:“是三条,喊错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反正跟家里人打,小来小去的,耍赖不罚款。谁知道他上了正规的赌台是什么 样子。 有时候他赌输了,没办法,真能去偷。这家伙把过去练的一套功夫都用上了: 出入围墙,百把斤的东西举来撂去,不当回事儿。他主要到工厂去偷有色金属,铜 线啊,锌板啊,铝锭什么的,偷出来卖给个体户或乡办厂,挺来钱的。 有一次老棒子跟在一伙卖“狗皮膏药”的外地佬后面,要人家教他几手绝活儿。 人家看他挺机灵的,是个材料,就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他得入伙,跟他们走。 老棒子也答应了。他兴致勃勃地跑来跟我说:呆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没劲透了, 他准备出去干一番事业了!我说:那我也跟你一块去闯闯吧!这个小地方我也呆够 了! 他说没问题,我跟他们去说说。 那几个人想考一考老棒子,就教了他一手:怎样从柜台里把高级打火机偷出来。 老棒子练了几遍,就去了。他走到柜台边上,声称要买打火机,营业员取出几 个,老棒子反复看着,营业员一眨眼之际,一只打火机已塞进他袖口的松紧带里了。 外地佬见状大喜,正式决定带他走,并约定第二天下午两点在汽车站门口会面。 老棒子为此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下午,你猜怎么着?有人拉老棒子上了 麻将桌,老棒子打得兴起,竟将两点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要说咱爷从来没高尚过,这话没错儿。可我们也是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大 活人儿,总不能给活活憋死。 现在,咱爷们几个大都进了工厂,做了工人阶级──领导阶级了,总得放规矩 点儿不是吗。话是这么说,可厂里那些规矩,可怜见的那么一点儿薪水,咱爷们怎 么受得住?老棒子因为在厂里打架,被开除了。其他几个也离开除不远了。 记得冬天的一个晚上,三子来敲我的门,进门后坐在那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闷了个把钟头。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问:“你他妈的到底 有什么鸟事?”三子狠狠地吐了两个字:“自杀!” ──自杀?谁自杀?他?按道理我应该劝劝他才对,我得鼓励他活下去──不 为自己,也要为别人(比如父母、爷爷奶奶什么的)活下去──中国不是有句古话 吗,好死不如赖活啊! 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一句话没说。 三子又闷坐了一刻,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哥们,我走了。” 我说:“噢。把门带起来。” 他就走了。我看看表,才八点多钟。不算太晚。我蒙头又睡。我发现我越来越 爱睡觉了。 三子和我住在一条巷子里,没事常在一起玩儿。以前我还羡慕他活得豪爽、自 在呢,想不到他先不想活了。正想呢,忽听见巷子里一阵脚步奔奔的,接着好象是 三子他妈在叫:“二碗哎!救命啊──” 怎么?三子他真的要自杀?这回我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想也没想,光着腿就 往外奔,鞋也没穿──我顺着巷子一阵猛追,四处张望──我既盼望找到他,又盼 望找不到他──鬼知道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好象并不是那么着急,好象三子 在和我捉迷藏、开玩笑似的跑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三子的影儿──我这才意识到自 己正光着腿呢!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腿都冻麻木了,直打颤儿。街上的行人都停下 来,盯着我看。我见这儿离老棒子家不远了,就赶忙跑他那儿去了。你猜这家伙在 家里干什么?──正抱个热水袋在写字呢! 要是你以为他在改邪归正勤奋学习科学文化你就错了。你猜这家伙在玩什么? ──他在玩征婚游戏呢!这家伙就这点好,他永远不会闲着闷着想自杀的,他 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乐子。最近他热衷于从报纸杂志上找来一些征婚广告,给人家 写信逗乐呢──一会儿冒充研究生,一会儿冒充二十来岁的少女,和人家玩情书游 戏呢。有一回他写信给一个三十九岁的老姑娘,竟将他爸爸的照片给寄了出去。 他听了三子的情况,不但不着急,反而哈哈乐起来:“自杀?呵呵,你自杀? 这大冷的天儿,上哪儿自杀去?”接着他就发挥他那过分旺盛的想象力,一一演练 起来──跳河?是不可能的。脚刚往水里一伸──哎喂,冷呢!不如先上澡堂热水 里泡一泡。跳楼?更不可能了。爬到楼顶上一看:哎喂,这么高呢!摔下去疼呢。 死得也难看,还是想其他法子吧。喝毒药?舌头一舔:哎喂,苦呢!味道真难 闻,不如明天到厂里去偷瓶安眠药真的到了明天,你放心,他又想通了,又不想死 了这就是老棒子。你不服不行。后来证明,三子的思想活动全让他给猜对了。 如今我们这个无名团伙就剩了咱爷们、老棒子和三子。如今我们都到了结婚的 年龄,可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都没有成家。 有时在街上在路上,我们也能碰上熟识的哥们和那些“老蚌头”儿。我是指那 些和我们一茬的、二十五六岁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混得心灰心懒了,不想混了。 有的已成了家,有的还没有成家。 反正无论男女,混过一段时间后,就变得迟顿、麻木了──只知道为上班而上 班,为赚钱而赚钱,为了性而追求性,为了成家而找对象等等。他们争实利,又不 争实利;讲义气,又不讲义气;待人没什么热情,但绝无坏心眼;哥们姐们有什么 事找来了,也肯帮一把。 有个“老蚌头”当年和我曾有过一手。她“退役”后,冬天在街上卖豆腐脑儿, 春天卖过花草,夏天卖过冰棍儿──为以前的事,她丢了工作,名声也不好──巴 掌大的麻将城,谁不认识谁呀?大概是去年,她嫁给了一个开时装店的个体户。今 年我看见她时,见她肚子鼓鼓的,怕的是怀上孩子了。平时你看不出她有什么粗俗 不雅的行为,她只会让你感到她是一个可亲而不可近的女人,一个慈善而经过风雨 的女人。我甚至真有点羡慕她、喜欢她了当然也有的姑娘混到后来变肮脏的。这个 世界上,总是什么都有点儿。挺有趣的。 别以为我说这些事是悔过自新什么的。说实话,那是我生命中最有活力,最有 意思的一段,我很怀念,真的很怀念。再说这种伴着年龄出现的“青春病”你也对 它毫无办法──你可以忏悔,但你无法预防,更无力医治。就是这么回事。 说实话,我就是憋得慌。我就是想说说我们自己。每个人都有迷惘、骚乱的青 春时代,而我们的青春又是怎样度过的──我们曾经那样生活过,这种生活是那么 真实,又那么不真实。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说的这些全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