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间争夺战 这是一个发生在麻将城的真实而离奇的故事。 提起分房,读者的脑海也许会纷纷闪过各式各样、波澜壮阔的悲喜剧,有亲眼 目睹的,有道听途说的,有文学作品里描述的,等等等等然而,这里要描述的一场 争房之战,其声势之大,形式之奇,实属古今中外所罕见。说它是一场“战争”并 不过份,因为它有着“战争”的初步规模和特定形式,如侦察,如抢占,如围困, 如攻打,如格斗令人拍案称奇,又令人啼笑皆非。实际上,争房之战已经演变成了 “权力窨”的争夺和亮相,人们看到,整个社会被轻而易举地扯进了这张难解的网 结之中现介绍一下交战双方的情况──甲方:麻将城的邮电局长;乙方:离休干部, 麻将城原邮电局副局长。 大概不用我写下去,读者就已猜到了这场战争的结果。是的,应该说中国人就 聪明在这里,几乎人人都谙熟“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一民间真理,因而人人都对此 望而生畏,由生畏而生自卑,而驯服,而成熟是的,在这场战争中,甲方始终占着 上风,占着绝对优势。也就是说,象拳击比赛一样,双方并不是一个级别,但这并 不影响这场战斗的激烈和精彩 一、密 谋 一九八六年底,全国城镇居民中有25%的家庭(1054万户)处于无房或居住 拥挤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建房奇迹与前所未有的房荒并存,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 ──题记之一 1988年岁尾,麻将城已早早地进入了“过年”的节日气氛中。爆竹声已在小城 的每个角落炸响不绝于耳。 深夜,在城东路一间普通宿舍楼二楼的房间里,此刻却门窗紧闭,悄无声息, 连窗帘都拉得严严。一屋子人面色严峻,神情紧张,压低了声音显然在秘谋什么。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由于害怕而蜷缩在婆婆怀里睡着了,不时从梦中惊醒,啼哭 几声 这是离休老干部汪海珠的家。共两小套。他将两套的中间打通成为一大套。 在这个70平米的空间里,除了老俩口,还住着一儿三女和俩外孙女,大大小小 计八口人。此刻挤在这屋里的除了汪家的八大员,还有赵老头家的几个。由于气氛 紧张,人们捧茶杯的手在不住瑟瑟发抖赵老头过去是邮电局的老局长,也离休好几 年了。这几年家里人丁兴旺,人数翻了番,原先住的房子是越来越显小了,不见得 公公媳妇儿住到一间屋里去。 因此他一直跟单位嚷嚷着要分房。但人离了,一“离”即“休”,说话谁听? 久而久之,老头儿竟变得疯疯颠颠的,满口胡言乱语,所以人送外号“赵神经”。 此刻他就在不停地唠叨:──“我给了他一百个大洋,他还不给我房子” 其他人不去理会他,只顾说自己要紧的话。 “这楼是超标准的,你晓得吧?” “有浴缸,前后有阳台,厨房厕所都铺了瓷砖” ──“我们五十年代干部两袖清风,他们八十年代干部百万富翁” “这房啊没开工之前分配方案就内部定好了,他尹局长这是一手遮天啊” 汪老干部老俩口是北京人,说着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几十年来口音未改。 ──“市委干部真不孬,不爱奥迪爱蓝鸟,县委干部也不差,至少弄个桑塔拉” “听说明天就要张榜公布了,”汪老的大女儿汪亚娟说,“邮局里早传翻了, 尹局长这次又是一大套,八十几平方” “这个尹局长也太黑心了,过去他在电子局搞了两套房,犯了错误,调到邮局 后他已经分过一套房了,这次还想占一套,他也太黑心了” ──“才不在高,有官则灵,学不在深,有权就行” 提起尹局长调到邮局,汪的老伴杨婆就来气。当初邮局上上下下都反对尹来, 说尹这个人名声不好,又犯了错误,劝汪老(局长)不要接受他。可汪老经不住尹 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的拜访,就向上面表态同意了。结果后来尹很快爬到了一把 手的位置,弄得汪老没了权,并提前退了休──“他尹局长家属没有一个在邮局工 作,可现在一套一套都住着邮局的房子,而自己家两女儿都是邮局职工,却拖儿带 女和老人住在一起,这算哪门子理儿?这次分房,我们到处磕头作揖,不过只要头 顶上的这套旧的腾仓户,他姓尹的就是顶住住不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邮局 还是老头子一手扶起来的,他为什么要这样恩将仇报啊?” 是的,汪海珠老俩口怎么也想不通。 ──“上午满天飞呵,中午端酒杯呵,下午早早归呵,晚上醉贵妃呵” 想不通,就猜。就找原因。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 的恨啊。 挖根寻源、触及灵魂的结果,杨婆好象是挖到了点什么 大概是年初吧,一天下午,杨婆家的门突然被人“咚咚”地敲响,那声音很急, 很重,杨婆疑惑地打开门,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一头撞进门来,往地上一 倒,捶胸跺脚就是一阵大闹,弄得杨婆一点摸不着头脑──“我不要活了,我不要 命了,我找你拚了!”那妇女反来复去就喊这几句。杨婆费了好大力气将她扶起来, 坐在凳子上,问:“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呀,你找错人了吧?”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姑娘在戒子店,偷了我的金子,整整偷了我 一钱哪!你家那个小*也太黑心了!”说着又要往地上瘫。 杨婆听了这话心里才转过一点弯:原来这个妇人是找对门尹小庆家的!尹小庆 是尹局长的二儿子,他老婆吴爱花在金属工艺厂工作,最近因偷金子被厂里停职检 查了,躲在家里呢。于是杨婆压低了声音,将这个情况告诉那农妇,并叮嘱她说, 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人家当官的我们惹不起的那农妇听说了,也不道歉一声,就 咚咚咚地下了楼,又从另一个楼梯上了楼,咚咚咚打雷般地敲尹小庆家的门。可那 门始终没有开,那农妇就坐在那门口鼻涕眼泪地嚎了两个多钟头,引得楼上楼下的 人都来看热闹。 ──是不是那妇女在我家哭闹的时候尹小庆就在家里听见了动静,因而怀疑我 从中挑唆?杨婆心里于是总有个扯不开的死结,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一等老子不说话,二等老子打电话,三等老子拜菩萨” “喂,明天你们到底搬不搬哪?”“赵神经”的老伴提高了声音问。 “怎么不搬?”杨婆嘴里说着,口气却不那么坚决。决心是早下了,可事到临 头总有那么一点怯阵,不那么理直气壮。前天她和尹局长都当面吵翻了,说你尹局 长敢搞儿子孙子的房,我们就敢占你的房!尹局长说,你敢占房我就叫你坐班房! 杨婆说:就是坐班房我也要占你的房! ──那就说定了!怕他尹局长敢拿我们老干部怎么的?到时候哪个也别软下来, 大不了搭上一条老命──“我给了他一百个大洋,他还不给我房子!”“赵神经” 也激动起来。 二、侦 察 共产党盖房大伙儿住,象征性地交点钱,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这种说法延续了30多年,我们也跟着自豪了30多年,也许根子恰恰就在这 里。 ──题记之二 翌日中午,下班铃打过之后,邮局的分房方案才贴上了墙。可下午上班铃打响 的时候,那大红榜又被人揭掉了──据说这就算“公布”过了,“民主”过了。 然而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时间里,那张榜还是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不 少人是在家里得到消息放下饭碗专程赶到邮局来看榜的。那个紧张劲,跟前不久听 见长江决堤的消息差不多。 汪老的女儿汪亚娟这天正好上中午12点的班,所以不仅把榜看了个够,还有充 足的时间用纸笔抄了下来──一幢楼房,成了各符其实的“干部子女楼”了。两个 副局长都是两套,就象往嘴里塞巧克力一般;所有中层干部每人一套──他们连即 将竣工的下一幢楼也一并瓜分了。你301,他204,就象在汽车站买预售票, 就等着上车去“对号入座”了好狂啊!他们为什么不把2000年以及下个世纪、世世 代代的房子都提前“预订”下来呢? 亚娟手里的纸和笔在悉悉发抖,字写得歪歪扭扭,象一团团乱跳的火苗亚娟该 抄的都抄了,一上机房,就忙着给家里打电话。(她本来在局办公室打字,父亲一 离休,她也跟着下放到查号台来三班了。) 杨婆接到女儿的电话,气得嘴直打哆嗦,这个生性耿直的北方妇女脸色铁青, 双眼发直,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就要出门──“豁出去了,跟他 姓尹的拚了!” 汪老连忙拉住她。他晓得她的脾气,说干就干,不是唬人。“唉,凭你这身体, 能一刀把性尹的砍了也就算了,”他说,“一命抵一命罢。可你砍得着他吗?能砍 出个房子来吗?我们还是按昨晚上说的,占他的那套房去!亚娟不侦察清楚了吗, 他的房号是301,我就占301,到那时候跟他拚命也不迟!” 汪老头劝了半天,才把杨婆手里的菜刀给夺下来。时值中午,家里就他们老俩 口儿。老头的脑袋因车祸动过手术,算是半个残废;杨婆前年股骨摔断至今仍用钢 筋固定着,也算是半个残废──就凭这两个老弱残兵去攻占铁壁石墙的大楼房?恐 怕难以想象。虽然说昨天晚上密谋了半天,其实都不过是图嘴上的痛快,其实一家 人谁也没有真正下定占房的决心,也没有真正做好占房的准备。然而此刻不同了, 老俩口的头脑真正发热了,他们象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样不顾一切地冲动起来“不 管怎么说,我们先去看看房子!”汪老说,“我们先去侦察侦察。” 是啊,汪老过去也是一个革命军人,知道一场战斗打响之前,侦察敌情总是必 不可少的。 于是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颤微微地走下楼,来到马路上。他们叫了一辆人力 三轮车(那时还没有“打的”说法),也没还价,就爬了上去,一直坐到那幢即将 燃起战火的楼房前。杨婆让踏三轮车的在楼下等着,自己扶着老汪上楼去察看地形。 看来这幢楼目前防守还比较空虚。楼下只住着一个年纪大的农民工,正拢着袖 子晒太阳,见他们来了,也不盘问,继续眯起眼睛打他的瞌睡。最近邮局三天两头 有人来看房子,叽叽呱呱地大声议论着他们的装璜计划,这一切似乎与他这个糟老 头子没有多大关系。于是他继续打他的瞌睡。 老俩口一直爬到三楼,见他们的目标301的房门大开着,里面似乎有人在活 动。不好,杨婆的心提前凉了半截:难道姓尹的已先下手为强,搬进来了?。他们 蹑手蹑脚踅过去,伸头察看:室内空空如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瓦工模样的 女人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杨婆暗暗舒了口气。 “师傅忙哪?”杨婆招呼姑娘。姑娘掉头瞟了她一眼,没应声儿。“这里面整 治得多漂亮哪!”杨婆又说。 “你们领导还不满意呢!”姑娘不满地说,“一会儿叫修这个,一会儿叫修那 个,没完没了的,这间房子我都返工了七、八趟啦,真烦!” “那真辛苦你了,”杨婆热情地说,“实在对不住你了,这套房子就是分给我 们的,你弄得这么好,就省了我们老俩口费神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十元钱塞给 姑娘:“这点小意思,拿去买顿早茶吃吧!” 姑娘没料到这一着,给闹了个大红脸,讷讷地不知所措。杨婆不由分说将钱塞 进了她的衣兜。汪老头在一旁也给她搞得莫名其妙,以为老伴的神经真受了刺激。 直到杨婆说出了下面的话,汪老才猜到了她的用意。杨婆说:“等会儿我们就 要往里搬了,这里蛮好的,不用再搞了,我们挺满意的。你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 门就不要关,敞在这儿吹吹风透透气儿” 姑娘自然是满口答应。她对这个说一口好听的北京话的老太婆的印象好极了。 这时老汪却在旁边说了一句不适时宜的话:──“你,你你真要搬啊?” 三、抢 占 据210个城市80年代初的统计,夫妇因无房同居而进驻办公室、仓库、甚 至厕所的竟达158万户。于是那个关于“面包会有的”故事便成了日益遥远的童 话──题记之三 老俩口急急回家开始着手这场“遭遇战”。杨婆的作战方针是:不要子女们帮 忙──他们都有单位,都有工作,不要连累他们,不要影响他们的前途,而老俩口 儿反正是“老朽之物”,半截子入土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什么好顾虑的。 现在,只要在新房里摆上几件家什,那房就算占下来了,就算初战告捷了!然 后再扩展,再巩固前沿阵地,向敌“纵深”发展“愣着干什么,搬呀!”杨婆对老 汪喝道。老汪还有点举棋不定。慢慢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嘛!他嘟哝着。 “当然是越快越好,现在门不用撬,不费一枪一弹就进去了,这机会上哪儿去 找?” 床,肯定是要弄一张的,没床不成家;其他的来点桌子凳子被子什么的就行了, 先运过去再说,只要东西进了门就好办了。 急归急,但人老了,动作毕竟慢,不服老不行。当老俩口押着这些“军火” 坐上三轮车到达“前沿阵地”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时下日暮霞飞,天色 迷朦,那幢乳黄色大楼矗立在冬天黄昏的色彩中景色看上去还很有几分动人。汪老 这个“抗战牌”的老干部几十年来出入枪林弹雨,可谓久经沙场,此刻却紧张得两 腿打晃;老伴杨婆倒是镇静得多,就是牙齿忍不住在格格打颤。那看门的老头在屋 里隐约看到有车来,便将头伸到窗子跟前来看,“干什么哪?”“搬家的,我家分 301。”杨婆镇静地回答。牙齿却碰得更响了。老头一看这人下午来过,有些面 熟,便不再多问,缩回去继续煮他的面条了。 杨婆混过了“哨兵”,跌跌撞撞朝楼上摸去。果然见301的门大开着──那 十元钱还真起了作用。否则撬门砸销的,必然引起“哨兵”的怀疑,增加麻烦。 这下好了,可以直接占领敌方空虚的阵地了。 两个车夫上下跑了几趟,几件旧家具便歪歪斜斜地躺在屋里了。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想不到车夫走的时候却出了点麻烦:两人拿了工钱急着 要走,老俩口多视,颠颠簸簸把人家送出来。车夫也学着多礼,顺手将门一带── “砰!” 门关死了。 老太婆大惊,连推带扛,门纹丝不动。 老头子连连跺脚,说坏了坏了,这下进不去了。 车夫奇怪了,说你们没有钥匙啊? 老头子竟支支吾吾回不出个囫囵话来。还是老太婆机灵点,说有有有,刚才忘 在门里面了。 于是又吩咐车夫赶快撬锁。幸好底下三轮车里备有修理工具,车夫就操起家伙, 对准“铁将军”叮叮咚咚地蛮干起来。 异常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看门的老头,他举着电筒,抄着根铁棍,急忙忙冲上楼 来──“干什么,干什么?” “是我们,搬家的,”杨婆故作轻松,“刚才不小心将钥匙丢在里头了” 老头用电筒照来照去,见老俩口儿和和善善的样子,不象是撬门入户的强盗, 又见屋里亮着灯,于是就放心了,嘴里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当天晚上,就决定由杨婆留守阵地,老头一则回家调兵遣将,补充粮草,准备 长期固守,誓与阵地共存亡。 汪老坐上三轮车刚要走,忽听门外有汽车声,强烈的光柱刺得人睁不开眼── 怎么?局里有人来了?这么快就得到情报了?汪老顿时心捣如鼓。 汽车在楼前停了下来。汪老再看时,才认清是“赵神经”一家杀来了。这时看 门老头迎了出来,不耐烦地问:“又是哪个来了?今晚搞的什么鬼?” ──“我给了你100 个大洋,你还不给我房子!”“赵神经”冲着他说。 他老伴见势不好,忙插进去,笑嘻嘻地说:“师傅,我们是搬家的,白天找不 到汽车呀!”说着掏出烟来,半推半搡地将老头堵了回去。 这边掩护着,那边车上跳下几个人,架上早准备好的梯子,一人爬到二楼厨房 窗前,手起锤落,汪老便听到了一阵玻璃沉闷的碎裂声接着窗被打开,一个黑影钻 了进去,下面的人立刻撒掉梯子,开始往楼上搬家具──各兵种之间的配合真是默 契而且天衣无缝啊──这才象个打碉堡的样子!汪老在三轮车里咕噜说。 四、暴 露 科级不能超过处级,下给不能超过上级,而一个单位最大最好的住房便尽量安 排给这个单位的最高长官,然后依次类推,等而下之。我们在住房上透彻理解并努 力贯彻的正是这种等级观念。 ──题记之四 翌日是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局里便不断有人成群结伙地前来参观新房。 301内的杨婆一直紧张地躲在门后,屏息静气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她的牙齿 打格格打碰了。她知道,此刻人家还不知道这里潜伏着“敌人”。如果一旦发现, 那遭遇又会怎么样呢? 昨夜,她已经尝到了通霄未眠的滋味。而且她知道,这仅仅是刚刚开始。她知 道此事很快就会给人发现的,可是在没暴露之前,她的日子却显得更加难捱好几次 她想打开门,公开站出来算了;还有好几次她想偷偷溜走但最后是强烈的责任心促 使他留了下来。 首先暴露的是“赵神经”家。 上午十点多钟,201的户主B股长兴冲冲来观摩他的新房了。他爬上二楼, 掏出钥匙,却见那房门开着,有个年轻人正在门上装锁。他顿时心生疑云,悄悄地 进门一看,见那簇新的房子堆了一堆破烂家具,一张床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个老太婆 他倏地上沉下了脸,腮帮子动了动,但没发出声──毕竟是当干部的,能忍。他站 在原地忍了几分钟,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很快,一辆小车戛然而止。车上跳下邮局的七八员战将,分头冲向两侧的楼梯 ──看样子他们要挨家挨户的搜索。 杨婆一直躲在301门后,将这一切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她没让老头子留在这 里,怕他受刺激大脑吃不消。现在,连个做伴、壮胆的人都没有。杨婆首次尝到了 “孤胆英雄”的滋味。她将耳朵贴着门,凝神静听着下面的动静──下面在一户一 户的开门、检查。到二楼了到三楼了到她眼前了有钥匙伸进锁孔了在拧在捣有人说 话:“开不开是尹局长的房子”有人上了四楼又下来了后来所有的人都撤到楼下面 去了杨婆转到厨房的窗前,隐蔽着往下窥探。她看见尹局长站在小车帝,一手叉腰, 一手指点着。有几个人在向他小声汇报什么。她看见尹局长的脸倏地发红了,然后 发了青,眼睛里喷出了火,大声命令说:“去!叫几个农民工,叫他们上去,把他 们的东西扔出来!” 杨婆听说此话,忙退回房去,找来两条长凳,接起来,抵着门。那门是木头做 的,如果真踹的话,两脚就崩了想到这儿,杨婆转身去了厨房,操起一把切菜刀 “那是二队建的,我们是三队的,不关我们的事”杨婆再次来到窗口,听见楼下有 人说话。“你们干了,我们照样给你们工钱,谁干还不是一样?”“人爱两个老的, 叫我们怎么拖?拖出人命来哪儿负责?”“当然我们负责。”“那你用纸写下来” “指挥官”们你望望无,我望望你,全不吱声了。 几个农民工见状,趁机溜走了──目标已经暴露,形势一触即发!杨婆的心情 反而镇定了下来 五、对 峙 一个强烈的数字对比:一边有16000户人均不足两平方米(上海1987年初 统计),一边有空闲房屋7万间(天津1986年底核查)!被卷入这一怪圈的当然不 仅仅限于有职有权的干部,它的巨大魔力同样对参与“分房”的平民百姓起作用。 ──题记之五 一个不寻常的星期天过去了。 星期一 ──早晨一上班,邮局就召集班组长以上的干部开会,尹局长亲自上 台发了一通火,宣布“一定要把他们拖出来!”“他们占了两套房子,”他说, “使你们大家的房子都不能分了,你们每个人都有权利,把他们拖出来!和歪风斜 气作斗争,是每党员干部义不容辞的光荣任务!” 星期二──邮局工会主席和保卫科长将汪氏二姐妹从机房分别叫到办公室,说 要分开来单独谈话。汪亚娟不肯。“我们犯了什么错误,要隔离谈话?你们要谈就 谈,不谈我们就走,想分开来办不到。”保卫科长无奈,只好“合谈”了。“你们 父母抢局里的房子,你们知道吗?”“听说了。”“你们参加了吗?”“没有。” “那好,你们这几天别上班了,回去做做父母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来上班。” “这几天算什么假?”“这个嘛,看你们做工作的效果,再说” 星期三──工会主席等三人前往301做第一次正式谈判。“我们并不是要尹 局长的这套房子,”杨婆说,“我们只要求分一间旧房子。我的两个女儿都在邮局 工作,工龄都19年了,想分一间旧房子都分不到,而人家不在邮避工作的人为什么 能分一大套新房?”“你先搬出来,房子的问题我们再研究。”“这不行,你们不 给确切的答复,我死也不搬!”谈判不欢而散。 星期四──市直机关常委派二人前往301再次“调解”。杨婆交给他们一份 连夜写好的书面材料:《尹小亭的行为党纪国法所不容》,里面详细揭露了尹家前 后占四套新房共计190 多平方的丑行和此次邮电局私分“干部房”的内幕。来人看 了材料, 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星期五──市纪委打电话给汪海珠,要他立即到纪委去一趟,汪海珠说,我身 体不好,走不动啊。便挂了电话。 星期六──洋州市邮电局的C书记专程赶赴麻将城,在T州邮电局两位副局长 的陪同下,亲临前沿阵地,找“占领军”谈判(T州是县级市,受洋州市管辖)。 “你身为老党员老干部,带头抢占公房是极其错误的。”C书记对汪老严肃地 说。 “我们占房子是错误,他尹局长占四套房子就不错误吗?”杨婆抢过来说。 “我代表组织和汪老讲话,不睬你!”C书记说。“这房子组织上没有分给你, 是分给尹小亭同志的,这是合理合法的”“他手上有权,他要是把一幢楼都分给自 己,也是合法的吗?”杨婆又说。“我不睬你。你说话没有用。”C书记做了一个 “去” 的手势。杨婆火了,跑回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塞到C书记手上,说:“我说话没 用,不如把我杀死,我就不说话了,房子也不要,多干净哪!”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人上门来“做工作”了。 外面传得很厉害,说杨婆拿刀要杀C书记,今后哪个敢上门她就杀哪个 一个星期后,战况更趋紧张:又一家老干部杀进了新楼!且一下子撬开了两套 住房──401和402。 此人是邮局的第一任老局长,人称“李高干”,按他的级别,理应享受90平 方的待遇,可尹小亭一平方也没有给他。他从外地回来听说此事,拍案大怒,当即 就拿了锤子钳子等亲自披挂上阵前来攻占401、402高地。家人拦也拦不住。 李高干果然身手不凡,三下五除二,两道防线相继瓦解。但遗憾的是:后继部 队迟迟未能跟上,贻误了宝贵的战机。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了,太冒进了, 过暴露了自己的战略意图当时,早有快马飞报尹小亭:不好,李高干也操家伙去抢 房子啦!尹小亭大惊,立刻带领部下驱车前往拦截。 尹小亭的车刚到,李高干搬家具的车也跟着到了。尹小亭当机立断,指挥属下 先阻击李家车的去路,同时遣人向两位丢失阵地的股长失电话:快来,你们的房子 被人占了!两位股长一听哪能不急,忙召集了各自的家兵家将,临时组成了一支 “敢死队”赶赴现场此刻,坚守401和402的只有四个人:李高干夫妇俩和他 们的两个女儿。 这一男三女哪是“敢死队”的对手?一阵短兵相接,“高干军”早被打得落花 流水。李高干本人眼被打肿,腕上的手表不翼而飞;老伴儿从楼梯上滚下来,浑身 的骨头错了位;大女儿的头发至少被拽掉了五分之一,半边脸全是务;小女儿的衣 服被人扯开了花,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腰身──幸亏是冬天,,要在夏天,恐怕早就 一丝不挂了。 总而言之,战斗就这样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尹小亭又将401、402夺了回 来。 他决定用同样的方法,把301、201也夺回来。 尹局长回到邮局,吩咐秘书起草一份对汪海珠的“处理决定”,再制定一条对 占房行为的“补充规定”──在“职代会”上通过一下,这就变成了全体职工的意 见了,而不是他和汪之间的个人恩怨了。尹小亭很为自己的这条计谋得意。 “职代会”嘛,又名“举手机器”,不过是他尹小亭手中的一张牌,想什么时 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两天之后,《处理决定》和《补充规定》被局长批准出台了。当天下午,就召 开了“职代会第*次会议”。这次会议的效率非常高,总共只用了四十来分钟。 尹小亭作为“职代会”主席在台上宣读了《决定》和《规定》,接着庄严宣布 :每发一只搪瓷烧锅。散会。 连举手都免了。 尹局长吩咐秘书将《决定》用大字报抄出来,准备贴上墙示众。这时,忽听有 部下来报:“报务组截到一份可疑的电报!” “电报?”尹小亭吃了一惊:“什么电报?” 报务组长于是移过来,将电报稿呈上。 “北京中共中央纪委T州市邮局分房问题严重请速来人处理T州市邮局职工田 小民” “田小民是谁?” “不不知道,恐怕是个是个化名” “拍出去没有?” “还没有。是我拿下来的。”报务组长表功似地说。 “噢,噢,”他拍拍这位少妇的肩膀,“你先去吧,我晓得了” 少妇走后,尹局长立刻召来保卫科长,说有一件重要的案子要他去办。保卫科 长接电报稿,脸上也倏地刷了色。“这这恐怕不那个截留电报是,是违法的呀” “那也要看是什么电报。”尹局长说,“如果是反标呢,也拍出去吗?” 保卫科长见局长说到这个程度,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这期间,对汪海珠的《处理决定》也用大字报的形式贴上了墙── 汪海珠,男,现年64岁,中共正式党员,于1983年离休,离休前任本局副局长。 汪海珠现居住**路*号楼202、203室,总面积达80平方米,实际居住 三人。 汪海珠在12月19日我局公布分房方案的当天下午,未经组织同意,擅自撬坏门 锁,侵占新宿舍301室计56平方米,在侵占住房后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局党组 织曾先后三次登门劝说,指出其错误,但他置若网(罔)闻,一意孤行,错误地认 为组织上对他没有办法,并说:“党委怎么样?党中央怎么样?” 汪海珠同志是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理应尊法守纪,安度晚年,保持晚节。 但由于其平时很少学习,自以为有功,目无组织纪律,个人主义膨胀,因而发 展到侵占住房为了严肃局纪局规,教育其本人,经局办公扩大会议讨论决定,提请 局七届四次职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给汪海珠一次罚款1000元(如损坏公房设施再 按价2倍赔偿),并按局分房“补充规定”,即日起对汪海珠收取房屋占居费每日 50元,直到其退出该房为止。其罚款和占居费在本人工资中直接扣除,不得返还。 如汪海珠坚持错误不改,建议党组织给予纪律处分。 汪海珠在人丛中看完大字报后,气得一把将它扯了下来,一路挥舞着来到老干 部局来找他的一个老战友,象挥舞着一面破烂的旗帜。 “唉,我已经帮你反映过了,”他的老战友叹气说,“权在他们手里,我们有 什么办法。尹小亭为他们装了不要钱的电话,还有能随身带的电话,你能为他们做 什么?还有,这次分到房子的,不少是市里干部的亲属子女什么的,他们能帮着你 说话么?老汪啊,你就认了这个倒霉吧!” 这一声不叫犹可,一叫,汪海珠竟呜一声哭起来。他颤微微地站起身子,将 “大字报”折好,揣在怀里,呜咽着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到省里,要,要 到北京,到中南海” 看他那颠颠狂狂的样子,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的“赵神经” 六、围 困 人们这是怎么了?人们怎么会这样?人们为什么成这样了?人又何止于这样? ──题记之六 时间一天天过去,“301”战役仍处于僵持状态。 眼看春节越来越近了,麻将城的城民们忙过年忙得更凶了。邮局的“新房主” 们也越来越心急如焚,他们一是盼望早日搬进新居好准备过年,二是担心夜长 梦多,万一给汪海珠告通了,现有的方案一推翻,落得个鸡飞蛋打这些主任、股长 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上班便围住尹局长,纷纷要求对汪海珠实行强硬措施。 尹局长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摊牌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怕事后你们都往后 缩。──怎么会呢,大家说,这是大家的事,又不是你尹局长一个人的事。 “那就好,”尹局长说,“要是我们亲自上去揪他们,出了问题不好办。我看, 只有去找建筑公司,让他们派那些农民工去干。重赏之下,必有能夫嘛!其实建筑 公司那边我已经跟他们头儿打了招呼,就说房子还没有移交好,汪海珠占的房子是 建筑公司的。他们已经答应对那幢楼断电断水,再派几个农民工把楼道堵起来。我 们的任务就是做好后勤工作,再分别给市里、公检法等部门打些招呼,只要他们不 出面干涉,事情就好办了” 大家听了都说妙,说打招呼的事好办,这么巴掌大一个麻将城,谁不认识谁呀。 楼上停电、停水已经好几天了。301、401阵地成了“上甘岭”。“赵神 经”的老伴下楼来提水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把小腿给跌断了。杨婆买了一大捆蜡烛, 准备烧它个十天半月。 这天晚上七点多钟,杨婆就吹熄了蜡烛早早睡了。其实她几乎整天都在“睡”, 可还是瞌睡得要命。正迷糊着,忽听见楼下有动静,她睡不住了,忙爬起来,将脸 贴着窗往下觑──果然看见人影幢幢,手电光乱摇,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后面还有 汽车,好象是邮局拉邮包的车。好多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在摇晃的手电光中,依 稀见他们搬的是些长凳、草席、棉被之类怎么啦?莫非谁又来抢房子了? 杨婆也不敢睡了,忙着搬出桌凳抵住房门。想想不放心,又到厨房摸出那把菜 刀攥在手里,心想哪个敢来冲门就先让他吃一刀! 可进攻者并不急于冲门。他们把长凳、草席横在楼道上,打开铺盖,就地“宿 营”了。──从一楼到四楼,横七竖八全躺着人,男男女女闹成一团。 杨婆在门后脚都站酸了,握菜刀的手也冻得发麻。她还没有摸清对方的战略意 图。就这样一直站了许久。后来杨婆实在站不动了。她放下菜刀,回到屋里。 刚坐下,忽听门被“砰”地撞了一下,声音之大,把她震得跳了起来。屋里没 灯,也不知道门坏了没有。等她重新披好衣服抓起菜刀站在门后严阵以待时,敌人 又不见动静了。 就这样反复“佯攻”了好几次。杨婆终于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最后杨婆忍受不住了,她打开厨房窗子,伸出头对楼道里喊话:“师傅们,你 们上了坏人的当了,他们叫你们干的是坏事!他们叫你们来作践我这个老太婆算什 么能耐?文化大革命关走资派还让人家睡觉呢!没见过这样没人性的!” 在冬夜的寒风中,她的嗓音显得格外凄凉,传出很远很远,在夜空中回荡。 杨婆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还想喊些什么──她憋得太久了,太难受了。可这时 她听见楼下的邮包车里一个人也在喊:──喂,你们去敲门没有?不能让她睡觉! “敲了。我们敲着没停。老婆子刚才还说话呢,没睡觉!” 下面的人又小声关照了几句,发了几条烟,然后才将“指挥车”开走了。 杨婆知道了对方的诡计,也不在门后守了,而是躲到了床上,将头捂在被子里 睡觉。眼睛是闭上了,然而她哪里能睡得着? 好容易熬到天亮,杨婆起来一看,外屋的门早被踢坏了,呲牙咧嘴地敞在那儿, 什么人都可以任意出入。他们至所以没有进入,可能是他们还没有接到进一步的命 令。门外走廊上睡着四五个农民工,其中还有两个女的,歪七竖八的倒在一块儿。 旁边撒着一地的麻将。杨婆悄悄从他们身上跨过去,他们也没有醒。二楼,四 楼,到处都是睡的这些农民工,足有二三十号人,将整个楼道都堵死了──外面的 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真是一个古怪而强大的阵容。 301、401成了名符其实的“上甘岭”。 上午,邮局的邮包车一连送了两顿饭,一顿是烧饼油条豆浆,一顿是肉包。 中午,这些农民工又分批撤回去吃午饭。杨婆的老伴以及女儿女婿们一直被堵 在楼底下上不来。杨婆在楼上没吃没喝,连洗脸水都没有,又急又气,竟发起了高 烧,病倒了。 午饭后,有几个酒气熏熏的农民工把铺盖搬到了杨婆的门里面,说是要睡午觉。 还有个家伙拉开厕所门,蹲在里面解起大便来。杨婆躺在床上,咬着牙,一字 一顿地冲他们说:“你们,就不怕,把我折磨死了,拿你们,去坐牢” “你别冲着我们啊,”解大便的家伙说,“我们前世无冤近世无仇的。我看你 不如拿把刀把你们那个局长砍了,也省得受这份洋罪。” ──“不讲理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另一个家伙说,“要是 我啊,早就豁出去跟他拚了!” 杨婆听了,弄不清他们说这话的目的,就说:“你们这些人也是,我和你们无 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作对呢?我们受坏人的欺负,你们不做好汉打抱不平, 反面去做他们的帮凶,做人怎么好这种样儿呢?” ──“年纪大的哎(麻将城土话,对老人的称呼),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我们 也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邮局一天把我们三十元钱,包五顿饭,还发两包烟, 干完这事,还叫我们去搬一下发电机,五百元工钱八个人分──你把我们这么多钱, 我们也帮你干哪” “你们,你们就这样认钱不认理吗?”杨婆气愤地说,“告诉你们,我死了, 你们也跑不掉的!” “唉,这年头,大家混口饭吃吧,”上厕所的家伙走了出来,一边系裤带一边 说,“你没能耐还是早点搬走的好,省得我们动手,伤筋伤骨的,真的,我是好心 提醒你,我看你是斗不过的” 不过这些农民工说归说,最后还是把铺盖搬了出去。也许乡下人在这种人命关 天的事上永远是很清楚的。也许是杨婆的神情、语气让他们感到害怕。 是啊,占房子这种事,小城经常有。可没有象这种老干部占的。一般老百姓占 了房,你惹火了他,他敢跟你拚命。可老干部做不出来。他毕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 要讲面子,要讲道理──人家就冲着这个弱点来整你。正如有些有识之士事后评论 的那样:你要讲道理就别占房子,你要抢房子那就别讲道理。其中没有折衷之路。 七、攻 打 如果不分房,人们不会这样;如果不这样分房,人们本不必这样;人不是天使 也不是魔鬼,但人离天使或魔鬼都只有一步之遥。 ──题记之七 围困到第三天,杨婆支持不住了。她发高烧嘴唇起了泡,躺在床上直哼哼,连 喊救命。农民工这才允许她的女儿亚光一个人上去“顶替”她。 ──“你们这是什么行显?青天白日的关人,不给饭吃,不给治病,简直没有 王法啦!”汪海珠在楼下跳着脚喊。可没有人理睬他。这几天他找遍了市里各部门 各领导,也到公安局、派出所报了案,可谁也不理会他。机关党委的一个书记还骂 他:“活该,这是你自找的!”依他北方人的脾气,恨不得放上一把火把这牢房烧 了,大家都住不成。可他烧得动吗?再说老伴还困在“上甘岭”奄奄一息呢! 亚娟将迷迷糊糊的乡亲架下楼来。几天功夫,杨婆看上去老了十多岁:面色蜡 黄,两眼凹陷,披头散发,其状凄惨。 杨婆喝了两口水,神志清醒些了。她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楼房,伸着两只手臂喊 :──“上去,我要上去” 可老头子死拽住不放。 ──“我楼上还有钱,买,买席梦思的,五百多元钱让我上去!” 老头子听说,这才吩咐两个女儿搀着她,让她最后再上一次楼。 可是上不去了。楼道上早有农民工层层拦住,不许通行。 “什么钱不钱,我们不管。”“邮局让你上,我们就让你上。我们听邮局的。” 当然,尹局长是不会让她再上的。把老太婆逼下来,正是他战略计划的第一步。 下一步就可以放心攻打了。一个小媳妇儿在上面是不大会出意外的。他想。 只要不出人命,他尹小亭就稳操胜券了。 发起总攻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这天,尹小亭亲自督阵,向301高地发起了集团冲锋。 他先用几个壮劳力打头,掩护几个女农民工进屋拖人,男的则负责打扫战场, 搬运家具。邮局的好几辆机动车都开到了前线,随时听候调遣(车上还准备了两副 担架,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情况及时抢救伤员这天杨婆老俩口也赶到了现场,但被农 民工拦在楼房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急得老太婆跳着脚叫:──“亚光,跟他们拚了! ──用炉子上的开水,跟我浇!看他们谁敢上!“ 亚光只知道将头伸出窗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父母一个劲地哭。 ──“哭什么?还不快拚,拚一个够本,拚俩赚一个!”老太婆看样子是疯了, 只是狂喊不停,“这日子有什么过头,不如死了干净!不死两个人,搬不动尹小亭!” 他们在下面也不知道亚光有没有使用开水战术,只听见楼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夹着几声女人的叫喊,看样子战斗非常激烈,形势十分危急可“汪家军”被阻击在 楼下,无法上前增援。尹小亭又指挥一队农民工在楼后架起梯子,直攻后阳台,对 301实施包抄夹击。 ──“别打了,亚光,别打了──”底下的亚娟、亚芬一齐哭喊起来,“让他 尹小亭住吧,住这昧良心的牢房,让他不得好死!” 哭声未停,亚光已经从楼里被推了出来。身上的棉袄被扯开了怀,脸上淌着血, 一头栽在地上,竟爬不起来了床,桌子,凳子,箱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件件从 楼梯上滚了下来,锅呀盆呀被子什么的,则从三楼直接飞了下来──战场上一片狼 籍攻克了301,尹小亭决定乘胜攻打401。不过在攻打之前,尹小亭先采取了 强大的心理攻势。301的榜样放在你面前,你如果负隅顽抗,301就是你们的 下场。这时困守401的“赵神经”的神经首先被对方瓦解了,他竟不顾老伴“誓 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独自一人先开门“投降”了。 ──“我给了你100 个大洋,你还不给我房子!”“赵神经”走到楼下, 走 到尹小亭面前,笑嘻嘻地用手指着他说。 尹小亭也朝他报以一声冷笑。可突然他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他忙背过身,匆 匆钻进身边的一辆小轿车,倒退而去 八、格 斗 在我们中间,因为住房而结婚,因为住房而不结婚,进而因为住房而离婚,因 为住房而不离婚,再进而因为住房而生孩子,因为住房而不生孩子的,又有多少呢? ──题记之八 “上甘岭”战役后的第三天,双方又在城东路邮宅开辟了新的战场,易地再战。 应该说这场战斗进行得更为激烈。双方最后展开了“肉搏战”和“白刃战”。 据说这次战斗双方皆伤亡惨重。 但事后对这次战况各自所做的“报道”却分歧很大。他们都指责对方蓄意挑起 战争,并声称自己受到了重创下面是杨婆事后写的一份“战报”── 《“1。29事件”的真相》吴爱花与我家是对门邻居,她住201室,我家 住202室。我家因常受吴爱花一伙欺凌,便封闭了202室的门,从203室门 进出。1 月26日, 尹小亭指使人将我搬进新居的家具扔在203门口,堵塞了通 道,我们只好从东202室进出。这就提供了吴爱花一伙行凶报复的便利条件。事 隔三日,“1。29事件”便爆发。 这天中午约11时,洋州市邮局C、W两位副局长来我家处理分房问题,我和汪 海珠、女婿生晨送他们走后,生晨陪汪海珠出去打电话,我一人独自回家。当我扶 着楼杆慢慢走到二楼时,猛听见吴爱花站在201门口高声辱骂我,同时吴的丈夫 尹小庆也从房内跑出,拉开滑雪衫双手叉腰凶狠地瞪着我。我看那架势心里害怕, 赶紧开门准备避入自己家中,不料吴突然冲上来,大叫:“你家会告状呢!现在我 就要你交!”我问交什么?话音未落,吴已一头撞入我的胸窝,我腿上因骨折未愈, 站立不住,立即倒地,吴也收势不住,跌倒在我身上,压住我半边受伤的身体。 时尹小庆便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我头、耳、腰多处被击(至今听觉模糊),我 只好大喊救命。我三女儿亚光听到动静从房里跑了出来,急忙上来劝架,吴又揪住 亚光的头发,把她摁倒在我身上。我去推吴,吴却一口咬断了我的右手无名指。接 着尹小庆又上来狠命踏了一脚,以致我右手小指被他皮鞋上的铁掌踏断,鲜血直流, 疼得我一时失去了知觉后来在邻居的解救下,我终于脱出身,拖着伤残的身体,到 派出所、公安局报案,可人家听说对方是尹小亭家的人,都不敢管。我离开现场后, 吴爱花的父母(其父吴申是公安局干部)闻讯赶到现场,尹家也来了好几个人,一 齐猛砸我家房门,企图冲进室内行凶。汪海珠打完电话刚走到楼下,便糊里糊涂遭 到围攻。 吴申这个披着民警外衣的家伙,竟然歹毒地对一个伤残的离休干部行凶,卡着 汪海珠的脖子往墙上乱撞,大骂:“卡死你这个老东西!” 总之,吴爱花一伙八男二女,面对我们老弱二人,可谓耍尽了威风! 另一方主力吴爱花提供的一份“战报”是这样写的: 1 月29日中午,我下班回家,刚要上楼,杨某尾追在我后面骂我, 一直骂到 我家门口,杨的两个女儿也帮腔骂我。我丈夫尹小庆听到骂声,就开门出来,我们 就指责她们。杨某上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她两个女儿也随之而上,对我拳打脚踢。 我丈夫又挨汪海珠和他女婿生晨打(汪海珠出来时就拿着一根5 ̄6公分粗的 铁棒)。 杨某揪住我头发朝墙上猛撞,我喊救命,她就用手捂我的嘴,还扣我的嘴,以 臻我脸部和身上多处受伤,脑后有一较大的血肿块,并十多分钟处于昏迷状态 从这两份“战报”的分析对比中,尤其是从双方力量的对比中,读者不难想象, 那战斗的激烈场面和“胜负”的真相。 这里作者要补充的情节是:当时杨婆去派出所告状告不通,便用衣服裹着残断 的手指独自一人乘车去了五十公里外的洋州市邮局。她进了办公室的门,“呼啦” 一直,连血带手指全泼在C书记的办公桌上。C书记吓得跳起身来,差点晕过 去。 而杨婆却是真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事后,杨婆向T州市人民法院民庭提起诉 讼,但被拒绝受理。“打架斗殴的事,应该去派出所处理。”法院的人这样说。 可派出所哪有杨婆说理的地方。前面说过,吴爱花的父亲是公安局干部,弟弟 又是检察院干部,一家有好几个穿制服的,再加上亲家尹小亭助威,谁敢惹啊? 当麻将城鞭炮齐鸣,焰火怒放,家家户户欢天喜地过春节的时候,汪海珠老俩 口却双双躺在医院,面对白墙白帐白衣白被,满眼都是“白色的恐怖” 九、硝 烟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不必再利用职权侵占,不必再等着组织或个人的恩赐, 更不必为了一些平方米而哀求下跪,弄假作虚,造谣中伤以至大打出手。空间属于 我们,我们不属于空间。 ──题记之九 这场分房之战,汪家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春节 也变成了“霉节”。老俩口出院回家以后,又一个个被传到派出所去受审问,要他 们是交待是怎么把吴爱花同志打伤的,开口就要汪家赔偿医药费800 元──这口气 汪家怎么咽得下去? 于是他们趴在家里写了很多控告材料,一份份的复写,或成批打印,一迭迭地 寄出去,寄出去寄给各给领导,各级纪委也许是事情太小了吧,大多数杳无音讯, 连个回条也没有。可他们还是不停地寄寄寄──似乎除此之外,他们又有什么其他 办法呢? 然而,硝烟并未散去,“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六月的一天,杨婆突然接到T 州市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的一件诉状副本──原来是吴爱花告了她!而且法院已经 受理! “被告人杨**故意伤害无辜,造成严重后果,已构成故意伤害罪,请求T州 市人民法院依法追究被告人杨**的刑事责任” 杨婆未及看完,眼前就一阵发黑,瘫在了地上──这一棒真的是把她给打晕了, 打糊涂了:好万万没有想到,她为这事告到法院民事庭被拒绝受理,而她吴爱花告 到刑事庭居然还被受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连汪海珠的亲家──T州人民医院的生院长也拍案而起了。这位修养极 好的小城医学专家真正被激怒了:“烂了烂了,简直是烂透了,连医院也敢开这种 假病历做伪证,简直不成体统,不象话。这假病历瞒得过别人,可是瞒得过我吗?” 原来,T州**医院出具的吴爱花的病情证明与吴住院时的原始病历严重不符, 且没有医师的签名,这在医疗制度上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也是无效的。如果原告 人确系伪造病历,这行为本身就构成了诬陷罪和伪证罪生院长发怒归发怒,却不能 使小城为之震撼,甚至抖不落它上面一粒灰尘。 他只是一所医院的院长,又不是法院的院长。即便是法院院长有时还无能为力 呢。 有人告诉生院长,尹小亭为**医院的院长家装了部不要钱的电话,才换来了 那张不具名的“病情证明”。生院长听了连连摇头,继而感叹不止──是啊,也许 是如今的知识分子太穷了,又耐不住穷,面对这么大的物质诱惑,想抵抗,难啊, 难为了打官司,杨婆拖着伤残的腿和手,几乎跑遍了整个麻将城。可整个小城竟没 有一个律师敢为她作辩护。小城的空间,难道真的被尹家的关系网遮住了? 被吴家的权势瓜分了?蛛网强人的再密,也应该有透过阳光的空隙啊 最后,杨婆老俩口只好坐上长途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洋州市去请律师。 这一切是为什么啊,车上的杨婆心里苦涩不堪,是因为我看不惯个别贪官的恣 意枉为,而且敢于轻率地表示不满,作出了轻微的反抗?人家打我的脸,我敢去摸 摸自己被打疼的嘴巴──那好吧,轻则停你的工作,扣你的工资,给你处分,重则 叫你六神不安,鸡犬不宁,直到把你送上庄严的审判台也许因为汪家过去也是一个 小小的“权势者”吧,所以对“有权的幸福”和“无权的痛苦”还没有切身的体验, 所以才有此“轻举妄动”。一个离休干部尚且有如此遭遇,如果换了一个普通百姓 呢,那下场又会是如何呢? 长途汽车沉重地起动了,载着杨婆老俩口和全车男女老少各自的希望和绝望, 幸福与痛苦,冤屈和得意,高尚与卑鄙沉重地起动了,向着下一站──洋州市摇摇 晃晃地驶去。 我们将付出理应付出的,放弃必须放弃的,期望能够期望的,换取允许换取的。 你将还原于你,他将还原于他,我将还原于我,我们将还原于我们。 那是我们──新的空间。 ──作者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