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城故事多 一 多事之年 凡是伟人都有一段在黑暗的矿坑里爬行的经历,他孤独,他没有援助,他的前 途仅仅是一点微光,只有当他历尽千辛万苦在洞口站起来,他才有资格说──我是 一个大写的人! ──题记之一 麻将城自古不大出事,据说历代王朝更替,战火都很少烧到这座江北小城。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城也一样。小城对一些小事情很敏感。直到世纪末的 最后几年,小城还是改不掉它小家气的小毛病:小题大作,少见多怪。 公元1994年,小城围绕的一个题目竟是这样一本小书:《话说麻将城》。 就象《话说长江》、《话说运河》一样,作者大概也是好意,为了提高麻将城 的知名度,呕心沥血写了这么一本,没想就惹出事情来了。 作者钟山,小城《晚报》的一个记者,年龄三十出头,人称“小城第一笔”。 这次《话说麻将城》出笼后,出版社给作者的任务是:包销一千五百本。钟山 亲自踏着三轮车,把书从车站运到家里,一捆捆地搬上阳台,堆成了一座书山。阳 台顿时呈现出摇摇欲坠状,让钟山的老婆很是担心。 这天钟山坐在报社里几乎一整天都在打电话。记者嘛,“头绪”还是有一点的。 但如今五花八门的“摊派”、“赞助”太多,人家一听这事,就在电话那边沉 吟起来,躲躲闪闪地选择着措词。 一天下来,累计数字不过一百五十本。 十分之一。 有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一千多元哪!”──不知怎么的,钟山头脑里立刻跳 出这句话来。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庸俗”。 “钱”这玩意儿可真是无孔不入啊!他想。 接着,是送货上门。一个人不够,再带上老婆。分东西南北,四面出击。 钟山驮着一捆捆书向前骑时,只觉得自己是驮着一捆捆的钞票。妈的,朋友之 间的情谊难道就是为了这几个臭钱吗?他骂自己。 路过新华书店时,钟山遇到一个朋友,钟山顺便问他能不能在书店帮助代销。 朋友沉吟半晌,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一个个体书摊。朋友和那个摊主叽咕了一阵,又要了一本书去反反复 复研究了一阵,好象作出了什么决定。 “先拿一百本来,”朋友说,“销得好,全给他,只要你10%的手续费。” 钟山觉得这位朋友还是蛮够朋友的。 钟山一进家门,老婆便神色慌张地对他说:“不好,人家把我的书没收了!” “哪个?”钟山也一惊。 “机床厂宣传科”。 “我不是叫你去找小朱吗?” “小朱不在,再说我又认不得,那个人好象是科长,他一看这本书,就紧张起 来,说这是什么书啊?这种坏书怎么好拿到厂里来卖啊?说着就打电话给市委办公 室。市委办公室叫他先把书扣下,送给他们审查” “一共多少本?” “大概二十本吧,具体记不清了”一付要哭的样子。 二十本,一百五十元钱──坏了,怎么又想到钱上去了?钟山奇怪地想。 “哭什么,”他有点气愤起来,“你怕他做什么?他有什么权利收你的书?一 点法律常识都没有,这本书是国家出的,又不是我们私人印的,你怕他做什么?” “反正我不跟你卖了。担惊受怕的。我害怕”她嗫嚅着。 “怕怕怕!你就晓得怕。唯独不知道生气!──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对那 些不合理、不合法的现象,你为什么不生气?” “你不是说黑格尔什么的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吗?亏你还读老庄的书,说 看透了一切,是就是非,非就是是”老婆几句软绵绵的话,给钟山的震动不小。岂 止是中国两千年前的老庄,美国当代“人类工程学家”卡耐基也反复告诫人们:要 象逃避瘟疫和地震一样逃避和人的争端,并说摇尾乞怜的狗才永远受人欢迎他的书 非常畅销,老卡也由此发了大财。 记得前不久在小城文艺界召开的一次什么会议上,电台的一个记者发言说他读 了很多老庄,因此对文学艺术不再象从前那么崇拜了,写作就象打麻将一样,玩玩 而已当时钟山就回敬他说:“你玩弄艺术,艺术也会玩弄你的。”结果弄得那家伙 大为不快。现在大家都以谈老庄为时髦了,钟山想。 可庄子还是写出《逍遥游》、《齐物论》等千古不朽的名著,成了永垂青史的 大名人。不错,郑板桥也说过:“难得糊涂”。当今好多人都把它挂在墙上,别在 胸前。可郑板桥的一生更证实了他另外一句话──“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来危 岩中,千磨万击仍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钟山其实更喜欢读的是鲁迅。鲁迅先生最痛心的是两种人:中国的农民和知识 分子。他说过去的知识分子有三种出路:1,小丑──御用文人;2,隐士──独 善其身;3,“二丑”──两面讨好鲁迅曾痛责中国的知识分子:可能掉瓦片的地 方都不肯去,对政治的腐败、人民的疾苦,事不关已,视而不见不认真,不敬业, 悠悠忽忽,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尿入骨髓,还坚信自己喝的是补药而老婆曾不止一 次地说他:吃亏就在于对生活太认真了。 钟山的老婆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也发表过几篇诗文。婚后,特别是有了孩 子以后,她的兴趣就完全转移了。现在她在团市委当什么副股长,据说还是团市委 书记的有力竞争者是啊,她也有她的难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不能因为卖几本 烂书,而丢了票子,丢了自己的前途不过即使她不参与这件事,人家就不牵连她了 吗?──这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 ──希望!有时是多么可恶的东西!钟山想,它曾欺骗了多少人,让人们一代 代地盼望着活了下来,等待下来于是有人说,与其向天空伸出哀告之手,不如大叫 一声,令其发抖。但,这本小书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咳嗽了一下。 难道要把人的喉咙都堵起来吗?──“不自由,毋宁死!”钟山向来是个狂放 不羁的人。“即使剩下我一个人,也要干下去!”他在心里喊,“也许真正的男子 汉都是这样!” 第二天,书店那个朋友来找钟山,给书摊的一百本已经脱销了,叫赶快再送五 百本去(麻将城的人对麻将城的故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另外他们书店的主任也 同意代销,代销拆扣为25%(这年头只要有钱赚,其它的什么都好商量)。 “你们主任不怕市里来追查吗?” “他说他没有收到正式通知。等收到正式通知再说。”朋友说,“现在搞活经 济,特别是个人搞活,谁还管那么多?一句话,先发起来再说。” 于是他们当即把书装上三轮车,逶迤而去。 书摊前陆陆续续总拥着十几个人。拥着。大多是那些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 青年。他们从牛仔裤里掏出来的钱都是一百一百的,一买几本,毫不各惜。再就是 些学生、干部、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们常常翻来翻去看半天,手才犹豫不决地伸到 衣袋里去书摊右面是个小汤圆店,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的目光显得焦躁而 贪婪一些挎菜篮子的婆婆妈妈们总是匆忙地一走而过,对这里的一切好象没看见一 样一个买书的女学生在钟山身旁走过,钟山注意看了看她手中拿的那本书。他发现 书背面的定价被贴上了一张铅印的小字条:内部发行,定价10元。他心里立刻涌 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作家看到自己的书被加价抛售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心 情?大概总要比看到书被削价处理无人问津要好受些吧? 如果来个作家亲笔签名售书怎么样?──钟山突发奇想,大作家王蒙、陆文夫 还搞过这个呢!当年鲁迅还亲自走上街头卖自己的刊物呢!然而,在这个闭塞的小 城,这样一来他不敢往下想了。这不单是勇气问题。他是凭感觉。搞文学的人都讲 究这玩艺儿。 钟山随后又来到了机床厂宣传科。 从科室窗外走过时,钟山瞅见办公室里人手一本《话说麻将城》,正读得入迷。 他不知道该惊还是喜。 “请问,哪位是科长?” 靠窗的一位“中山装”抬起头来望着他。 钟山也不打话,掏出自己的记者证,摊到他面前。 “哦──钟记者──钟作家!”“中山装”满脸堆笑,“久闻大名,正正正在 拜读大大大作,文笔精华啊,文笔精华” 钟山忍住笑说,科长大人,你看这种书,不怕中毒吗? “哪里,抽烟还有尼古丁呢,往往是越有毒越上瘾嘛。” “这么说,你准备全部买下罗?”“噢”“中山装”一拍脑袋,“跟你夫人开 个玩笑,可能她当真了,呵呵这种书,别说二十本,二百本也供不应求啊!我们厂 二千多人呢。只是她当时没有发票” “怎么,你们看书,还得公家掏钱?” “啊呀,现在看书不都得公家掏钱!公家掏了钱他们还不看呢!再说这也算是 我们宣传科的一项工作嘛。” “钟兄,这次比上次还要厉害啊!”科长这样对他说,“上次人家一对号,就 把你给送了进去。可你这次的打击面更大了,把整个麻将城的人都得罪了,不知这 次?” “你认为历史的悲剧会反复重演吗?” “历史不就是常常惊人的重复吗?” 钟山愣住了。想不到“中山装”说话还有两下子,而且对答如流。 “唉,我说,你搞文学为什么一定要干预生活干预现实呢?江南被暗杀了,柏 扬坐了牢,文人干预现实在哪儿也行不通的。何必要用鸡蛋去碰石头呢?” “鸡蛋碰石头当然不行,”钟山微笑说,“鸡蛋的骨头太软了。” “嘿嘿,策略还是需要的嘛,”科长说,“比如古希腊,刚正不阿的圣哲苏格 拉底宣传趔被处死,而明哲保身的亚理士多德就没有让雅典当局第二次摧残哲学, 他认为匹夫之勇往往会轻生误事,不足为取──我不懂哦,瞎说说,嘿嘿,关公面 前舞大刀,见笑了,嘿嘿”听到这里,钟山又一次抬起头,将“中山装”认真打量 了一番。他,二十多岁? 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成、世故,且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很多理论根据, 以取得心理平衡也许,象他这样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的态度本是合乎现实的,钟山 想,如果自己象他这样,不早就过得舒舒服服、应有尽有了吗?还会去坐什么牢呢? 不。钟山每次掉进这种两难的困境,他都坚信这么一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一个杰出的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现状的,他的心灵总是那么躁动不安、充满追求, 在逆境中拚搏、奋斗才是他生活的唯一乐趣“中山装”见他沉默不语,不禁有点悠 然自得起来,于是用一种开导的口吻说:“钟兄啊,谁都狂热过。你狂热是解决不 了任何问题的。大学生狂热了一阵,又怎么样呢?反而把事情闹坏了。鲁迅先生不 也写过《药》嘛,不觉悟的群众用馒头沾革命烈士的鲜血吃社会问题,如果靠一两 个人喊喊就能解决问题,那不太容易了吗?” 钟山听着,觉得一个人要找维护现状的理由太好找了。因为整个世界历史好象 证明了一个真理:一切激进的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用中国俗话说,出头的椽子 先烂──“你贵姓?”钟山突然问。 “免贵,姓冷。”冷科长的语调变得自信起来。 钟山伸过手去:“真是不打不相识呵。” 冷科长不冷不热地接住他的手:“互相探讨,班门弄斧,班门弄斧。” “看来你读了不少书,而且蛮冷静的,”钟山说,“不过请问,如果都象你这 个样子,清醒装糊涂,冷漠加麻木,又谈得上什么真善美呢?良心上又怎么说和过 去呢?” “不仅要讲动机,更要讲效果。这么一想,良心上就会平安多了。” “我不过写了一本小书,探讨一下麻将城、麻将文化的形成、历史和现状,动 机也是为了增强麻将城的知名度,效果怎么就不好呢?” 冷科长冷冷地笑了:“钟兄,你是外地人,还不了解本地的民情。确实,本地 的麻将是一大传统特色,人人都在打,都在玩,麻将城就是靠麻将发财的。这是小 城的隐秘,不能揭的。对外更不能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本书,小城至少有 一半人反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至于我──”冷科长向他伸出手来,“我敬佩你, 但不效仿。我祝你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 钟山慢慢捏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而我永远不会敬佩你。因为你不是个 真正的男子汉。我祝你有百分之百的官运!但别忘了,巴尔扎克说过一敬决定。 “先拿一百本来一代,而文学家、思想家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却能够连绵几个世 纪甚至更远!” 二 扫黄行动 近年来,全省城乡赌赙活动已相当猖獗,台面赌资成千上万元的已屡见不鲜。 近几年来,由赌赙诱发的刑事案件已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一些赌头赌棍赌输了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人──摘自省公安厅长的 讲话近年来,赌赙歪风越刮越大,从查处的赌赙案件看,有“两多一大”的特点: 赌场多,参赌人数多,赌资额大,已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摘自市公安局长的讲 话 按麻将城的风俗,过了元旦,就开始忙过年了。何谓过年?一个字:吃。这段 时间,正是小城人最忙碌、喜庆的日子。用小城人的说法,从早忙到晚,一年忙到 头,人们图个什么?不就图过年吃它个痛快,玩它个痛快么?──喝它个天昏地暗, 再赌它个地暗天昏。亲朋好友喜团聚,拜年拜到麦子黄,好酒好菜轧苗头,筷子一 丢就“砌墙”──小城人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年来的。这是传统。 离过年还有一个半月呢,小城这部机器就已处于半空载状态:人人都忙着办年 货,个个上班都在车屁股上夹个包,随时准备往里面装要钱或者不要钱的东西。单 位和单位之间也轧苗头:你发电饭煲,我就发羽绒衫,鸡鸭鱼肉麻油密枣变蛋木耳 这些东西也是每年少不了的。家家勒紧裤带儿比阔,也是图个吉利。发少了了挨职 工骂,来年一定不得兴旺。小城人是很相信这个的。 在这喜孜孜、乐融融的过年气氛中,一切规章制度和纪律都不攻自破了。没人 管了。谁管谁就不近人情,就不得人心。于是,有人上班打个照面,就三三两两约 好往哪儿一躲,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儿了于是,街头巷尾的麻将声从早到晚日益响亮 了起来。 不仅如此,据说今年不少人家还添了新花样,什么“VCD”、“386”、 “486”,大白天将屋子遮得严严的黑黑的,在放什么露屁股露大腿的“碟片”, 另外还有从外边搞进来的“洋画”书之类也在百姓们手上暗暗地流传──这就要注 意了,老百姓都去搞这个,整天胡思乱想、萎糜不振的,还怎么去创产值、干四化? “搞一次扫黄行动是完全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市里的头头在电视里说话 了,布置任务了。其实这任务也是上面一层层布置下来的──在红头文件上画个圈 即可。于是,立刻就有很多黄色标语上了墙。还有盖上公安局大印的布告:限期交 待检举揭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城每次搞运动都能有点战果的。因为每次较大的 运动都有立功受奖受提拔的机会。于是检举揭发者争相涌现,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这次扫黄行动很快就扫着两条大鱼:一条是某厂工会俱乐部的主任;一条是市委机 要室的秘书。都是利用工作之便,放映传播黄色“毛片”。再一查观众,问题复杂 了──大多是党员干部、甚至还有市政府里的干部(你想,一般群众哪有资格到那 种场合落座呢)。市政府那个干部进去时还带了一大堆啤酒、面包,是准备打持久 战的,实际上也一直看到天快亮才出来。这当然需要区别对待。 在小城,需要区别对待的事情很多(就象麻将桌上,打牌有打牌的规矩,你不 懂这个规矩干脆别上台面,否则非输个鼻青脸肿不可)。这个规矩就是小城的“护 身符”。凡小城人不可不烂熟于心。大家还记得去年搞“打击经济犯罪活动”,小 城曾捉到了一条大鱼:某供销公司的黄副经理(“合理贪污”四十多万元)。可算 在小城历史上放了一颗小小的卫星。可这案子查来查去最后竟查不下去了──自然 是牵连到了一些大人物。苦只是苦了那个黄副经哉蔚母吃甲鱼的风流人物被搁在拘 留所半年之久无人过问在小城人眼里,这几年小城好象乱得很。 “运动”不停的搞,都是开头轰轰烈烈,最后不了了之。瞧,这会儿大家欢天 喜地忙过年,那黄色标语又贴得满墙都是──又要搞什么禁赌。哪个不打麻将?过 年过节的,吃饱了喝足了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哗啦个通宵找点刺激吗? 看样子,在麻将城禁什么都可以,禁赌?禁麻将?──恐怕比上天还难。尤其 老年人对那满街满巷的黄标语有一肚子的牢骚:新年新气的,贴那死人纸,触晦气! (按小城的风俗,黄颜色是不吉利的,是“丧色”,不可乱贴的。) 当禁赌运动来时,小城的“扫黄办公室”也就变成“禁赌办公室”了。常用术 语: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这天,“扫黄办公室”的丛科长接到上级的一个电话:“听说街上小书摊上在 卖一本叫《话说麻将城》的书,你们去看了吗?” “这个我们正准备去看” “这本书写到旧社会的妓女,还有新社会的‘三陪’小姐什么的,有没有黄色 的内容,你们扫黄办去看看嘛。” 好,上面定了调子,丛科长心里就有数了。丛科长拿起电话跟行政科要小车, 要了半天没要到,嘴里骂着不满的话,就改骑公车上街了──公事公办嘛。 丛科长来到一个小书摊跟前,见三四个人都捧着那本《话说麻将城》翻着,七 元五角一本,老头儿卖十元。这老头看上去蛮面熟的,好象去年跟他打过交道。丛 科长咳嗽一声,以引起老头儿的注意。 ──“喂,年纪大的,你怎么卖高价啊?” 老头说,有规定,可以浮动30%。 丛科长沉下脸,沉下声音说,我是扫黄办的,你卖的书有没有问题? 老头说,我这里都是国家正式出版的书,没有盗版走私的。 丛科长碰了个钉子,脸拉得更长了。心想一年不见,这些小老板的胆子越变越 大了,敢随便和管他的人顶,要是放在两年前,早吓趴了。一年前禁这本书的时候, 他们骑着公安的三轮摩托四处出击,见书就收,谁也不也哼一声。谁知并没有将这 本书查尽,现在反而冒得更多了。再说时隔一年,形势又不同了,这些小老板更难 管了──真不晓得这社会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丛科长心想。 ──“喂,你有营业执照吗?”丛科长又问。也许从这方面可以挑点毛病。 “挂那儿。你自个看。”老头硬梆梆的。 丛科长抓过执照仔细研究了一番,见手续、公章、税单一件不差。看样子这上 面是挑不出什么破绽了。于是丛科长就换了种口气说:“年纪大的你别误会,我这 是为你好。你不卖高价,人家抓不住你的辫子,你卖了高价,有嘴就说不清了。” 丛科长也不想随便得罪一个人。这是小城人的习惯,更是官场的习惯。麻将城 就这么大,谁和谁不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还是多栽花少栽刺为好。 “人家都这个价,不信你访访去。” “唉,你卖把我高价,我回去怎么报销呢?这书后面印着七元五啊。”丛科长 很认真地说。 摊主笑笑,说,“这话你早说沙,卖把你一两本可以优惠的。不过招呼打在先, 这没得发票啊。” “写个白纸条就行。再捺个手印儿。我们好报销。” 三 “赌城”受震 N市公安局发出禁赌布告后,一周内共有1700余名赌徒(赌额2000元 以上)到公安机关登记自首──摘自省《法制报》 T州市泰东乡排出赌徒214人,一天内已有184人主动到乡政府登记交待 问题两名赌棍吕某、王某被依法逮捕──摘自《T州市报》 一石激起千层浪。赌风猖獗的麻将城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受到了震动。标语、口 号、通告、登记、排查这些都是表面的震动,就象一阵狂风刮起一片尘土,人们只 要低下头来躲一躲就行了。而一本书的威力却远远比这大得多,它是一颗无形的原 子弹,在小城人的灵魂里爆炸开来,除了爆炸时的巨大杀伤力之外,还有那个“蘑 菇云”的阴影和“核污染”的恐惧,不是短时间能够消除的。 一个星期后,《话说麻将城》在小城宣告脱销。这次是真的脱销。因为有传言 说市里又要禁这本书了。有转手贩卖者,黑市价抬到了25元。据有心人统计,在这 个小城,每十个成年人中就有一本《麻将城》,成了有史以来除“毛选”外在小城 最普及的一本书。 小城的父母官们很快人手一册了。据说他们拿到手都是连夜把书看完的。这种 读书的效率是多年不见了。接着第二天到机关里便自发开起了“作品讨论会”。熟 人碰到面,必定要问一声:《麻将城》看过了?怎么样啊唉或摇头,或叹气,或皱 眉,或苦笑,总之是不置可否,不表态。这本书去年小城是批过,可事隔一年,在 这禁赌的风头上,这本书后面有没有背景?去年小城批得对不对?上面,上面的上 面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开开玩笑可以,表态?谁也不敢小城公安局的人看了本书 后分歧意见最大,有的认为这本书是给小城抹黑,也是给公安工作抹黑;有的认为 这本书正好是宣传禁赌的生动教材最着急的要算文联了。因为作者钟山是文联委员、 作家协会理事,现在居然出了这本书,文联的工作是不是有失误?会不会影响头上 的乌纱?文联的副主席老古特别着急。 小城文联并不设在市政府大院,而是单独龟缩在一条陋巷的两间平房内。过去 这地方长期不受父母官们的重视,除了一正一副两个主席,就是两个不识字的临时 工负责看看门、扫扫地什么的。《话说麻将城》出来后,市里才对这两间平房另眼 相看,连忙派了两个副主席和一个秘书长前来充实力量。最近听说文联班子还要进 一步调整加强,正主席必须同时升任宣传部副部长。而副主席老古对这个位子可以 说是垂涎已久了。 老古其实不老,是文联几个副主席里年龄最小的,才四十出头,正是“飞黄腾 达” 的黄金年龄。他长着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儿,待人接物很客气,甚至很腼腆,说 话爱红个脸,给人一种很谦虚、很老实的感觉──就这点,让人看上去就很放心。 当然仅靠这一点是不够的。据消息灵通人士说这和他母亲前两年嫁给了一个知 名度很高的老画家有点关系。──总之关系错综复杂,一般的人摸不大清。 至于小城的普通老百姓,他们看上去好象满不在乎,令人高兴的是在茶前饭后 人们又新添了一桩闲谈的资料,尤其是在浴室、茶馆这些地方,老年人聚在一起, 重新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们对这本书十四个章节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如数 家珍,对一些具体细节的真伪争得面红耳赤津津有味 有些人则对书中暴露了他们 祖辈的丑陋面和不甚光彩的历史感到不满。你干嘛要捅“麻将城”呢?家丑不可外 扬嘛。这个人肯定是外地人,他才敢用一支黑笔将麻将城涂得乌烟瘴气──小城就 这么象遭了一次地震,小城就这么象一下子受了内伤,从心里往外汨汨地流着血。 四 沉默的中山塔 S市209 个厂矿企业中,有赌赙现象的达111 个,郊区64个村子发现赌赙现象 的有60个,占90%令人痛心的是,不少党员干部也参加了赌赙。某乡有党员101 名, 参加赌赙者66名,占65%;某村所有的村干部都有赌赙行为──摘自省《法制报》 1994年年底的麻将城,由一本书引起的冲击波已渐渐压倒了那些标语口号的骚 动。 几天之后,那些标语口号经风吹雨打褪色、凋零了;街上的那些宣传车、宣传 队也“失踪”了;剩下来的是一片越来越浓的涨价声中的忙过年景象,和越来越响 的麻将声中的不安感人们的不安是有些根据的。前几年,市政府里头一个报道科长 陪同北京的一名记者采访,那名记者回去后发表了一篇批评麻将城的文章,结果那 个报道科长就不明不白吃了顿官司;后来又有个小城文人将这个冤案写成小说发表, 结果遭来了一次全城禁书。要不是那个文人“自首”得快,恐怕连饭碗都丢掉了。 现在这本《麻将城》又卷土重来,后来有没有什么背景?有没有什么说法?总 之下面有好戏看了。在这个封闭的小城,谁敢玩火?“玩火者必自焚”,怕的是妻 儿老小的身家性命不想要了小城人在焦灼地等待着父母官的态度。 小城市政府位于原来的旧县衙门内,大门口有一四层门楼的“中山纪念塔”, 乃小城少有的高层建筑。此塔建于1929年,原塔上有“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两侧 有一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中山塔 大院内这些年新建了一幢幢办公大楼,那里面坐着掌握小城命运的一些父母官,他 们大都是十年前提倡“干部知识化”时提拔起来的小城的一些“知识分子”,其中 以中学的语文、政治教师居多,他们象过去当班主任那样兢兢业业、仔仔细细地管 理着这个庞大的班级。“社会大学校,学校小社会”嘛。当官的道理不分大小,总 是差不多的,相通的。 这里面一把手居书记最近正为黄经理的那个贪污案伤透脑筋。平时,他跟黄的 关系不错,黄经理常从小轿车里搬出点时髦货给他试用,不料后来东窗事发,风声 愈来愈紧,居怕受牵连,忙主动退出了“试用”的VCD、386、微波炉等物。 这一举动虽说很高明,却也大大降低了自己的形象。他现在把一腔怨毒都结在 了二把手余书记身上。因为这个案子是他亲手抓的。余是上面派下来的外地干部。 看来外地干部总没有自己亲自考察、提拔的本地干部可靠。(其实这件事也不 能怪余书记,当初办案时他哪儿知道会牵涉到中山塔里的父母官。后来顺藤摸瓜摸 到了,杂了不也暂时停下来了吗?怪只怪余书记不是本地人,对小城的“护身符” 那一套还没有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和一把手搞到这个地步,双方的日子就都不 好过了) 专门讨论《麻将城》的常委会已经开过好几次了。九个常委坐下来,意见基本 是一致的:这本书的出版和重新回潮对小城的形象和工作太不利了。而且该书全国 发行,流毒甚广,影响极坏。局面相当被动。但在怎么处理这件事的问题上,分歧 意见则比较大。当然,主要是指一、二把手之间的分歧。居书记主张按过去的老办 法,组织一个文人班子,“以毒攻毒”,对该书再作一次全面的“讨论”和澄清, 有些文章要不惜代价送到省级、国家级的报刊上去发,以挽回影响。另外要在行政 和法律上追究作者的责任。这位居书记过去是中学的政治教师,阶级斗争的这根弦 一直绷得很紧,对什么事都很有点政治头脑。而余书记就不同了,他是正宗的大学 中文系毕业生,虽然改行从政多年,但起码的文学常识还是懂一点的。 在这深化改革开放、大搞经济建设的年代,怎么能用这种粗暴的方法把作者一 棍子打死呢?这不仅违反党的政策,还会象以往那样给工作造成更大的被动和失误 其实,从内心来讲,余书记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去得罪一把手。从“黄经理案 件”以来,他已吸取了教训,尽量避免和居产生矛盾。可在这件事上,他是分管文 教卫的书记,如果不在会上表明睡眠的观点,今后自己必定是有很大责任的。 于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中山塔”始终沉默着有经验的人则从这 可怕的沉默中看出了苗头,看出了危机。小城在内心深处更加躁动不安了。 五 猪年大进贡 一起罕见的恶性交通事故──满载70名乘客的大客车从桥上翻入河底,35 人丧生驾驶员石法怀夜里打了通宵麻将,上班姗姗来迟,开车时睡眼惺松、恍恍惚 惚,使飞驶的客车撞断桥上5根水泥柱后,轰然一声坠入河中──搞自省《法制报 》 地球并不因为人的悲欢离合而放慢自己旋转的速度。猪年春节仍然不慌不忙地 按时向小城走近了。按小城风俗:一进入腊月,就到了互赠年礼的季节。于是一到 晚上,城民们便骑着自行车,提篮携包,走家串户,将一串串系着红纸的礼品迎往 送去,忙得不亦乐乎,情景煞是可爱。各工厂、单位都给中层以上干部发有“公关 专用费”,包干到人,用来酬谢一年来与你合作的兄弟单位的头头脑脑及那些层层 叠叠的管理机关。有的必须派专车专人,领导亲自挂帅,送货上门,做到鞠躬尽瘁, 礼貌到家这段时间,通往省城的公路日日夜夜被挤得水泄不通,且恶性事故不断。 汽车长龙游动维艰,爬一步,停两步,据目击者言:场面空前壮观。腊月前, 传闻上面曾发了通知,说今年要端正党风,各单位均不得向上送礼送红包否则严肃 查处云云。这一来,使今年的“进贡”活动更加神秘化、现代化了,任务也更艰巨 了──你有钱有礼也未必能送得进去啊! (这次,整个麻将城据说只有文化局没有进贡。那个当家的局长还有点书生气, 老担心那个红头文件,担心别赔了“夫人”又折官事后,他听说其他部门都送了, 而且送成功了,这才后悔不迭──事实证明,这位局长的后悔还是有点道理的:春 节后不久他被调到一个更重要的岗位──市委党校去填了第四副校长的窝子。这是 后话。) 相比之下,文联的老古就聪明多了。当年他荣升副主席虽说是余书记拍的板, 可他却不准备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他时刻都在居、余之间做有利的选择。当然此刻 想看清他们之间势头的优劣是相当困难的。居,虽然在麻将城根深蒂固,可水平有 限,这几年政绩平平,年纪也大了,加上最近的黄经理案件,上面对他不甚满意; 余呢──从上面刚调来不久,势力不大,脚跟还不太稳,但年轻有为,前途未可限 量要做出选择,难哪最好的办法是保持中立,两不得罪,以观后效。大多数人就是 这么干的。可老古又不愿如此平庸。他现在就准备做出选择。他相信官场就是赌场, 想大赢,就得预测,就得冒险──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啊老古忘不了,他少年丧父, 母亲为了让他出人头地曾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代价。当时母亲在电台工作,交际 的人很多,有人就在背后风言风语指指戳戳,说麻将城有个寡妇电台,里面有个交 际花为此,他们母子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母亲被迫调到外地去了,为了他的前途, 嫁了个名气很大的老画家他忘不了,当年他向妻子跪下来求婚的情景。作为干部子 女而自傲的姑娘瞧不起他这个落魄平民,他向她发誓说:五年之内,我一定要当上 局长!其实麻将城作为一个县级市,正局长也不过是个科级。但这些年来,老古不 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活着,而奋斗着吗? 而现在,机会似乎来了。这是个别人看不准、也不敢去碰的机会,而他必须死 死抓住。也许,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副局级”在小城官场中脱颖而出的最后一个 机会了。老古通过他那个老画家继父去摸有关上层人物的底,得到了一些内部消息, 然后他果断采取了行动文联的这次大进贡是在居书记的亲自关怀和指导下进行的。 本来文联是个空光腚部门,聋子的耳朵里掏不出半两屎,可这次,他们与宣传 部一起,装了满满一轿车──开往省城。 前面说过,麻将城这地方虽然闭塞、落后,不出大人才,却出了不少“官才”。 虽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官,多在省里弄个处级、科级的干干,却也赢得家乡人 无限的崇敬。(这种现象不知是否同小城的“进贡风俗”有关,有待另纸探讨。) 反正老古这次从省城进贡回来的时候,确是满面春风的。他随身带去的几篇“ 争鸣”文章虽然没得到发表的许诺,但也得到有关人士的暗示:可以在小城范围内 组织“争鸣”嘛。有了这句话,老古就放心了,他就可以干了,就可以走一着铤而 走险的杀棋了。(而这些领导也说了其他一些话,透露了其他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如明年将会是一个经济过热年,一个“全民下海年”,各级各地都要把握这个时机, 把经济建设搞上去。有个领导还半开玩笑的说,你们麻将城现在还蛮有名气的,以 前没有几个人知道有个T州,有个麻将城,现在全国各地都有一点印象了,你们不 妨借梯子上楼,在麻将和娱乐用品上狠狠发展它一下子老古听了这些话只是笑笑, 没有往心里去。他以为老上级在和他开亲切的玩笑。) 老古所以决定铤而走险还由于他熟悉作者的底细:此人虽然号称“小城第一笔”, 才气冲天,著作齐大腿,却是个孤傲怪癖之人,不搞社交,不拉关系,周围妒羡者 甚多,上前虽是报社记者,却正处于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之境,并不难打倒。 虽然一把手居书记一口咬定余书记是他的后台,可老古内心未必相信。他知道 作者是个厌官蔑权的狂人,未必和余有什么真正的交情从省城回来,老古经过几夜 的失眠,他终于咬着牙从棋盘上捉起一颗棋──但他知道,人生的战场酷似棋规: 落子无悔。所以他那只执棋之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六 死灰复燃 近来,我市的赌风又重新抬头,因赌赙诱发的刑事案件高达149 起,贪污盗窃、 杀人越货者有之;拦路抢劫、纵火灭迹者有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有之赌棍姚 某、吴某在一场赌赙中发生纠纷,大打出手,吴某一脚踢中姚某的裆部,致使姚某 睾丸破裂,造成终身残废林某在一次狂赌中,竟把自己的老婆押上赌台,最后赌赢 了的陈某葛某竟然兽性大发,当着林某的面轮奸其妻并百般凌辱──摘自《T州市 报》 应该说猪年的春节老古过得糟透了,紧张透了,简直脱了一层皮。因为他必须 利用春节“团拜”的机会,对层层机关的头头脑脑作一次摸底,对文艺界一些骨干 人士也要一一地做些工作。他知道靠他这张“文联副主席”的皮是否定不了《麻将 城》的,只有使“借刀杀人”之计了──只有借那些“文艺界人士”的刀来使,那 口子才快,才能见血,才能致命。于是他在春节期间就物色了几把尖刀,一一地前 去磨刃了──文协的两位副主席叶先生和龙先生都是中学教师,跳槽的心情一贯很 迫切,写不出东西,又死要面子,尤其怕丢了“主席”这顶帽子,这是他们的致命 弱点谁来打头阵、开头炮呢?老古想来想去,又一次想到了煤库的文人老林,前面 说过,此公过去是小城的红卫兵司令,官至“市革会”常委,后来官场失意,便写 些小说之类来发泄内心的愤怒,人称“大字报作家”,一直是市委的“内控对象”, 为了立功,估计他还会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的──前年他的“先锋”角色不是扮演 得很好吗? 过去老古也常听到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文人相轻”,但并不那么了解它 的精髓要义,直到前年第一次组织对《话说麻将城》的“争鸣”,他才算是切身体 验到了──一群饿极了的狼在寻找食物,如果狼群中某条狼受了伤,其它的狼就会 争相而上,将它撕个粉碎! 不管怎么说,老古以为火是再一次点起来了,就要爆发、燃烧了老古的计划是: 和上次一样,先开几个“讨论会”,把群众发动起来,然后散发一个《讨论会纪要》, 制造舆论,同时在市电台、市报上连续发表文章──再鼓动受害者起来控告,打官 司,这样一来,对方就完全被“将”死了总之,在老古的想象中,这一仗完成之后, 他在居书记的眼里就不是一个过河的小卒了,至少是个马,或者是车,也许是九宫 里的一只士呢!──更重要的是,从此,他就不要刻刻受老婆的气了,至少不需要 动不动向她下跪了,也不需要随时随地向别人装出一付笑脸了,而且他一笑脸就红 ──这十几年来,他实在是笑够了,笑累了,再也不想笑了。 七 钟山其人 鲁迅虽一直受人推崇,人们始终只将他当作“说说而已”的偶像,至今还“后 继无人”。在内心里,骨子里,中国知识分子更倾心于周作人,而真正的鲁迅傲骨 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中,谁见过几多踪迹? ──摘自《报刊文摘》 猪年伊始,“钟山”这个名字再一次成了小城每个角落闲谈的话题。 过去钟山在报社当记者时虽然在文人中有“小城第一笔”之称,但小城的百姓 对他始终是生疏的。对小城人来说,哪家的干丝、卤鹅做得好,店主的名字便人人 传颂;至于哪个的文章做得好,却不在大家的关心范围。这样说吧,有“崇仕”传 统的小城人历来是瞧不起“笔杆子”的。小城有个近乎下流的谜语说:“苗苗条条 一撮毛,动来动去种祸苗”,就是说的“毛笔”。哪家的后生胆敢舞文弄墨惹是生 非,他的老爹老娘老爷老叔老丈老舅等等等等必定要日夜将其煎熬直到他完全“阳 萎”为止。 麻将城在历史上一直是个江北的小商埠,这里出过戏子,名妓,富商,以及棋 手,赌王,就是没出过大文豪。这个传统似乎要一直保持、发扬下去。 前面说过,钟山不是T州人,而是从省城分配来的大学生。十年前,他只身来 到小城时才二十出头,其创作成绩却已列入了小城笔杆的前例。有些熟悉他的人谈 起他总是连连摇头:唉,这小伙有才有貌,什么都好,就是不走正路! 是呵,在小城文化中,只有富贵功名才是唯一的“正路”,反之全没有出息。 于是人间灵性便消失罄尽,人与兽的区别,也微乎其微了,剩下来的,恐怕只 有八面玲珑的势利眼、马屁精了钟山自以为对这些是看透了的。他从不在乎外界对 他的看法,也不祈望别人的理解。他相信这样一个怪论:一个人置毁誉于不顾,才 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否则他始终是别人的奴隶。他认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应该保持 足够的寂寞感和自我感──当寂寞升腾起来时,也就意味着你同他人、同群众的区 别,也就是你的个性、你的独特价值、你扔独创意识开始凸现──当你感到写的每 一行都可能遭到别人误解、歧视时,你或许就成功了钟山身在报社,却一贯谢绝所 有的社交活动,坚决要从虚荣和时髦的诱惑下摆脱出来。他除了闭门读书,就是潜 入社会底层摄取养料他只求能时刻捕捉住个人的感觉和见解,时刻保持某种独创的 可能──只求无愧于在作品上著上自己的名字。 过去的钟山曾抱定一个生活信条:远离政治,重铸自我。他过去曾公开在文章 里向外界宣布:“一要艺术,二要女人”。据说那时他每个时星期至少要泡一次舞 场,而且都是约的小城最漂亮的姑娘。这此他的老婆很有点吃醋,常常拖他的后腿。 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常有人(包括他的朋友们)在背后编造他的故事。小城就 这么大,小城故事用不着铅印发表,三天之内就能家喻户晓。尽管钟山毫不在乎, 但姑娘们在乎。在小城,一个女人的名声比命还值钱,何况是一个少女。钟山不断 结识新的姑娘,这些姑娘不久又都毫无例外地离开了他。钟山在一次文友聚会上喝 醉酒后竟公然宣布:他在麻将城至今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正如在酱缸里找不 到一块新鲜面包一样。他甚至断言:小城的姑娘都一个味儿,浅薄,俗气,拘束, 缺少见识和鉴赏力,和这样的女性在一起,既不可能有灵的交流,更不可能有肉的 交流,除了消磨人的灵气别无所获这样一来,钟山的对立面上又崛起了一群并不软 弱的异性。 也许,一个人单靠艺术是难以生存的,按照时髦的“老弗”的理论,一个人的 爱欲如果得不到满足,他心理能量的火山总要在另一处爆发出来──这不,钟山得 不到女性的青睐,便对鲁迅、柏杨之类的“好事之徒”感上了兴趣。读他们的书, 不免要“中毒”。于是这个从来不关心政治、连每晚的新闻联播都不看的家伙忽然 一下子订了十几种报刊,研究起国家大事来了。他老婆以为他要改邪归正了,每日 心中窃喜──这总要比出去搂女人跳舞安全多了也许就是从这时起,钟山一反往日 “无事小神仙”的状态,整天坐在家里(电大不坐班)皱起几根稀疏的眉毛,决定 要当中国的第二个鲁迅了人们都说狂了。实在是狂了。 ──放着“正路”不走,他偏偏选择了这条险路。过了而立之年,他不但没有 成熟、老练起来,反而变得天真、幼稚的可笑直到有一天他的“研究成果”《话说 麻将城》出笼时,他看到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象避瘟神那样的躲避他,他才开始感 到大惑不解──当一个普通公民拿起一支正直但弱小的笔站出来向庞大的社会公害 ──麻将掷出投枪时,我们的党员干部、英雄模范、积极分子们都上哪里去了?他 这样向报刊奋笔疾书。但可惜的是没有一家报刊发表他的这些文字。老百姓的麻木, 知识分子的冷漠自私、明哲保身,算是让他亲自体验了一回。他隐约有点懂了:鲁 迅为什么对中国的农民和知识分子最感到绝望。为什么中国历史上许多“革命家” 或“激进分子”最后都成了妥协调和派或者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觉得自己需要 重新做一番研究:小城百姓对麻将到底怀有怎样的一种感情?大的大赌,小的小赌, 各种各样的赌,那些有形的和无形的麻将,快乐的圈子,疯狂的毒瘾,麻木的药剂 原来大家都是很乐意这样稀里哗啦“糊”下去的,是自觉自愿的 谁也别要太清醒, 谁也无法太清醒──这才是真实而严酷的现实,活生生的现实! ──麻将城呵所幸的是小城还有几个支持他的人。他们并非完全同意他的观点, 而是赞赏他这种为人、为文的态度。他们说:如果大家都埋在麻将堆里,没有人去 思想,没有人说真话,这个社会将成何体统? 小城一个级别很高的离休干部手捧《麻将城》到处游说。他好几次闯进市委办 公室,指着居书记的鼻子说:“你们懂个什么?什么叫文学?什么叫艺术?你们大 概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吧?这本书我看写得好,有些事情写得还不够!”还说:“ 当年有人用印度跟英国换莎士比亚英国都不肯换,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人们 说这种话也就是这个老干部敢说,他的级别比市长高,市长能把他怎么样? 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画家屡次在政协会议上发表演讲:这是一本振兴T州、 提高T州知名度的书!仅从经济角度上说,你花几百万几千万做广告都做不到这个 效果。如果我是市长,就索性顺风扯帆,把T州真的建成一座有特色的麻将城,成 为古今中外罕见的旅游胜地! 这些个议论自然被人们视为疯话。 而来自另一方面的压力却大大出乎作者的意料。报社的一个副主编就曾冲着钟 山大拍桌子说:“你不是一个好的新闻工作者!”这位顶头上司当众警告他:报社 是党的喉舌机关,不是姑息养之地! 同事们个个都噤声不语,人人脸上看上去皆有恐惧之色事后,这位副主编又单 独找钟山道歉,说上午拍桌子纯属迫不得已,不过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希望他不 要当真。“你知道吗,市里这次还成立了调查组,正在调查你的问题,所以我说那 些话也是为了你好,最近在议论上,生活上都要注意。唉,小钟啊,社会是复杂的 啊!” 副主编最终长叹一声,用这句至理名言结了尾。 这确是一句人人皆知、人人会讲的至理名言。你不相信吗?那你就亲自和社会 碰碰吧。这样你就懂了,就服了。 从这一夜起,钟山失眠了 八 文人相轻 希望被别人理解是弱者的表现,充满力量和自信的人是不会要求别人理解的。 有实力的人,从不偷看上帝手里握着什么牌。 你可以置人的评价于不顾,却无法使人不评价。 置毁誉于不顾,你便得到自由。 ──题记之二 小城一直没出过什么大手笔。用本地话来说,“小洞里爬不出大螃蟹。”但小 城一直出“名仕”。特别是文人“名仕”。小城现在的七品芝麻官中就有不少原来 的中学语文、政治教师。 土生土长的小城文人历来都很争取当官。他们每写出一小块豆腐文章都要复印 若干份送到有关人士们面前请求指正。有的还大摆筵席,以扩大影响。说是用稿费 请客,光荣而皆大欢喜(其实费用早就超过了稿费的几倍几十倍)。这些土生土长 的小城文人当然要把外来的钟山这“第一笔”搞下去。比如他们说,钟山发表的几 十篇小说全是写的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显然,小说不能全由“胸脯”和 “大腿”组成。也许他们在小说只看见了“胸脯”和“大腿”也未可知钟山听烦了 这些议论,曾发誓要写一篇长长的没有一个“胸脯”和“大腿”的改革题材的报告 文学。结果这部著作把他送进了看守所。眼看钟山倒下去了,可不知怎的他又“出 来”了。不过他好长时间没出作品。大家以为这下子他真的完了。想不到他现在突 然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话说麻将城》。它爆炸的气浪冲击了小城的每一个人, 特别是那几个“卫道”的文人:他们更显得黯淡无光了。 仅三四天功夫,作者的“一千五”不仅很快完成,而且书店主任一不做二不休, 又火急从出版社拉来二千册,很快也销售一空。出版社再也没有一本可拉了。 ──3500册!这在小城历史上可是一次空前的纪录。 小城的气氛显得微妙起来,微妙得有点叫人胆颤颤的。 这天晚上,两个中学教师(即文联的两位兼职副主席)叶先生和龙先生双双光 临钟山的寒舍。这两位平时和钟山的关系还不错,经常写些钟山作品的小评论在报 屁股上发表。不过今天,他们两位的神情都不太正常,象偷了谁的东西似的,畏畏 缩缩的。 “钟作家啊,你的大作看样子闯大祸了”龙先生说。 “我们我们是来跟你通个消息的,透透气的”叶先生说。 钟山一面表示感谢,一面给他们一一倒了茶。“市里的头头哇,看上去很恼火 欧,” 龙先生胆子大一些,说话不那么抖,文联正在组织班子,要反,反── 钟山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是真的。”叶先生抖的好一些了。 “老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龙先生竟大胆地拍拍钟山的肩膀,“哼哼, 不要搞的象上次那样,嗯,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嘛” 钟山笑了,“老钟不敢当,不敢当。这回总不见得要枪毙我吧?” “不不一定的,”叶先生说,“这小地方,很难说,都都很难说的” “看样子官司是非打不可了,”龙先生说,“你书里写的那些事情都有事实根 据吗?都有证据吗?” “证据?” “是啊,这小地方,什么事情还不是头头说了算,你有什么办法。”龙先生说。 “正因为麻将城如此闭塞、落后,我们才需要改革开放嘛。连历史文化都不让 人去研究,还谈什么公民介入意识,谈什么舆论监督作用?我们是跟党中央保持一 致还是跟在小城个别头头屁股后面乱跑?” 钟山忽然停住不说了。因为两位老先生脸上没有了笑容,且腿肚子都方向一致 地打起晃来。钟山忽然想到,他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减去十岁”的话也都四 十几了,他们早已不年轻了,已经不能和他共享一个话题了钟山疑惑地望着他们, 刹那间他真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年轻过?好象他认识他们时就这么老,他们似乎生下 来就一直这么老听说他们在五十年代都被打成右派,二十多年腰没直起来──二十 多年!是什么概念?一万多天哪!也难怪他们,到现在还是弯腰屈膝的样子“你们 别担心,”倒钟山反过来安慰他们了,“现在各方面的形势都很好,改革开放的大 局很好,最近党中央特别强调法制、公开性、新闻监督等等” “唉,什么新闻监督,搞得起来吗?”龙先生直摇头,“你在报社工作,这点 还不清楚吗?就算搞起来又有什么用?人家西方是公民投票,舆论可以影响票数, 我们这里唉”又是一连串的摇头。 “不不不谈了,”胆小的叶先生的声音又重新抖起来,“莫莫莫谈国事呵明天 下午,文联要召开,开开开”他说不下去了。 于是龙先生前仆后继接着说,“要开,开你大作的讨论会。你尽可能去吧。我 们来,就是给你通个消息,让你做一点准备” “以后,有,再有,有什么消息,我们再,再那个吧” 他们去了。 钟山目送着他们,心里也很有点“那个”起来小城文联很长时间没搞什么活动 了。也想不出个会来开开。桌子板凳都很脏了。 今天主持会议的是文联副主席老古。正主席亲自搭乘别人的小汽车押着礼品上 省城“进贡”去了。时近年关,各厂各单位都纷纷派出专车带着礼品去省里孝敬上 级,文联当然也不甘落后,这是比任何文学讨论会都要紧的工作。但也有人说正主 席滑头,有意借故躲开讨论会,将难题出给副主席去做。 老古业务上号称是研究鲁迅的。他的最大发现就是:鲁迅如果活到现在必定是 全国第一号大右派。今天老古难得主持会议,从里到外都刻意打扮、准备了一番。 讲稿当然是上面反复圈定的。他一上来就先给这本小书定了调──“这本书是 写我们麻将城的,但作者写作时缺乏深入研究和确凿的事实依据,据我了解我们麻 将城是没有那些事情的。作者在这本书中想象捏造了许多事实,严重伤害了T州人 民的感情,这是一本不太健康的、庸俗的甚至是恶俗的书──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大胆发表自己的意见” 钟山环顾四周,见小城的文人们基本都到齐了。另外还有一些工厂、基层的代 表。 龙先生和叶先生分别坐在老古的左右,面孔上的肌肉均处于过分紧张状态。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煤库的文人老林。此人二十年前曾是小城著名的红卫兵司令, 传说那些年头他非常威风,身上一左一右各佩挂一支驳壳枪,被下面的小将们前呼 后拥地拥着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后来就弄得很蹩脚了,差点被定为“三种人”关起 来,结果被打发去煤库看煤堆,一直看到现在。但他时刻不忘向这个世界表现自己, 于是就业余做起了摇笔杆子的文人,写写小说散文什么的,更不忘有主动立功赎罪、 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小城每次搞运动,不管是什么运动,他都要发挥一下他的“ 专业”特长,积极地站起来──尽量第一个站起来,“口诛笔伐”一番。 “首先,我不同意在文学的范围内讨论这本书。这本书没有文学好讨论,全是 捏造事实,危言耸听,污蔑诽谤,无事生非,恶意攻击,往T州人民脸上抹黑,这 是作者的一种蓄意报复行为,是触犯法律的犯罪行为,我已经给市委、市政府领导 同志写了信,要求从严处理作者”昔日的“红司令”果然不同凡响,一上来就一鸣 惊人,一连串的排比句,尤其是上纲上线的有力结尾,具有震聋发聩之功效。 白发苍苍的小城文化馆的老馆长这时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说:“今天咳咳 咳,我是咳咳咳,带病来参加这个会的,我咳咳咳,我很愤慨,咳咳咳咳咳咳”老 馆长无休止地咳起来,且有很浓的浓痰吐出。“我感到咳咳咳很那个,恶心”在场 的人都屏住呼吸,压抑着要吐什么的欲望,等待着他的下文。“特别是咳咳咳,写 解放前的那章,写妓女打麻将,咳咳咳咳咳咳,打输了就陪人家睡觉,是很咳咳咳 的,很伤小城人民咳咳咳的我奉劝作者不要上街,人家要剥你的皮!咳咳咳咳咳咳” 然后广播电台的那个小文人也开口了(听说他现在已经是电台的一个什么主任, 所以他开口的时候,电视台的摄像机马上对准他打开了):“几年前,我写了个报 告文学,得了奖,钟山就来争名夺利,说是和我合作的,可我著真名担了多大的风 险?还挨了人家女人的一个嘴巴子。后来我就不写了,就让你钟山去写了。大家看 看他写了什么东西,简直是胡说八道嘛。首先你问他,他会打麻将吗?如果他会打, 他就是一个赌徒,如果他不会打,他写这本书就是一个教唆犯。试问,一个连麻将 都不会打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话说麻将城》呢?” 那个刚刚从中学“跳出苦海”调到总工会的文人姚船见他说得罗嗦,忙插上去 说:“那些倒是次要的问题罗。主要的问题是什么呢?是这本书诽谤了我们T州, 诽谤了麻将城二十万人民,伤风败俗嘛。这本书从头至尾都是不真实的,只有一点 是真实的,那就是写的我们T州,写的我们麻将城,这点作者是抵赖不掉的,T州 人民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钟山望着他笑,说,“今天来的全是小城的文人,却在慷慨激昂地讨论一本不 是文学的书,我看这里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这地方是文联。” 这下激怒了“红卫兵司令”,他这次是呼一下跳起来的,且拍着桌子指着钟山 说:“作者的态度很不老实,必须要他放老实一点,否则我就退出会场!” 这一来,钟山倒真的有点糊涂了,有了“不真实”之感。他甚至抬头看了看会 议室墙上的大美人挂历,上面确实写着1994年几个大字。再捏捏自己的的,嗯, 有痛觉这时胆小的叶先生忙站起来打圆场:“息息息怒哦”叶先生一紧张说话就结 巴。 龙先生认真地清了清嗓子,郑重发出要发言的信号。 “昨天,我和叶老师受文联组织的委托,专程到作者家里找作者谈话。作者的 态度很不冷静,说擅他出人头地曾付出了庭社会影响就更大,就全国出名了。我们 认为他就是用这个指导思想去写作的。为了名利作者可以不择手段,已真正到了疯 狂的程度。但我们对作者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只是作者目 前能不能在报社这样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倒是组织上应该慎重考虑的问题”接着丛 科长作为宣传部的文人讲话了。他说:“今天我不是以一个市委干部的身份来讲话, 今天我是以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身份来讲话。(这位昔日的中学语文教师一开口就让 人感到一种严格的语法功力。)我们现在虽然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但阶级斗争 还是要讲的。《话说麻将城》这本书流露了作者的阶级感情问题,暴露了作者的阶 级立场问题,显露了作者的文德品质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很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 摆到外国去,就会成为资产阶级攻击我们红色中国的炮弹。这些问题,这本书,外 国资产阶级一定会为它评上奖的。作者的妻子也是我们T州人,作者写这样的书也 相当于是出卖自己的祖宗” 下面的发言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离谱,越杂乱无章,人人都想在此场合表现 一下,迫不及待要表表自己的态,表表自己的立场。钟山几次想走,却又有些舍不 得,这是一个让人大开眼界的机会,也是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唉,早晓得这么精 彩,带个录音机来就好了,钟山遗憾的想。这样想着他灵机一动,为何不跟他们开 个小小的玩笑呢? 所以当“讨论会”开到晚上六点半钟,当所有的人都说的口干舌燥精疲力尽饥 肠咕咕把桌上有限的几只桔子香焦都吃光再没有什么可吃也没有什么可说时,主持 会议的老古叫钟山了:“下面请作者谈谈自己的体会和教育。” “这是个病句,主席先生,”钟山笑道,“至于说到教育,确实很大,今天这 种场面,这种待遇真让我感到受宠若惊,我已经认真地将这次会议录了音,准备回 去以后慢慢的,反复的接受教育”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老古的脸迅速红了一片。老古就是爱红个脸,这对一个姑娘来说也许是一对美 丽的红晕,但从官场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他就显得不够“老”。这时他红着脸对钟 山说:“你你把把把它拿出来”他也向叶先生学习了。 钟山没有理会他,哈地一笑,说:“我并没有认为我的小书有什么了不起,是 你们抬高了它。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总要遭到平庸者的反对的,一个伟大的作家总 淘汰他的读者甚至他的同行,否则,他又怎么能出类拔萃呢?” 钟山说:“过去,人家都说文人是骂官的,两者是油水不融的。平时大家聚在 一起,也是慷慨激昂地抨击时弊,批评腐败。可今天我懂了,要是文人当了官,十 有八九比原来的官更坏。再说,为什么有很多文是假洋鬼子,随时准备弃文从官? 因为真正的文人难当,也为社会所瞧不起。现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党要求我们敢于 说真话,敢于剖视残余的不良的封建历史文化,割掉肿瘤,轻装上阵,这是每个文 艺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很多人都害了近视病,眼睛只盯住鼻子前面几寸的地 方。因为说真话一不能做官,二不能发财,说它做什么呢?但事实证明,说真话的 才有力量,才有战斗性,小小的笔杆才能搅起时代的漩涡,才能为改革推波助澜。 我还要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让别人去说吧,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当钟山真的抬脚要走时,丛科长、“红司令”和几个副主席都一齐拽住他,要 他将录音带交出来。 钟山很奇怪:请问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根据哪一条? 丛科长说:“这个会议不准录音。” “这是什么秘密会议,有什么国家机密吗?” “擅自录音是一种违法行为。”老古红着脸说。 “好了,既然我犯了法,你们叫警察来找我好了。再见。” 说完,他抽身就走。也许他动作太迅速、太果断了,科长主席们还没有反应过 来。 怎么办?喊住?强行拽住?拦住?截住?抱住? 钟山已经走远了。 钟山刚到家,叶先生就跟踪来了。 叶先生的个子跟他的胆子一样,很小,大约只有一米五五。按当今流行的男子 汉标准,不知已打入了几等残废。相比之下,钟山又太高了,一米八五的个头,宽 肩,长腿,又穿着牛仔裤,更显得耸然挺拔。遗憾的是他长得太漂亮了点,太秀气 了点,太象个“白面书生”了。而现代男子汉都讲究一点粗犷,灰黑,彪悍,甚至 丑怪据说幽默大师伏尔泰就“瘦得象一串骷髅,长鼻麻面”,可算丑狠了,但法国 的名媛闺秀却把看成“丑马王子”,崇拜他,爱慕他,使得他有足够的自豪感去揭 露社会的虚伪,伸张人类正义可惜麻将城不是巴黎,这里太沉闷、太闭塞了。叶先 生大概就是这种标准的小城人──凡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好。他实实在在是个大好人, 大大的好人。 叶先生对谁都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此刻他仰头望着钟山,脸上露出艰难的 微笑,让人联想到一头正走向刑场的温顺的牛。 钟山见状也不忍心捉弄他了。他当场向他掏出衣兜里的一切杂物,说明自己不 过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必当真。 然而他不肯信。 “我是,是是为你好别给公安局抓抓住辫子呵”他悲哀地望着钟山,几乎要落 泪的表情。 这回轮到钟山无可奈何了:“唉,这年头,连个玩笑也开不得了。” 钟山感到对他爱莫能助。 “算了,我只是为,为你好”叶先生最后说,“今天,我我们在会上说,说了 一些违违心的话,你不要那那个是上面逼逼住我们要,要表态的。” 他为自己赎罪,同时也为别人开脱。真是好人。 钟山真正地被他感动了。同时又感到一阵空前绝后的失望。 九 麻将的另一种打法 哪颗树下没有鸟粪,这反而使花开得更香。 雾自以为消灭了山峰,其实,却点缀了山峰。 上帝创造的世界并非永恒存在,只有创造者才是唯一的永恒。 ──题记之二 有人说过,麻将城出过很多“名仕”,却从未出过一个真正的男人。至少不曾 出过一个至始至终的男人。是地域关系,还是遗传原因,小城的男人好象个个被阉 割过一样,每到大义凛然的时候,他们就萎缩成了一团。当然,小城也没有出过真 正的女人。如果出过真正的女人,她是会培养出一人真正的男人来的。因为一个好 的女人总是男人的一个好学校。小城的女人喜欢寻求男人的保护。每到危险关头, 她们便及时拉着男人的膀子逃之夭夭。小家庭,不安乐窝,小格局,小气色,小圆 桌旁围一圈,麻将牌糊起来哗哗哗──这才是小城人奋斗的目标。 再有力的男人掉进来,正象是掉进了泥淖,越挣扎陷得越深。 钟山的老婆小兰是麻将城的女儿。当年小兰擅自与钟山恋爱家里就不同意。小 城人历来喜欢与小城人联姻,这样势力更大,关系更多,基础更稳固,“进步”的 路子也更多。很多人都说,小兰若不是嫁给钟山的话,早高升了。 而现在,她连最后一点自我希望的火星也被自己的男人扑灭了。 要命的是,还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她后悔不该为他去卖那几本书。她怕人追查,怕罚款,怕有人晚上敲门,怕丈 夫孩子遭到不测她觉得男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能力保护她吗?她便没有了安全感。 而小城的女人没有安全感是断断不行的。于是失眠,于是神经衰弱,于是喜怒 无常,歇斯底里还不能回娘家。娘家个个骂,还要打。因为他们一看便知,书上的 好多素材是小兰提供的。 小兰并不是故意提供的。小兰从小就会打麻将,从小就生活在麻将堆里,她说 话不可能不说到麻将。但小兰不上赌桌打麻将。这在小城是罕见的。在麻将城,即 使女人上桌打麻将也算不得真本领。所谓真本领是指陪有地位的男人或“大款” 们打──男人从来就是女人手里的一张牌,就看你会不会打了。 要不是钟山,她也许会打得非常出色的。可惜钟山不许她打,自己还坐了牢。 钟山现在好象又要坐牢了。风声是越刮越紧这天晚上,钟山为了解闷,独自去 了文化馆办的“文化舞厅”。 舞厅的票已经卖到了22元一张,广告上写着:有乐队,有小姐伴歌、伴舞。 听说进舞厅的大多是些个体户、鱼贩子、麻将贩子,文化越高的越进不来。除 非有种人物是不要票的。钟山在门口观察了一下,好象真是这么回事。好在自己是 记者,以前进舞厅从来是不要票的。 可今天有人拦住了他──“票”! 是文化馆那个叫“日内瓦”的人,脸上的几颗麻点象麻将牌上的六 ̄八饼,在 门口的霓虹灯下熠熠闪着星光。他装着认不得钟山。(听说他家就住在书中写的旧 社会那条“麻将街”上,当时是赌场、窑子集中的地方。) 钟山进退不得,只好掏了22元钱。 钟山坐在咖啡座上。一杯咖啡啜完了,二块糕点也下了肚,还没有一个舞女来 邀请他。过去,她们对他可是众星捧月似的。他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以前, 他在这些“哥儿们”“姐儿们”中间能感受到一种比酸溜溜的“上层社会”或“文 人圈子”更朴质、粗犷、自然的气息。他作品里的好多素材就是从这里无意间得到 的。可现在,他似乎从根本上失去了他们你触到了小城的隐私,小城便象一只受伤 的蚌,将身上的硬壳紧紧地夹起来,不留一丝缝隙“对不起”这时一个围白裙的服 务小姐来收拾桌子,过程中悄悄塞给他一个纸条。他疑疑惑惑地展开来: 看样子,小城并不是没有黑手党啊钟山站起身来的时候,不无兴奋地想。 钟山出了舞厅,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爬上了文化馆的最高层──六楼。六楼 是间画室,有好多学员在那里画画。他穿过歪七竖八的画夹,上了阳台。他喜欢从 那儿俯视小城。 小城的灯火都掉进了不深的深渊。夜,是死气沉沉的。连一块象样的霓虹灯图 案都没有。小城,发展到今天,便凝固在这碉堡似的六楼上不动了一阵寒风吹来, 他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觉得,如果此刻有人把他从这阳台上推下去,一定很容易的 想到这里,又打了个寒颤。“呤呤呤呤呤 ”背后猛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铃声。钟 山意识到,“碉堡”关门的时间到了。 钟山慢慢走下楼。出大门的时候,看见前面那个“白裙”姑娘的脸一闪,随后 又看到几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闪一闪,紧紧跟着她钟山预感到了什么。他用围巾把 自己眼睛以下围住,骑着自行车,保持一段距离跟着他们。果然,刚转过一条小巷, 那几个“皮夹克”就突然加快了速度,用摩托车朝那个“白裙”撞去──只听得一 声惊叫没声音了。 钟山不由得狂喊起来──“抓流氓──有流氓行凶啦──” 一连喊了好几遍,路上的行人反面纷纷躲开了。 小巷里响起一阵摩托发动声,朝他这边冲过来。钟山情知不好,忙调转车头, 朝另一个小巷里钻去,见弯就拐,拐,拐狂暴的摩托声还是越来越响。又转过一个 弯,迎面扑来一阵臭味,依稀是一座厕所。钟山连人带车骑了进去。在黑暗中,只 听见外面一阵摩托声呼啸而过又呆了好一会儿, 直到没一点可疑的声音了,钟山 才慢慢退了出来。定神一看,昏黄的路灯光下依稀辩得出两个残缺不全的字:女厕。 报社办公室里的沉默气氛已经保持了好几天了。(准确地说,钟山一进门,办 公室里便那肃然无声。)门“吱呀”一声,有人走进来。坐下。办公室里重又恢复 死静。 副刊编辑室里一共三个人。都死死坐着。钟山头脑里乱乱的。坐在桌前,见台 上的日历已经好几天不翻了。停止的这天是一月十三日──他收到1500册书的日子。 每张日历后面都印着一些名人名言。他百无聊赖地翻着,努力想使自己静下心 来。 忽然一声──“钟山,主编有请!”钟山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整个报社大楼 的空气都凝固了。只有钟山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好象大家都知道了什么,只有钟 山一个人不知道。钟山终于迈进了那道门槛。记得上次也是这么一声,钟山迈进去 后,就没空着手出来。这次,大家的心同样提了起来。 这次,总编室里没坐着公安人员。但总编副总编几个人全在。“请坐”。总编 说。 “老板桌”对面留着一个空座位。钟山瞥了瞥,没坐。“坐下来说。”总编说。 钟山站着没动。也没吭气。屋里几个人互相瞅了一眼。总编重新回过头来。 “你先看看这个。”总编递给他一迭稿纸。 从笔迹来看,并不是诸位总编们的笔迹。经验告诉他:这是出于什么人的笔下。 翻过一页,是一篇字迹潦草的文章,用复写纸复得模模糊糊的,依稀能辩出这 样几个字:林黑 钟山知道,林黑是那个“红卫兵司令”的笔名。(也许由于他姓林,整天蹲在 黑乌乌的煤库里,故有此笔名。)看来他是非立一功不可了。钟山心里不禁发出一 声苦笑。谁都清楚,林某是市委的“内控”对象。过去他的文章小城的报纸从不让 登的。这次他总露了一回脸,也算出了一口气。 钟山不知道总编们为什么叫他来看这个。但这个他其实早就估计到了。 “情况摆在这里,”总编说,“不用多说了。我们只好劝你调离报社。在你联 系到新单位之前,先去经营部编广告,还有你的记者证” “说下去。”钟山直视着他,鼓励他道。 总编垂着眼帘,“现在这个,不说你也清楚我们也是不得已” “为什么?” “为什么?”总编惊讶了,嘴慢慢张了开来。 “你能告诉我,你这是根据哪一条?” “根据”总编小心翼翼的,“你是说,是说,我们,无权?” “不。不是权力。是理由。道理!真理!──总编你能告诉我吗?” 总编副总编们全体露出尴尬的笑状。 “好吧。你们下一个书面通知,我就交出记者证。” 说完,钟山甩门,走了。 大家看到,这次他没有带着手铐出来。没准这是个进步。可钟山没料到,总编 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因为大家知道,总编们奉上级之命,要求钟山做出深刻检 查,然后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其实总编们心里也不赞成这么做。可有什么办法? 在小城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现在面临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很小很小的选 择罢了:要么搬掉钟山,要么搬掉自己。现在,总编室里整整愣着五个人,四男一 女,最大的五十七岁,最小的四十九岁,平均年龄五十五点三三) 这天晚上钟山回到家,立刻觉出气氛异常。推开卧室门,发现老婆搂着五岁的 儿子在默默流泪。儿子看见爸爸,呜一声哭起来。同时有一阵冰凉的风呼呼从脑后 吹过──卧室和厨房的几扇窗户被打得支离破碎。 谁打的?是儿子?儿子脸上,有几道血紫的伤痕。妈妈打的?不象。钟山奔到 窗前。奔到儿子身边。再奔到窗前。他不知道该先干什么。窗玻璃的裂纹中心有个 没钻透的洞。是从外面打进来的。汽枪?或是弹弓?儿子脸上是谁干的?眼睛又红 又肿,挖坏了没有?是大人干的还是小孩打架,偶然?必然?故意?无意? 儿子上幼儿园都是小兰接送。几年如一日。好象就在此刻,钟山才意识到自己 是个父亲──我已经做了父亲了父亲是男人做的。父亲不能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走过去,紧挨着小兰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手握住她的肩膀。 什么话也不用问,他心里全清楚了。 她的肩膀瘦弱而柔嫩,骨峋峋的,已没有当初的那种丰腴与圆润。 是的,一眨眼,已经好多年过去了。再过这么多年,就该是半个老太婆、老头 子了。一切是那么的快,快得没有意义,令人沮丧。记得十年前大学毕业分到麻将 城来,雄心勃勃、活蹦乱跳的象只刚出笼的小公鸡,一天天过得很不耐烦,想让日 子快快过去,想让目标快快实现然而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好象一个什么东西擦身 而过,不留心没抓住,一下子就溜走了──我们曾经年轻过吗?似乎已经想不起来 了。 ──以前我们做过什么吗?似乎也想不起来了。 好象做过什么。比如坐股撕α耍灾萑嗣裰放出来了。现在还想做点什么。就这 个。活着,为什么要和别人活得不一样?这似乎是问题的关键。难道还要死得不一 样么自己倒无所谓。可是,除了自己,还有老婆,孩子这几天,老婆回来说,评职 称评不上啦,评先进被拉下来啦,她编导的文艺节目得了奖被人家莫明其妙地抽掉 啦,人家都管她叫“麻将夫人”啦,单位要她为卖书的事写检查啦她总是没完没了 的抱怨。但还没有哭过。 今天她是为儿子哭的。 她说将来再不让儿子抓笔了。她要教儿子弹钢琴。或者去学围棋。你不见现在 学围棋的孩子有那么多吗? 钟山倒是希望儿子将来能更早地抓起笔,作为一个男子汉,去干预人们的灵魂, 去干预生活以至历史的进程──让上帝也在他的笔下发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力 量,更值得男人去做的呢?如果他的妈妈能懂得这一点,就更好了。亏她是大学中 文系毕业的。 据说一个真正的男人都是由好的女人培养出来的。所以钟山希望,不远的将来, 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姑娘,会站在自己那样的儿子面前,对他说:“我崇拜你! 我敬爱你!哪怕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而我却要说:我崇拜你!你是我心目中的上 帝!”于是儿子说:“我也崇拜你。你也是我心目中的上帝!”“为什么?” “因为知道崇拜我的女人,一定是值得我去崇拜的就象他现在日夜盼望的一样。” 因为钟山知道,没有这一时刻出现,他就不是一个完整意义的男人,一个真正 的男人 十 火烧麻将城 昨天凌晨,我市西北角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棉麻厂失火啦! 市消防队全部出动,周围县市几十辆消防车也向火场急驰而来但火太大了,巨 大的水龙在火场上空化成了一片蒸汽。火借风势,又引燃了一公里外的造纸厂草场。 火龙延绵数里,直到第二天才渐趋减弱。据初步统计这次火灾直接经济损失9 0多万元──摘自《T州市报》 这是春节后不久发生的一幕惨剧。据说报上公布的数字至少缩小了十倍。因为 仅烧毁的十六座棉麻仓库价值就达500多万元。报上没有报道这次火灾的原因。 据查是几个工人通宵达旦打麻将烟头燃着人民币进而引燃绵麻堆所致。这大概 是不宜报道的。 现在小城的宣传机构对“麻将”二字可以说是讳莫如深。本来汽车站的巨幅广 告牌上画着小城的特产“三麻”──“麻油、麻糕、麻将”,最近也被涂去了,只 留下一片空白。 按小城人的说法,小城几乎每年春节都要烧它一回的。按小城人的说法,不烧 不兴旺。烧了,这一年才能消灾除祸。烧得越大,来年才能大发。这是小城人的说 法。 小城人的说法总是很多的。 所以今年棉麻厂的火烧起来时,那景象确实是格外壮观:那是在凌晨天最黑的 时候,只见西北角一条巨大的火龙狂欢乱舞,又红又亮,人们纷纷从梦中爬起来, 涌到火场附近去观赏,麻将迷们一阵又一阵地发出欢呼:──糊啦!又糊啦! 无数自行车把几公里长的马路堵得结结实实,以致救火车都无法通过。 人们记得这棉麻厂已经烧过好几回了,可哪次也没有今年这么气派大。当棉麻 厂厂长的家门被咚咚擂响时,他正在麻将桌上坐桩呢。他跌跌撞撞地赶到火场,面 对冲天而起的大火,一条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哇哇大哭起来。 下了几场雨。下了几场雪。 雨冲掉了地上的一些旧迹,雪,则一次又一次给大地着上了新装。 春节后不久,从小城的上层建筑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市委余副书记要调 走了! 干部调动,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发生在“棉麻大火”和《麻将城故事》风 波的背景下,味道就变得微妙起来。明眼人一看便知:小城最高权力机构的倾轧终 于初见分晓。然而这以后的一系列权力的重新排列组合,又会在小城激起什么样的 “核爆炸”的冲击波呢?它的杀伤力可比“棉麻大火”高级多了。这是每个戴乌纱 的人不得不严肃对待的问题。 于是,整个小城立刻处于另一场看不见的大火之中或许一般老百姓是不关心这 场火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麻将声中,乐融融,醉陶陶,用不着去烦这场心头之火; 而上面的人则沉浸在“与人奋斗”的无穷乐趣之中,也分不开心去管下面的百姓在 打什么牌。正好,两不管。各得其所。 余副书记调走后的第二个月,令人扑朔迷离的“黄经理案件”终于宣布开庭审 理。《T州市报》用一个小角落报道了这一重大而轻微的消息,并用黑体字突出了 这样一个副标题:上海著名律师***担任被告辩护人小城人虽少见识,却也认得, 此人曾为“四人帮”中的江青辩护过哩。不简单,小小的麻将城神通大着哩,竟也 能请到这般的大人物哩。三天后,该报又用简讯在一个角落报告了此案的结果:市 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黄**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原因是黄**贪污人民币三 千余元。 ──一件轰动麻将城八个月之久的特大经济案件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而小城百姓的麻将又打出了新的花样,新的水平 往年打麻将,桌上大抵都要垫上一块橡胶板这类,窗帘至少也要拉个严实。 但今年彻底“开放”了,什么都不用掩不用藏了,这么说吧,连桌上的钞票都 不用扑克牌之类的代替了,什么都玩真的,玩硬的,玩响的,玩光明正大的──何 等喜气洋洋,何等淋漓畅快! 而且光在家里打不过瘾,上班时也要千方百计聚起来练一练。机床厂有八位身 负重任的分房委员说去职工家量房子,实际上在人家房子里砌起“墙”来。这样一 连干了十几天,终被厂长发觉,盛怒之下,将其全部撤职了事灯具厂一厂长春节染 上了麻将病,白天一上班便哈欠连天,病状大发,欲罢不能,痛苦万状。 多亏秘书体贴入微,出其妙策:找牌友四人,钻入轿车内,边开边打,安全可 靠。 十几天下来,打得人人面黄肌瘦,肿眼泡腮,职工们见了无不为之感动──以 为厂长连日为厂里停产退货的事情操心劳神出差开会呕心沥血呢一时间,小城各种 名目、不同层次的麻将比赛此起彼落,热闹非凡。小城人的口气:一年才过一次年, 过年怎么玩都是官的!小城的风俗:正月里在家玩,二月里去拜年──拜年拜到大 麦黄在一片麻将哗啦声中,小城传出一条奇闻:城北地区出了个“麻将神童”,或 曰“麻将新星”。此童年方十一,在若干场高手云集的麻将比赛中竟连克群雄,保 持不败纪录看来小城的“麻坛”是后继有人,兴旺发达了。 太阳照样升落。月亮照样圆缺。 只是小城的麻将打得更欢了,更痴迷,更疯狂了。牌坛高手层出不穷,惹得外 地英雄纷纷慕名前来,要和“麻将城”的好汉一决高低形势之严重,逼得小城公安 局不得不再次紧急动员,再来一次气势更凶猛、规模更大的“禁赌”运动只是听说, 《T州市报》要办成《T州日报》了只是听说,马上国家要试行周五工作制了只是 听说,麻将能开发人的智力,要列入小学生(还是中学生?)的必修课了只是听说, 小城的故事更多了。小城的故事永远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如果你来到麻将城, 来到小城作客,一定会听到比这里记载得更多的故事──只是请注意──听只管听, 只是别乱说,更别乱写。这样,你便会在小城生活得很舒服,很愉快,很迷糊的。 2001.7. 修订于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