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房子 作者:影子舞 一 我第一次见颜妍,是在大二那年乐队的一次迎新演唱会上。当时我正在舞台 上抱着那把用我半个学期生活费换来的电吉他垂着长发演奏伍佰的《挪威的森林》, 有个女孩大胆的表现让我有点吃惊,她洗劫了周围大部分人的荧光棒,然后站到 台下最高的那张桌子上,一根接一根地使劲朝舞台上扔。女孩的举动引起了台下 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打响亮的唿哨,有人放肆地大笑尖叫,也有不少女孩朝她 嫉妒似地翻白眼……与此同时,乐队的贝司手牙膏转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等《挪威的森林》演完后,主持人小姐开始对着话筒矫揉造作地煽情,我们 回到后台休息片刻,牙膏扔给我一支烟,更加暧昧地笑,“那妞不错!” 我没有笑,相反,我的神情显得有点木讷,犹如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我已经 很久不笑了。 女孩留着短发,肤色洁白,穿一件粉色的短背薄皮衣,的确漂亮。 而我,我们乐队的人,都披长发,穿破牛仔裤,抽烟,喝酒,弄得真他妈像 个人模狗样的艺人。并且,除我之外,他们一律称女孩子为“妞”,我记得牙膏 跟我说过他当初追娴时就是这样向她表白的:亲爱的妞,我爱你简直胜过爱我的 破贝司!那时候会玩吉他的大学生就好象会玩文学的才子一样受女孩子青睐,所 以曾有人比喻我们手中那奇形怪状的玩意为“爱情冲锋枪”,乐队的几个冲锋手, 除了我,几乎全凭此泡到了一打一打纯情或不纯情的妞。我之所以把自己例外, 并不说明我不好色,要不我也不会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一个不喜欢我的女孩并 为此不笑三年。 我们继续来说演唱会的事吧。 那次演唱会结束后,扔荧光棒的女孩跑到了后台。 “我找那个长头发帅哥!” “哪个长头发帅哥?我们这里都是长头发帅哥。”我在洗手间里听见牙膏在 轻佻地笑。 “就你?瘦猴一样!我找你们中间弹黑色吉他的那一个。”女孩确实够大胆 的,牙膏可是她的学长。 这时候我从洗手间里出来了。 “一辉,这妞找你。”牙膏指了指女孩,狎昵地冲我笑了笑,然后扛着他那 把破贝司没趣地走了。 女孩朝他背影使劲地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到我跟前,“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管女孩子叫‘妞’,像个小痞子一样!” 我用手抚了一下发皱的棉布衬衣,没有说话。 “你叫一辉吗?我听那只瘦猴这样叫你。” 我倚在化妆台边,点燃了牙膏扔给我的烟,半垂着头,长发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还是没有看女孩。 “我叫颜妍,颜色的颜,一个女字旁加一个开字的妍——人家说我的名字很 好听。”说着女孩伸出了她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那手跟她的脸蛋一样洁白。 我吐了个烟圈,看了女孩一眼,“我不习惯跟人握手。” “其实我也一样。”女孩微笑着打破尴尬,但又忍不住说:“你好象很不喜 欢说话。而且,你总是不笑,整个演唱会你始终没笑过。”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笑。” 女孩跳到化妆台上坐下来,又吃吃地笑了,“你这个人很奇怪!” 我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然后整理了一下我的吉他,“没什么事 的话我先走了。” “哎——”女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在她随身携带的乳色背包里找着什 么,等她终于掏出一个淡蓝色小笔记本时我已经快走到了演出大厅的出口。 “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你住哪啊?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总可以吧?” “没必要。” 这三个字在偌大的演出厅里轻轻地回荡着,混合着那年秋天南方潮湿的空气, 似乎在心不在焉地填写一首没有伴奏的歌曲。许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一晚,除了墙 壁上挂着的昏暗的灯光,我只是隐约记得,漂亮的女孩叫颜妍。 二 为了组乐队,我大一下学期就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一个人住。我习惯只有 自己的生活,我从七岁开始就没有了家,七岁以前还有个象征意义上的家,一间 普通的农舍,后来一把火把它夷为平地,我无比欢喜,有些东西要毁灭就要毁灭 得彻底。之后我的父母去北方经商,把我扔在乡下的外婆家,除了能定期收到他 们的汇款,我的脑海里便只剩七岁以前有关他们的记忆。十三年后我进了南方一 所并不出名的大学,听说当时他们已经发财了,可他们依然不想回来为我或者说 为他们造一个家,我想也许他们害怕再有一把火把它给烧了吧。我比任何一个大 学生都有钱,可我坚持勤俭,这是乡下的外婆教我的。我的奢侈品只有三件:吉 他,手机,烟。吉他是我的爱好,我从小喜欢音乐。手机是为了方便乐队的人找 我,我是主音吉他手。烟则是唯一可以陪伴我一起孤独的东西。我很少回去,大 一的那年暑假回去过一次,本来想把积蓄的一万多块钱留给乡下的外婆,可回到 乡下才知道等着我的已经只有一座冷冷的坟头。我在外婆的坟前跪了一整夜,第 二天带着膝上深深的淤伤连同那一万多块钱又一个人回到学校。外婆是我唯一的 亲人,我的舅爷舅妈一直不喜欢我,对于外婆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我没有眼泪, 只有那无声的长长一跪。一跪泯恩怨! 是的,我的舅爷舅妈不喜欢我。我从七岁开始很少说话,可是偶尔还会笑, 十八岁那年读高二喜欢上那个不喜欢我的女孩钰后我连笑都不会了。而且我读高 中就留长发,抽烟,有时候还喝酒。舅妈以前常常跟我的舅爷说我将来肯定是个 小流氓! 令他们失望的是,我并没能顺利地当上小流氓,我连架都没跟人打过,还碰 巧考上了大学。当然,这些跟他们都没多大关系了,我已经不再回乡下。 现在让我来讲讲钰吧。 确切地讲,我是在高二下学期分班的时候才认识她,并很快喜欢上她,当然, 当时我并没有告诉她,她是一个很文静很羞涩的女孩,成绩又好,她还要考名牌 大学的,我算什么?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将来,我可不能耽误人家。所以,我把心 里的感觉一直隐藏到高考结束后一个夏日的黄昏才告诉她。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黄 昏,炽热的空气有被突来的暴雨撕裂的感觉,一向羞涩的钰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喜 欢上了当时班上的才子伟,他们填报的是同一所大学。她跟我说“对不起”,同 时说愿意和我做好朋友。混乱中我没有去握钰伸过来的手,而是把雨伞递了过去, 然后在雨中朝着城市的港口一直麻木地奔跑,口袋里躺着我为钰写了一年的一首 歌…… 那个暑假过后,钰和伟双双去了北京一所名气很大的学校,我则留在了南方。 之后我把为钰写的歌压到了箱底,疯狂地组乐队,其间钰偶尔会写信过来,每次 必聊她的伟,满是被宠坏了的幸福的味道。出于礼貌,我总是及时回信,每次在 信末还很苦涩地给他们祝福。 那晚,就是我从演出大厅走出来的那晚,我回到租住的小房子,拧开灯,发 现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信。不用说肯定是牙膏送过来的,他有我房间的钥匙,只 有他有,不过我从不允许他带他的女朋友娴过来,晚上他也不可以在这里过夜, 我说过我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我放下吉他,看了看信封,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钰写过来的,只是她 从没写过这么厚的信,我有点疑惑地拆开信封,然后倒了杯茶,坐在灯下静静地 读着。 信写得很乱,也很忧郁,钰说她跟伟的关系开始有点淡了,伟总是疏忽她。 我马上回了信,鼓励她要坚强,也要懂得珍惜。 写完信我才发现窗外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旁的音响店里还在播 放着一首老歌,干净利落的声音,唱着一种平凡。我拧灭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在流离失所的感觉中渐渐进入那永远不知所措的梦境…… 三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赶写没完成的论文,忽然门被轻轻地 敲了敲。以前经常有人敲错门,而且牙膏敲门绝不会如此温柔,所以我就懒得去 理会。过了一会,那敲门声再度轻轻地响起来,我有点心烦了,我不喜欢别人在 我工作的时候打扰我,所以我很粗暴地开了门,脸上挂着明显的愠怒。 门外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短发,洁白皮肤,粉色短背薄皮衣,是颜妍! 看到我生气的样子,颜妍似乎有点害怕,漂亮的脸蛋上挂着一丝生硬的笑, “你怎么啦?”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又不认识你,你想找帅哥的话满街都 是,没必要跑这里来……” “啊!这次你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了不起哦!”我以为女孩会生气地甩头 就走,没想到她又这样调皮地笑了。 我没有笑,我已经很长时间不笑了。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房间的打算。 “你先让我进去,我一个个地回答你的问题。”女孩使劲推开我高大的身体, 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我转过头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我的书桌旁,顺便把她带来 的一大袋水果堆到了桌上。 我无奈地掩上门,我还没粗鲁到把女孩拖出去的份上。颜妍坐在书桌前冲我 俏皮地笑了。灯光映着她的脸,美得惊人。 “送给你的!”她指了指那一大袋子水果。 “我没有吃零食的习惯。” “这不是零食,而且它们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因为你抽烟。” “我的身体好不好与你没有关系。” “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奇怪……”颜妍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摸了摸衬衣口袋,发现烟抽光了。对于自己不想和他(她)说话的人,我 喜欢用烟来代表我的沉默。可我又很少去买烟,每次都是让牙膏帮我带来的。 这时候颜妍打开了她的乳色背包,掏出一盒“555 ”香烟,“你是在找它吧!” 我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抽烟?” “拜托!这包烟可没拆开过——我知道你今天没烟抽了。” “你还知道我多少事情?” “我还知道,你叫凌一辉。” “谁告诉你的?”其实我已经猜到是牙膏那个叛徒了。 “你的好朋友。他说你叫他‘牙膏’。” 我没再说话,拿过烟来抽出一支放在嘴上,颜妍又从包里摸出一只崭新的金 属打火机替我点上火。 “你的吉他弹得很棒!歌也唱得很不错!” “所以你就来找我?” “这是理由的一半,另一半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人很奇怪,你很少说话,而且 老是不笑。” “死人绝不说话,也绝不笑,所以你找死人的理由也许会更充分些。” 颜妍又毫无拘束地笑了,“你真幽默!” 其实我并没有幽默的意思,我只是讲实话,世人往往容易把实话当成笑话。 “我是中文系的。新生。我告诉过你我叫颜妍,我的电话是……” “没必要。”我又冷冷地打断了她,“这与我无关。” 女孩尴尬地停止了说话,不得不转换话题,“牙膏说你很cool. ”这时候她 看见我桌上搁着的没写完的论文,“你学法律的?” “牙膏没告诉你?” “对不起,其实,是我恰巧碰到牙膏然后逼他告诉我有关你的一些情况,包 括你的名字,你的住址,你什么时候烟会抽光。” “牙膏不会轻易出卖朋友。” “可是我太漂亮了。”颜妍又甜甜地笑了,“是他这样跟我说的。” 妈的,见色忘义!我在心里暗骂道,恨不能把牙膏给挤扁了。 “别太纯情,这年头纯情没好处,牙膏是坏人,我也是坏人。”说完,我把 那一大袋子水果塞到她怀里,烟也放回她包里,“我要写我的论文了。” “真没礼貌!”女孩噘起嘴巴小声地嘀咕着,然后不情愿地站起来,又把水 果堆到我桌上,烟也留了下来,“我改天再来找你!” “最好别来。” 我把颜妍送出房间,刚要回到书桌前写论文,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一点 也不温柔。我以为是牙膏,打开门来,发现颜妍很认真地站在门外,“忘了告诉 你,我不怕坏人!” 四 晚上牙膏过来了,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问我:“怎么样?那妞来了没有?” 我望着他不说话,用手指了指桌上那一大袋子水果。 “妈的!艳遇!”牙膏剥了个香蕉,“我说你小子闷屁不放一个为什么就那 么多妞自动找上门呢?” 我抽着烟,依旧不说话。 “喂!哥们面前就别耍酷了,跟你说实话,该考虑一下了,那妞不错!”牙 膏吃完了香蕉又开始咬苹果。 “我是天蝎座的,没什么朋友。七岁的时候一个算命的老家伙说我是天煞孤 星,我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离开我。”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又点上一支。 “操!这个你也信?”牙膏吃着苹果,不再说话。 五 慢慢地,冬天不知不觉临近了,枯黄的桉树叶子落满了整个校园,情人湖边 早已经人迹罕至,淡蓝的湖面只有在寒风掠过时才可以激起浅浅一层波纹。这时 我们乐队又开始忙着排练起圣诞晚会的节目,其间颜妍经常来找我,有时候是到 我的小房子,有时候是到偌大的充斥着巨大乐器声的冰冷的演出厅,她依然给我 买水果,依然很合时机地给我送来“555 ”香烟,我依然沉默得无礼。 牙膏这段时间和他的女朋友娴则是缠绵得让人恶心。而钰,她的最后一封信 告诉我,她和伟分手了,原因是伟和另一个倾慕他才华的女孩子好上了。钰的信 写得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以至于乐队排练歌曲的时候我老是出错。于是, 当那个冬天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跟牙膏说我要去北京找钰。 没想到一贯油腔滑调的牙膏竟很认真地只跟我说了两句话:你要考虑清楚。 我们等着你回来演出。 我想我大概还没考虑清楚吧,反正第二天我外套也没多加一件就有点迷迷糊 糊地登上了北上的火车。我在火车上熬了两天两夜,冻得快成植物人,到达北京 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没有告诉钰我会来找她,当晚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 一夜,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去学校找钰,当时北京的雪下得很大,我没带伞,我不喜 欢打伞。我在钰的宿舍楼下见到她时,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抖了抖头上的雪片, 用力甩了甩遮住眼睛的头发,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可我依然只是如三年前一样轻 轻地近似于呼唤地叫了声:“钰。” 钰当时手里提着一个热水瓶,和她的室友走在一起,听见我的呼唤她有点受 惊似地转过头来瞪着眼睛看我,然后“哇”的一声哭着扑到我胸前。热水瓶在积 了厚厚一层雪的水泥地上很沉闷地碎掉,她的室友望着雪地上腾起的阵阵热气有 点惊愕地呆在那里…… 之后,钰带我去买了温暖的棉外套,带我去学校附近最好的餐厅吃北京火锅, 带我认识了她的几个室友,并向她们介绍说我是她的好朋友,玩音乐的。她的室 友们除了夸我帅之外就是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钰。而每每此时,钰总是低着头。 装出来的幸福掩饰不了内心的矛盾。 “你还好吧?”来北京三天了,我反复问起钰的,只有这一句。 “我还好。你呢?” 我不说话。我点燃了一支烟,这是来北京前两天颜妍买给我的,到北京后我 几乎没抽过烟,因为钰曾说她不喜欢男孩在她面前抽烟。可是,我知道现在她不 介意了,因为她在信中曾跟我提起过伟也抽烟。 “你的乐队怎么样了?”钰见我不说话,有意地找起了话题。 “马马虎虎。他们还在等我回去参加圣诞节演出。我也许再过两天得走了。” “哦……”钰又低下头去,很认真地踩着地上的积雪。 关于伟,她始终只字不提。 晚上我睡在学校的招待所里,钰下课后就会来找我,还给我带walkman 和夜 宵来。每天我都在等待着钰的敲门,三年时光的流逝丝毫没能抹去我对钰的执着, 像那年夏天学校一角树上的蝉歌,如箭一般穿过岁月,从温暖的南方飞到这块结 冰的北方土地,在陌生的空气里不住地回荡着。 就在我要回去的前一晚,我又听到一阵熟悉的敲门声,那种声音可以诠释一 种感觉,我有点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两个女孩子,一个是钰,一个是颜妍。 颜妍提了一个大旅行包,穿得十分肥胖,见到我时欣喜得像个孩子。而钰, 竟然满是释怀的味道,她拉着颜妍的手走进房间,然后跟我说:“一辉,她说她 认识你,她跑到宿舍找我,然后要我带她来见你。” “一辉,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你怎么不跟人家说一声就一个人跑北京来了? 害我问了好多路,北京的天气真冷啊……”还没等我说话,颜妍就叽叽喳喳地说 开了。我倚在门旁,有点尴尬地望着钰。 等颜妍整理好东西,钰很客气地对她说:“对不起,我有几句话想跟一辉说, 不用多长时间,马上帮你把他送回来。” 我听着钰说话的语气,觉得有点刺耳。 然后我披上钰为我买的外套走了出去,听见颜妍在身后叫道:“一辉,你记 得早点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六 钰带我去了她们宿舍后面的小亭子,我们坐下来,冬天的石凳很凉。 “一辉,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想跟你说说伟,可我又怕这样会伤害你,今天看 见你女朋友来了,我也放心了……”钰没有看我,好象在自言自语。我忽然有一 种难以接受的预感。 “在你来北京的前一周,我和伟又和好了,伟说他不喜欢那个女孩,他喜欢 的一直是我……” 接下去的话我没有听进什么,甚至连钰祝我明天一路顺风后怎样离开我的我 都不知道,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有一种要离开自己的感觉。我一个人坐在北京冰 冷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钰宿舍的灯光全灭,直到颜妍喘着粗气跑 到我身边。 “你怎么啦?”我知道她本来不是想说这句话的,可是她坐到我身旁,发现 了我眼角被雪光照亮的泪滴,就问了这句话。 我没有看她。 “你该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对不起,一辉,我是听牙膏说你来了北京, 你来找你以前的女朋友,牙膏给了我你房间的钥匙,我发现你没带冬外套,而且 你没买烟过来,我知道你只抽‘555 ’香烟……” 我把头埋进了颜妍的怀里,像个受伤的大孩子,用一种失声的语气反复强调: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一直不是…… 七 那晚颜妍像领小孩子一样把我从小亭子领回了招待所,然后给我烧热水,又 从她的乳色背包里摸出一小袋茶叶,“这是你房间里的茶叶。” 我没有说话,有点木讷地看着她泡茶。 “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吗?”许久,我呆呆地望着那些跳跃的茶叶问道。 “今天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事实上,那晚我彻夜未眠,我一直抽烟,然后喝茶。颜妍开始的时候坚持要 坐在旁边静静地陪我,后来我命令她躲到被子里去,她就用被子把头都蒙住了。 第二天我把钰给我买的棉外套留在了招待所,然后帮颜妍提包送她去火车站, 我偷偷地只买了一个人的票,给颜妍的。我还不想回去,虽然我知道北京这个城 市于我已没什么意义。所以,等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我把包和车票一起递给她, 然后说了句“让我一个人再呆会。”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听见颜妍在人群里大声地骂我“混蛋!”,那是她第一次骂我,也许也是 她第一次骂人,所以骂得并不怎么顺口,惹得旁人都不看我而只看她。当然,旁 人看她也许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颜妍很漂亮。 从候车室出来,我蹲在火车站的出口处,望着从铅灰色天空飘落下来的雪片 发呆,身上穿着颜妍从南方学校帮我带过来的冬外套。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慢 慢升了起来,火车站周围的楼栋窗口陆续透出点点灯光,我的脚蹲得发麻发痛, 于是我想站起来去找个旅馆过夜。 我挣扎了一下,没能站起来,我蹲得太久了。 这时候一只手从我头顶伸了过来。洁白的颜色,是颜妍。 我并没有接过那只手,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毫无理由地冲她吼道:“你又回 来干什么?我说过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不要老跟着我,我不喜欢你……” 颜妍立在那里没有说话,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庞流了下来,“我忘记把烟给 你了,你的‘555 ’香烟,你身上没烟了,我知道你身上没烟了,昨晚你抽了一 整夜的烟,其实我一直看着你,可是你不看我,别人都愿意看我,就你不看我, 我很丑吗?……”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开始我不该骂你,不!那不是骂你,那是骂我自己, 从小到大,我没这么死皮赖脸地缠过一个人,还犯贱从南方跑几千里来北京找你,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喜欢你……” “你带来的烟呢?”我打断颜妍的哭诉,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花。 八 我和颜妍回到学校的时候,离圣诞节只有半个月了。我逃了很多课和牙膏他 们一起排练节目,我已经不再出错,从我在北京踏上南下的火车开始我就下定了 决心:我要学会温暖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孤独中隐藏温暖。 尽管我依旧沉默。 关于颜妍,我已经不那么疏远她了,因为她在北京的火车站说过她不喜欢我。 跟一个不喜欢自己的漂亮女孩在一起,我没必要担心自己是天蝎座的或者是否为 天煞孤星。而颜妍,除了上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往我这边跑,虽然她来了我也 不会跟她多讲几句话。她拿了牙膏的钥匙不肯还,我不在的时候她帮我洗衣服, 把房间整理得像个温馨的小家,有时侯还买百合来摆在我书桌上。当然,同时还 有一大袋子水果和一包“555 ”香烟。尽管水果基本上都被牙膏吃掉了。 圣诞节晚会的演出很成功,我们演奏的枪炮乐队的《Don ‘tcry》博得了满 场的掌声和尖叫声。颜妍依旧站在台下那张高桌子上朝舞台上扔荧光棒,我依旧 垂着长发,面无表情地在我那把黑色电吉他上游离,一种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 音乐,飞越了沧海桑田,飞越了一切有关昨天今天的痛楚,直到冬天的雪花融成 了水,水对天空的眷恋通通烟消云散。 九 圣诞节过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大家开始忙着复习功课准备期末考。牙膏 对这些不大在乎,他在乎的是春节带娴回老家父母亲会有什么态度。而颜妍,来 我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下晚自习后会跑来坐坐,看她一脸倦意,我又老 是催她早点回去睡觉,每次她总会噘起嘴巴说:“你能不能不赶人家一次?” 期末考终于结束了,留校的都变得无所事事,要回家的则忙着寄行李买车票。 颜妍的家就在这个城市,坐几个小时公车就到了,所以当她提出回家的时候要我 去车站送她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为此颜妍赌气晚上不跟我送“555 ”香烟, 还顺便托牙膏带给我一幅她写的硕大的书法作品,上面只有四个水粉字:狼心狗 肺! 对此,牙膏捂着肚子大笑表示幸灾乐祸,我倒是很认真地把它贴到了书桌前 的墙壁上。 颜妍真的生气了。她已经连续三没来找我,而且,为了表示冷酷到底,她也 没再托牙膏送书法作品给我。不过,有一天牙膏倒是拿过来一份有关颜妍的东西, 一本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文学杂志,上面有颜妍写的一篇散文,牙膏翻开来摆在 我的眼前,“妈的,看不出你的妞还是个才女哦……” “她不是我的妞。”我用一根三天前颜妍为我买的香蕉堵住了牙膏的嘴。 然后,我认真地看起了颜妍的《梦里的房子》。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 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孩。当有一天我已白发苍苍,我只期待可以搀着爱人 的手在海边散步。我们的家就在海边的一所木质房子里,不大却很温馨。我们还 有一个后花园,小小的却有我喜欢的百合和丁香,还有一片嫣红的玫瑰。每天清 晨我会精心地浇灌它们,然后依在爱人的肩头听海与风对话。远远地,海鸥在湛 蓝的天空飞翔…… “什么感觉?”牙膏见我在发呆,推了我一把。 “像个浪漫的童话。” “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牙膏酸性大发,“有首歌是怎么唱 来着?好象是什么‘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摸出一支烟放到嘴上,不置可否地打着火。 “喂!我说你小子到底怎么搞的?那妞真的不错,既漂亮,又贤惠,要不是 有了娴,我都想去泡一泡。”牙膏也点上一支烟坐下来,认真地问我。 “我不配谈爱情,我是天蝎座的,有个老家伙还说我是什么天煞孤星……” “得!得!你别老来这一套,有个老太婆还说我活不到大学毕业呢!” “牙膏,从北京回来那天起,我真的不敢再想爱情了,这玩意太捉弄人。” 牙膏沉默了一会,使劲地抽了几口烟,“一辉,其实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想 当年我追艳的时候,纯情得简直他妈的像只小白兔,还正儿八经地模仿那些文人 骚客每天坚持写一首情诗送给她。可是,缘份这东西,求不来的,艳还不是轻易 就跟那个会玩吉他弹几首破歌的小子好上了?所以,这些年我拼命地玩乐队,我 要证明给艳看,我比那小子强多了!没想到,我这样一赌气,倒遇到了娴……一 辉,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静静地听着牙膏像呓语一样的诉说,知道牙膏放荡不羁的外表下其实也藏 着一颗热切的心。也许人就是这样,有时坚强,有时软弱,有时争取,有时放弃, 很多事情我们曾竭尽全力,很多事情我们一直无能为力。那晚我跟牙膏聊了很久, 牙膏说那晚我讲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话,比以前我讲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快 到十二点的时候牙膏要走,我送他到门口,他走出去又折回来,“一辉,别说我 没提醒你,你的妞后天下午走。” 十 牙膏走后我就决定要去送颜妍了。这倒不是说我希望颜妍像牙膏说的那样成 为我的“妞”,潜意识里只是想证明其实我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狼心狗肺。 我问牙膏要了汽车时刻表,然后跑学校花店去买百合和丁香,没想到学校花 店的人早已回老家过春节了,我只好又连夜坐车去市区花店。对于买花,我毫无 经验,我之所以想送颜妍花大概是看了她的《梦里的房子》的缘故。我叫花店老 板帮我挑花,包装,然后又要她教我向女孩子献花时该怎样摆pose. 花店老板细 心教导了我一番,然后笑吟吟地问:“第一次追女孩子吧?” 我愣了一下,支吾得厉害,更加正中下怀。 其实我本可以告诉她我是第一次送女孩子回家,可我没有。 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几次给花换水,生怕那花未老先衰活不过明天,自己倒 是冻得比花还可怜。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去了车站,坐在离颜妍候车不远的地方静静等待。那天 天空难得出现了太阳,尽管天气仍然出奇的冷。黄昏的时候夕阳透过候车室的玻 璃窗折射进来,伏在人的身上,有一种很柔和的感觉。 迟迟不见颜妍来,我等得有点心焦,便时不时地从我的黑色风衣内口袋里掏 出花来让它们透透气。 在离发车时间只有七分钟的时候,颜妍终于提着她的大旅行包无精打采地出 现了。一瞬间我莫名激动起来,赶紧把花藏得严严实实,然后尽量保持平静稳稳 地坐在那里。 颜妍走向一个候车的空座位,放下她的大旅行包,并没坐下来,咬牙切齿地 兀自嘀咕着什么,然后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在她的眼光快扫到我所在的位置时 我赶紧把头埋到了膝盖上,然后等她转过头轻声叹气的时候,我不失时机地走到 她身后,掏出那两支花绕到她眼前。 要命的是,那两支我精心呵护了一夜的花,就在我低头弯腰躲避颜妍目光的 时候,已被压得瘸胳膊断腿的奇形怪状。颜妍先是惊讶地回过头,然后指了指花, 又指了指我,接着再捂着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当时我的样子应该是很滑稽吧, 反正在颜妍的笑声里我尴尬得忘记了花店老板教我的pose和台词。 等颜妍笑完后,又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就是,颜妍接过那两 支皱巴巴的花,然后搂住我的脖子,踮起脚,轻轻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还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继续伏在我的肩上旁若无人地哭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且 极不讲理地说着四个字:狼心狗肺。 我当时被她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心莫名跳得厉害,然后不得不在一群学 生模样的男孩的嫉妒中低头配合颜妍,双手还轻轻搂着她纤细的腰际…… 十一 牙膏和娴走了,颜妍也走了,小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什么朋友。 我的父母亲给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里过春节,那里的烟花很漂亮。我想,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用烟花来诱惑我,而且,我已经十三年没和他们见过面, 在不在一起早就无所谓了。只是,我还会怀念我的外婆,我曾很想回去在她的坟 头掬一把黄土,可我又受不了舅妈那充满厌恶的冷冷的眼光。所以,我安安份份 地留在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不会有漂亮的烟花,不会有温暖过我七年的父母的 关怀,可同样也不会有北方冷冷的空气。颜妍走后,这里的冬天已不那么冷了。 偶尔我还会翻出曾经为钰写的歌,我从来没恨过那个伤害过我两次的女孩, 因为我明白,有时候爱或不爱都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只是,我依然会怀念三年 前的那个夏天,怀念午后我们相对无言的操场,怀念蹲在街口棕树下等待钰出现 的黄昏,怀念那些眼睁睁看着钰离我渐行渐远飘雨的日子……其实,我曾努力抑 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有些东西想不想并不能由自己决定,努力忘记,刻意忽略, 痛不痛都瞒不过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过,孤独如影随身,所以常常一 不小心记忆便会泛滥,无处可归的酸楚也就跟着泛滥。我曾问过自己一句话:你 注定是要不快乐的吗? 可是谁又会给我幸福呢? 是我的父母吗?可他们除了给我钱,十三年没回来看过我一次;是钰吗?可 她带给我的只有一阵阵的隐痛;是颜妍吗?可她说过她不喜欢我,而我,也不喜 欢她。 那年除夕,学校破例放了十几分钟的烟花,人们聚在校园的草坪上,欢庆新 年的到来。我一个人躲在音乐教室里,抱着我的黑色电吉他,一直反复弹着枪炮 的《Don ‘tcry》,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伤,无边无际…… 十二 那年春节才开始的第四天下午,我正和衣躺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中听见有 人在用钥匙开我的门,我努力想睁开眼睛最后没有成功,直到感觉有一只柔软的 手在轻触我的脸我才从床上一跃而起。 竟是颜妍! “你怎么来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十分惊讶地问。 “因为我想你啊!”颜妍俏皮地望着我。 “神经!”我从床上爬起来。 “喂!你别太过份啊,我可是连老爸老妈都不要跑过来陪你的。” “我很好,不要人陪。” 颜妍吐了一下舌头,“看你,烟头满地都是,酒瓶都可以拿来开工厂了,还 说你很好,你一个人,能好到哪里去?……”她本来是想挖苦我的,没想到讲着 讲着竟然哭了。 我鼻尖一酸,差点被她感染,可要是让牙膏知道我跟着一个女孩一起哭,不 被他笑死才怪。所以,我点了一支烟,然后蹲在颜妍跟前替她拭去眼泪,“好了, 别哭了,弄得跟个孩子似的。” 颜妍又马上破涕为笑,还不依不饶叫我赔礼道歉,我只好低声下气说了句 “对不起”,可她又说我没诚意,“对不起”三个字好象是从机器人口里说出来 的。最后,她要求我以实际行动表示歉意,那就是:吻她一下。 我立刻转身想逃,颜妍使劲一把拽住我,又要哭。 我只好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颜妍搂着我的脖子得意地笑 了。我发现她很喜欢搂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已经被她搂过两次。 还没等她笑完,我就把她的手从我的脖子上移开,然后认真地对她说:“走, 我送你回家。” “一辉!你别欺人太甚,人家刚到你就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的行为实在很幼稚,相信你老爸已经在到处找你了。” “哈” 颜妍吁了一口气,“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啊,放心!我跟我老爸请了两天假, 说去看个朋友,他同意了!” “那也不行。你不能睡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啊?我都可以,你不可以吗?” “喂——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 “是!怎么不是?还是个绝对漂亮的女孩子!” 颜妍骄傲地挺直身子,又把她的大旅行包塞到我的衣柜里,“我又没说要跟 你睡一起,你别想得美了!” “那你睡哪里?” “你的床啊。” “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 妈的,一个小魔女! 最后,颜妍帮我想出了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办法,那就是:在我的床中间放 一排书,然后我们和衣而睡,谁也不可以越轨。 事实上,后来我才发现颜妍从来没遵守过她自创的约定,基本上每晚她都会 越过那一排书搂着我的脖子说梦话,弄得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遣送她回到书的那 一边并给予严重警告。对此,颜妍提出了两个十分荒诞的理由:1 她越轨是因为 我的床太小,而她一向睡觉不大规矩。2.她喜欢搂我脖子是因为在家里习惯了搂 着一只大布狗熊睡觉。 当然,我要说明的一点是,颜妍睡着的样子可爱胜于她的美丽。 接着,关于吃饭的问题,我们又发生了争议。我坚持要去餐馆,她坚持要自 己买东西自己做,同时她又提出两个不容我质疑的理由:1.餐馆的东西不卫生。 2.她做的菜一定让我垂涎三尺。 于是我只好又放弃坚持陪她去超市买炉子买锅买碗,又去菜市场拎了些大包 小包。整个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我把头埋在那一大堆东西里面,颜妍跟在我身 旁不住地偷偷发笑。 结果证明,颜妍的菜做得的确好吃,即使我没有垂涎三尺。 有颜妍在的日子,我慢慢开始有了笑容,我第一次笑是因为颜妍不小心把锅 底的黑色粉末弄到了她洁白的脸上,她气急败坏本来要把锅贴到我脸上,看到我 笑的样子她又惊得大叫起来:“一辉,你笑起来好帅!” 之后,她又违反了只呆两天的约定,一直住到了元宵节。元宵节那天晚上, 她坚持要我陪她去市区看灯展。 十三 我从来没能缠过颜妍,她说要去看灯展,我就只好跟着去了。事实上,我对 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开灯展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可以称得上是 对牛亮灯。颜妍则不同,她似乎对什么东西都存在一种天生的好奇心,那晚刚进 市区看到那一片绚烂的灯光她便兴奋得大叫大跳起来,走到赏灯区她的手脚又开 始不规矩,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弄得负责管灯的工作人员不断紧张地提醒她。后 来,她看到赏灯的一对对情侣十分亲密的样子,又坚持要挽着我的手,我不同意, 她便赌气不许我跟她走在一起,我说到底是谁赖着要跟谁走在一起啊?她便挺有 骨气地冲到我前头不理我,偶尔还转过头来向我翻个白眼。 我就跟着她那样心不在焉地走着,等到午夜的时候,看灯展的人越来越多, 有好几次,我和颜妍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她就在前面停下来跺着脚冲我喊道: “拜托你能不能快点?像只乌龟一样!” “乌龟可不会来看无聊的灯展。”我不慌不忙地摸出一支烟点上,“再说, 看灯展又不是去赶集,走那么快干什么?” 颜妍再次白了我一眼,甩过头去,“懒得理你!” 然后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直到我看不见她淡紫色的羽绒外套。我以为她只 是在和我赌气,可一直走到灯展的尽头我也没再看到她,便有点发慌了。我在人 群里焦急地穿来穿去,嘴里大声喊着颜妍的名字,可喧嚣的人声很快就淹没了我 的呼唤,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那条漫长的灯展街道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多遍,最后 实在累得跑不动了,我便失望而焦躁地在一个行人稀少的街口处拣了张法国式长 椅坐下来,然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还没等我的烟抽完,一双熟悉的洁白运动鞋便带着些怯意出现在我的眼前, 透过头发的缝隙我压抑着情绪盯了那双鞋好一阵,然后把没抽完的烟弹出老远, 再“嚯”地一声站起来厉声吼道:“你跑哪里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 道我找得你好辛苦?” “对不起……”颜妍低着头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能不能学着懂事一点?!”我的怒气 并没有因为颜妍可怜兮兮的样子而减退。 没想到这下她倒仰起头来一点也不畏惧地盯着我,“你这么大声干嘛?你有 理你就声音大啊?是,我是不懂事,我懂事的话就不会一个人跑到北京去找一个 连话都不想跟我说的笨蛋,我懂事的话就不会丢下我爸妈跑学校来陪你,我懂事 的话就不会叫一个根本不在乎我的人来陪我看灯展……”说着说着眼泪就从她那 美丽的脸庞上流了下来,“我告诉你,凌一辉,你别以为我好欺负——长这么大 还没人这样吼过我,你以为你是谁啊?……” 可想而知,结果又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我太没有与女孩子吵架的经验了, 而且一看到颜妍流泪我就会心软,这个小魔女哭泣的时候实在太楚楚动人了。 十四 那个寒假就在我和颜妍的吵吵闹闹中悄然而逝了。南方的春天来得早,等牙 膏带着娴欢欢喜喜地返校后空气中已经有股暖暖的味道了。 牙膏刚到学校就来找我,当时颜妍正在做饭,我在弹一首老狼的校园民谣。 牙膏进门先是一愣,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一样酸溜溜地说:“啊!多么温馨的生活!” 我举起吉他做了个砸人的动作,然后扔给他一支烟,颜妍则边炒着一个青菜 边兴奋地叫起来:“是你啊,牙膏!”她已经不再叫牙膏“瘦猴”了。 牙膏坐到我旁边,用胳膊捅了捅我,偷偷地说道:“一辉,你小子真本事啊!” 我说你别瞎猜,人家可是个好女孩。牙膏便贼贼地笑起来,“我懂,我懂, 人家是个好妞,好泡的妞……” “你又在使什么坏了?” 这时颜妍已经摆好了饭菜并用手捏了根凉拌萝卜干递到牙膏嘴前,牙膏张开 那张血盆大口把萝卜干咬得脆响,然后涎着脸冲颜妍笑着:“谢谢小师妹大嫂!” “油嘴滑舌!”颜妍捶了牙膏一拳,招呼我们吃饭。 那是我、颜妍、牙膏第一次聚一起吃饭,也是唯一的一次。然后时光在那一 晚后如水般地流逝了两年。两年后的春天,当杜鹃花再次开满校园的一个角落时, 我已经是快要走向社会的大四青年,而颜妍,已经是学校中文系颇有名气的大三 才女了。 十五 我以为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除了我至爱的吉他和音乐, 青春岁月里我的生活始终没有色彩斑斓的一页,即使遇到了玩世不恭的牙膏,遇 到了令人惊艳的颜妍。大四那年我刚好二十四岁,很多人说我是个帅小子,也有 很多人说我太过颓废。帅也好,颓废也好,反正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因为我很 少说话,而且基本上不笑。其实用颜妍送我的“狼心狗肺”来形容我倒合适些, 因为我的确狼心狗肺,两年来我一直不肯主动让颜妍挽我的手,搂我的脖子,只 要稍微触怒我我依然毫不留情地冲她吼,吼哭了她也不道歉,只是轻轻地替她拭 眼泪。而颜妍,我要说,她迁就了我三年,关心了我三年,却依然得不到如她所 说的我对她的“在乎”,我曾很明确地告诉过她,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一块最初 的地方,那块地方撒满过阳光,下过雨,飘过雪,它是如此清晰地刻着我最初的 惶惑与悸动,以至于现在我没有勇气再去寻找一块新的停靠的地方。钰,那个伤 害过我两次的女孩,注定是我一生的劫难!虽然她最终也没和伟在一起,伟在我 那年离开北京不久后又和以前那个女孩好上了。 本以为,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没想到,就是在那年春天的一 个黄昏,北方的S 城市发生了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一辆违章操作的巨型运输车, 在穿过大山隧道的时候,刹车失灵滑到了山谷,车上的人全部遇难,有的连尸体 都没找到。与此同时,一向不喜欢我的舅爷从乡下坐了几夜的车来到我所在的城 市告诉我,我十五年不曾见面的父母,就死在了北方那起著名的车祸中,说完我 的舅爷还假惺惺地流了几滴泪。我没有哭,我从七岁开始就没有了眼泪,我知道 我的舅爷不会这么好心只是来告诉我一个噩耗,他的目的是要继承我父母留下来 的那笔从法律上讲应属于我的巨额财产,所以我放声大笑了一阵,笑得我舅爷吓 白了脸,他以为我受不住打击精神崩溃了,没想到我却很合他心意地说道,拿去 吧,拿去吧,那些东西对我从来没什么意义,他们可以十五年不见我,还留着那 些废纸给我干什么?听了这些话后我舅爷很满意地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乡下去了。 而我,从我舅爷来的那晚起,一直躲在小房子里喝酒。我喝了有生以来最多的酒, 以至于后来我倒在地上,脑海中竟渐渐想不起北方那起著名的车祸,想不起我七 岁那年烧毁过我家的那把大火,想不起那十五年不肯见我的父母的模样……只是 隐约有种沉浮的感觉,我被一种可以让人暂时麻醉的液体包围着,它们的名字叫 做:酒! 十六 我住院了。二十四年来我第一次住医院。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了颜妍, 她的眼睛明显红肿,神情憔悴。她正趴在我的病床上睡觉。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反倒惊醒了颜妍。她看见我无神的眼睛, 泪又一下子涌出来,“一辉,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喝这么多酒?” 我有点木讷地又挣扎了一下,没有说话。 颜妍用一只手托起我的头,又在后面加塞了一个白色的棉枕,“一辉,你把 我吓死了,那晚幸亏我和牙膏过去你那边,我们本打算一起做顿饭的,可是,一 开门我们就闻到了刺鼻的酒味,你躺在一大片酒水里,浑身湿透……我和牙膏赶 紧把你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你胃出血,幸亏抢救及时……一辉,到底发生什么事 了?你快告诉我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这两天我一直守在你身边,牙膏 要来换我我也没肯,我一定要等着你醒来,让你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 等颜妍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些话后,我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然后平静地说道: “几天前,北方S 城发生的那起著名的车祸,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天我刚好看了电视新闻。死了好多人,挺凄惨的。” 颜妍有点诧异我为什么要问这个似乎无关的问题。 “那你在电视上看见了我的父母吗?他们有幸在电视荧幕上露了一回相…… 哦,对了,我忘了你并不认识他们,不过也不难认出来,我的脸长得比较像那个 男人……” “一辉,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颜妍把我的头抱在她胸前,哭得像个泪人。与此同时,我的泪也悄悄滑落, 这是我七岁以后第一次流泪,那久违的咸涩的液体,顺着颜妍乌黑的长发,轻轻 滴落在病床苍白的被单上……大三的颜妍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 十七 从医院回来后,我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我不愿见任何人,包括颜妍,也不想 出去找工作,虽然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必须靠自己的一双手生活。大四一年我基本 上没有课要上了,所以我把自己整天关在那间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关着玻璃窗, 熄了灯,在黑暗中抽烟,弹吉他。 我知道我在逃避着什么,尽管这样忧伤也并不会少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有一天晚上我在音乐教室开灯找打火机的时 候,忽然在那架落了些灰尘的钢琴上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没贴 邮票,没有落款,没有封口,字迹柔美。 我拆开信,借着刺目的日光灯,静静地看着。 一辉: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要承担多少哀伤,所以我不敢来打扰你。 可是,我是多么企盼,你能拥有一颗平静、会笑的心,它能沉淀一切世俗的 杂质、污秽。 当我一个人躲在教室角落试着尝试你的孤独时,我会是如此地想你,无边无 际的。我似乎可以看见你,可以看见你的吉他,透过那烟雾纠缠的玻璃窗。我想 像着,轻轻推开那扇门,把你的头抱住,偎在我胸前,眼泪簌簌滚落,落在你浓 密的黑发上,落在你 冰漠的有棱角的脸上,落在你心爱的吉他上…… 落在你的心上! 然后轻语润声告诉他:有一个女孩是如此地深爱着你! 妍 颜妍说过她不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她却给我写了一封情书,我有点惘然,以 我现在的心情还没有资格去做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而且,我还不知道我到底喜 不喜欢她。所以,我把信重新装进信封,按照原来的位置摆在了那里。 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和颜妍相处的日子,自问到底有没有爱情的影子,总 觉得模糊得厉害。那时候我想,要是当初我在那间寂寞的音乐教室里,在刺目的 灯光下,从那架落了些灰尘的钢琴上,拿走了那封充满温情的信,故事也许会要 改写吧。 十八 大四那年的春天终于过去了,我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我去找了颜妍,只字没 提信的事,颜妍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沉静。我又去找了牙膏,聚齐了乐队的人,打 算在我们毕业前再开个演唱会。 可是谁都没想到,故事最大的转折就发生在那最后一个演唱会之前。 娴被人侮辱了! 是牙膏结交的一个哥们,街头小混混,牙膏叫他“阿义”。 那晚牙膏来我的小房子找我,喝了很多酒,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一辉, 好兄弟!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娴。 然后,他从我的房间里拿走了那把雪亮的西瓜刀。 我知道牙膏是不会同意我和他一起去找阿义的,所以,牙膏刚走我就打电话 叫颜妍去陪娴,然后自己偷偷尾随在他身后。 牙膏找遍了学校附近整整三条街,然后在一间地下台球室里看见了阿义。牙 膏抽出藏在怀中的西瓜刀向阿义奔过去,还没等他劈到阿义,肩上却被突然从侧 门冲出来的一个红毛小子用铁棍狠狠敲了一棍,我赶紧跑上去飞起一脚踢倒了拿 铁棍的红毛小子,然后扶起被击倒的牙膏。这时候阿义边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匕 首边往门外逃,牙膏拼命地冲过去在地下室的阶梯口抱住了他,然后两个人混乱 地扭打起来。我刚想跑过去帮牙膏的忙,脸上忽然被从地上爬起来的红毛小子重 重地击了一拳,这一拳差点让我昏厥过去,同时我的胸口上又被他狠狠揍了几拳, 直到我淌着鼻血倒在地上。 等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时,阿义和红毛小子都已不见了踪影,牙膏一动不 动地伏在地下室的阶梯口,在他身下,一滩鲜红的血液正在慢慢扩散,被吓坏了 的台球室老板已经打电话叫来了巡警,我跌跌撞撞地奔到牙膏身边,失声地用力 摇着他的头,可是牙膏始终没有醒过来…… 那晚,就是牙膏出事的那个晚上,我被巡警带到了这个城市的公安局。知道 消息了的颜妍连夜赶去了公安局,而娴,我答应过要替牙膏好好照顾的娴,在颜 妍走后不久便抱着牙膏的那把破贝司纵身跳入了学校那个她曾与牙膏经常幽会的 情人湖…… 我没有怪颜妍看管不严,人最哀莫过于心死,娴的心死了,谁也拦不住她。 十九 我坐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双手被冰冷的手铐卡得刺痛,可我已经忘记疼痛了, 我在一个晚上失去了两个朋友,心头的痛比肉体上的痛要强烈得多。我低着头, 凌乱的头发垂在胸前,神情有点麻木,而且我已经很久没刮胡子了。 “抬起头来。”一声略微沙哑的男低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肥胖的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中年刑警。 “姓名。” “凌一辉。”我的声音懒洋洋的。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 “大声点!” “凌一辉!” “年龄。” “二十四。” “职业。” “学生。” “住址。” “A 市J 大学6 栋111 室。” “我问你家庭住址!” “我没有家。七岁那年我家被一把火给烧掉了。” 中年刑警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父母亲姓名。” 我又把头垂下来不说话 “抬起头来,回答问题!” “两个月前,他们死于北方S 城市那起著名的车祸。不信你们可以去S 市查 证。” 这次,轮到那个刑警沉默了。不过,只一会儿,他又问道:“你认识死者吗?” “认识。他是我的好朋友。” “死者死前你知道他要去打架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阻止不了。他的女朋友被那个凶手给强奸了。” “嗯?” 中年刑警跟身边的女书记员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接着问道:“你认识那个 凶手吗?” “不认识。但我知道牙膏叫他阿义。” “牙膏是谁?” “我的朋友。你们说的死者。” “那天还有什么人在现场?” “一个红头发青年,他差点把我打晕。还有台球室老板。其余的人都吓跑了。” “死者以前认识凶手吗?” “认识。” “是怎样认识的?” “不知道。” “你知道凶手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 …… 中年刑警又和那个女书记员小声说了一会话,然后对我说:“凌一辉,我们 要对你的口供进行调查核实,在调查结束之前,我们要对你施行拘留,请予以配 合。” 我没有说话,现在我到哪里都一样,拘不拘留我无所谓。所以那晚我被带到 了一间漆黑的小屋子,在那间屋子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隐约可以闻到一股发 霉的金属气味,偶尔可以听见不远处警犬凄厉的叫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听见牙膏在说“一辉,替我好好照 顾娴!”,一个值勤的年青瘦高警员就用警棍重重地敲了几下铁门,大声地喊道: “凌一辉!有人要见你!”。 说完,他又用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那把沉重的大黑锁。 我跟着那个警员走进了会客室,看见一个背着乳色小背包的美丽女孩。是的, 在那个监狱的早晨,她显得如此美丽!虽然她的脸上还交织着忧伤与焦急。 对,她就是颜妍。 “你怎么来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来。” “我昨天晚上就来了,但是警局有规定审讯期间不能会客。” 我沉默了一会,“你带烟了吗?” “带了。”颜妍赶紧从乳色小背包里拿出一盒“555 ”香烟,但马上便被那 个瘦高警员阻止了。 “让他抽支烟,拜托了!” 颜妍带着企求的目光望着他。那个警员犹豫了一会,退到一边。 颜妍取出一支烟放到我嘴上,又替我点上火,像三年前在那间小房子里为我 点火一样。我猛吸了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抬起戴着锃亮手铐的双手使劲地 压了压胸口,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看见手铐,颜妍失态地冲那个瘦高警员厉声吼起来:“你们怎么给他戴手铐 了?他又不是犯人,你们怎么可以给他戴手铐?!” 那个警员竟然显得有点慌乱,“对不起……这是警局的规定……” “什么规定?警局有规定胡乱给人戴手铐吗?” 颜妍丝毫不让人,“去叫你们局长过来!” 听到颜妍这句话,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算了,局长哪有空理你这点芝麻 绿豆大的事情?再说,戴戴手铐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戴过这玩意,尝尝新鲜也 好,我不觉得羞耻……” “一辉!”颜妍打断了我的话,眼泪快要淌下来,“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 玩笑。” 然后,她又转过头对那个瘦高警员说:“去,把你们局长叫来!” “颜妍,别犯傻了。”我觉得她的行为显得有点幼稚而且偏激。 “一辉,我没犯傻,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颜妍停顿了一会,然后认真地望着我,“公安局局长是我爸爸。” 什么?公安局局长——这个城市的公安局局长是眼前这个曾被我看做小魔女 并且为我流过无数次泪的美丽女孩的爸爸?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再次苦笑着说: “颜妍,你也跟我开玩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一辉,我真的是公安局局长的女儿。” 颜妍依然认真地看着我。 这时候,那个瘦高警员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魁梧的中年男人进来了,我看到 他第一眼的时候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那张脸庞,颜妍那张漂亮的脸庞,像 极了眼前这位英俊的中年男人,那就是说,颜妍没有和我开玩笑。 那个中年男人看了我和颜妍一眼,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在颜妍的身旁坐 下了,“你怎么一大早就跑这里来了?昨晚你房间的灯一夜没熄,你在干什么?” “爸,他就是凌一辉,你的属下抓错人了,还给他戴了手铐。” 颜妍并没回答那个男人的问题。 他转过头来仔细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又对颜妍说:“警局有警局的规矩,我 们不会乱抓人,你也不要在这里胡来,赶快回学校上课去!” 颜妍倔强地看着那个男人,“不!我不回去!我要等他出来一起回学校!” 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那个瘦高警员说:“马上通知刑警总队, 尽快查明事实真相!” “是!局长!”瘦高警员“啪”地一个响亮的立正。 二十 第三天晚上,就是在我知道了这个城市的公安局局长是颜妍的父亲后的第三 天晚上,公安局发布了缉拿阿义和红毛小子的全国通缉令,我则从看守所里走了 出来,和颜妍一起回到了我租住的小房子。 颜妍忙着给我烧水洗澡,忙着给我做饭,忙着替我整理已经好几天没住过人 的房间,还喷了许多橘子香味的空气清新剂。 等我洗完澡出来,颜妍的饭已经做好了,我喜欢吃的菜摆满了一桌,房间的 灯也拧灭了,餐桌上燃着两支温馨的红烛,旁边还放着一瓶当时大学生中很流行 的大号桂花酒。颜妍已经换上了一身洁白的典雅晚礼服,双手轻轻支撑着她美丽 的脸庞,像个神话里的仙女! 我立在那里有点发呆地看着她,直到颜妍吃吃地笑着向我挥手,“傻愣着干 什么?过来坐啊!” 我坐到颜妍的对面,依然有点发呆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我今天是不是很漂亮啊?”颜妍温柔地冲我笑着。 “很漂亮!你一直很漂亮!”我回过神来,伸手去掏外套内口袋里的烟。 “今天不许抽烟!”颜妍伸过手来阻止我,这是她第一次不让我抽烟。 我放下手来,有点不自在地坐在那里。 颜妍拿过酒拧开瓶盖,在我们各自的酒杯里缓慢地斟了一小杯,然后对我说: “一辉,在喝这杯酒之前,你可不可以弹首歌给我听?” 我想了一会,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那把黑色的电吉他,弹了那曲熟悉的枪炮 的《Don ‘tcry》。因为没有插电,吉他的声音很小,却恰好符合了当时的那种 气氛。 弹完歌,颜妍鼓起了掌,然后举起酒杯伸到我面前,“这第一杯酒,庆祝我 能认识你。” “也庆祝我能认识你。”我端起酒杯和颜妍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 而尽。 “吃菜!”颜妍放下空酒杯,为我夹了一块酸辣鲤鲫,“这是我做得最认真 的一桌菜,你一定饿了!” 我就真的狼吞虎咽起来。 接着,我们又不停地干杯,理由有很多,比如为她爱我而干杯;比如为我不 喜欢她而干杯;比如为她送我的“狼心狗肺”而干杯;比如为我送她的难看的百 合和丁香而干杯;比如为S 城市的车祸而干杯;比如为死去的牙膏和他的女朋友 而干杯…… 吃完饭,喝完酒,颜妍醉了。她站起身来,红着脸,请求我抱一抱她。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她就依在我怀里认认真真地哭着。 那晚,颜妍不肯回寝室,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要赶她走。我们仍然像三年前 那个春节一样,和衣睡在一起,只是,床的中间没再放一排书。颜妍躺在我的怀 里沉沉睡去,依然可爱胜于她的美丽。那晚,我整夜无眠,要是后来我知道那竟 是颜妍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也许会紧拥着她跟着一起睡去,即使永生 永世不再起来! 二十一 故事的结局就发生在我大四毕业快走了的那年冬天。那个冬天如三年前一样 冷,凄厉的北风中隐约夹带着一丝悲怆的寒意。 我们最后的那次演唱会没有开,因为牙膏走了,乐队少了一个贝司手,我们 唱不完一首歌。 畏罪潜逃的杀人凶手阿义和那个红毛小子还没有抓到。 那年圣诞节,颜妍要我陪她去市区买东西。 我们走进了三年前我买百合和丁香送给颜妍的那家花店。颜妍在里面精心地 挑选着花,我走到花店外面抽着烟。 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我不禁意中瞥见了两张记忆深刻的面孔,那两张面孔做 了些人为的修整,可是即使它们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是的,是阿义和那个红毛 小子,他们又自以为悄然无声地回到了这个城市,穿着一身肮脏的旧衣服,目光 鬼祟、游离、充满恐惧。 我把没抽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然后无声地告别了颜妍,朝那两个人奔去。 我猛地一拳先击中了阿义的后脑勺,阿义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等那红毛 小子反应过来我又挥起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鲜血顿时溅在了灰白的水泥路面上, 这时周围有人尖叫起来。红毛小子很快朝我肚子上重重地反击了一拳,我立刻感 受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这时阿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从背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 接着他们两个人使劲地朝我身上乱踢,我已没有还手的机会了。 “住手!”混乱中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喝斥,颜妍从花店里朝我们这边冲过来。 阿义见形势不妙撇下我招呼那个红毛小子快逃,我挣扎着迅速从地上爬起来 追过去又把阿义扑倒在地,并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腿。红毛小子跑出一段路程见 阿义被我拖住,便又折回来,同时从屁股后面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向我刺来。 就在那一刹那,我听见一声让我永生也无法忘记的惊呼——“一辉!”,然后, 恍惚中一个白色的影子迅速地扑到了我身上,接着我看见那把雪亮的透着寒意的 匕首插进了颜妍的身体,殷红的血液一滴滴地滚落在我的胸口,与此同时,尖锐 的警笛声划破了那个冬季城市的天空…… 二十二 颜妍死在了开往医院的救护车上。 临死前,她叫我打开那个乳色的背包,我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百合和一 支丁香,中间还夹着一张淡雅的小卡片,上面写着: 我盼望的花期,何时能够到来,在我梦里的房子后面? ——给我亲爱的一辉 那一刻,我发了疯似地吻着颜妍透着淡淡香味的秀发,不停地说:“傻丫头, 其实我早就读过你的文章,我早就熟悉了那片大海,那间梦里的小房子,那片你 喜欢的百合和丁香,那片嫣红的玫瑰,还有海和风的对话,还有湛蓝天空中飞翔 的海鸥……”我这样说着的时候,颜妍微笑着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来不及 亲耳听我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爱上了她,在那个初遇的演唱会上,在那个北京的冬 天,在那个离别的车站,在那次故意迷失的灯展,在那间安静的医院,在那间寂 寞的音乐教室,在那间冰冷的看守所,在那个浪漫而温馨的烛光晚餐…… 我把颜妍搂在怀里,俯下头,在她洁白美丽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上去。同 时,热热的泪水融尽了我所有结冰的骨骼…… 二十三 我收拾了所有东西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前一晚,颜妍的父亲来学校找了我,送 给我一大包东西,里面有颜妍曾经在演唱会上要同学帮忙给我拍的所有照片,有 一张自制的我以前送她的百合和丁香的标本,有她为我买的崭新金属打火机和一 包未拆开过的“555 ”香烟……还有一本厚厚的淡紫色加密日记本,我翻开第一 页,看到这样一段话: 今天,我在学校的演唱会上,遇到了一个沉默的男孩,他背着一把黑色的电 吉他,从来不笑,感觉有一种游离于音乐之外的悲伤,那一刻我好想去关心他。 于是,在演唱会结束后我去找了他,虽然他冷冷地没跟我说几句话,可就在他头 也不回地走出演出大厅门口的一刹那,我的心里,电光火石般地升起一种感觉, 那就是:我喜欢上了他,一见钟情! 二十四 那个冬天过后,我去了中国大陆南方一个靠海的城市,成为一家大型夜总会 乐队的主音吉他手兼歌手。 三年后,我辞去夜总会的工作,独自一人在海边盖了间木质小房子,建了个 后花园,里面有大片的百合和丁香,还有嫣红的玫瑰。每个黄昏,我会抱着我的 黑色吉他,坐在沙滩上弹着一些刻在我生命里的歌曲,我相信有个女孩一定能够 听到,在那间我为她盖的梦里的木质小房子里…… 二十五 与此同时,整个城市都在流行着我的一首歌曲,就是那一首我曾为钰写了一 年的后来被我压在箱底的歌曲。不过,我在歌曲的前面重新加上了几句独白: 我盼望的花期,何时能够到来,在我梦里的房子后面? ——给我亲爱的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