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 毛伟喜欢坐公共汽车去上班,因为他算过一笔帐,坐公交车每天两元钱,一个 月六十元,骑车的话每辆车也要六十元,这当然是黑车,运气好的话可以骑两个月, 但有很大的风险。K 市一般平均每人每三年丢一部自行车,毛伟住的地方属于城乡 结合部,上班的地方属于新开发区,走的路线属于K市的边缘区,这三个地方共同的 特点是人少贼多,他丢车的概率也就比K市的一般居民大三倍以上,再加上他骑的是 黑车,就是没有行车证的那种,这样又多了一层被警察没收的危险。这样算来,每 逢春节,元旦等小偷的作案高峰期和每年几次的警方严打期,他失去自行车的概率 又大大增加,要是遇到小偷的作案和警方的严打两个高峰期撞到一起,那他的车几 乎就意味着肯定要失去。从经济学规避风险的角度讲,毛伟宁可花更多的钱去坐公 交车,而不愿冒风险为了每年多省几十元钱骑车。虽然这几十元钱对毛伟而言并非 不重要,大概够得上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其实毛伟的麻烦还不单是在自行车上,他本身的身份就有问题,他的户口在D县, 现在人却在K市,他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做家具的乡镇企业,具体的工作是推销家具, 严格说来,他就是民工,但他却没有民工的暂住证,这样,他大概就应该被归到盲 流一类的人里面了。毛伟自己是坚决不承认自己的盲流身份的,他的理由是他上过 大学——他的确是K大历史系毕业的,在古代上了大学就相当于中了举,那么他就有 了举人身份,举人是可以享受优待的,比如有举人身份的人在公堂上可以不用下跪。 毛伟认为他就是一个举人,尽管是一个很穷的举人,但他曾经中过举,这足以使他 与一般的盲流区别开来。 实际上毛伟遇过几次险,警察很热衷于在他们那查户口,有几次遇上严打,警 方非要把他遣返回D县,全仗他在关键时刻亮出了他的毕业证——他现在唯一能证明 自己身份的东西就是毕业证,他的身份证除了能证明他的盲流身份,一点用没有— —然后警察就开始嘀咕,最后在开始遣返时就当没看见他,他也就数次虎口脱险, 一来二去,他和附近派出所的人也混熟了,派出所也知道有个K大的老毕业生在这附 近出没,对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有个别的警察还曾经和他喝过一两次酒,当然是 他买单——他经常把这事当很有面子的经历在别人面前吹,说他有哥们在派出所什 么的,甚至有一次还对厂里的人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摆平,因为派出所的人是他哥 们,恰好他们厂长的小舅子在外面被人打了,原因是厂长的小舅子养的一条哈巴狗 咬了村长的儿媳妇的弟弟的朋友,村长的儿媳妇的弟弟就把厂长的小舅子给暴打了 一顿,厂长那天正忙着到处打电话找人,有一个多嘴的人就对厂长说:毛伟有个哥 哥在派出所(天知道他是听错了还是故意这么说),厂长就把毛伟给喊来,让他摆 平这事。毛伟硬着头皮去了,找到了派出所那个曾和他喝过酒的警察,说:我有个 朋友被人打了,你看是不是···话没说完,警察就很不奈烦地说:我没空,你自 己去处理吧。毛伟陪着笑脸说:哥们,帮下忙。 警察很鄙视地看着他,说:你喝高了吧?你以为和我吃过一顿饭就是我哥们了? 瞧你那德性。说完拿出五十元钱丢给他,说:得了,还你的酒钱,你Y以后少来烦我。 钱当然毛伟是不敢收的,他忙说:算了,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活该他倒霉。完 了回去对厂长说他那哥们到外地去办案了,没几个月怕回不来。厂长很怀疑地看着 他,毛伟很狼狈地逃出了厂长的办公室,从这以后,毛伟再也没对人说过他和派出 所的人很熟的话。 不过请警察吃饭终究还是有回报,有一次来这查户口的是K市防暴队的,这帮人 毛伟一个也不认识,他拿出毕业证也没用,人就是不买帐,情急之下毛伟说他不是 没暂住证,而是暂时没办下来。对方半信半疑,毛伟就说不信你给桃源派出所打个 电话,找某某问一声,于是找了个电话,拨通后毛伟说:某大哥,我是毛伟。对方 说:你Y又有什么虎朋狗友又被人给扁了?毛伟说不是,是防暴队的大哥来我们这查 户口,我给他说我的暂住证还没办下来,他不信,大哥你给说说。对方说:你他妈 真麻烦,你把话筒给他。毛伟忙把电话递给那个警察,他接过来嗯了几句,放下话 筒,对毛伟说:你尽快办好。毛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毛伟为表示感谢,又请 这个警察喝了两次酒,这回他不敢再喊他哥们,而是喊他大哥——虽然他比毛伟小 着四五岁,他姓张,叫张忠宏,毛伟很肉麻地说:张大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了, 你得罩着我呀。张忠宏点头,这时饭店里有人喊他宏哥,毛伟记住了,从那以后他 就喊张忠宏宏哥。 毛伟坐公交车还有一大乐趣,他自己说就是看靓妞,这么说多少有点变态。实 际上毛伟不变态,他看靓妞只是因为这一路上车外全是工地,风景实在难看得很, 他只有靠看靓妞来打发时间。其实他有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叫海霞,是他大学时的 同学,比他小一级,现在在K市的一所重点中学教书。毛伟原来在D县的一所学校教 书,据他说他之所以到K市来全是为了海霞,他来的目的是要和海霞结婚,可来了后 他决定还是先赚钱,虽然按海霞的意思没钱也可以结婚,房子可以先租着住,至于 电器家具什么的反正没有也一样能过。不过毛伟坚决不同意,照他的伟大构想,他 要为海霞买一套豪华住宅,是K市中心广场附近的那种七千多一平方的那种,照他的 精确估计,他将在五年内攒够买房所需的八十万,当然他也做了二手准备,要是五 年内没有八十万,有二十万也行,其余的可以靠贷款。海霞笑他是痴人说梦,他很 认真地说买不到房子他就不娶她。这话让海霞在感动之余有了几分疑惑,于是他马 上在十秒钟内更正说买不到也一样要娶他,海霞这才笑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三年, 他攒的钱刚好够买一个马桶,倒是海霞存了一万多块钱,想起这事毛伟禁不住脸上 发烧。 毛伟和海霞两人是典型的互相崇拜型,毛伟崇拜海霞,是因为她长得很好看, 性格很温柔而且很善良,更重要的是海霞喜欢自己,毛伟对这一点有切身的体会, 从海霞是毛伟唯一可以发火的对象就能看出,每次两人吵架最终屈服的总是海霞, 毛伟是因为在外面从来不和人吵架,就算吵了最后屈服的也总是他,但一个男人是 不能这样老是失败的,于是他就一定要战胜海霞。其实每次吵完后他都睡不着觉, 整夜的做恶梦和海霞吹了,每每一接到海霞的传呼他就会兴奋得在床上竖蜻蜓,然 后用尽量漫不经心的口吻来接受海霞的妥协。这使得他更加崇拜海霞。海霞崇拜他 是历史的原因,因为上大学时毛伟主编K大的一份校园刊物,他经常在上面写些诗, 小说什么的,海霞是中文系的,而她觉得她写的东西还比不上历史系的毛伟,于是 就对毛伟崇拜上了,毛伟本来是看不上海霞的,因为那时所有系都有美女在追他, 海霞并不是其中最杰出的——起码从长相上看是这样。不过后来他还是明智地选择 了海霞,主要是他觉得海霞爱他爱得更深一些,现在他不禁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 其实在大学里他第一次和海霞做爱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他曾经和很多的姑娘做 过爱,但他的确认为海霞是最投入的,由此他认为海霞一定是最爱他的人。虽然现 在毛伟比较潦倒,海霞倒无所谓,只是她经常劝毛伟不要太好高务远,让毛伟试着 写东西去投稿,说这才是他的特长,卖家具实在不适合他,没钱海霞可以养着他, 现在她每月一千多的工资两个人过绝对没问题。不过毛伟很骄傲地拒绝了海霞的提 议,实际上他心里是同意海霞说的话的,只是他无法容忍靠一个女人养活自己,海 霞说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毛伟说我就是喜欢活受罪。其实毛伟每晚都在写东西, 他拼命地写,频繁地投稿,可最终除了有一篇一百多字的文章被K市的晚报采用外, 其余的不是退稿就是如石沉大海,那二十元的稿费还因投递错误被耽搁了时间,等 他去取的时候,邮局说已经过了三个月,稿费自动退回。 公交车上上来一个靓妞,毛伟一下就来了兴趣,因为人比较多,这靓妞穿着露 肩的短衣,毛伟咋一看,以为她上半身没穿衣服,他忙凑过去看,靓妞发现了,瞪 了他一眼,说:无聊。毛伟嘿嘿笑着,心里说:就你这德性,给海霞提鞋都不配。 只是虽不配给海霞提鞋,倒也配被他看那么几眼。毛伟正想着,突然他的传呼响了 起来,他看了一眼,是派出所的张忠宏打的,他不敢怠慢,提前一个站下了车,临 下车前还不忘回头看了靓妞一眼,结果发现靓妞正看着他,他一激动,险些从车上 掉下去。 拨同了派出所的电话,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毛伟听着声音很甜,一边快速 想象了一下她是什么样,一边说:我找一下宏哥。里面甜甜的声音说:是毛伟吗? 我是梁玉新,小梁。还记得我吗?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毛伟知道梁玉新是张忠宏的 女朋友,在派出所管户口的,打过几次交道,有一次他请张忠宏吃饭梁玉新也去了, 他忙说:是梁姐啊,宏哥刚才打我的传呼。梁玉新咯咯笑着说:什么梁姐,难听死 了,我不是比你还小吗?毛伟尴尬地笑笑,说: 梁姐有什么事吗?梁玉新说:我有点事要请你帮忙,不知你现在有空没有?毛 伟听说她居然要自己帮忙,不免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惊讶,他犹豫了一会,他其 实是有事的,今早说好的要去送货,虽然他的工作不必天天去,但有事是一定不能 缺的,不过他还是说:没什么事,梁姐你说吧。梁玉新说:我这有一份K大历史系函 授考试的试卷——我现在正在K大历史系读函授,没办法,所里一定要我去读——我 听说你就是K大毕业的,也是读历史的,能不能帮我参考一下,我怕我做的没把握。 毛伟说:没问题,只是这些东西我也丢了好几年了,怕也没把握。梁玉新说:再没 把握也比我强啊。毛伟说:行,那你看我什么时候过来。粱玉新说:要没什么事你 就现在过来吧。毛伟说:好,我半小时内到。说完他挂了电话,马上给厂里打了一 个,说他发高烧,现在要去医院打吊针。厂长很不高兴,说:你怎么搞的,说好了 要去送货嘛,你这样三天两头不来上班,我很难办,要是看不上我们这,你索性就 别来了。说完挂了电话。毛伟默然,他知道厂长自从那事以后就对他有意见,而且 他确实也经常不去上班,不过这是厂长同意的,他顾不得多想,恰好有一辆公交车 过来,他就跳上了车。 不到半小时,毛伟进了派出所,张忠宏见了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这可 是我码子的事,你得好好表现。说完还对他笑了笑。毛伟印象中他是第一次对自己 说“哥们”,不禁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说:宏哥放心,我会尽力的。 梁玉新见了毛伟,忙招呼他坐下,毛伟说:梁姐好。梁玉新说:别那么客气, 就叫我小梁好了。毛伟笑笑。梁玉新刚从警校毕业两年,是一所中专学校,今年也 就二十一岁,足足比毛伟小了六岁,她皮肤微微有点黑,这大概是训练时被太阳晒 的,所里的人都管她叫黑妹,她不喜欢这样的叫法,因为对一个中国的女孩来说, 黑一般是和丑联系在一起的,还远没到洋鬼子以黑为美的那一步。不过粱玉新长得 是很不错的,鼻梁微微翘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再加上穿着警 服,还真有点英姿飒爽的感觉。她父亲是市局里的一个科长,还有个哥哥在消防队, 算得上将门虎女。不过K市的女警察大多是这样。 梁玉新把卷子递给毛伟,他接过来看了看,感觉还没超过高考的水平,对他来 说自然是轻车熟路,就说:没问题,我明天就可以把答案给你。梁玉新说:那就麻 烦你啦。毛伟笑笑说: 宏哥帮了我不少忙,正愁没机会报答呢。梁玉新撇撇嘴,说:什么宏哥,你别 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以后就叫他小张得了。毛伟忙说:宏哥的确很关照我。梁玉 新笑说:你们的事我不管,不过当我的面不许你叫他宏哥,我听不得这些黑社会的 称呼。毛伟觉得有点尴尬,忙起身告辞走了。 这份卷子花了毛伟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完后他本想马上送去,但又想到梁 玉新会不会认为他是在敷衍,就决定第二天再去,他干坐了一会,随手翻了几本书, 突然想起要给厂里打个电话,跟厂长说一声,下午可以去送货。他拨通了电话,厂 长说:算了,你别来了,货已经送做了。毛伟忙说:那我下午就来上班。厂长叹了 口气,说:小毛,看得出你的事也比较多,我们已经重新找了人,这样吧,你下午 来,我给你结一下工资。毛伟说厂长,我真的是有急事,要不下午我来解释一下? 厂长说:没什么可解释的,你下午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毛伟叹口气,回到他的 屋里,在床上躺了一会,传呼响了,他一看是海霞打的,不由莫名的有些烦躁,本 不想回,又怕有什么事,忙又起来出门去打电话。 拨通了电话,海霞说你怎么半天才回?毛伟没好气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我 这到电话亭走路得五分钟。海霞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在厂里呢,怎么没去上班, 你不是说今早送货吗?毛伟说:我不去了,我已经把这工作辞了。海霞说:为什么? 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毛伟说:不是我想辞,是他们不想要我干了。你有什么事 快说,我现在烦得很,想一个人呆会。海霞停了一会,说:他们为什么要辞退你? 毛伟不奈烦地说:我怎么知道?叫我下午去领工资,算了,辞了就辞了,我再去找 一份。 海霞说:也好,卖家具本来也不是长远之计。 毛伟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有什么事说吧。 海霞说:是这样,我有个同学在信息报当编辑,昨天来我这玩,她说可以帮忙 为你投稿,我和她约好了晚上去她家,你也一起去,这可是个好机会。 毛伟听了满心的不舒服,说:我不想去。 海霞说:为什么?我都和人说好了。 毛伟说:不为什么,我还没到要靠你的同学施舍的地步。 海霞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谁施舍你了,还不是要靠你的本事吗?只不过有熟 人,你的稿子被采用的可能要大一些,她那虽是个小报,但你只要先在那站稳了脚, 在去别的大报更方便。毛伟心里有气,说:这不叫施舍叫什么?我告诉你,我有本 事就自己养活自己,没本事被饿死,以后你别对你的同学说我的事。 海霞沉默了一会,说: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也用不着拿我撒气。我这不也 是一片好心,你不愿意就算了,说那些难听的话干什么? 毛伟说:我就这德性,你爱听不听。 海霞说:那好吧,我不和你吵,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下午领了工资后来我们学 校吧,我们一起去吃顿饭。 毛伟说:我还有事,改天吧,现在也没心情出去吃饭。 海霞说:那你先忙你的事,我晚上还得去同学家一趟,跟她说一声。 毛伟听了不由又来了气,不过他没说什么,冷笑一声后挂了电话。 中午毛伟没去吃饭,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吃了,在床上躺了一会,本来要去厂里, 后来一想,反正工作也被辞了,工资算来就一百多元,去了还得受那些人的气,就 打消了去厂里的念头。想了一会,看看已经是两点钟,突然想到派出所也该上班了, 就拿起那份卷子,向派出所走去。 梁玉新刚来上班,见了毛伟,惊奇地说:约,你怎么来了?毛伟说:卷子我做 好了,明天我有事,怕耽误你,就现在给送过来。说着把卷子递给梁玉新。梁玉新 接过卷子,对毛伟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没耽误你的事吧?毛 伟笑着说:没耽误,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梁玉新招呼毛伟坐下,一边给他泡了杯茶, 毛伟接过茶,很感激地看了梁玉新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在派出所里喝茶,心中不由 有些激动。 梁玉新说: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我最怕做作业了,打小就不喜欢上课,特 怕考试,每次考试我都要瘦一斤——不是累瘦的,是愁瘦的。说完对毛伟笑笑。 毛伟忙附和着笑,说:也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特长。我倒羡慕你呢,能 有这样好的工作,不象我整日东奔西跑的,累也累死了。 梁玉新说:这是好工作吗?我就没觉得,也是没办法,考不起大学,只有上了 个中专,能来这也算是满足了,我们这样的也没法去更上一层楼啊,这不,才毕业, 又要考试,烦死了。毛伟说:文凭的确是重要的,不过有时也没什么用,就象我, 读了四年大学,又能怎么样?说来还是····。毛伟本想说关系更重要,怕梁玉 新生气,就不说了。 梁玉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想说关系比文凭重要?没什么,我就是凭关系进 来的,所以我更佩服你们这些凭本事打天下的人,比我们强多了。 毛伟苦笑一声,说:我那里有什么本事。有本事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了。 梁玉新说:对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听说你在一家工厂上班? 毛伟有些黯然地说:我现在暂时没工作,工厂的事我给辞了。 梁玉新同情地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毛伟叹口气,说:先静下来想几天,再慢慢找事做吧。 梁玉新想了一会,说:对了,我有个朋友,是开广告公司的,你想不想去,想 去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联系,我找他帮忙他一定会帮的。 毛伟说:谢谢,不过我想还是我自己去找好一点。说这话他不觉带上了一丝傲 气。 梁玉新察觉了他的口气有变化,看着他,说:朋友帮忙算不得什么,总比自己 瞎闯好多了。 毛伟说:我也不是瞎闯,只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干广告这一行,硬要去干,会耽 误了自己。说完补充了一句:也耽误了别人。 梁玉新点头说:这倒是实话。其实她不知道毛伟在并不适合他的家具厂干了一 年多。 毛伟说:我现在自己写点东西,打算给报社投稿,我联系好了几家报社,以后 就打算以此为生。说完毛伟不由吃了一惊,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为自己的不诚实 感到羞愧。 梁玉新惊叹了一声,说:哇,你还会写东西,太了不起了。 毛伟红着脸说:写过一些,不过不太成功。 梁玉新说:我可以看看你写的东西吗?我平时也挺喜欢看书的,只是看不大懂。 毛伟有些狼狈,说:可以啊,什么时候你有空来我那看吧。他确实写了很多东 西,算来大概有几十万字了。 梁玉新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我现在就想看,怎么样? 毛伟吃了一惊,说:现在?你不是还要上班吗?改天吧。 梁玉新说:不,我就想今天看,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吃完饭就去你那看。 毛伟又吃了一惊,说:这,请我吃饭就算了,你要实在想看,晚饭后我来这找 你,带这我写的东西过来。 梁玉新说:不,我就要请你吃晚饭,就这样说定了。说完拿起电话,拨了一个 号码,说:妈妈,我是玉新,今晚我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毛伟颇有些手足无措,他等梁玉新打完电话,说:那,你和宏哥说一声,我们 一起去。 梁玉新说:他不在,出去了,别管他,就我们两去,他又不喜欢看书。 晚饭两人在一家小饭店吃了,就在毛伟的住处附近。老板见梁玉新请毛伟吃饭, 不由很惊奇地看着他们,毛伟被看得脸上有些发烧,付帐的时候他很想去付钱,但 想到包里只剩五十多元,又看了四十多元的菜单,他终于没吭气,任由梁玉新付了 钱,随后两人一起到了毛伟租的房子。 房子很小,只有十一二平方,里面出了一张床,一张简易的书桌,剩下的全是 书,摆了一地。毛伟见被子没叠,不由有些尴尬。好在梁玉新不在乎,她问:你写 的东西呢?拿出来看呀。毛伟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稿纸, 他颇为珍惜地拿出来,用手抚摸了一下,全搬到梁玉新身边,笑着说:全在这了, 多得很,大多写得不成功,你挑些你喜欢的看吧。 梁玉新说:哇,你太有本事了,要换我呀,光写这么多字就要我的命了,更别 说还要写得有内容,有感情了。说完接过了稿纸,仔细地翻看起来。 毛伟也拿过一叠,这是他在大学时写的,大多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过,他慢 慢地翻看着,看着这些文字,似乎他又想起了在K大时,也是在一间堆满稿纸的房间, 也是有一个女孩仔细地看他写的东西,他微笑着坐在一边,然后指点着,这些女孩 很多,其中有海霞,还有很多他已经记不得名字的人,她们也曾经象梁玉新一样, 说:哇,你写这么多呀。他想着,眼角不由有些发湿,他看到稿纸里有一本油印的 刊物,上面有两个大字:青春。这是他主编的刊物,这两个字是历史系的系主任写 的,翻开第一页,上面有一行他自己写的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多么美好 的时光啊,毛伟在心里感叹着,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梁玉新轻声问:你手上拿得是什么? 毛伟惊醒了一下,用手查了一下眼角,说:这是我主编过的一本小刊物,总共 出过十期,我搬家时丢了很多,只剩这一本了。说着递了过去。 梁玉新接过来,很小心地翻着,随后看着他说:你真棒,你以后一定会有前途 的。 毛伟苦笑了一下,不过还是很感动,说:但愿如此。 梁玉新问:海霞是你的女朋友吗? 毛伟吃了一惊,梁玉新笑着说:没什么,是我看到了这个。说着递了过来,毛 伟看了看,是一些诗,有什么内容他几乎忘了,只是首叶写着:献给爱人海霞。 毛伟有点尴尬地说: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梁玉新说:她是干什么的?现在在那儿? 毛伟说:她是老师,就在K市。 梁玉新说:你们肯定还没结婚。 毛伟说:本来打算要结的,不过现在我太不稳定,想过一阵再说。 梁玉新说:我讨厌老师。 毛伟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说:为什么? 梁玉新说:因为我小时候老师老罚我站。 毛伟不说话了。 梁玉新勉强笑笑,说: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毛伟点点头。 梁玉新挑了一些他写的小说,说:这些我带回家去看,可以吗? 毛伟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梁玉新站起来,说:快九点了,我得走了。 毛伟说:这边乱,我送你回去。 梁玉新说:不怕,我穿着警服呢。 毛伟说:没用的,我送你吧。梁玉新就不说什么了。 梁玉新家离这有两公里左右,两人本想坐公共车,可是末班车刚走,按梁玉新 的说法她要打的,毛伟说打的太贵了,于是两人就走着去,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快 到了,毛伟说:我就回去了。停了一会说:今晚的事你别跟宏哥说。梁玉新说:为 什么?毛伟说:也没什么,怕他误会。说完后自己又吃了一惊,他觉得恐怕是自己 误会了。 梁玉新站在那看着他,好一会,说:你以为张忠宏是我的什么人? 毛伟狼狈地说:他说你是他的女朋友。 梁玉新轻蔑地说:那是他单相思。 毛伟不敢再问,说:我先回去了。扭头匆匆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梁玉新就给毛伟打了传呼,毛伟很犹豫去不去回,最后他决定还 是回,梁玉新在电话里说那些小说她看得慢,得再借几天。毛伟说没关系,你什么 时候看完什么还我。梁玉新问他西不喜欢钓鱼,毛伟说他从没钓过。梁玉新说周末 请他一起去钓鱼。毛伟心心里不想答应,但嘴上却说:好的。完了小心地说:就我 们两个吗?梁玉新笑着说:你还想约谁?是海霞吗?说完就挂了电话。 毛伟觉得心中一阵晕眩,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周末钓鱼谈不上有什么乐趣,毛伟一是觉得没兴趣,二是觉得尴尬,钓鱼一斤 要二十五元,那天他们总共钓了三斤,钱自然是由梁玉新出。不过通过这次出去玩, 毛伟已经非常明显地觉得梁玉新和他发展的不是一般的关系,就在钓完鱼的第二天, 梁玉新领着人送了一张新书桌给他,把老书桌搬走了,毛伟再三说不要,梁玉新很 坚决地说:这是工作需要,命令人给强行换了。毛伟觉得有些恐惧,海霞打了好几 个电话来让他过去,他都给推了。其实他明白在他心中他是深爱海霞的,但不知为 什么他对梁玉新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使他欲罢不能。他想了几个晚上,决定找梁 玉新谈一次话,他不知道这次谈话会有什么目的,他这么想着,就给梁玉新打了电 话。 梁玉新接到他的电话很高兴,问他有什么事,毛伟忧犹豫着说:小梁,我想请 你吃晚饭。 梁玉新说:好呀,不过还是我请你算了。 毛伟说:别,我请客,我有事要和你说。 梁玉新说:好吧,老地方见。 晚上两人一起到了他们第一次喝酒的小酒馆,点好了菜,毛伟说:小梁,今天 我想和你说点事。 梁玉新说:什么事呀,搞得那么神秘。 毛伟说:小梁,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有点,有点那个,你认为呢? 梁玉新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你就明说呗。 毛伟咬咬牙,说:小梁,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我们没可能的,我想还是做一般 的朋友比较好。 梁玉新低下头,说: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吗? 毛伟说:可是我很爱她,她也爱我,我们结婚只是迟早的事。 梁玉新说:毛伟,既然你还没结婚,就不要把话说死。 毛伟说:我是怕耽误了你。 梁玉新说:我喜欢的,我一定要去追求,你怎么选择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 毛伟说:小梁,你冷静一点。 梁玉新说:毛伟,你知不知道我也爱你? 毛伟摇头说:你这不叫爱,你还没真正体验过什么叫爱。 梁玉新说: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得到你。 毛伟说:小梁,你想过没有,你跟着我有什么好,我不会给你幸福的。 梁玉新说:什么叫幸福,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就是幸福,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要 求你给我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 毛伟有些感动,他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梁玉新说:毛伟,我问你,你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又能带给她什么? 毛伟说:这不一样的。 梁玉新说: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她是大学生,我不是? 毛伟说:不是这么回事。 梁玉新说:她做得到的,我也同样做得到,而且我会比她更爱你。 毛伟摇头说:这不可能的。 梁玉新说:毛伟,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不爱我? 毛伟犹豫了,好一会,他说:我喜欢你。 梁玉新说:你为什么犹豫,你明明是爱我,你为什么逃避? 毛伟不说话。 梁玉新说:我要得到你,我今晚就要得到你。 毛伟很吃惊,他看着她。 梁玉新低下头,轻声说: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天亮了,梁玉新离开了毛伟的小屋上班去了。毛伟现在感到很痛苦,他要对海 霞说这件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了很长时间,他决定对她明说。他准备了 一下,出去给她打电话。 一出门就遇上了张忠宏,毛伟心中一惊,说:宏哥好,怎么有时间到这来? 张忠宏打量了毛伟一下,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毛伟说:宏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忠宏说:进去你的狗窝说。说完推着他进了房间。 张忠宏对毛伟说:你倒是会吃现成,吃到老子头上来了。 毛伟说:宏哥,你听我解释。 张忠宏说:别解释了,你和梁玉新的事我都知道了。 毛伟不说话。 张忠宏说:我看错了你,我太小看你了。 毛伟说:宏哥,您消消火。给他倒了一杯茶。 张忠宏说:我今天来只想对你说,梁玉新不适合你这样的,我不是来劝你,是 和你说实话。 毛伟不说话。 张忠宏说:老实说吧,我喜欢梁玉新,我不希望我和她有什么意外。其实她也 喜欢我,真的,不然的话她不会和我睡觉。 毛伟呼地站起来,说:你····。 张忠宏说:奇怪吧?毛伟,我知道梁玉新也喜欢你,这我承认。不过我想你应 该现实一点,就算他喜欢你,她家里的人会同意吗?她家里的人会同意她找一个没 工作没身份的黑人做女婿吗?话又说回来,你也有女朋友,而且我知道她很爱你, 你就忍心抛弃她?你打算怎么对她说?你有脸对她说吗? 毛伟低下了头。 张忠宏说:梁玉新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幸福,我敢这么说,我希望你别做损人 不利己的事,你也只有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才会幸福,我希望你想清楚。 毛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他想起了昨晚和梁玉新说过的话,说:我承认你说 的有理,但这事不单是你我之间的事,我想让梁玉新自己来选择。 张忠宏盯着他,说:毛伟,我想用不着让她知道,你搬走,让她找不到你。我 给你找新房子,比这好得多,你要暂时没工作,我可以让我哥们让你先去他那干, 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 毛伟不说话。 张忠宏说:毛伟,就算我求你一次,我们交个朋友,我张忠宏不是忘恩负义的 人。 毛伟笑笑,说:小张,我是希望把你当朋友看的,是你看不上我这个朋友,话 又说回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小梁同意,怎么说都可以。 张忠宏盯着他说:那你别后悔。 毛伟摇头说: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毛伟终于拨通了海霞的电话,海霞说:听见你的声音真高兴,毛伟,你可好久 没给我打电话了,都是我找你,你又老说没空。 毛伟说:海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海霞说:什么事? 毛伟说:对你对我都非常重要的事。 海霞笑着说:你要象我求婚吗? 毛伟犹豫了一会,说:海霞,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海霞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毛伟说:海霞,我们分手吧。他很痛苦很费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海霞沉默了,好一会,说:为什么? 毛伟说:我·····。 海霞说:你有了新女朋友? 毛伟说:是。 海霞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毛伟说:我对不起你。 海霞沉默,好一会,她说:你太不负责任。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毛伟说:海霞,我真的对不起你。 海霞说:这不是对不起可以应付的。 毛伟不说话。 海霞说: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解决,我要见到你,当面听你解释,明天你来我学 校找我。说完挂了电话。 毛伟默默地挂了电话。他心中很慌乱,四周的人在他眼前晃动着,他似呼听到 了四面八方的谴责声,张忠宏说得对,他没法面对海霞,他甚至没法面对所有的人, 包括张忠宏,他恍惚地往回走着,穿过纷闹的街道,回到了他的小屋,他知道,他 永远将生活在K市的边缘,至于他和海霞梁玉新的爱情故事,也将在这样的边缘下延 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