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馆 “鱼儿上钩后,还要给它饵吗?” 侯莹的面前摆着一本《如何抓住他的心》。近来,她刻苦研读了不少这类书籍, 想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经验。她发现这类书全把爱情当作一场男人与女人的战争或 游戏,核心思想其实是毛主席的游击战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退我追。 侯莹觉得现在已稳操胜券。她已经明白他并非不喜欢她——那是最可怕的,只 是没有自信而已。可侯莹有绝对的自信,只要他喜欢她,就没有任何人能把他夺走。 就象已经上钩的鱼,他铁定跑不了。按书上的教导,她现在的策略应该是再努力一 段时间,等他完全迷上她时,就可以摆出冷冰冰的面孔,让他象哈巴狗一样死气白 赖地追,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如果他主动,就会让他彻底忘掉年龄小的障碍; 第二,也是一种惩罚,让他尝尝自己上个月的痛苦。 可是,侯莹不想采用任何策略。她认为这些书的理论基础完全错误。爱情决不 是游戏,而是两颗心的碰撞。既然相爱,何必要压抑自己,折磨对方呢?如果两人 都献出所有的激情,那该是怎样的幸福? 周末上演的是《人鬼情未了》,一部获奖爱情片。七点的时候,他打电话约她, 说在影院门口等她。她没想到一生的第一次约会就有点遗憾,他当然应该到宿舍请 她,但还是原谅了他——他仍然没有走出年龄的阴影。 侯莹早早地赶到影院。他曾经等了她两夜,潜意识里她希望能够偿还。 可是,他更早,已经孤零零地呆在影院门口了。 两人走进影院坐下,整个影池里空空的,灯光幽暗。他看了她一眼,她觉得那 眼神有点异样。 影池里很静,很静,侯莹清楚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似乎越来越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她渴望而惧怕的物质。 她不敢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她希望他能聊些什么,打破这古怪的氛围, 解放她。 他一动不动,久久地。 影池里的人慢慢多起来。人们大多带着各色小吃,边吃边聊。他忽然起身,走 了出去。 过了一会,他抱着一袋热烘烘的爆米花和饮料跑回来。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 她暗觉好笑,他似乎对约会并不在行。 附近情侣很多,都在说着悄悄话。她想,他应该开口了。 可是,他一声不吭,甚至不看她一眼。气氛依然古怪,她只好不住地吃爆米花 来掩饰。 电影开始了,他似乎立刻沉迷于情节之中,忘记了身边的她。她有点纳闷,一 次次地看他,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有不停地吃爆米花。 他会是一个很木的人吗?她不信。他小说的主角是那样地温柔浪漫。 侯莹熬过了难忍的两个小时。影片就要结束了,屏幕上男主角在一道神光中飞 向天堂,已经有人开始退场了。 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无聊? 他没有起身,她也没动。都在等待着什么。 当屏幕上只剩下字幕的时候,影院里也只剩下两个人。爆米花也只有几粒了。 她推了推袋子,“我不吃了,你都吃了吧。” 他楞了一下,随口问:“我怎么吃?” 她仔细看他,这才发现他左手拿着饮料,右手为她端着爆米花。如果想吃的话, 只能恨自己少长了一只手。他两只手就这样为她端了两个小时,她不觉心下感动。 她掏出剩下的爆米花,右手捻了一粒,送到他嘴边。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挺,却有椅背顶着,无处可退。她命 令道:“张嘴。”然后手指灵巧地一送,爆米花便滑进了他的嘴里。她的手指纤细 冰凉,他的嘴唇宽厚温暖,正是极端的对比。两人都觉得身子一颤。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他问道。 她楞了一下,随即生气地反问:“你说呢?” 他忽然捧起她的手,用嘴到她手心里衔着吃。每衔一颗,舌头便轻轻地舔触她 的手心。 她只觉得似乎有电流从手心传向全身,让她发抖。 为了掩饰自己,她故意笑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它也常这样舔我的手 心。” 灯灭了。 他突然爆发了。他的舌头狂乱地在她手心游窜,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几乎立刻让 她发疯,她竭力忍着不喊出声来。 灯又亮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她,眼神炙热,象火。她迅速地收回 手。 他低下头,不再看她,“咱们走吧。” 走过走廊的时候,她听见他小声嘀咕道:“这不正常。” 两人走出影院,暮然发觉,不知何时,竟下起了瓢泼大雨。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原来谁都没有带伞。可能今天都高兴过头了。 他看着大雨,有点发愁。 她倒不急,但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有点后怕地问道:“那袋爆米花你真的一 点没吃?” “也不全对,我最后还吃了四粒。”他诚实地纠正她。 “天!”她惊得叫起来,“你知道吗?人家正在减肥,吃了那么多爆米花,这 个月的努力又泡汤了。” 他同样地吃惊,“天,你都这么苗条了还要减肥?这不是自虐吗?” “你哪里知道,比我瘦的人太多了。” 他忍不住笑了,忽然大着胆子说:“有的男人喜欢瘦的,有的喜欢胖的。我比 较偏向于胖的。” 她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行。如果女孩太胖,男人都抱不住,那该多糟糕。”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空气中那种异样的物质又在涌动了。 “这不正常。”他低下头,又嘀咕道。 她用手指轻轻地捅他:“什么不正常?” 她没想到,无意间捅到了他的掖窝。他全身一抖,立刻闪过一边。 她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怕咯吱!亏你还是男子汉!” 他纳闷地说:“奇怪,我以前从不怕咯吱的。不知怎么,偏对你的手过敏。真 的,我看你象个女巫。” 她笑了,“这就是你的阿肯里斯的脚后跟吧。” 一阵冷风吹来,侯莹冻得发抖,牙齿打着颤,下意识地向他缩了缩。他从身后 揽住她,悄悄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于是,侯莹任自己慢慢靠进他的怀里。他搂得更紧了,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心跳 声。 暴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夜已经很深了。影院旁边是一家宾馆。他看了一眼,悄悄问道:“住吗?” “我怕。” “没有狼。” “不,我怕我自己。 “相信我,我能控制住。” “真的?”她追问道。 “真的。” 她放下心来,却有一丝莫名的失望。于是,又道:“可是,如果我故意呢?” 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明智的。他什么也不说,干脆拉着她走了过去。 她躲得远远的,看他与服务生谈了好久,然后拿了钥匙向她走来。 两人走进房间,是个标准的双人房。靠近窗户有一个茶几,她刚坐下来,就听 见有人敲门,立刻惊坏了。 “别怕,是我要的东西。”他笑道。 服务生送来了烛台,蜡烛,葡萄酒。这一次他的心挺细。 他点亮蜡烛,熄灭大灯。房间里立刻显得轻柔飘渺,如梦如烟。 两人对坐在茶几旁。他开始为她斟酒。她看着红红的液体慢慢注入透明的高脚 杯。 “找个干杯的理由吧。”他说。 她想了想,“我今晚是第一次约会。你呢?” “也一样。好,就为我们共有的第一次干杯。” 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子。她轻轻啜了一口,只觉那酒柔滑而温暖,直沁心脾。 “我觉得你象个女巫。”他又说。 “为什么?” “以前,我常想,我的第一次约会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和她一起谈音乐,谈艺 术,谈所有崇高的话题。可我从未想到今天这副场景。”他看了她一眼,接着说: “不知为什么,一坐到你身边,听着你的呼吸,闻着你的气味,我就觉得自己快要 沸腾了,又哪里找得着高尚的话题呢?我不敢动,更不敢看你的双眼。一切都无法 控制。我觉得,我们的爱情小舟还没有经过纯情的小河流就要直接掉入情欲的泥潭 了。” 她终于明白影院里他为什么那么木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过了好一会,她 轻轻说:“也许,我们爱得太快了。我们已经跳过了那些。” “你也这样想?”他问道,又说:“知道吗?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开始写 日记——专为你一个人写。” “真的?我能看看吗?” “可以——,不过,要等到金婚那一天。” 她的脸腾地红了,过了一会,悄悄反问他:“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向我跪 下呢?” 他看着她。烛光下,她笑魇如花,脸颊比杯里的葡萄酒还要鲜红。 他忽然拿起茶几上的鲜花,单腿触地,跪了下来。 一切都那么突然。她从未想到第一次约会竟是如此地惊心动魄,充满了谁也无 法控制的意外。 “小女巫,嫁给我,好吗?” 烛光下,他跪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一如第一次见面一样让她心醉。他的眼珠那 么黑,那么亮,那么圆,就象一个小小的世界,世界的中央是个女孩。 她看着那女孩,觉得那不是现在的她,而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那个梦想有白马 王子带她飞上月亮的小女孩。 眼前的一切都恍然若梦,她真想让他一直这样跪下去。 “如果我的答复不是一个字,你会一直跪下去吗?”她问他。 “会的。” “那好,我的答复是——”她停了一会,象蚊子一样低声说:“‘随便’。” 他忽地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小女巫——” 她绯红的脸颊如桃花般灿烂,是那么娇羞醉人。他忍不住俯下身子。 好长好静的一个吻。即使窗外瓢泼的大雨也无法打破他们的宁静。 他终于停下来,仔细端详她。她醉眼迷离,一动不动。 “在想什么?”他问。 她轻轻说:“想我小时候的一个梦。” “是么?”他笑了,“我想起一个笑话来,想不想听?” “想。”她依然闭着眼,陶醉在梦中。 “从前,有个四岁的小女孩,非常的活泼爱动。可是,有一天,她忽然躺在床 上,什么也不做。她妈妈问她,你不舒服吗?她说没有。那你干吗不出去同小朋友 玩呢?小女孩长叹一声,唉,人生如梦,我在回忆我小时候的美妙时光。” 她一楞,忽然跳起来,“好哇,你敢笑我小,看我不咯吱你!” 他早已闪开,可她还是扑了过来,把他逼到床角,狠狠地咯吱他,他笑得喘不 过气来,不住求饶:“小女巫,饶了我吧,我的肠快断了……” “就不,就不,看你敢再编排我……” 她的手指柔滑冰凉,指尖在他身上乱划,他只觉得全身发痒,无法控制。他忽 然翻过身来,捧住她的脸,狂乱地吻起来。他吻她的眼睛,脸颊,脖子。疯狂中, 她的扣子绷开了,少女的乳房忽然弹到他面前。 他呆住了,喘着粗气看她。她微微颤抖,脸颊如火,狂乱地盯着他。 他低下头,更加疯狂地吻起来。她知道,一切已无法控制,她也不想控制。她 现在只想和他一起去飞,去爆炸。 可是,她毕竟才十九岁。不知怎么,她下意识地说:“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 了。” 这句话就象一记惊雷,他忽然停下来。 “对不起,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他坐起来,低下头,不敢看她。 她只觉全身滚烫,“不,我们不需要控制,我也想——好吗?” “不,我不能。” 她忽然有点怕,“我不相信,你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你一定是还没有下定决心, 对吗?” “不,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只要没结婚,我就要让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宁愿放弃。也不许你有。你发誓,一定娶我,好吗?” “我发誓——”他顿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不行,要无条件宣誓。”她不依。 于是,他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她红着脸,满意地笑了。 他半躺着,把她拥在怀里,“告诉我,小女巫,你最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先答应,不能笑我。” “我不笑。” “小时候,我跟妈妈睡觉。我们常一起编故事,很好玩的。我们也编个,好吗?” “这容易。”他笑道,“你听着,从前,世上有个笨男孩和一个美丽的女孩。” “笨女孩立刻爱上了那个英俊的男孩。”她说。 “笨男孩说,我太笨,无法给你幸福。你还是离开我吧。” “女孩说,不,在我心中,你是最聪明的男孩,我相信你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笨男孩不说话,心想,她如此看重我,我一定要为她努力。我要让她永远生 活在梦中,而我要在现实中拼搏,再拼搏。” “于是,男孩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她说。 “很不幸,他的事业失败了。”他故意逗她。 她瞪了他一眼,“女孩说没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失败都无所谓。” “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 “女孩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意外都无所谓。” 他笑了,“这还是小女孩吗?怎么象个学究,总教训别人?” “你管得着吗?故事中的女孩就这样。” “那好,这件意外就是女孩忽然变成了哑巴,她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 口。” 她想了想,“后来,那男孩设计了一套暗号,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于是,他 们沟通得很好,越发相爱了。” “那暗号是这样的:女孩亲男孩一百下,表示我;再亲一百下,表示爱,再亲 一百下,表示你。” “哼,你胡说,哑巴的表达方式就那么笨拙吗?” “我早说过,男孩是个笨男孩,他只能想到这种暗号。” “那——”她顿了一会,续道:“忽然间时光飞流,两人活到了现代社会。他 们可以用笔轻松地沟通。每天早上,女孩为男孩做好饭,吻别他,送他上班。” “男孩到了公司,就把女孩的哑语传给了他的女老板,老板一高兴,就提拔他, 于是,他飞黄腾达……” 她急了,一下打断他:“男孩真的这么狠心吗?” “那当然,那能象你们小女子心慈手软,大丈夫心狠手辣,方能成就大业。” “不行,你乱编,我不依……” “好吧,看你如此可怜,男孩就不去巴结她了。可是,万一女老板非要勾引他 呢?”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吗?我害怕。” “你真傻,该怕的是男孩。大街上到处都是色狼和大款,男孩怕自己成为小说 里可怜的青蛙……” “我不会,今生我缠定了你,谁也夺不走。” 他笑道:“你这是在编故事吗?怎么自己就变成了主角?” 她脸色微红,默想了一会,笑道:“有了。忽然间时光再次倒流,男孩与女孩 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从此过上了贫穷而浪漫的生活,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笑道:“故事还没有完,有一天,男孩想起了元代乔 吉的一首曲来。” “什么曲?” “顺毛儿扑撒翠鸾雏,暖水儿温存比目鱼。” “真是狗尾续貂,不理你了。”说着,她打了个呵欠。 “睡吗?小女巫?” “好吧,我明天还要去义务劳动呢。”她闭上眼,感觉就象躺在妈妈怀里一样。 他久久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她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呢喃道:“抱紧我。”然后甜甜地睡去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