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其实你早已经醒了,不过你还是一直躺着。你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离上班还有两 个小时。此时很安静,王总的呼噜像细微的小波浪一阵一阵地涌入你的耳朵,偶尔还有 楼下汽车的喇叭性,长长的一声“滴——”,但不刺耳,因为隔得远。 你拿起来了昨天晚上写好的工作备忘录,看了下昨天写下的文字:跟王总确定报纸 的版式;跟秀丽要电脑和办公用具;熟悉公司领导及职员名;熟悉公司主要生产产品, 了解行业动态……你看到最后一条时停了一下,又拿起笔在下面写了一条:熟悉公司旁 边所有饭店和道路。 看完,你微笑着合上了笔记本,又伸了个懒腰,起床了。走进洗手间时,你站定看 了看,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头发特别齐整,一条白线很理想地将它们作了黄金分割——你 昨晚一直平躺的效果。 开始刷牙了,你只将水龙头拧开了一点点,这样,水的声音就变得细小,若有若无, 听着王总的呼噜声依旧很规律地此起彼伏,你的嘴角泛起了一个得意的笑。 洗漱完,你轻轻地出了门,正要带上门时,你突然听到王总在叫你:“夏和,如果 办公室的门还没开,你叫楼下的阿黄开门,另外再叫秀丽拖下地。我迟点过去。”你的 脸上有点尴尬的神色,但马上镇定地说好。说完,你用力地拉上门,门发出了一声沉闷 的“嘭”。 下了楼,你昂首向巷子口走去,在干燥的水泥地上,你的鞋跟敲出了很有节奏的 “叩叩叩”声。巷子中间,那些石榴已经开花了,在绿色的叶子中间绽放着,就像无数 小小的火焰一样燃烧着。 巷子口的那个男人也已经出来了,他光着膀子在绞一块铁皮,你看到他时,突然好 像想起了什么,忙停下来,转向了那个男人:“你好,我想问下,这旁边有卖早点吗?” 男人猛地转头看着你,用很生涩的普通话对你说:“那边有。”说着,用手中的大剪刀 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个小摊。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里正冒着包子刚出笼时的 雾气。你道了声谢,向着那个摊子走去。但是才走了两步,马上停住了,因为在你背后 那男人又嘟囔了一句:“外地人!呸!”你转过身,看了那男人一眼,努了努嘴,不过 没说什么,又继续向前走。 到达公司时,前天你见过的那个男人正在大门前扫地,他看到你过来,朝你笑了笑 说:“过来上班啦?”你也笑笑说:“早啊,黄伯。”黄伯两个字,你用方言说得很涩, 但还是尽力说出去了。那男人听你叫他黄伯,笑得更灿烂了,“你在楼上办公的吧,门 还没开,我给你开去。”他拖着手中的扫把就上楼了。 “最近还真有意思,一个月就来了两个新人,你,是第二个,那个秀丽比你早来了 一个星期,现在楼上人多喽,热闹喽……”黄伯一边开门一边对你说,你接他的话,连 连说是。 办公大厅积了一团热气,非常闷,你走过去,把窗户一一打开,把风透进来。走过 秀丽的办公桌时,你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照片,是秀丽跟一个小女孩子拍的,小女孩窝在 秀丽的怀里,笑得很开心。 “这么早啊!”你抬起头,看见秀丽像一团火似地飘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 的连衣裙。“你也早啊。”你又低头看了看秀丽的脚,发现鞋子也是红的。 “对了,你的办公用品,我都帮你拿进去了,电脑今天做网络的阿明会帮你配的, 等下他来了,我叫他过去找你,他也是新来的,上个月来的。” “谢谢,太麻烦你了。” “没事,大家同事嘛。” “你到里面看看,还缺什么,缺什么对我说。” “好,谢谢。” 你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检查了下桌子上的东西,笔,纸一应俱 全,在桌角,还放了一盆仙人球。你又抽开抽屉看了看,里面放了几个文件夹。一切都 是那么整齐,好象就等你开始似的。你整了整衣服,将自己坐正,看到对面的玻璃窗里 现出了一个很自信的男人。这是多么完美啊,你对那个男人抱以了一个微笑。 “你好。”你正要起身去找王总时,一张肉乎乎的脸从门外探了进来,在这张脸上, 可能由于脸部面积过大的缘故,鼻子、眼睛、嘴巴都相应显得小了,仿佛是有人在一张 黄纸上划了几个小墨点一般。接着,那个藏外面的那个油桶一般的身子也滚进了你的办 公室。他的到来使得你的整个办公室变得狭窄了很多。 “我是阿明,负责配电脑的,我想问下你有没有特殊要求?” “哦,这样啊,我想内存稍微高一点就可以了。你别站着啊,坐啊。”你的语气很 热情,但不自然。 “呵呵,听说你是刚毕业的,是吗?”阿明扯开了一张椅子坐下。 “嗯,刚毕业的,你呢?” “你说呢?” “你,应该工作过的吧?” “哈哈!我也刚毕业的。”阿明一笑,那位于最上面的两只眼睛立马缩成了一条细 缝,两腮的肉也紧跟着鼓了出来。 “哦,看不出来,你看起来很老道啊。” “没有啦,没有啦,我只不过是以前实习过,你哪个学校的啊?” “衢州电大的,你呢?” “我江苏高职的。你第五批的吧?” “嗯,是啊。” “我也是,娘的,那年我考得太差了,刚刚够得上第五批。你抽烟不?”阿明掏出 一包烟,抽出了两支,一支递给你,一支叼在了自己嘴巴上。 “谢谢,我不会。” “不会?你小子真纯洁,我一进学校就学会了。”阿明点着了烟,很熟练地吐了个 烟圈。 “呵呵,你这是什么牌子的烟啊?” “黄果树,便宜,不过带劲,来来,试一下吧。”阿明把烟推向了你。 “不要了,不要了,我不是很喜欢抽烟,不过我喜欢喝酒,有时间,我们喝两杯。” “哦,原来你是酒鬼啊,好好好,以后喝酒有伴了,晚上有空不,晚上到我家,我 请你喝。” “晚上?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我打电话给你,电脑我下午去帮你弄过来。” “谢谢了。” “唉,客气什么,以后大家兄弟了,好了,先这么说,我先走了。” “好。” 阿明走了。他走时,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把烟屁股扔出了窗外。 上午基本上没什么事,跟王总讨论过报纸的版式后,你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随便 翻了翻报纸,看到一半时,楼下的黄伯上来问你要报纸看,你便将手里的报纸给了他, 这样你就彻底没事做了。本来,你还可以写点东西的,但王总跟你说现在公司里没什么 有价值的事件,叫你先等等。 手头没东西可写,又没事情可做,你只好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偶尔还会在 窗口停一下,如果凑巧的话,能看到几个工人在下面走过,但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几 丛野草,还有远处的稻田。后来,你有些不耐烦了,翻了翻早上的备忘录,指头停在了 员工名单那一条。看到这一条,你快步地下了楼,找到黄伯,问他要员工名单,黄伯从 他的床头柜上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你。 拿着那张纸,你回到了办公室,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就像念一首极有韵味的诗歌一样,抑扬顿挫。你的声音偏向中音,所以在声音在办公室 里散开来的时候,还会有一点点回音。 念了三遍后,你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忙去开了门,是秀丽。她笑着对你说:“该吃 饭了,今天阿明也在,我们三人一起吃。”你说:“那太好了,一起吧。”说这话的时 候,阿明正好出来,秀丽叫住了他,你们一起下楼了。 你们去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小饭店,在路旁。阿明叫你先坐着,自己和秀丽去点了几 盘菜过来,同时又拿了瓶酒放在你面前,说:“兄弟下午还要上班,咱们少喝点,就当 解渴。”“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啊,好象你们早上才认识啊。”秀丽在端着菜进来了。 阿明一边开酒一边咂了咂:“当然啦,这叫面熟,见面就熟,不是你这老女人能懂的。” “什么,我老女人,我才二十七岁好不好啊,你个小屁孩。”“原来你二十七了啊,终 于知道你的年龄了!”“哦,你好狡猾啊,还套我话,你好坏哦。”“好了,好了,别 向我撒娇了,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吃饭,吃饭。”“哼!” 秀丽在你旁边坐下,离你很近,你闻到了她身上送过来的香水味,一种很特别的香 味,这香味跟三天你闻到的很不一样,它的味道像一条连绵不断的丝带,不停地窜到你 的鼻子里,使你的鼻子有点发痒,但你强忍住了,只是埋下头,拼命地吃饭。 “来,兄弟,喝酒!”阿明把酒杯端起了。 “我也来喝一杯。”秀丽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一了半杯。 “唔,好,干!”你端起了酒杯,同时往旁边挪了挪。 “唉,真难喝。”秀丽呷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但她没有放下杯子,仍旧继续喝。 她喝得比较慢,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的,酒往往会在喉咙处停顿一下,才下去。她的脖 子很细,很长,所以这动作很明显。阿明似乎对这动作很欣赏,眼睛一直盯着看,直到 秀丽喝完,才一拍手,说:“好!”说完,拿起瓶子又要给秀丽倒酒,但秀丽用手把杯 子盖住,说不再喝了。你也跟着说,大家随意吧。阿明见你说话,把瓶子递给了你,说 那你解决掉吧。你接过瓶子看了看里面半瓶的酒,一仰脖子,全喝进去了。一旁的秀丽 忙喊慢点慢点,可你没停顿。 吃完饭,早上一直躲在云层里的太阳也出来了,温度也跟着渐渐升高。秀丽看到高 架桥下有人在卖西瓜,问你们要不要,你们异口同声说要。于是,你们一同朝那瓜摊走 去。 你不懂挑瓜,所以站在一旁看着秀丽和阿明去选。 “秀丽,你看我挑的这个,熟透喽。好,就这个吧。”阿明把手里的那个瓜掂了掂。 “你那个不好,中看不中吃,还是我这个好。” “你那个,生得太难看了,小心里面烂哦。” “我不信。” “不信是吧,拿给我。” “拿给你干吗?” “拿给我就是了。”阿明从秀丽手中把那个瓜抱了过去。只见他五指头并拢,向那 瓜挥了一掌,顿时瓜碎成了数瓣,从里面流出了红红的水。 “看吧,看吧,是坏瓜。” “你这人真是,把我衣服都弄脏了,算了,不吃了!”秀丽起身抖了抖衣服,快步 走了。阿明跑过去叫她,但她没理阿明。卖瓜的指着地上的瓜问你还要不要,你盯着那 滩红红的汁水说:“都坏了,我能要吗?” 由于下午天气热,公司给每个办公室都分了一个电风扇,但是你的办公室是朝南的, 电风扇吹出来的风抵不过窗外渗进来的热气,房间仍旧是闷的。这样闷热的天气,很容 易催生睡意,你也不例外,待到三点来钟,就开始打瞌睡了。先是眼皮沉沉地压下来, 你撑了撑,总算提起了点精神,可是没过多久,又压下来了,这次你撑不住了。索性, 把桌子的资料理一理,趴在一张报纸上睡了。 “夏和,夏和,醒醒。”有人在叫你,你艰难地把眼皮撑了撑,猛地坐了起来, “王总!” “没事,没事,天气太热了,别闷在办公室里了,要闷出病的,出去走走吧。”王 总拍了拍你的肩膀,走了。你揉了揉肩膀,也起身出去。 大厅里的秀丽也出去了,整个大厅只有一台电风扇在有气无力地来回转着,你走过 去把电扇风关掉,下楼了。在楼下,秀丽、阿明,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乘凉, 他们见你下来,马上招呼你过去,秀丽还起身给你搬了张凳子。你长嘘了一口气,坐下, 在你对面是那个陌生的女孩。如果不细看,这应该是一张很普通的脸,中规中矩的眼睛, 中规中矩的鼻子,中规中矩的嘴巴,但是如果细看,还是能发现一些特色的,如那弯得 恰到好处的眉毛,还有嘴角那颗角度适中的福痣。 “夏和,张敏你还不认识的吧,是我们的出纳,张敏,这是新的报纸编辑,夏和。” 秀丽在帮着你们做介绍。张敏对你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好,你微笑了下也是你好。 “这天是不是烧啦,这么热!”阿明把衣服撩起来使劲地扇着,但没多少作用,他 的汗还是不住地下来。 “去买西瓜吃吧,那边好象有卖。”张敏指了指高架桥下。 “你还说呢,你看我的衣服就是被阿明用西瓜弄的,还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呢。” “对,对,是我的不对,我赔你可以不,求你了,别念叨了。” “你赔,你赔得起吗?这可是我到市里买的,一千多呢。” “哇,那么贵啊,那,那我赔你吃西瓜吧。成不?”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马上去买!” “好,我这就去。”阿明出了大门,朝着那西瓜摊跑过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拎着 一个西瓜跑了回来。你帮忙到黄伯里借了刀,把瓜剖了,分了六块,除了你四人每人一 块,你给王总还有黄伯各送去了一块。吃完的西瓜皮又统统送给了栓在角落里的那条狼 狗,它见有东西扔到眼前,忙啃个不停,惹得你们大笑。 又在大门前闲坐了一会儿,下班的时间到了。王总要加班,你一个人先回了。 回到住处,你立马冲进了洗手间,狠狠地冲洗了一回,出来后,你全身还满是水汽。 你搬了电风扇和凳子到窗口坐着。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条街。在街上,很多小贩也 正光着膀子在水果和冰棒之类的东西。 就这么坐着,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你才下楼去,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路上的行人 也一下子多了起来。你挑了个露天面摊,坐下来,点了一碗刀削面,一边等着一边看河 面上的人在划船。这都是一些本地的青年人,浑身黝黑,每人掌着一艘小小的小船。他 们似乎有无尽的力气,每人都甩开了膀子使劲地来回划着水。船儿飞快,一会儿从桥下 穿过,一会儿又钻了回来。 看了几个来回,你的面也好了。你坐着,慢慢地夹了一口面塞在嘴里,又继续看那 些人在划船。 吃完了面,付了钱,又看了会划船,你才开始起身离去,但你并没有上楼,你又在 街上逛了逛。 这应该是一条已经老去却又不甘心老去的老街,这一点从在那些不断更替中的店头 招牌上可以看出。左边这家刚挂出开业大喜的横幅,另一家的门口招租红纸却早已褪了 颜色,它们互相对应着,仿佛一个年华不再的老女人和一个刚刚进入青春的少女,一切 显得很矛盾,却又合情合理。 你在一根电线秆子前站了站。在这里,有个瞎子正在拉二胡,曲子不是通常能听到 的流行歌曲,而是很古老的《平湖秋月》。听众不多,只有你和一个孩子。孩子听了一 会儿也跑了,只留你一个人站着。你听他拉完了《平湖秋月》,又听了一首《梁祝》和 一首稍长一点的《平沙落雁》。听完后,你摸了摸兜,掏出了三个硬币,一古脑儿全扔 进了那瞎子面前的小盆子里。瞎子向你道了声谢,用一种很沙哑的嗓音,跟他的二胡一 样。 你看了看时间,已过九点,就上楼了。 回到房间,你掏出备忘录,看了看之前写的,然后在另一页写上了一行:等待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