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WHERE 夜,原来可以不平静。 有些鸟儿只在黑夜中生存,凄婉的歌声,一声又一声,重复着,单调的。然而 你看不见,因为当白昼来临,她们也将随黑夜远去,消失在天边泛起的白光。 世界另一端回荡起火车的长鸣,低沉的,阴郁的,似从远古传来,带着岁月的 沧桑与无奈。从我出生到消亡,始终伴随着我,没有离我而去的,也许就只剩这撕 人肺腑的怒吼。停靠一站又一站,不同的是站牌名;窗外一群又一群拥挤的人儿, 相同的是被离别或重逢扭曲的脸和永远悬在空中放不下的手;车厢内涌动着来去匆 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灵魂,不同的是他们各自的目的地;17号座位上一个又一个乘 客,相同的是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乘客,始终都是同一个她,她始终都不知自己要 去的方向,站台上始终看不见那张为她扭曲的脸和那只向她挥动的手。 从远方飘来满池蛙声,一阵阵,随风而来。抬眼望窗外,只有北方天边弥漫着 的一抹绿光,逐渐暗淡……天空析出碎裂的云片,被那由靛蓝变为冰蓝的天空分割 着。不知不觉,夜缩短了。属于那凄婉歌声,沉郁怒吼的夜,褪去了。不再像从前, 可以让那些凄凌的灵魂长久地在黑夜温暖的怀抱中,安全地躲避阳光的刺伤。 十一个小时前,昨天下午五点多,我和WING走在东南大学高新校区的铁栏外。 并没有在意前面不远处,一个女孩孤零零地立在铁栏旁,四处张望,焦虑,无奈, 无助。当我们走过她的身旁,她向我稍稍贴近,双脚没有挪动。眼神恍惚,迷离, 不安,恐惧……从那细细的嗓子眼儿里飘出怯怯的询问:“请问,你是东大的吗?” 我笑着摇头:“不是”,用手指了指身旁的WING,“他是。” 那带着恍惚,不安,与怯怯的眼神马上转向我身旁的那个人。“请问,我怎样 才能进东大?” “这个……恐怕很难。现在进出都要凭请假条的。”WING皱着眉答道。 “那……那我能从哪儿偷偷进去吗?”女孩勉强挤出一丝难堪的微笑,眉头紧 锁着。 “嗯……现在学校看得很严,到处都是警卫。前一阵,就因为有人偷跑出来, 被学校抓住,处分了。” “可……可我一定要进去……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好不容易到了,却……我 非得进去。求你们了,看看能不能把我带进去……”一丝苦笑很快滑过女孩粉白的 脸,随后焦急扭曲了它。那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低垂下去,又无助地抬起,望着我。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在那清澈透明的眸子深处,翻滚着汹涌的黑涛。我顺势 低下头,见她穿一身无袖白色棉质连衣裙,裙里又套一条洗得褪色的旧牛仔裤,脚 上一双黑色男士球鞋。左手拎着一个纸袋,里面塞了衣服。背上背着一个学生包。 我问她:“里边有同学吗?” 她摇头。 “那你进去做什么呢?”我奇怪,如果没有同学,她来这又干嘛,还一定要进 去。 “我来……找一个人。”声音低沉了许多。她也随着声音低下头。很快又抬起, “我进去并不想做什么坏事,我也没有非典。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见了那个 人我就走。”一脸无辜。 我们三个都笑。其实她误会了,我们并没有把她想成那样。她不愿说出来,应 该有她的苦衷。从她那恍惚的眼神,我看得出,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现在正干 着一件非同寻常且意义重大的事。至少对于她自己是意义重大。 “那你出来后回哪儿?”我已决定帮她,并且信心十足。 “嗯……反正回不了学校了,随便在哪过一夜吧。”她不太肯定。 “那怎么行?!太危险了!”我很为她担心,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姑娘…… “嗯……这个我不担心,总有办法。问题是现在怎么进去?求你们了,我真的 一定要进去。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她茫然地望着铁栏杆里面,停顿了一下, 又匆匆收回混乱的视线。“我这个人很古怪吧!”她笑了,笑自己的“傻”。这是 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紧锁的眉解开了。 我也笑了。在她身上,我看到熟悉的身影。那股“傻”劲儿,似曾相识。我看 了看铁栏杆,想起小时候,还是五六岁时,我和那些小伙伴就常常翻墙头到地质学 校玩。 我笑着对她说:“放心,我一定让你进去!这铁栏杆,也太好翻了!” 她转过身,又回过头看着我,笑了。“嗯!”那张曾被焦虑扭曲的脸,只剩下 狂喜。 “这也太夸张了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走,往前走走。”WING也决计帮她 了。我笑着望他。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就向前行进。我走得快些,超出了他俩。虽然一天下来走了 不少路,又穿着高跟鞋,脚底已磨破一层皮。但我还是只顾观察哪儿有什么狗洞, 或是缺口,不时伸长了脖子探寻。他们在我身后聊了起来。 “东大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特喜欢东大,还有东大的学生。他们都非常聪 明,非常用功!”女孩说着,但并不是恭维,我听得出。 WING只是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哪儿有,”随口敷衍了一句。 “其实我本来能上东大的,可后来没考好……我一直想复读,今年本都准备好 再考一次了,可……老师他耍了我……”她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 我回过头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目光在地上茫然地寻找着什么,可什么都没有。 我停下来等她走近。“其实复读没有必要,只要你在现在的学校努力学,一样能比 别人出色!再说,还能考研。”我安慰她。却惊讶。这原本是别人从前安慰过我的 话…… “可考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似乎有些泄气。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了,正如别人不知如何安慰我一样。只轻轻“嗯”了一声, 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你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凝视着我,“是才华吗?” “嗯,是吧。”我没有多加考虑,因为她的问逼迫我只能这样回答。 她不再凝视我,而向路延伸的方向望去。“而我,一无是处。”她压低了些声。 “那是你还没有发现……”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是轻飘飘的,仿佛失重一般。 因为,我也还没有发现…… “我今天不太正常。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你们感觉我是个古怪的人吧!” 她又傻笑着说,看着我。我还是不能与她的目光交错。我怕,我恐惧……那汹涌的 黑色波涛似要将我吞没。 “啊!你们看!这儿,只要跳下去就能进去了,不用爬栏杆!”正当我尴尬时, 眼前出现一座断桥,桥墩处的缺口恰可以安全地进校,而不用看铁栏杆的脸色。我 疯狂地对他们俩喊。“我感觉我们现在正进行着一项秘密计划,十分有趣!太惊险 太刺激了!”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真的!”女孩高兴地看看那通道。 “不行!”WING好像胸中早已有更好的通道似的,摇了摇头,“这几天,从这 出来的人都被逮着了!” 我和女孩都皱着眉,四目相对。 “往前再走走吧。”WING轻松地说。 于是我们又向前行进。 “实在不行,我就从铁栏杆爬进去。”女孩无奈,但声音很坚定。我听得出。 “你敢爬吗?”我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 “敢!我什么都敢!只要能进去!我什么事都敢做!” 我笑了,知道会是这个答案。这个坚定的答案! “那你小时候爬过吗?”我想起自己的经历,猜想她说不定也和我一样。 “没有……但我敢!真的!”说着,她丢下手中的纸袋,双手抓紧栏杆,踩在 矮墙上张望。 我被她的举动所震惊。我并不怀疑她的坚定。可我担心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于 是我叫她等会儿,先看我的。我施展出儿时的拿手好戏,三两下就翻到栏杆顶上, 只需“倒一下带”,我就与他俩隔栏相望了。有哪堵墙摆在俺面前,俺翻不过去的?! 只是……狼狈呀!我穿着该死的高跟鞋,脚底早已磨破一层皮,还有那最爱的NOWHERE 鲜绿色的裤裤,哪里舍得在那落了足有一尺厚灰的栏杆上蹭?! WING直喊:“快下来吧!在上面好玩吗?!想让人都看见啊?!”说着忙来扶 我。丢死人了!还是“倒带”了,只是我没能成为他俩“观赏的动物”罢了…… “我真的很古怪……今天实在不太正常。我也不知道……不知……”她没有笑, 转过头望着铁栏杆内,望着远处,她想去的地方。她看得到。 “我喜欢!”我感到自己将要被她眼底汹涌的黑浪吞没。低下头,看着手上留 下的斑斑锈迹,还有那黄绿色中盛开的一朵血红的小花。猛然,我挽起她的胳膊。 她转过头来,两眼直盯着我,那眼底的黑浪又汹涌起来。她笑了。“我喜欢你。 可爱漂亮的你。你的名字一定很好听。嗯……一定是三个字的!”笑得是那么甜。 我笑着摇头。我的名字是两个字,而且极其平凡,就像我本人。天下与我同名 的人也许像树上的树叶一样数不清。“我最讨厌我的名字,别提了!等我改名儿后 再告诉你吧!”但我知道,爸不会同意我改名,因为曾经提过,他生气地说:“如 果你改名,就是不尊重我,就不是我的女儿!”从此改名的事就不了了之。而且我 也知道,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遇见她。 其实名字并不重要,名字本身也不代表什么。人的一生中,也许接触最多的是 名字,遗忘最多的也是名字,而真正用一生去铭记的名字又有几个?此刻,你记住 了我的名字,或许一年后,一月后,一天后,一秒后,你就把它彻底抛在了身后。 倒不如彼此在人生的某一秒相遇,后一秒相知,最后一秒离去,没有留下彼此的名 字,地址,联系方式。却在临终时,始终挥之不去的是没有留下姓名、地址、联系 方式的那个人模糊的身影。 “你们觉得在大学谈恋爱影响学习吗?”她突然问。 我和WING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顺口说不知道。 “我来是想见一个人,把这件衣服给她。这是他上次留在我那儿的。我想这次 见了,以后就不会再见了吧……”她似乎话中有话。 “那他知道你来吗?”我问。 “不知道。以前我来过一次,他也不知道。我不想让他分心。”她又转头透过 铁栏杆望向远方,远方那个只有她看得见的地方。“现在,他一定在自习教室。” 她又低下头,停顿了会儿,“我不想打扰他,就想见他一面,把这衣服给他。” “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来了,你进去了还是要跟他说的呀。”WING急切地说。我 也连连赞成。 “可他没有手机,他现在一定不在宿舍。东大的学生周六也自习,很认真。” “那你怎么找他?在宿舍门口等?!”我愤愤地说,觉得这对于一个从远方赶 来,只为看他一眼,这样柔弱的小姑娘很不公平! 她似乎又要哭出来。眼神错乱,恍惚起来。“……没有关系,反正能见到的。 见到他就行了,把这衣服给他我就走。” “走?!走哪儿?你回不了你学校,回哪儿?”我又想到这个问题。 “……一夜,就一夜。我不用睡觉,在东大随便哪儿都行。” “晚上有好多保安巡查,十一点后学生不可能不在宿舍,还在校园里呆着啊。” WING很实际。 “那……那我就在女生宿舍混一晚。我不用和谁挤一张床,我只要坐着,坐一 夜……” “那怎么行?!”WING也很担心。 她只是冷冷地笑,淡漠地笑。有点可怕。“你们觉得我是个古怪的人吧?我就 是这样不正常。” “我知道。”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低着头,又轻声重复一遍,“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WING奇怪地问。 “她知道……知道我,可以,坐着,不睡……”女孩吞吞吐吐地说,声音越来 越低。 我抬起头,看着她波涛汹涌的眼睛,似乎就要有一场暴风雨降临。而此时,我 没有躲避,没有移开我的目光,我敢直视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了! 突然,她仿佛听到什么,走近铁栏杆,蹲下身。我也凑近,原来是一群鸡。隐 约还听到刚孵出的小鸡柔弱的叫声,可就是找不到在哪儿。她伸出手想再靠近它们, 谁知那群鸡却扑扇着翅膀四处逃散开去。她缓缓站起身,对我说:“小时候,我住 在农村,和外婆一起。七年。外婆养了很多只鸡,所以我特别喜欢小鸡。它们和我 也特亲。只是,这铁栏杆里的不是它们……”声音有些失落,不,是感伤。我能听 得出。 记得小时候,奶奶也养了一群小鸡,还有小鸭子……怀念那时的田园风光,乡 土气息…… 还有那个挺着圆圆的肚子,嘴里总是喊着“讨债鬼”,手里又捧着小火车和一 大包糖果,把我这个唯一的小孙孙捧在手掌心,严肃又可爱的爷爷。可就在两年前, 一场车祸差点夺去了我最亲爱的爷爷。一度,爷爷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所有爱他的 人了。眼神空洞,或许,没有眼神。嘴里不时地重复着三个字,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可谁也不曾听说过。他的双手被绑在床的两侧,挣扎着。两只手由于连续一个多月 输液,肿得近乎崩裂。在那肿胀的皮肤上,你能清晰地看见一个个粗大的针眼残留 的痕迹,和周围大片的淤血。当比血管还粗的针头扎下去时,那撕心裂肺的呻吟, 牵动着他整个身躯扭动。由于生活不能自理,一个多月,爷爷大多平躺着,背部的 大片皮肤开始溃烂。最初,他什么东西都吃不进,慢慢地,能吃一点儿了。但是, 你要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吃。我剥好一个咸鸭蛋,用小勺一点一点送到爷爷嘴边, 还得哄他说“真好吃!再不吃,‘讨债鬼’可都吃了啊”。每每眼眶滚落的泪珠都 滴在拿着小勺的手上。有时,他会很快就吃完大半个蛋,可有时又会吐得满身满床 都是。不过,爷爷还是最听我的话。混沌中,每次一听说是“讨债鬼”喂他吃,他 就什么也不挑,香蕉,桂圆,粥,只要是我喂的,他都吃好多,还迫不及待,忙得 我两只手不够用。最终,脑部淤血化净,总算康复出院。然而每当我回老家,总不 忍看到身手不再像从前麻利敏捷的爷爷。胸中翻涌着心酸,眼底汹涌着泪水…… 想起我和WING来时的路线,不正是那一年,我三岁时,天天坐着妈妈的自行车 经过的路线吗?只是当汽车开上长江大桥,眼看着从桥体分离出的那条迅速下沉的 小路,伸向目不所及的远处时,我的眼睛不愿跟随身体一起离她远去。长江依旧, 大桥依旧,铁轨上火车沉闷的长鸣依旧,只是长江边,属于三岁时的我的幼乐园, 随着静静的江水东逝,流入只在地图上看得见的大海中…… 未等我学会珍惜,一切都已成回忆。 仅在转瞬间。 当你踏出那片土地——那片深深扎下你的根的土地,那片养育出你的茎你的叶 的土地,你再回头看,她已不是那片你所熟悉所热爱的土地了。因为,你把她重重 地抛在了身后,你的双脚已踏上另一片土地,一片未知的陌生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