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她见他脸上有少许疲惫,微眯的眸子也不似往常那般明亮,似有些困倦,又似 懈怠。 她慢慢走了过去,腹中已经打好了草稿,准备把要问的话一并问个清楚。她想 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弄个明明白白。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让她侧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环臂抱着她,低头在她 胸前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让我靠一会。” 她也闭上了眼,脸颊抵在他的发丝间,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说:“好。” 她理了理思绪,讲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部落的首领叫廪君,他带着他 的族人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去寻找更加富饶的土地。他们路过一个叫盐阳的地方, 那里有一条盐水河,住着美丽的盐水神女。低微的神女在这条河里孤独地生活了几 百年,见到廪君后,不禁为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并深深地爱上了他,于是夜夜前 去与他作伴。但是廪君没有忘记自己的抱负,为了部落的生存,他必须要选择继续 前行。神女舍不得他离开,于是每天早晨天一亮,她就化为飞虫,率领各种各样的 飞虫聚集在空中。整个盐阳昏天黑地,廪君和他的族人辨不清方向,无法前走一步。 廪君后来知道是神女所为,他想了一个办法,叫人将自己的一缕头发送给神女,并 告诉她是定情信物,神女开开心心地将它挂在了腰间。第二天清晨,依旧是漫天的 飞虫。廪君站在高坡上发现空中飘着一缕头发,于是搭起了弓,朝着那个方向一箭 射了过去。只听见一声凄叫自天空中传来,中箭的神女失去法力,恢复原形,从高 空坠下……” “死了?”他问。 “是啊,死了。真正让她死去的并不是那支箭,而是廪君伤她的心。” “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他没有抬头,声音含糊。 她垂下眼,看着他手上的戒指,眼睛有些朦胧:“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阻挡你 前行的障碍,你会怎么做?” 他只是说,“我不是廪君。” 她心头微窒,喃喃道:“你好像很累。” 他稍稍缩紧了胳膊,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铁打的人。中间有一段时间,我每 天只睡三到四个小时,有时候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头往后一仰,就能睡着。不过 时间不长,五分钟内总会醒过来,然后继续忙事情。忙过头了,反倒不觉得困了。” 她听了,连鼻子也酸了起来。权势、财富,他都有了,却不能因此得到快乐。 由此可见,他和她在一起有多轻松,平时便有多么沉重。那些争利夺权、勾心斗角 的生活,早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使笑着,眉眼之间也始终掺杂着冷诮的灰色。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今天许了什么愿?”她问。 “当然想。”他坐直了身,疲惫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那你先告诉我,如果让你选,你是选择和我在一起过平凡的生活,还是选择 继续拥有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一步不停地追求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目标?” 她的问题,微微叫他失神。也许他想起了当初逼她作出选择的情形,当时他一 定跟她一样想要狠狠地掐死对方吧?他俩真是辛苦,明明相爱,却要看着对方挣扎 ;想要答案,又怕失望;想要放弃,又必须强忍着坚持。可是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 她狠了狠心,干脆将话说个明白:“如果你选择的是后者,那我的愿望不提也 罢,因为——那就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了。” 他的手指猛地一缩,扣紧了她的腰,“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他的语气很急, 半是霸道,半是焦虑。 她拨开他的手,从他腿上站了起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现在我还不能给你答案。因为如果我无法站在最高点,也就无法给你想要的 生活。” “我不明白,这两件事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有。”他说,“前提是,你必须相信我。” “错了!”她摇头:“你不是要我相信你,你是要我装聋作哑,假装看不到你 的所作所为。”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只是懊恼地倾过身,从茶几上的特制烟盒中弹出一 支烟,拿在手里怔了半晌,才在身上找打火机。她看着他越来越烦燥,因为找不到 打火机而将气撒在了烟上,一捏手指,将它拧成了碎屑丢进烟灰缸里,就像对待那 些与他作对的人一样。 她从自己口袋里将那只打火机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要是你一意孤行,我 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到最后的。” 他看了打火机一眼,起身走到玻璃幕墙边,一手撑在上面,不知看向窗外何处 :“今天是你生日,我们不要为了这件事吵架可不可以?”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她有气无力地塌下肩膀:“你和 陈意明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回头,却能从玻璃幕墙上的反光中清晰地看到她的动作,他的视线落在 她举起的磁盘上,而后慢慢地划向她的眼睛。倏然握紧的拳头,关节骨骼狰狞地突 出,就像要撑破血肉。 他想,一切不过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并以为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没想到,夜晚梦却醒了,然后她亲口告诉他,在他 做着美梦的时候,她正有条不紊地算计着他。 他终于问,“你到底有没有心?”那声音真是凉到了骨子里。 “如果我没有心,就不会来问你。”她说。 “那在你拿到这件东西前为什么没有来问我?你是怕打草惊蛇,再也找不到像 今天这样的机会?”他逼问。 她无法开口否认或承认,只是哀哀地看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他眼神黯淡得可怕:“我告诉你,我跟陈意明没什么不同, 他做得出来的事情,我只会比他做得更狠!” 她迅速抓起桌上的打火机,说:“你们不过是想要这个,现在我烧了它,一了 百了!”她真的将磁盘点燃了,塑胶材质燃烧的刺鼻臭味顷刻弥漫了整个书房。 他往前一步,吼道:“宁无殊!” 三个字,如同倾泻而下的水瀑戛然而止,突兀之极。他笑了起来,那笑声从低 到高,从压抑到放纵,“我真是不懂,既然你防我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跟我上床。” “为什么?”她苦涩地笑:“因为我爱你!就因为爱,所以恨过,怨过,也努 力地想要改变过。可是,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 那冰川一样的眸眼又突然升起了燃烧的火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 就算以前不知道,后来也应该看得很清楚了。那你爱我什么?” 这样的问题,她却答不出口。开始迷惘。爱,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不顾一切地 包容,还是以救赎的名义互相伤害? 只觉得脸颊一片冰冷,她抬手一摸,才知是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望 着他模糊的影子,因为看不清他的愤怒,竟也不那样难受了。一切已见分晓,他们 注定是无缘的。可是在她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却迈开大步,抢先于她,嘭一 声关上了门。 “你还想怎样?”她困倦的眼神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幸福的光彩,声音也是疲惫 到了极点。 沈时久不说话,只是抵在门口。她便去拉他,先是轻轻的,而后一点点用力, 他却像将脚长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无殊仰起头,用力将眼泪逼回眼眶里,“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我们两个谁先疯 掉。”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沉沉地望着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就这样耗着。 比耐性,她从来都没赢过,无数虫子在咬噬她的骨髓,让她无法忍受,她突然 侧身,将头撞在了硬梆梆的墙上。那样用力地撞上去,麻麻的,却不觉得疼,因为 心里更疼。 就在她想要撞第二下时,他迅速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护在怀里。 “不要再折磨我了,宝宝。”他低哑的声音里杂夹着万般无奈。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由他妥协。 怀着沉重的心思,无殊彻夜未眠。天朦朦亮的时候,她收拾好了重要的东西, 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别墅。 其实他们的命运,在从平行线变成交叉线时,就已经打上了死结。早就明白, 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寻找出路,是不是很傻? 再见到她,是在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那时正下着大雨,又是上班高峰,华盛 路上车流前进地极其缓慢。沈时久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司机容志忽回头说: “老板,我好像看到宁小姐了。” 他睁开眼,侧头望去。雨水落在车窗上,迅速往下滑落,留下道道蜿蜒的水痕。 除此之外,无一物入得他眼。他问:“在哪?” 容志有些疑惑,顺着他的视线往右侧人行道那边指了指:“就在那边,穿烟色 大衣的那个。” 无殊的确在那里,一手抱着厚厚的文件夹,另一只手撑着雨伞,应该是刚从巴 士上下来——雨天不能骑车,早晨的计程车又非常难找,而她身后正好有个站牌。 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头整理快要掉下来的文件夹,偏偏后面跑过来一个冒失鬼, 为了赶前面的巴士,将她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嘴里咕囔着什么,大概是诅咒的话, 却也只能认命地蹲下身收拾着落了一地的文件夹。风将她的雨伞刮向一边,大半个 肩膀都泡在了雨里,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隔着一个车道,旁边的车子接踵而行,她背对着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像电影 里惯用的镜头。前方的车子已经开走,只有一辆黑色宾利一直停在路中央,堵在后 面的车子不停地鸣笛催促。很快,交警朝这边走了过来,俯下身敲了敲驾驶座的车 窗,待车窗摇下来,看了一眼后面,原本严肃的脸孔就变了。容志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点点头,走到后面引导其它车子上另一条车道。容志则打了一把伞下车,快步跑 到人行道上。 这时候,她已经将东西全部归位,一起身便看到了他的司机,也发现了车流中 这辆“霸道”的车子。 她对容志摇了摇头,然后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 容志跑了回来,对沈时久说:“老板,宁小姐说什么也不肯上车。” 他眸光一黯,挥了挥手,“走吧。” 第二天,依旧下雨。无殊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拿着 一份报纸,看得心不焉。宋西这几天有新研究,整日泡在实验室里,因此很少露面。 小是只有在闲得无聊透顶的时候才会拐到这里来喝喝咖啡,打打电脑游戏。 梅拿着一只信封走了进来,说:“经理,有位先生给你这个。” 里面是一把车钥匙,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很陌生:“车子在停车场5 区1 号位。” 她追出去,喊住了正要跨进电梯的容志:“等等。” 容志将脚收了回来,面带恭谨地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老板给您配的车。”他答。 “告诉他,我不会开车。” “老板说,如果您说您不会开车,他会给您找一个司机。” “我不习惯这样。” “老板说,如果您不接受,得亲口对他说。” “容……”容什么? “容志。”他含笑提醒。 “对,容志。咱们说话时,你能不能用你代替您?我听着怪别扭的。” “可以。” “行了,把这个拿回去吧。”她将钥匙递给他:“别让我为难。” 又过两天,天才开始放晴。下午五点多,无殊骑车出门,在摩天大楼对面的茶 餐厅见到了北堂皓。 她看看时间,说:“我还以为我提前了二十分钟过来的。” 北堂皓笑了笑,“是我提前了半小时。”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要多一点时 间来调整自己的情绪。 他要了一壶红茶,有服务生给他们沏好。 “最近还好吗?” “能吃能睡,挺好的。” “可是你瘦了。”他一语便道破了她的谎言。 无殊低头,端起青花瓷的茶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屹 立在另一侧的摩天大楼幕墙玻璃倒映着夕阳的余晖,像是一支插入云端的笔直标枪, 气势凛然。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随口聊道:“明早世纪园的招标会就要开场了。” “是啊,不知道结果如何。”北堂皓沉吟片刻,坦言道:“其实这三年来,沈 时久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摩天散股的收购,如今,他个人就已经占了48% 的股份,北 堂家的前景很不乐观,所以我才要孤注一掷和陈意明合作。你知道,沈氏与北堂分 管实业与金融,这次世纪园开发的投标很关键。如果他得标,大势便成定局。如果 他失标,我们这边就有了抨击他的理由,要是再能找到他的马脚,他在总裁的位置 就将不保。” 无殊眼神飘忽地望着茶杯:“赢的那个未必能笑到最后,输的一方仍会不遗余 力地卯劲追上。商道风云诡谲,鹤蚌相争前先要看看周围有没有渔翁,螳螂捕蝉后 要确保能逃得了黄雀的爪子。光是听着,就替站在局中的人感到累了。” “所以对有钱人来说最奢侈的生活并不是物质的满足,而是无事一身轻。可惜 到了这一天往往已经身不由己——你和他出什么问题了?”北堂皓终于开口问。倒 是可以猜到一点,但更想从她口中确认,以此评估她此时此刻心中的想法。 她眉头微微纠结着,似在思索表达方式。 “随便说说吧。” “他曾说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我也想过他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那种人。越 是了解他,就越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远到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好像两个不 对路的人因为莫须有的理由强硬地凑到一起,而一旦出现问题,我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跑,最好是跑到看不到他的地方,这样我就能自欺欺人地说,等冷静下来, 说不定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北堂皓暗暗叹气。身体离开了,心却还在和他纠缠,又怎么能冷静得下来。 她捋着头发,笑了笑,“算了,不谈这个了。” 她说不谈,他便不谈。 两人开始点餐,吃完后又小坐了一会,说了些以前一些轻松的琐事,心情竟也 渐渐的放开了。 走出茶餐厅,天已经大黑。城市光亮如昼,仿佛是一天新的开始。 北堂皓去停车场取车,她跨上摩托车,正要将头盔套在头上,不经意间,目光 转向了右边。摩天大楼的观光电梯中,几道暗色身影随着电梯下落越发清晰。接近 底楼时,她看清他也在其中,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透明的电梯间。 她把身子转了过去。明知被他发现的几率几乎为零,仍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有个流浪汉走了过来,低声下气地说:“小姐,请问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的 钱被人偷了,想回老家都回不了。”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说:“把你的裤子口袋翻出来,这钱就是你的。”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要求,顿了顿,灰溜溜地走了。 她面无表情地将钱塞回包里。 这样的骗局在城市里屡见不鲜,拆穿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揭开人家的老底,看 看是不是真的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 片刻后,有人站定在她的身后,她察觉,不耐烦地提高声说:“有完没完!” 稍一回头,眼角余光瞥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沈时久俊容沉郁,嗓音低哑:“你就这么希望和我断个彻底?” 她赶紧将头盔套在头上,俯身发动车子,然而引擎只是扑扑地响了几下,很快 便熄火了。她取下头盔低咒一声。就连车子都跟她作对,偏选在这个时候出故障。 北堂皓的车子从一侧坡道驶上来,在寻找无殊身影的时候看到了沈时久,他将 方向盘打了个弯,车子开到无殊身旁,问:“小鬼,要我送你吗?” 无殊如见救星般点头,从摩托车上下来,越过沈时久的身体,钻进了北堂皓的 车子。 看着坐上副驾驶位的无殊,沈时久整个人似冰冻三尺。车子尚未启动,他已一 脸绝然地走向马路对面,来往的车辆将他夹在其中,有的险些撞上,他连缓也不缓 一下,笔直地往前,直看得无殊心惊胆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