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女人 作者:欧阳默 我到小镇的时候,偶尔也帮嫂子做做南北货生意。什么是南北货?就是南来 北往的货,嫂子是这样解释的。当然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凡是本地没有的土 特产,就是南北货。比如桂圆啊,红枣啊,花生啊,绿豆啊,茴香啊,胡椒粉啊, 等等,都叫南北货。 小镇是那种平淡的,寂寞的小镇。坐落在长江以南的三五公里处。简简单单 的两三条街道,各色商铺及杂货摊零零星星地铺展在马路的两边。每天上午、下 午熙熙攘攘的地方是菜场。就在菜场的一侧,是一条河。河不是很宽,南北纵贯 小镇的中部。镇东是新区,有许多小厂,开毛厂,纺织厂,等等。在镇东开发之 前,镇西才是小镇的心脏。 镇西的菜场是小镇人经常光顾的去处。嫂子的店铺就在镇西的菜场旁,门楣 上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店名就写在匾额上面:“老实人南北货”。 那时我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当嫂子因事暂时离开店铺的时候,我要学着照 顾生意。只要有人到我的柜台前一站,我就会面带笑容地招呼他们,您买点什么? 或者,您吃啥呢?是跟嫂子学来的。 有一个女人很特别。那天,她在我的柜台前站了一站,问我,你嫂子呢? 我很喜欢她,她讲的是普通话,而且人长得漂亮。这就是我喜欢她的理由。 她买东西很大方。记得那天她到棚底下的菜场里买了三四斤左右的一块猪肉, 一只挺肥的鸡,一袋子香菇,还有韭菜、芹菜之类的蔬菜。她每买两三件就到我 们的店里来一下,把买来的菜放到嫂子楼上的厨房里。 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拎在右手中的蔬菜非但不是累赘,反倒成了她的道具。 她步态款款、旁若无人地向店铺里面走,忘记了我的存在,好像她就是这店铺的 主人。她的从容,她的美丽和优雅,将我的本就微弱的顾虑,瓦解得荡然无存。 等她第三次上楼放菜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风衣下摆上溅了一些泥水,就忍不 住对她说,你的黑色风衣真好看,下面有点脏,擦擦吧。她冲我嫣然一笑,露出 很阳光、很妩媚的那种表情。 我说你把菜放在一楼的店面里也没关系,这样你带走时方便,就不要上楼取 了,我帮你照看。 她又是一笑,没有说话。只是自顾拎着东西上楼去了。 她要走的时候,嫂子恰巧给一个工厂送货回来。 嫂子说你这么快就走了,也不便留你,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于是那女人便走了。走到店外,她还回过头来,冲我甜甜地一笑。 那甜甜的一笑让我萌生了许多遐想。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我已经对未来有了 许多的憧憬。我甚至想到,将来要讨的老婆,最好就是她这样儿的。 就在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菜场里居然热闹起来了。 有女人的哭声,也有汉子的叫骂声。还有的菜贩子在市场里急匆匆地穿梭, 像是在找人。 嫂子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说,找刚才那个女人。 她是什么人?我问。 花钱女人。专门来花钱的。花的是假钱,一百的,五十的。 我忽然想起她放在楼上的菜。她是空着手走的,这就意味着,她买来的那些 菜对她不但一点儿都不重要,相反倒是拖累。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这世界上竟有如此奇特的职业——花钱。 扒手的工具是刀片,花钱女人的工具居然是菜。好可怜的菜。 这时菜场里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也渐渐有些嘶哑了。我出去看了看,是一个 卖韭菜的老婆子。她拄着拐棍,绕着自已的韭菜挑子边转圈边哭泣。 卖肉的老汉则干脆撂下了摊子,在菜场里走动着叫骂。 那些菜怎么办?我有些紧张,这要是被人知道了,麻烦岂不是大了。 嫂子说,是啊,可能安徽女人老觉得咱们山东人好说话,所以她就经常到我 这儿来。我也烦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敢得罪人家。再说人家送你菜吃也 是情分啊。 把菜扔了。这是我的想法。 嫂子有些迟疑。她对我说,人家送来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已经这样了,你 还能真把它们扔了么。扔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们就把那些东西吃了。居然三四天没用买菜。 猪肉我吃了几块,鸡肉也吃了几块,芹菜韭菜也都吃了几筷子。虽然心里疙 疙瘩瘩的,嘴里倒也觉得它们都还蛮香。只是吃的时候,老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 位哭泣的老婆子。她一天的生计,全在那十几捆韭菜上面。她卖给花钱女人的那 一捆韭菜,充其量两斤,至多卖到三块钱,却要拿出九十七元的真钞,去换一张 不顶用的假币。 不知道那位绰约多姿、仪态万方的花钱女人,她在怀揣着鼓囊囊的装满了真 币的钱包赶回家中,坐在桌前点数的时候,可否也会想到她,一个老婆子,或者 他,一个老头子的心酸和无助? 可是想到了又能怎样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的走神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先是嫂子家的帮工阿亮冲我说,吃啊吃啊,阿弟想那个美女了不是?要是她 每天都来就好了。 另一个帮工镯子针锋相对,阿弟才不想呢,肯定是你想,就拿人家阿弟说事。 阿弟要是考上了大学,才不稀罕那样的坏女人呢。 阿亮急了,冲镯子直嚷,你怎么说她坏呢,你看她多了不起啊,在一个菜场 里买这么多菜,赚那么多钱,居然没有被发现。 她到底是坏,忍心去害人。镯子是个女孩,虽然声音细弱,但立场向来是坚 定的。 不管那么多,反正她留下来的菜都挺香的。要是她每天都来就好了。阿亮还 是不住地嘟囔。 镯子说那怎么行呢,要是人家看她老把花假钱买来的东西送给我们吃,岂不 怀疑咱跟她是一伙的,是穿一条裤子的呢? 阿亮显得很兴奋,我倒是希望跟她穿一条裤子,你看她那么漂亮。只是她愿 意么? 去你的,镯子说,你从来就没有正经说话的时候。 我忍不住插话说,看那卖韭菜的老婆子,她被骗了以后多可怜呀。 镯子说是啊是啊,所以那女人真是不应该。骗也要骗那些暴发户,那些为富 不仁的人。干嘛骗卖菜的穷老婆子? 可那老婆子也不是好鸟。嫂子前天要包馄饨,让我到她那里买韭菜。二斤韭 菜她不是缺秤缺了三两吗?我都想把她的秤给折了,扔河里去。 阿亮的话提醒了镯子,她说倒也是。我差点忘了,卖肉的老头儿也不是好东 西。都在一个市场里做生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行,他还骗过我呢。去年他来 买干木耳,不就拿来一张百元的假钞吗。我见是他,想都没想就给找零了。要不 是后来嫂子拿着菜刀要去砍他,不跟他罢休,他才不会认帐呢。 又到了第二年,我放了暑假再来小镇上帮工。 露天的老菜场已经搬进了室内,纵横交错的钢梁将半透明的顶棚分隔成四方 形的、菱形的若干个单元。阳光被它们挡在了上面。我知道是白天,可我看不到 阳光。就像衣服和皮肉将心灵包裹在里面,我知道走过来的是人,可我看不到他 们的善良。 某一天的下午,来了一位老乡。他自称老乡。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所以我 就把他当作了老乡。他说,我也是外地人。我没有说话,但心里感到很亲切。他 说,我常到你们店里买东西。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他问。我说是嫂子。对,是 你嫂子,我经常到她这里买点生姜、紫菜、海带什么的,有时也买点干辣椒或是 辣椒粉,每次都给便宜很多。这次给我称两斤红枣吧。 我给他称了,两斤红枣十二元,我说既然你是老生意,那就便宜你两块吧, 十元。他掏了掏腰包,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对不起忘带钱了,明天我一定 送过来。你嫂子她认识我的。 可是第二天那个男人并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 我等了一个暑假,他都没有出现。一个暑假就是四十天。 临走的时候,似乎是想要找一点儿亮色驱散我心头的阴影和失落,我跟嫂子 谈到了那个男人。嫂子说他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男人。我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 我那时候太内向,不肯说太多的话,不敢问别人太多的问题,所以当那个男人说 他在厂子里上班的时候,我没有问是哪一个厂;当他自称老乡的时候,我没有问 他的家乡到底是哪里。所以我再也无法见到他。 不花钱的红枣吃起来真的很甜么? 有些人,我们注定只能跟他们相遇一次。虽然他们可能仍然活动在你的周围, 但你再也无法发现他。你可以爱,也可以恨,可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比如花钱女人。比如买枣的男人。 他们永远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无可奈何,我们束手无策。